78
曼曼坐在後座,極力扭着頭往後,直到再也看不到那棟美麗的別墅。周的話,還繚繞在耳邊,明明是應該歡天喜地的時刻,可不知為何,眼前晃動的,全都是他無聲無息,躺在牀上的樣子。心裏忐忑不安,盡力剋制着自己,不要開口,唯恐一開口,就是央求小樂把車開回去。
一輛車迎面快速駛來,轉眼與她們擦肩而過,這條路總是寂靜無人,她不由微微詫異,還沒開口,小樂已經回頭安撫,“別擔心,曼曼小姐,那是張醫生的車,我記得。”
“噢——”來得好快,曼曼點頭。
看了一眼時間,張醫生踩着剎車將車頭轉向熟悉的鐵門。遠遠看到美姨的身影,立在門口焦急張望,看到他,立刻迎出來,“儂總算到了,快點快點。”
“不要怕,這麼多年了,你脾氣一點都沒變,每次都急得要死,自己年紀也大了,當心點。”這個家,從小姐十多歲開始他就是一直是專屬的家庭醫生,跟美姨打了多年交道,實在熟透了。
年紀大了——?照平時,美姨一定要開口反駁幾句,可是這時候心急火燎,哪裏還顧得上,拖着開門下車的張醫生,就往裏衝。
張醫生已經年過六旬,鬢角銀絲優雅,平時一貫的慢條斯理,哪裏跟得上急驚風的美姨,被拖得啷啷噹當,好不容易進客廳,短短一條小徑,已經跑得他氣喘吁吁。
“張伯伯——”沙發上傳來熟悉的聲音,他喘着氣抬頭回答,“周少,我來了。”
“少爺剛才痛得汗都出來了,你快給他看一看。”美姨在旁邊催他。
“美姨,不用那麼急,”從剛才的一陣急痛中緩過來,周坐在沙發上,勉強笑着,“讓張伯伯喘口氣。”
看到他的臉色,張醫生也吃了一驚,也顧不上喘氣了,快步走過去。
美姨神色緊張,立在一邊看着他的一舉一動。半晌張醫生終於抬起頭來,皺着眉頭瞪過來,“美姨啊——”
“組撒?”美姨的心,突然提到嗓子眼。
“你怎麼照顧少爺的啊,他的胃都要穿掉了你知不知道啊。”直起身子,張醫生也開始碎碎念,“少爺,是不是最近都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啊?到底在忙什麼忙得身體都不要了,我不是一直讓你要注意飲食,生活有規律,小儀小姐小時候就沒像你這麼不聽話——”
“儂哪能嘎囉嗦,先告訴我到底要不要緊啊。”美姨打斷他。
“當然要緊了,你去收拾收拾,我帶少爺去醫院,先全身檢查,這次起碼在我那裏調理一個禮拜,不行不行,放你出來肯定又亂來,起碼一個月。”
聽着面前兩個老人的嘮嘮叨叨,倦意又慢慢浮上來,側頭靠在沙發背上,周費力地睜着眼睛,低聲打斷他們,“不行,最多兩天,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
“少爺!”這次兩個人,終於意見統一,不約而同地瞪着他叫出聲。
病房裏沒人説話,點滴瓶裏,透明的液體一點一滴落下來,聲音單調而規律,好像永無止境。張醫生和美姨,四隻眼睛,盯着周的臉不放。他躺在那裏,雙目微合,輕輕吐出兩個字,“兩天。”
“周少,你胃出血,胃出血!很嚴重的好不好,雖然不是什麼要命的大病——”
“呸呸呸!”美姨在一邊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理睬她,張醫生繼續,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懇切嚴肅,“可是之前也有失血過多危及性命的例子——”
“烏鴉嘴!少爺才不會出事。”美姨簡直要用眼神把他的那些話塞回他嘴裏去。不過,兩個人安靜下來,又再一次有志一同地盯着周的臉不放,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
被四道炯炯有神的眼睛盯得沒辦法閤眼,他終於微微嘆了口氣,有些投降的聲音響起,“好吧,三天。”
“少爺!”又一次異口同聲,美姨和張醫生,從來沒有這麼有默契過。
79
兩天後,小李載着美姨從醫院返回,手裏提着盛湯的保温桶,美姨在後座嘆氣。小李奇怪地開口,“怎麼了?周少馬上就要回來了,美姨不高興嗎?”
