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鷹啼,許久不見的鷹兒從天空俯衝下來,長翅帶風,將我的頭髮掠起,而後又撲進濃煙之中,緊接着便是數聲慘叫,也不知是哪幾個倒黴的中了招。
火圈外有呼喝與金鐵碰擊聲傳來,但隨即便消失無蹤,燃起的火焰被迅速地撲滅了,濃煙散去,一列勁裝男兒出現在村民們與官兵之間。
官兵們手中的長槍散落在地下,原本在馬上那人也被拖了下來,狼狽間猶自大叫。
“我乃朝廷命官,封巡撫大人令……”
有人冷聲打斷他:“徐將軍在此,還不跪下。”
驚呼聲四起,角落裏的那些縣衙差人已經跪了一片,那人還想説話,膝彎裏不知被誰踹了一腳,撲通一聲四肢着地。
師父已經確認我無恙,這才將我放開,像是還有些不放心那樣,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轉身道:“徐平,好好説話。”
我聽得一愣,揉揉被煙燻得有些酸脹的眼睛仔細去看,立在那命官身邊的果然是徐平,卻是一身黑色勁裝,與身邊十數人同一式樣,全不是之前我所看到的縣衙差人打扮。
耳邊又聽得師父叫了一人的名字。
“韓青。”
那些勁裝人身後便有人跨出來,穿一身青色儒衫,襟帶輕飄,端的是一副斯文俊秀的摸樣,説話前從袖子裏摸出一卷黃紙來,這才開口。
“奉皇上手諭。”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卻聲音慢吞吞的,説完這一句還四顧了一下,面露奇怪之色:“你們不跪下嗎?”
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肩上的手掌一動,一抬頭,看到師父嘴角一動,像是笑了。
我剎那間便覺得這世上已經沒什麼其他人存在了。
待我恢復神志,身邊早已跪了一地,縣太爺居然在這麼關鍵的時刻趕到了,驚天動地地一路飛撲過來跪到韓青腳前,就差沒抱住他的腿抹一把眼淚。
“徐將軍,下官,下官王昌進,適才得知將軍駕臨本縣,下官來遲了,將軍恕罪,將軍恕罪。”
韓青被人打斷話頭,倒也不生氣,笑眯眯地動了動腿,用腳尖示意:“徐將軍在那邊。”
縣太爺立時涕淚橫流連滾帶爬地移動到師父面前,其聲勢之大,讓我都忍不住往後退了一小步。
縣太爺倒是看到我了,開口便有了新的內容:“將軍恕罪,是下官無能,竟讓小玥姑娘身陷險地如此受驚,將軍恕罪。”
師父很是客氣地伸手去扶,還沒開口,那邊韓青咳嗽了一聲:“將軍,我正要念皇上手諭呢,您有天子賜劍無需下跪,這位王大人……”
縣太爺便極其自覺地趴下了,五體投地屁股撅起,還喃喃自語:“皇上聖明,下官萬死,下官萬死。”
韓青還未繼續讀下去,我忽覺四面八方無數雙眼睛正盯着我,一抬頭髮現師父也正望向我,目光柔和,輕聲道:“玥兒,你也跪下吧。”
我雖在山上長大,但這點道理還是懂的,只是之前被驚喜衝昏了頭腦,一直都有些不在狀態,這時聽師父這樣説,立刻點點頭就要跪下去,將要跪到實處,膝下就是一軟,卻是師父彎下腰來,從馬背上抽了件東西來替我墊在膝下。
韓青已經開始誦讀皇上手諭,四下無人出聲,一片寂靜,只有風聲與還未滅盡的殘火嗶剝乾柴的聲音,我低着頭,只看得到膝下墊着的黑色布料。
只一眼,我便認出這是師父隨身所穿的那件大氅,多年前他便是穿着它下山的,現在黑色大氅的邊緣已經磨得發白,不知陪他經了多少風雨。
