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苗山寂靜。
夕陽如血,從重重山巒中徐徐沉下,將無邊林莽染上一片瑰麗的金色,更裝點出山中的爛漫秋意。
山脈南面的一處深谷,卻連一絲陽光也沒有,七道濃黑的煙霧從谷底蒸騰而上,懸停在山谷上空,宛如在碧空中綻開了七朵妖異的墨蓮。
這便是傳説中武林七大禁地之一,天風谷。
山巒綿延的青色到此戛然而止,每一塊岩石都呈現出濃黑的色澤,其中還點染着若有若無的金光,遠遠望去,晝夜也彷彿在這裏錯亂。一片瑰麗的夜空畫卷般在青山深處鋪開,襯着周圍煌煌日色,顯得分外詭異。
傳説此谷位於天地陰陽交界之處,鍾靈毓秀,生長着千種奇花異草,本是苗人採藥收蠱的勝地。然而十數年前,這片山谷突然被無數金蠶蠱佔據。
金蠶蠱是《蠱神經》上排名第一的毒物,若能役使,得一便可稱霸一方,本是武林中極為罕見的至寶。此地,成千上萬只金蠶蠱竟同時出現,佈滿了天風谷中的每一寸土地,真是武林中曠古未聞的奇觀。
然而,沒有人敢覬覦谷中的金蠶。
那七道煙霧,乃是比桃花瘴更毒的黑眚月蓮毒障,中之立死,足以讓侵犯者屍骨無存。即便精通蠱毒之術的高手,也擋不住任意十隻金蠶的合擊,更何況谷中金蠶何止千萬!
於是,苗人蠱師中暗自流傳着一個不敬的傳説,即便是蠱神親自下凡,也無法踏足天風谷一步。
唯有每年中秋例外。
這一日,谷底的黑障會稍稍散開,滿谷的金蠶也會讓開一條小道,從谷口直通谷底。這最神秘的禁地彷彿得到了神魔的赦令,網開一面,默默等候着大膽的訪客。
然而,每到這個時候,人們卻更加遠遠躲開。因為他們知道,這一日的天風谷,遠比平時還要可怕。
谷中除了千萬金蠶外,還棲息着七頭上古異獸。
七禪蠱。
這些異獸就沉睡在谷底的神魔洞中。每隔七年的中秋之夜,神魔洞開啓,它們便會甦醒。此間若有人闖過天風谷,踏足神魔洞,便會引起神獸震怒,不光侵犯者屍骨無存,還將給整片苗疆帶來巨大的災難。
沒有人懷疑這個傳説的真實性,七年之前的中秋夜,附近十八峒的苗人都聽到一聲獸吼,吼聲驚天動地,山巒動搖。此後乾旱、蝗災、天火……相繼而來,折磨了十八峒苗寨整整一年。
從此之後,再無人敢侵犯這神魔之怒。
吉娜卻是個例外。
她去天風谷並不是為了採藥、尋蠱,而僅僅因為,她想再看一眼七禪蠱。
某個深夜,熟睡中的她被獸嘯驚醒,幾個哥哥都被嚇得哭了起來,唯有她好奇地打開窗,四處張望,想看看傳説中的神獸到底有沒有三頭六臂。
然後,她看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幕。
那時,天空呈現出瑰麗的紫色,琉璃一般清明、通透,沒有一絲瑕疵。一團奪目的光暈明月般懸浮在天際,卻是如此耀眼。
她並沒有看到猙獰恐怖的神獸,而看到了一雙正從光暈中緩緩消散的眸子。
那雙眸子是如此奪目,哪怕漫不經心地看上一眼,也會永生難忘。它卻又毫無形跡,彷彿只是光與風偶然的邂逅。
然而,天地之間的一切美麗、威嚴、智慧卻都在這裏會聚、沉澱。這雙眸子中涵蓋的竟是無限廣袤的天空,是滋長萬物的大地,也是閲盡眾生的輪迴。
這是隻有神佛才有的眸子。
它不僅僅是天地間最無言的讚美,也是人們心中永遠的莊嚴、光明與夢想。
吉娜努力睜大眼睛,想將它看得更清,但那光暈卻在無聲破碎,飛散,化為萬億塵埃。她看到的,只是這眸子消失前的驚鴻一瞥,卻覺得如此熟悉,彷彿在渺不可知的前生,她已悄悄凝視了千年。
或許,前生她就是一隻鳥兒,默默地守候它身旁,為它歌唱,為它落淚,為它思念。
千萬年的相思還沒有回報,今生,她那幼小的心已再度被它迷惑。
吉娜伏在窗欞上,直到東方發白。她心中暗暗發誓,無論走到哪裏,無論身在何處,也要再見它一面。
那年她才八歲。
七年後,吉娜長成了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苗山中各種傳説裏的鬼山、魔地都去探訪了一番,卻再沒有發現這雙眸子的影子。她對神魔洞的嚮往也就越來越濃,好不容易被她等來了神魔洞重開的機會,又豈能放過?