“生這麼重的毛病,在醫院裏呆兩三天就急着出來,少爺真是——”
“回家好好調養,也是一樣的。”周少沒什麼大礙,其他事情也解決的差不多了,心情好,小李難得多講了幾句,“再説這兩天曼曼小姐都在問周少去哪裏了,時間再長,她要急壞了。”
“她擔心呀,那個小姑娘很貼心的,”説到曼曼美姨就眉開眼笑,“少爺好眼光。”
“等周少回來他們就可以見面了,心情好,一定好得更快。”小李作總結,車子已經轉入別墅門前的安靜大道,遠遠看到車隊停在門口,兩個人都是一愣。
“馮署長,您怎麼來了。”開門下車,小李有些警惕。
“周少還好嗎?首長很關心他的情況,讓我來問候一下。”馮士堯立在車前,開口應答。
“哦,還好,沒什麼大礙,下午周少會回來,您可能要等一下了。”斟酌着字句,小李慢慢回答。
“下午我要回北京了,那就請向周少代為轉達一下我的問候。”聽出他話裏的防備,馮士堯並不多言,轉身就要上車,突然想起什麼,頓住又問了一句,“對了,樂隊長呢?”
“隊長和周少在一起。”
“哦——”他看了一眼小李,聲音略略低下去,“周少接下來應該會很忙,樂隊長和你們也要辛苦了。”
“謝謝馮署長關心,我們應該的。”有些莫名,但知道多説不宜,小李儘量控制字數。
馮士堯笑了一下,低頭鑽進車裏,車隊離開,安靜迅速。美姨從車裏下來,又嘆氣,“少爺還沒有回來,就已經有人來找了,簡直沒一天消停的。”
小李還立在原地,看着車隊消失的方向,聞言回過神來,“美姨,我們進去吧。”
“喂,又發呆,真有你的啊。”玉手在面前晃動,豐子涵的臉隨即出現,風景秀麗,美色可餐,可惜顧曼曼根本沒有心情欣賞,維持着原來的姿勢趴在桌上,小橋拿在手裏已經很久了,至今還停留在人行道上,離它該在的地方還差了十萬八千里。
呆在家裏等電話,只有小樂前天撥給她,對她説周有急事離開上海兩天,然後就音訊全無了。呆在家裏極端鬱悶,還是乖乖回工作室認錯上班。失蹤了這麼久,任老師也沒有開除她的意思,真是好人啊。
“涵,讓曼曼安靜一會,她這段時間累壞了。”沒等豐子涵進一步的動作,任潯走過來,拉開壞心眼的美人,
“任老師,”終於抬起頭來,曼曼有氣無力,“我很擔心周——”
“喂,那個周什麼的,每次看到都一大串車進進出出,很強的人啊,用得着你擔心嗎?”任潯還沒有張口,豐子涵已經插話,“再説了,真的想他你就去找他啊。”
“他不在上海。”曼曼咬嘴唇。
“打電話。”
“他的電話,都是其他人聽的。”
“呃——”第一次聽到這樣生猛的回答,豐子涵愣了。這個曼曼,莫名其妙失蹤一個月,據説是舉家度假去了,走得那麼突然,也不打聲招呼,居然任潯也不覺得奇怪。現在回來了,天天沒精打采,簡直變了一個人。不用説,問題一定出在那個神秘的男人身上,失戀了?看上去也不像啊。
任潯忍住笑,再次開口,“涵,你不瞭解情況。”
“那是你們什麼都不説明白好不好!”有點生氣,搞什麼!那個周,神秘得要死,雖然他也不是什麼八卦的人,任潯不太願意多説的,他也懶得問,可是現在那個人好像越來越影響到他所熟悉的僅有的幾個人,不舒服的感覺浮上來,豐子涵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不等他開口,有鈴聲丁零咚瓏地響起來,就看到剛才還蔫巴巴的曼曼,拿着手機,瞬間眼睛晶亮。
“曼曼,我回來了,你在哪裏?”周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曼曼的心臟,不由自主跳得又快又急。
“嗯,我在任老師這裏。你,你身體沒什麼事了吧?”好高興,聲音都不自覺地微微甜膩.
