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將門合上,曼曼轉身便走到周的身邊,蹲下身子,堅定地仰望他,“説理由。”
因為距離拉近,這時才看清周的臉,暗影裏無限蒼白,雙唇卻紅得妖異,漆黑的瞳仁,暗淡無光,從沒見過他這樣,熟悉的臉,突然陌生。其實每次仔細看他,都會有遠離俗世的感覺,但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讓她心生驚懼,好像眼前的極致美麗,隨時會轟然消散,恐懼讓她情不自禁伸出雙手,用力抱住他,他的身體,突然僵硬,然後慢慢地,有嘆息聲傳來。
把臉埋進他的胸口,曼曼再次出聲,聲音卻無限地軟弱下來,“我不信你,我不走開,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待着的。”
頭頂突然有熟悉的觸覺,他的手指,撫在自己的頭髮上,微微顫抖,指腹與皮膚觸碰之處,絲絲冰冷,從上方一直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從來都是無盡甜蜜温柔的動作,這一刻竟讓她渾身麻木,呼吸困難。
“曼曼,如果我可以,如果可以——”他的聲音,幽幽響起,曼曼抬起頭來,一瞬間,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在自己面前,明明帶着笑,卻一臉疲憊絕望,竟像是了無生志。心痛憐惜,難以描摹,掙扎着再次開口,“不會的,這世上,只要立定心意,沒什麼不可以的。我什麼都不怕,你跟我説,跟我説!”
他的手指移下來,小心地撫在她的臉上,伸手握住那片冰冷,曼曼目光哀求,“你説給我聽。”
“請你,體諒我。”他輕輕吐出這句話,彷彿耳語,可落在她耳中,卻像一道巨雷,門突然打開,一個陌生的老人站在那裏,不顧小樂的阻攔,揚聲開口,“這位小姐,能不能快點離開,周少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雙膝虛軟,難以支持自己的姿勢,她不知不覺,側坐到地上,柔軟厚長的羊毛地毯,身子陷進去,完全不覺温暖,從裏到外都是無盡寒涼。
周立起身來,越過她,往外走去,腳步落地無聲,他的背影,一片模糊,沒有力氣拉住他,也沒有力氣出聲,不知過了多久,或者只是一瞬,小樂的嘆息聲在耳邊響起,她温暖的手,將她扶起來,“曼曼小姐,周少已經離開了,我送你回家吧。”
回家?她茫然抬頭,她的世界,剛才已經全都碎了,哪裏還有地方可去。
親眼看着她下車進樓道,小樂猶自不放心,“曼曼小姐,我送你上樓吧。”
“不用,”曼曼斷然拒絕,“小樂,你走吧。”
“我不放心——”
突然悽然一笑,“有什麼不放心的?沒有周,我還會有什麼危險嗎?”
“——”小樂無語,良久才啞着聲音開口,“曼曼小姐,你要保重。”
熟悉的告別,小李在電話裏,已經説過一遍,回身上樓,每個人都要她保重,這個詞聽上去脈脈温情,其實不過是因為,今後再會無期吧。
沒有按電梯,她轉進側門,一個人走在寂靜無人的樓梯上,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沉重,終於頓住,輕微而怪異的聲音慢慢在耳邊響起,迷茫四顧,想發聲詢問,張口卻是一陣劇烈的嘔吐,一手握着欄杆支撐自己的身體,另一隻手去揩嘴角,剛觸碰到自己的臉,便覺得一片潮濕,怪異的聲音越來越大,突然回過神來,竟然是自己的哭聲。
請你,體諒我。周的聲音,還繚繞在耳邊,彷彿夢魘,揮之不去,她可以説不嗎?可不可以不體諒,不離開?