八月十五那天,吉娜早早出門,趕到天風谷前,太陽還沒有落山,吉娜就坐在山崖上,吃過乾糧,又重新收拾好了包裹,沿着古藤下到了谷中。
今日的天風谷,黑障退去,景色清明瞭很多。谷中沒有生長花木,只有一種極粗的藤蘿,在漆黑的巖壁上糾結盤旋。彷彿傳説中的上古巨人,揮動如椽巨筆,在石壁上寫下的怪異文字。點點金光就從這些文字的空隙中透出,在夕陽的照耀下顯得格外耀眼。
2
吉娜知道,這些金光應該就是傳説中的金蠶蠱了。
她仔細看去,這些金光並非嵌在巖壁上,而是懸停空中。每一道金光,都籠罩着一團極薄的霧氣,宛如一個個水皰,只要輕輕一碰便會破滅,其中的金蠶就會破殼而出,恢復出猙獰的姿態,將侵犯者撕咬粉碎。
吉娜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繞開巖壁,向神魔洞方向行去,剛走了兩步,就絆在了一塊石頭上,重重地跌了一跤。
吉娜從落葉中爬起來,正要向那石頭踢上兩腳泄憤,卻發現那石頭竟發出一聲呻吟,緩緩動了起來。
饒是吉娜膽大,也不禁驚得大叫起來。定睛一看,腳下的卻不是石頭,而是一個人!
那人從頭到腳都被一襲黑色斗篷遮得嚴嚴實實,看不清面貌。他掙扎着,似乎想站起來,但又力不從心,只得倚着岩石坐下,兩道冷光從斗篷下透出,狠狠盯在吉娜身上。
吉娜也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指着他膝蓋道:“你受傷了?”兩三寸長的羽箭從那人膝頭透出,箭尾青羽已被鮮血染紅。
那人的目光更加冰冷,卻並不回答。
吉娜是個毫無心機的孩子,雖然隱約感到了他的敵意,卻不忍見死不救。她急忙趕過去,掏出手絹幫那人包紮傷口。
那人失血太多,已無力抵抗,只得任由她擺弄。他的目光一直冷冷盯着吉娜的動作,若這個小姑娘不是真心為他治傷,那麼就算不能起身,也至少有七種方法能立刻殺死她。
吉娜完全不知道他的心思,仔細為那人包好了傷口。
那人的目光也緩和了些,對吉娜道:“把我胸口的紅色瓶子拿出來,餵我吃下去。”聲音雖有些嘶啞,但仍掩不住的嫵媚好聽。
吉娜不由完全怔住了:“是個姐姐?”
那人聲音陡然一厲:“快!”
吉娜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在她懷中一陣亂掏。沒想到她身上藏着這麼多各式各樣的瓶子,正一個個分辨,卻不小心觸到她的傷口,那人悶哼一聲,正要發怒,又強忍了下去。
好容易吉娜找出藥丸,喂她服下,又見她失血過多,於是將隨身的水袋解開,遞了過去。
那人沒有喝,只閉目坐着。過了一會兒,似乎是藥效發作,那人漸漸緩和過來,對吉娜道:“小姑娘,你怎麼在這裏?”
吉娜怕説出神魔洞的傳説,會將她嚇壞,於是編了個謊言:“我幫阿婆採藥,不小心迷路才走到這裏的。”
那人將信將疑地看了她一眼,卻也並不再問。
又過了一會兒,那人道:“小姑娘,你可知道我是誰?”
吉娜睜着大眼睛,搖了搖頭。
那人緩緩道:“我是百蠱門門主,藍綵衣。”
吉娜點了點頭,卻是一臉茫然。
藍綵衣見吉娜沒有聽過她的名字,有點失望,只得嘆息了一聲:“我因為被壞人追殺,才會昏迷此處。”
吉娜又茫然地點了點頭。
藍綵衣道:“我本要去神魔洞取七禪蠱,沒想到在這裏中了敵人的埋伏……”
吉娜大眼睛忽閃忽閃道:“七禪蠱?那是什麼啊?”