是不是幻覺,彷彿看到有兩支剛才還耷拉下來的長耳朵,突然豎得高高的,那麼大的變化,看得他手指都抖了一下。
“潯,她——”
“子涵,你不是説餓了嗎?我們今天出去吃飯吧。”任潯微笑着看了一眼已經完全忘記身邊還有人的曼曼,拉着一臉詫異的豐子涵就走。
“我沒事,跟任潯説一聲,早點回家吧。我讓小李去接你,晚上你們全家有空嗎?我想請你的爸爸媽媽,一起吃頓飯。”
“他們都在家,我回家問一下,周,你今天就要——?”臉又剋制不住慢慢紅起來,這一刻曼曼的心裏,被歡喜漲得滿滿的。
好像看得到她的反應,那邊傳來輕笑聲,“這樣吧,我等一下打電話給顧伯伯顧伯母,親自邀請他們,這樣會顯得更有誠意一點吧?”
“周,”突然感覺自己是在做夢,曼曼説不下去,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好痛,竟然不是夢。
“怎麼了?”
“沒什麼,周,我愛你。”握着電話,心中的話,脱口而出。
那邊突然安靜,然後他的聲音,微微帶着笑,温柔響起,“我也愛你,很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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擱下電話,周抬頭看了一眼窗外。薔薇花期已過,但是一想到曼曼,眼前又彷彿滿牆嫣紅爬滿,馥郁香氣繚繞。回想起那個初夏的夜晚,他初初確定自己的心意,一路走到今天,終於可以得償所願,這世上再如何悽風苦雨,從此有一個人相依相伴,為了這一天,無論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想到這裏,心裏滿足,他不由微微一笑。
“少爺,老趙那裏電話打過啦,他説今天一定親自下廚,菜色都定好了,要不要報給你聽一下?”
“不用了,”回身望向她,“美姨,媽媽當年有一枚戒指,玫瑰色的鑽石,你還記得在哪裏嗎?”
“哦,是太太留下來給小姐的那個嗎?”美姨眯起眼睛笑了,“在樓上小姐以前的卧室裏,應該收在梳妝枱的抽屜裏啦,少爺真有心,今天如果太太小姐在天上看到,也會很開心的。”
按不住歡喜,周露齒一笑,“我上樓去取,美姨也準備一下,今天一起去吧。”
“我?”吃驚地張大嘴巴,美姨突然呆住,然後,望着少爺上樓的背影,在這個家裏數十年風風雨雨看遍的美姨,居然一瞬間,不爭氣地紅了眼睛。
推門進屋前,周緩緩吸了一口氣。這個房間,自從母親去世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走進來過,現在事隔多年,當時的情景,還是清晰得如同昨日。
頓了一下,他還是伸手出去,將門推開,屋裏長久沒有人走動,所有傢俱蒙着白色的布幔,空氣裏有凝固的味道。眼角掃過掛在牆上的照片,母親美麗的臉,笑容淺淡,沉默疏離。收回目光,他邁步上前,一手將梳妝枱上的布幔掀開。媽媽,如果我可以幸福,那麼你,就不要再傷心了。
柚木的法式古董梳妝枱,四腳線條優美,通體洛可可風格的繁複花紋,一格一格的小抽屜,鑲着彩色琺琅的裝飾圖案,小而精緻的把手,暗沉的金色,雖然年代久遠,仍舊微微閃着光。一格格抽開,都是空蕩蕩的。
不在這裏嗎?有些疑惑,轉頭想下樓再問一下美姨,突然想起什麼,伸手到梳妝枱的底下,摸索着,指尖觸碰到微涼的金屬把手,他不由微微一笑,沒錯,他還記得這個暗格。女孩子用的東西,就像她們的心思,都是曲折繞彎的。
抽開暗格,絲絨的襯裏上,那枚熟悉的戒指,閃着微妙而美麗的光,戒指邊還擱着一本墨綠色絲絨面的本子,有些訝異,將兩件東西一同取了出來。
將戒指收在胸前口袋裏,翻開本子,裏面寫得滿滿的,字跡纖細秀麗,一看便知是媽媽從前留下的。
是母親的日記吧,無意多看,他隨手擱回去,一角信封突然滑落出來,眼角掃到熟悉的名字,正要轉頭離開的周,突然頓住。
顧新中?媽媽,這封信給顧伯伯的信,是什麼時候寫的?