我不過是,不想讓你一個人!緩緩坐下,樓梯冰冷,這一刻,曼曼縮起膝蓋,埋頭在自己的雙肘間,滿心荒蕪,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
再次醒來,眼前是一片雪白。護士小姐的臉,出現在視線裏,探頭張望,露出一個笑容,“醒啦醒啦。”
“我——”
“你在路上昏倒,是他們把你送進醫院的,快謝謝人家。”
眼前又出現兩張陌生的臉,兩個慈祥的老人,肩靠着肩,笑眯眯地看着她,“沒事沒事,醒過來就好。”
回過神來,想起昏倒前的一切。在樓道里哭了很久,渾渾噩噩,但也明白不能這樣回家,嚇到爸爸媽媽,所以起身走出自家的小區,在街上漫無目的地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天旋地轉,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現在看來,一定是被這對好心的老夫妻看到,送到醫院裏來了。
“謝謝——”小聲開口。
“以後要當心啊,有了小寶寶,還到處亂走,還好沒出什麼事情,否則你家裏人要擔心死啦。”老太太開口答她,聲音和煦如春風,這小姑娘,長得討喜可愛,不知是誰家的小媳婦,真是有福氣啊。
曼曼露出費解的表情,好像根本沒有聽懂她在説什麼,張着嘴,只發出一個詞,聲音裏滿滿的不可思議,“什麼?”
滿場突然沉默,每個人臉上表情各異,無數猜測冒上來,大家開始黑線條——
“那個,你要不要打電話,通知家人過來?我們看了一下你的包,可是沒有手機哎。”護士小姐這種情況見得比較多,率先回神,開口問她。
小孩——她有了小孩——周的孩子——曼曼仍處於震驚之中,這個消息,如果早幾個小時知道,她該是多麼的歡天喜地,現在,現在——
請你,體諒我。那個聲音,再一次響起,她閉上眼睛,淚流滿面,但是奇蹟般地,嘴角卻微微彎起,露出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來。
“小姐?”護士小姐的聲音詫異。
“請給我電話,”啞聲開口,曼曼在眾人憐憫的目光中,接過電話,數聲鈴響過後,那邊有人接起。
“我是曼曼。”
那裏突然聲音提高,“喂,你跑到哪裏去啦,手機也留在桌上,潯都擔心壞了。”
“子涵,”她還是微微笑着,“任老師在不在?我在醫院,你們能來接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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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門緊閉着,外面圍了一大羣滿臉暈紅的小護士,護士長經過走廊,奇怪地頓住腳步,“你們在幹嗎?”
小小聲,小小聲,“噓——護士長,別出聲,有美男哦——”
“啊?”聲音太小,護士長沒聽清,有點怒了,“上班時間,都湊在病房門口乾嗎?不用管其他病人了啊!”
門突然被拉開,豐子涵眉頭緊皺,臭着一張臉開口,“吵死了!”
譁——!近距離看到這樣的無邊風景,已過三十的護士長,竟然跟着一羣小姑娘一起,不爭氣地漲紅了臉。
用眼神把一羣暈忽忽的護士瞪走,豐子涵把門砰地合上,轉身大步走到牀邊,擰着眉毛開口,“他不見你了?你有了小孩,他就不見你了?他是不是個人啊!這種人的小孩,要他幹什麼。”
“涵!”任潯按住他,“你別激動,週一定有什麼理由。曼曼,你跟我説,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任老師,”曼曼坐在牀上,明明是看着他的臉,眼神卻已經落到一個極遙遠的地方,聲音低而平緩,根本像是自言自語,“我要這個小孩,一定要。”
“顧曼曼,你瘋了!”豐子涵撥開任潯的手,低叫起來。
她終於收回眼光,微微抱歉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相交一瞬間,豐子涵竟然心中一寒。曼曼在他眼中,一直是個單純討喜的可愛女孩,看到她,就像看到陽光灑下,可是今天,自從踏進這個病房,面前的她,就變得無比陌生,明明是熟悉的軀殼,卻好像突然換了一個內在,完全不是他記憶當中的那個人。是什麼讓她變成這樣?剛才短短數個小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曼曼,有什麼事,等你跟周好好談過以後,再決定吧。”意識到事情非同小可,任潯也皺起眉頭,安撫地開口。
“不可能啦,”她低下頭,一直努力剋制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啦。”
“不會的,一定是有誤會。”
“他的決定,沒人能改變的。不過沒關係,現在我有了他的小孩——這很好,太好了,雖然不能和他在一起,但是我永遠都可以,和他的孩子在一起。”
“曼曼!”叫出聲來,任潯和豐子涵,終於有志一同。
“任老師,我不想周的小孩,被人看不起,所以請你幫我的忙,”叫聲裏的不贊同,她恍若未聞,抬起臉來,她用手背擦乾眼淚,雙眼炯炯地盯着任潯,一陣惡寒泛起,豐子涵突然很想阻止她開口,但是來不及了,曼曼的話,已經清晰地迴盪在空氣中,“請你,娶我吧。”
被震得毫無方向,任潯和豐子涵,當場石化。半晌,任潯突然開口,“不要胡鬧了!我現在就去找周,涵,你先帶曼曼回去。”
“回,回哪裏?”仍舊沒有回過神來,豐子涵居然結巴。
“回我們的公寓,”任潯難得瞪了他一眼,“她這個樣子回家,你想讓顧伯伯顧伯母發瘋嗎?”