她不禁想起了七年前看到的那雙眸子,難道這眸子的主人,竟然就叫做七禪蠱?
那人有些不耐煩:“你揹我去神魔洞,我再告訴你。”
她似乎頤指氣使慣了,説出話來一派命令的口吻。吉娜倒也不以為意,答應了一聲,背起藍綵衣就走。
藍綵衣目光閃爍,心中盤算,一到神魔洞,就殺人滅口。
吉娜揹着藍綵衣,氣喘吁吁地在山路上跋涉着。好在她年紀雖小,但在苗疆爬高躥低也習慣了。她一面爬山,不時還回頭問問藍綵衣累不累,傷口痛不痛。藍綵衣看她一派天真,不似作偽,防備之心也漸漸淡了。
涉過一條小河,藍綵衣讓吉娜在草地上休息,緩緩道:“七禪蠱,傳説乃是七隻上古神獸,經異人練化後,具有驚天動地的無上威能。一旦寄身,寄主的一切都將被神蠱改變,從此,劍術、內功、殺氣、智慧、容貌……無一不臻於絕頂。這就是七禪蠱的力量,也是天下人覬覦它們的原因。”
吉娜聽得目瞪口呆,她久處苗疆,對蠱術也略有了解,但卻從未聽説蠱術能給人如此大的改變。
藍綵衣對她的少見多怪不屑一顧,繼續道:“十數年前,書生邱渡無意得到了七禪蠱,頓時從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成為天下敬仰的大俠。但邱大俠不幸在武林大會中,與魔教長老同歸於盡。七禪蠱也受到了重創,其中六隻都陷入了常年沉睡,只有此生未了蠱受傷最輕,每隔七年甦醒一次,為七禪蠱遴選新的主人。”
她看着巖壁上的點點金斑,臉色變得沉重起來:“天風谷有萬千金蠶蠱把守,除了中秋之外,絕沒有任何人能靠近。而神魔洞中的金蠶,卻比谷中還要多上千倍!”
3
吉娜看了藍綵衣一眼,有些擔憂地道:“這麼危險,姐姐現在身體又受傷了,可一定要小心……”
藍綵衣的笑聲中有些苦澀:“沒有什麼小心不小心的。我此去神魔洞,就是要接受此生未了蠱的考驗。它若認可,我從此成為七禪蠱主人,金蠶蠱也自會追隨我左右。若不,我便會被那些金蠶撕咬得粉身碎骨。”
吉娜大驚失色:“那……那姐姐還是不要去了,還是等七年後養好了傷……”
藍綵衣揮手打斷吉娜的話:“金蠶蠱天下無敵,養不養好傷對結果毫無影響,何況……”她的聲音透出些許苦澀,“何況,這已是我唯一的機會。”
吉娜愕然:“為什麼?”
藍綵衣道:“十年前,我修煉蠱術入魔,多方搜索奇方異術,才勉強苟延殘喘,活了下來。如今藥物的作用越來越小,我已等不到下個七年了!”山風吹來,她緊緊抱着黑色斗篷,肩頭卻仍在微微顫抖,看上去宛如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獸,那麼痛苦,那麼無助。
吉娜眼中波光盈盈而動,喃喃道:“沒想到姐姐這麼可憐……”她抬起眸子,“可是,姐姐有成功的把握嗎?”
藍綵衣冷哼了一聲,似乎不屑吉娜的疑問:“七禪蠱雖然難得,但我卻是天下極少數擁有神蠱鑰匙的人之一。”
吉娜不禁又起了好奇心:“哦?七禪蠱的鑰匙,到底是什麼啊?”
藍綵衣看了吉娜一眼,道:“告訴你也無所謂,因為你就算知道了,也是得不到此生未了蠱的認可的。”
吉娜臉上一紅,分辯道:“我可沒有想要……”
藍綵衣冷笑一聲,指了指自己籠罩在黑紗下的臉:“這就是鑰匙。”
吉娜瞪大眼睛,全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藍綵衣的眼中泛起光芒:“上次戰鬥後,其他六蠱都陷入常年沉睡,因此,替七禪蠱選出新主人的責任只能落在此生未了蠱身上。此生未了蠱的作用就在於改變寄主的容貌,因此,它選擇主人的標準不是武功,而是容貌。”
容貌?