有些遲疑,他的手,已經推在暗格的把手上,微微用力,那暗格流暢滑動,這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了數十年,還用得着再留意嗎?
這麼想着,下一秒,身體卻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應,手腕再次用力,那暗格又被抽開,信封落到他的手中,多年前的紙張,薄而泛黃,摩擦過指尖,發出輕微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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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美姨正在樓下的客廳裏,一邊用手帕揩着眼角,一邊剋制不住地笑。
車庫裏,小李已經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微笑着發動車子。
顧媽媽提着菜籃,剛走進自家小區的大門,遠遠看到顧長遠,提着木劍立在花壇前,剛剛做完今天的晨練,看到她快步迎過來,一手把菜籃接過去,兩人不禁相視一笑。
遙遠的蘇州河畔,工作室外,豐子涵還板着個臉,走在他身後的任潯,腳步慢條斯理,卻一步都沒有落下,沒有回頭,慢慢地,他彎起嘴角,一個美麗的微笑浮上來。
工作室裏,曼曼還握着手機,立在窗前發呆,眼裏晶瑩微動,臉上笑容歡喜。
這一刻,所有人的世界,寧靜而快樂。
這一刻,那個古典而美麗的法式梳妝枱前,周還立在原地,手中握着微微泛黃的信紙,沉默不語。良久,空曠的屋子裏,突然有笑聲,低低響起來,迴盪在耳邊,不覺歡喜,只是清冷。
原來是這樣——信紙在他的手指間,簌簌地微響,那些纖細而秀麗的字跡,也被晃得一片模糊,在眼前一個一個地散漫開去,突然變得不能理解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半晌才發現,簌簌顫動的,竟然是自己的手指。胸前口袋裏,那枚戒指好像突然變得滾燙,生生咯在胸口,那痛直接傳遞到心臟裏,每一次跳動,都帶來更加凌厲的一陣劇痛。
原來是這樣——眼前突然變得模糊暗沉,他用盡全身力氣,剋制着自己手指的抖動,艱難地將那張薄薄的信紙,慢慢折起來,放回原處,輕輕推上暗格,一手扶着桌面,想站起來,可是身體完全不聽從自己的意志,彎下的腰,竟然沒有辦法直起。
原來是這樣——這麼長久以來,他耗盡心力,翻天覆地,只是為了和她在一起。現在,所有的努力,原來冥冥中早已註定,全是一場空,原來全是一場空!從未感覺到自己是這樣的心力交瘁,眼前的模糊,慢慢變成一片漆黑,喉嚨口腥甜一片,滾燙的液體從身體深處翻湧而出,地面上突然濺開一朵鮮紅的花,淒涼哀豔。
不過是想有一個人,在身邊。別人都可以,為什麼只有他,不可以!太累了,曼曼,這一次,我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