電話到別墅,沒有一個人接聽。公司也是,最後才想到,他手上還有一個小李的電話,抱着嘗試的心打過去,小李的聲音,雖然一如既往地平直,但今天聽在耳裏,卻説不上來的怪異,“任先生,你找周少?”
“是,可以把電話轉給他嗎?”
“這個,”那裏遲疑,“周少現在,不太方便聽電話。”
“你告訴他,曼曼在我這裏,我有非常緊急的事情,要和他談。”
“曼曼小姐?”小李聲音詫異,電話裏傳來雜聲,突然有熟悉的聲音,“小李,把電話給我。”
“周,”終於聽到他的接電話,想到曼曼,任潯隱隱火氣,“你在哪裏?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問你。”
低低有咳嗽聲,“曼曼怎麼了?”
“電話裏説不清楚,你到底在哪裏?”
電話裏的背景聲,又開始雜亂,然後小李的聲音響起,好像是極不情願,“任先生,你在哪裏?我過來接你。”
任潯從來沒料到,今天他會跟醫院這麼有緣。剛從一個醫院出來,轉頭又進了第二個。這家醫院他其實很熟悉,小時候和小靜一起,經常跟着兩家父母來探望周的媽媽。中式的亭台樓閣,深深掩藏在高牆之後,花園秀美,根本沒什麼病人走動,他長大之後,一直以為自己再也沒什麼機會來這裏,沒想到今天,又來到這熟悉的地方,一下車,身穿白袍的張醫生就開始絮絮叨叨,“任少爺,五分鐘,知道了吧,最多五分鐘。”
匆匆往病房走,突然心裏一震,他頓住腳步,回頭張口,“張伯伯,周他——”
“胃出血,”張醫生嘆氣,“叫他好好調養不聽,居然弄到吐血,我真是沒臉見人了。”
胃出血——微微鬆了一口氣,但隨即,剛剛熄滅一點的火氣更洶湧地湧出來,他加快步伐,一手就把眼前的門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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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就是熟悉的古典傢俱,線條流暢華麗,空氣中有淡淡的消毒藥水味道,病房裏已經立着幾個人,個個表情凝重。病牀前有屏風遮擋,還沒等他繞過,周的聲音就在那後面響起,伴着低低的咳聲,只覺得清冷,“你們出去吧,我和任潯,單獨待一會。”
頓住腳步,等他們走過,每個人經過他身邊,都欲言又止,又最終沉默。一頭霧水,終於等到病房裏只剩下他一個,任潯繞過屏風,心裏有氣,衝口而出,“現在要見你,排場可是越來越大了。”
一句話沒説完,突然瞥見周的臉色,只是一驚,微張着嘴,從來都是一切輕描淡寫的任潯,這一刻,居然被嚇得張口結舌,“周,你怎麼——”
“曼曼怎麼了?”周的面色,蒼白如紙,雙眼微合,短短一句話,説得掙扎勉強。
一路上想好的所有質問,全都被他現在的模樣逼了回去,任潯立在牀邊,一臉震驚,“你真的只是胃出血嗎?怎麼弄成這樣。”
“我沒事——”他睜開眼睛,望過來,重複了一遍,“曼曼怎麼了?”