吉娜不禁一怔。
藍綵衣將目光投向遠天,傲然重複了一遍:“傳説此生未了蠱乃是天上神魔,它能讓每個人看到心中對至美至愛的想象。因此,也只有真正的絕色美人,才能得到此生未了蠱的認可。”
吉娜聽着她的話,臉上流露出痴迷之色。她不禁又想起了那雙眸子,難道這就是自己心中的至美至愛嗎?
那它們又屬於何等樣的絕色佳人呢?
一陣山風吹來,將吉娜從失神落魄中喚醒,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懷疑地望着藍綵衣,卻説不出話來。
藍綵衣的容貌隱在黑紗下,看不真切,但隱約覺得膚色黧黑,加上如今滿面血污,蓬頭亂髮,又哪裏有一點絕代佳人的風華?
藍綵衣看到吉娜直愣愣地看着她,不禁心頭火起。
百蠱門門主藍綵衣,當年乃是赫赫有名的苗疆第一美人。只是近年疾病纏身,少走江湖,加之百蠱門勢力日益削弱,淪為江湖三流門派,聲勢才漸漸淡了下去。這第一美人之稱,也被白水堡堡主夫人搶去了。此事藍綵衣深以為恨,若不是如今荒郊野嶺,正是用人之際,真恨不得將吉娜一掌拍死。
吉娜見藍綵衣滿面怒容,連忙把頭低下,擺手道:“我,我只是想看清姐姐的樣子……”
藍綵衣冷哼一聲:“你真的要看?”
吉娜怯怯地思索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藍綵衣緩緩將臉上黑紗揭下。
吉娜啊了一聲,跌坐在草地上。她此刻的神情完全不似看到了絕色美人,而是光天化日之下見到了厲鬼。
眼前這張臉,也真的和厲鬼相差無幾。
粗糙黧黑的皮膚上,遍佈着銅錢大小的白斑,白斑間隙點綴着無數狀若蠶豆的疥瘡,其中幾顆還已破皮潰爛。口眼淤血歪斜,鼻子高高腫起,彷彿剛被人狠揍過一頓,看上去慘不忍睹。
藍綵衣冷哼一聲,將黑紗罩上,道:“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我為什麼是這個樣子。”
吉娜驚得説不出話,只好拼命點頭。
藍綵衣道:“七年前,我曾去過神魔洞一次。那時,神魔洞的秘密剛剛傳曉江湖,自不量力去取蠱的人,竟有兩百多個。只可惜,除了我之外,沒有一個人活着回來。”
吉娜看了看藍綵衣,想説:那你不是被金蠶咬成這樣的吧?卻終於沒敢説出口。
好在藍綵衣沒有看她,而是遙望遠方,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我能活下來,多虧親眼見到了秦夢樓被金蠶咬得粉身碎骨的一幕。”
吉娜愕然:“秦夢樓又是誰?”
藍綵衣:“白水堡堡主夫人。自我練蠱入魔,閉門修養後,她就成了苗疆第一美人。當年迷戀她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白水堡堡主為了得到她,也不知殺了多少人,費了多少財力,耗了多少心機。成親那日,聘禮是三斛南越明珠,真是古今無有的奢華。一時之間,普天下的女子無不豔羨,嘆恨上天不公,沒讓這樣的好事落在自己頭上。”她輕輕冷笑了一聲,“可誰知到,白水堡堡主本是斷袖之人,對女色毫無興趣。他費盡心機迎娶秦夢樓,又對她百依百順,只不過是要騙她替自己取蠱罷了!”
4
吉娜聽得似懂非懂:“但她為什麼會死呢?”
藍綵衣搖了搖頭:“只因為她的美貌還不夠。”她的聲音中有些失落,“在她入洞之前,我曾仔細打量她的容貌。自負雖未必弱於她,但最多也就在伯仲之間。她沒有得到此生未了蠱的認可,當年的我也未必能。因此,那一年,我沒有貿然進去,而是悄悄從洞口逃走了。”
她長長嘆息了一聲:“七年來,那一幕無時無刻不重現在我腦海,滿天獸嘯,金蠶振翅聲震耳欲聾,血雨紛揚墜落,人們驚惶逃避,這恐怖如煉獄一般的場景中,我卻看到了一個影子,一個至美的影子。”
“那就是此生未了蠱的幻影。”她的聲音如山風一樣悽迷,“那是凡人無法想象的美麗,只要看過一眼,就會不惜粉身碎骨,也要沉醉在它懷中。如果説,以前我是為了治療傷勢來取七禪蠱,那麼自從見它之後,我寧願用所有的生命,來祈求它給我一日的美麗。”
她頓了頓重重地重複了一句:“和它一樣的美麗。”
吉娜不禁想,如果此生未了蠱幻化的,是每個人心中的至美至愛,那她所看到的幻影,和藍綵衣的應該不同吧。但那種痴迷的心境卻是一樣的執著——寧願死去,也要再看它一眼的執著。
藍綵衣的聲音漸漸有些苦澀:“之後,我用了一年的時間,練成了早已絕傳的剎那芳華蠱。”
吉娜訝然:“剎那芳華蠱?這又是什麼東西?”