韓青慢條斯理的聲音還在繼續,我手指不自覺地摸索,一直摸到大氅的內襯角落,那裏有輕微的凸起,我微笑起來,忍不住在那細密針腳上輕輕摩挲。
只有我知道那裏有什麼,那是我八歲時拿針時偷偷在這件大氅的內襯上繡的一個字,那時真是傻氣,以為這樣我與師父就分不開了。
我繡的,是一個“玥”字,我的名字。
皇上手諭説的是江西巡撫有違天道,誇大疫情,罔顧百姓性命,現已革職查辦,各鄉縣需對已發瘟疫之人全力救治,萬不可擅自焚燒村落云云,至於治療之法,現宮內御醫獻方已快馬送至各省,各省着專人分發處置。
韓青唸完手諭之後,我耳邊立刻充滿了“皇上聖明”“萬歲萬歲”的呼喊聲,伴着無數的磕頭聲,我這樣聽着,倒也覺得這遠在天邊的皇上是個明白人,正想到這裏,身子一輕,已經被師父拉起來了。
之前那些持槍放火的官兵已被突然神氣起來的縣衙官差們押住,村民們死裏逃生,個個磕頭不止,我對縣太爺道:“大人,他們的疫症已經退去了,你可以請城中大夫們過來驗證,這些木欄,是否可以撤去了?”
縣太爺滿臉堆笑:“小玥姑娘神醫妙手,既然徐將軍都進了這村子,那這村子一定是沒事了,我這就叫他們撤了。”
我將原先墊在膝下的大氅小心拿起來,拍了拍灰塵掛在手上,聽到這句話又忍不住看師父,心想師父一來,這些人連瘟疫都不怕了,真好用啊。
縣太爺又道:“徐將軍請賞臉到下官縣衙內休息,下官已讓下人們備酒替將軍洗塵,眾位將士也請一起來。”
那些勁裝黑衣人已經默默地立到師父身後,一十八人隊列整齊,我一回頭,正看到徐平立在隊伍最末尾的位置,見我看他,摸着鼻子對我笑了笑。
我已聽人説了,徐平來閆城不過數月,沒想到他竟是師父派來的,到這時才恢復身份。
我很想問師父,讓徐平來這兒,是不是因為知道太師傅不在我身邊了,擔心我會出事?所以派個人來守着我,但周圍這麼多人,我一時又問不出口,只好忍着,忍得喉嚨口像是有一隻活的小鳥撲稜翅膀,隨時都會飛出來。
師父都做了大將軍了,居然仍是謙和之態,見縣太爺彎腰到膝蓋,先一手將他扶直了才説話:“王大人,佩秋與我這小徒弟多年未見,今夜只想與她敍敍舊,這些軍士已在城外紮了暫駐營地,至於洗塵,他們還有軍務在身,就不叨擾大人了,此村瘟疫才退,這些巡撫派來的人也需處置,大人還是先忙正事要緊。”
縣太爺連聲“是,是”,眼看着腰又要彎到膝蓋處去了。
他們談話的時候,我轉過身去開始囑咐那些村民接下來該如何照料病人,剛説到差不多的時候,耳邊聽得師父的聲音:“玥兒,可是好了?”
我趕忙應道:“好了。”
話音才落,身子一輕,我已被師父帶上馬去了,那十八個騎士也紛紛上馬,就連韓青都坐上了馬背,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
“玥兒,去你的藥鋪,指路吧。”
我脊背靠在師父懷裏,説不出的心滿意足,揮揮手與村民告別,再向前一指:“在城裏呢,師父跟我來。”
説完又想起什麼,回頭對馬隊中的徐平道:“我的藥箱和藥籃還在村裏,你知道是什麼樣的啊。”
餘下眾人皆是一臉好笑地注目徐平,像是在説他當保姆當得很是稱職,他撓了撓頭,也笑出來了,道:“是,小玥姑娘,我明日一早便將它們送到你鋪子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