從來沒看到過他這樣黯淡無光的眼神,任潯心裏微微一寒,開始謹慎措辭,“她沒事,現在在我那裏休息。”
“哦——”他收回眼神,雙眼又微合起來,“潯,請照顧她。”
“你為什麼,對她説,説——”不知道怎麼問好,任潯句子斷續。
周的聲音,模糊而輕悄,不仔細聽,根本捕捉不到,“我以後,不能再見她了。”
“為什麼!你總得有個理由!”根本無法理解,任潯終於低叫出聲,“你之前為了和她在一起,做的那些——就算是説你毀天滅地也不過分,現在好不容易一切安定下來,你居然——”
劇烈的咳嗽聲,切斷了他的話,眼看着周在面前,痛苦地折起身子,一手捂住嘴,指縫裏依稀竟看到血紅的顏色,從沒看到過這樣的情景,任潯嚇得回身就要叫人。
“潯——”手突然被拉住,周的掌心,一片冰冷,手上原本扎着的吊針被扯脱,鮮血突然湧出來,看得任潯渾身一涼,本能地伸手按住他,聲音惶急,“周,你怎麼了?”
“你聽我説完,”他勉強開口,任潯哪還敢多説一個字,只是點頭,“有件事,我今天剛剛得知,現在還不知道,是真是假。”
“什麼事?跟誰有關?曼曼?”
周沒有回答,自顧自説下去,彷彿自言自語,“我思前想後,無論是真是假,我現在都不能和曼曼在一起。”
“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還有真真假假,你也説得太複雜了。”
“如果是真的,只怕這一次,就連我也保不了曼曼一家——”他閉着眼睛,悽然一笑,任潯的手,原本還按在他臂上,這時突然一顫,竟不由自主移開了。心裏瞧不起自己這樣懦弱的反應,卻已經來不及收回,只聽到周低若遊絲的聲音,對他的舉動彷彿毫不在意,還在繼續,“如果是假的,這樣的局——潯,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難,我不過是想有一個人,在身邊,為什麼這麼難。”
“周——”滿心酸楚,任潯呆在原地,作聲不得。
沉默半晌,終於他開口又問,“她在你那裏,傷心嗎?哭了嗎?”
微一遲疑,任潯還是回答,“沒有,沒有在哭,曼曼很堅強。”
一個微笑,慢慢浮上來,看在他眼裏,卻只覺得淒涼,“很好,請你照顧她,告訴她,以後不用害怕了。”
温暖的手,又握上來,眼前一片模糊,可是任潯的聲音,仍然清晰,就在耳邊,“你放心,我會的,我會替你看着她,照顧她,你也答應我,一切會好起來的,好不好?”
“我不知道——”他的嘴唇,突然顫抖,聲音也是,“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了。”
像一個易碎物品般被安置在沙發上之後,焦躁不安的豐子涵,就開始在她面前來回踱步,偶爾停下來看鐘,然後盯着電話怨念。
“子涵,不要晃了,我頭暈。”相較之下,曼曼顯得無比鎮定。
“你——”他突然停下,美麗的眼睛怒瞪着她,“你別給我做出這副樣子好不好,正常一點,你根本就不是這樣的。”
不及回答,門口傳來輕響,兩個人同時轉頭,望向那裏。門開處,任潯帶着一陣冷風,走進屋子,看了他們倆一眼,沒有出聲,轉身輕輕將門合上,然後走了過來。
“潯——”豐子涵心驚肉跳,低聲開口。
沒有答他,任潯一直走到曼曼面前,緩緩蹲下身子,握住她的肩膀,“曼曼——”
“任老師,你都清楚了,對嗎?”不知道為什麼,她這時還能夠微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任潯微微點頭,握在她肩膀上的手,安撫地加重力氣,“曼曼,不用説了,我願意。”
屋裏的空氣突然凝固,然後豐子涵的低聲怒喝響起來,“Shit!我不願意!我絕對不會允許你結婚的。”
任潯轉頭望着他,只是沉默,在他的目光裏,豐子涵原本火山般沸騰的怒氣慢慢低下來,擰着眉毛,輪流看着他們兩個,半晌,終於狠聲開口,“媽的,小孩子一定要個爸爸是吧,大不了我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