藍綵衣道:“剎那芳華蠱的作用也是改變寄主容貌,但與此生未了蠱不同,它是常年壓榨寄主的美麗,只讓他在某一個時刻綻放出來。也就是説,它會讓練蠱之人平日變得極醜,而只在某一時刻,將美麗全部釋放。變醜得越厲害、時間越長,那一刻的美麗也就越是動人。”
她的手從自己臉上拂過,動作中似乎有無限的眷戀,聲音在輕輕顫抖:“為了一個時辰的美麗,我忍受了七年的醜陋。七年來我戴着黑紗,日夜面對這張不堪入目的臉,就是為了在今夜面對七禪蠱的一刻!”
她聲音有些哽咽,胸口起伏,彷彿承受着無盡的痛苦。可以想象,這七年她過着怎樣不見天日的日子。
吉娜漸漸覺得她非常可憐,只得道:“天色不早了,我們趕緊趕路吧。”
藍綵衣深吸一口氣,漸漸平復下來,讓吉娜將自己背上,向神魔洞行去。
夕陽漸漸隱沒,一輪皓月爬上蒼穹。
萬仞絕壁上,沉睡的金蠶發出七彩光暈,宛如一個個懸停在空中的水滴,映得整個天風谷美麗非常,卻也詭異非常。
中秋朗月的照耀下,神魔洞宛如一頭巨獸,靜靜伏于山谷盡頭。洞口兩條石筍高高聳起,直插蒼穹,宛如巨獸口中的厲齒。洞中看不見絲毫亮光,彷彿張開的一張闊口,耐心等候着踏入它領地的獵物。
吉娜驚訝地發現,洞口已經有了一個人。
那人側卧在洞口的一方青石上,正在鼾睡,身上衣衫襤褸,還散發出陣陣臭味,分明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乞丐。
老乞丐頭髮本已全白,卻裹上了一層厚厚的污泥,顯得灰白斑駁,説不出的骯髒。臉上皺紋縱橫交佈,看上去已經有一百歲還不止。更為可怕的是,他的眼睛早已被剜去,只剩下兩個深深的黑洞,讓這張蒼老、醜陋的臉更添上了幾分獰惡。
吉娜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寨東的阿盤婆死的時候,臉上也是這般灰噩的色澤,心中不免有幾分害怕,怯怯地躲在藍綵衣身後。
藍綵衣扶着吉娜,目光死死盯在這個乞丐身上,似乎想看明白他的來歷。
她行走江湖多年,當然知道不可以貌取人的道理。然而當她小心翼翼地將內息探出,卻收不到絲毫回應——這老乞丐竟似全然不會武功一般。
藍綵衣心下一驚,神魔洞位於天風谷深處,若他真是個不會武功、又奄奄一息的老乞丐,又怎麼可能找到這人人畏懼的武林禁地?
難道這人竟是絕頂高手,已能將內息練到無形無跡的地步了嗎?
正在驚訝,那老乞丐竟緩緩從巨石上坐了起來,伸了個懶腰,似乎在側耳傾聽什麼,嘶聲道:“終於有人來了嗎?”
藍綵衣皺眉道:“你是誰?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怎麼會在這裏?”那老乞丐咳嗽了幾聲,搖頭道,“丫頭,這句話應該我問你才對。我在這裏住了十四年了。”
藍綵衣的臉色更加凝重:“你住在這裏?”
老乞丐伸出手,捶了捶早已站不直的腰,嘆息道:“我在這裏守護七禪蠱。”
一聽到七禪蠱三個字,藍綵衣臉色陡變,一手悄悄向懷中掏去。
老乞丐似乎看透她的心思,臉上皺起一個笑容:“我記得了,你叫藍綵衣,七年前來過。”
藍綵衣的手突然止住,愕然道:“七年前,我並沒有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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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乞丐笑道:“那不過是我不想讓你們看見罷了。”他又搖了搖頭,“丫頭,你若是藍綵衣的話,就不必進去了,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藍綵衣眉頭皺起,怒道:“為什麼?”
老乞丐悠然道:“因為你和秦夢樓一樣,都還不夠被此生未了蠱認可的資格。”
藍綵衣怔了怔,重重冷哼一聲:“你憑什麼説我不能?你又老又瞎,難道還能分辨美醜不成?”
老乞丐搖頭道:“我雖眼瞎,心卻不瞎。我在此守護七禪蠱多年,只得了一個好處,就是能聽懂蠱語。”
藍綵衣冷笑更濃:“蠱語?那它説什麼?”
老乞丐笑了笑,指着洞中道:“此生未了蠱説,你最好不要進去。”他頓了頓,又道,“七年前,我也曾這樣勸過秦夢樓,可惜她不相信。”
似乎在應證他的話,那些懸停在崖壁上的金蠶蠱突然閃爍起來,發出奪目的彩光,將山谷照得一時透亮,又緩緩暗淡下去。
藍綵衣的目光死死盯在老乞丐身上,似乎在分辨他話中的真假。漸漸地,她的怒火也隨金蠶的彩光熄滅,她冷笑道:“老瞎子,你這次可看走了眼,我已不是七年前的藍綵衣!”
她突然一揮手,將臉上黑紗揭下。
十五的月光宛如流水一般,垂照在她的臉上。
吉娜習慣性地正要捂上眼睛,雙手卻宛如被無形的繩索套住,停在半空中。
她此生絕未見過如此美豔的女子。
那張原本醜陋的臉不知何時已變得細膩温潤,彷彿是整塊美玉雕成,沒有分毫的瑕疵。而臉上的每一分線條都是如此精緻、完滿,彷彿經過了神匠精心刻畫,美得竟全然不似真人。
吉娜心中不由暗暗驚歎,是怎樣的蠱術,才能造就出這樣一張完美的臉。
苗女多美貌,吉娜見過的美人並不少,她本人雖然年幼,但也出落得清秀嬌俏,可謂百裏挑一之選,但無論何等樣的美人,都會有些許遺憾,造物總是如此吝嗇,不會將真正完美之物賜予人間。
然而,經過了剎那芳華蠱那近乎殘忍地鍛造,藍綵衣的容貌真正泯滅了一切瑕疵,七年的壓抑、扭曲的美麗,終於在這一刻噴薄而出,綻放出妖異般的光芒,幾乎灼傷了吉娜的眼睛。
藍綵衣似乎十分滿意吉娜的驚訝,徐徐轉向老乞丐,傲然道:“現在,老先生能否幫我再問問此生未了蠱呢?”
明月照在她絕美的臉上,她整個人彷彿都散發出逼人的光彩,與剛才重傷委頓判若兩人。
或許是因為不能看見她的臉,老乞丐的神色並未有太多改變,他方要開口,一個淡淡的聲音卻從幾人身後傳來:“藍姑娘此刻的容貌,正應了古人一句話之評。”
眾人駭然轉身,就見身後的空地上,不知什麼時候竟多出了一頂鏤花軟轎。
轎子樣式十分古雅,紫檀轎身上雕着仙鶴雲藻,看去十分華麗,青玉色的轎簾徐徐垂下,讓轎中人的身影也變得隱約起來。
藍綵衣心下一沉,荒山野嶺之中,人行走都極為困難,何況一頂轎子?更何況,他來到自己身後,自己竟完全沒有察覺!
藍綵衣眉頭深深皺起,轎中人的武功顯然在她之上,若也是為七禪蠱而來,倒是個真正的勁敵。
轎中人頓了頓,似乎在等幾人的驚愕散去,才徐徐將剛才的話説完:
“美則美矣,全無靈魂。”
藍綵衣臉色陡變,欲要發作,卻忌憚那人武功了得,只有強壓心火,怒目而視。
轎簾在夜風中輕輕飄揚,宛如空中的一段夜雲。
卻聽那人道:“此生未了蠱天生神物,所求所待,絕不是妖蠱之術造出的木石美人。只有完美容顏加上絕代風姿,才可稱得上真正天姿絕色,也才能打動神蠱。”他似乎輕輕嘆息了一聲,“藍姑娘如今容貌不可謂不美,但心胸狹窄、冒進妄為,絕代風儀幾個字,卻是萬萬説不上了。”
藍綵衣怒到極處,反而笑出聲來:“説得倒是容易,你倒是找出一個容貌既是絕美,風華亦是絕代的美人,給我們大家開開眼界。”
那人默然片刻,良久長嘆一聲,一字字道:
“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