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否極泰來,樂極生悲,誰都逃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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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計月過去之後,李盛君所在行裏組織開會,地點選在澱山湖邊上的酒店度假村,除了接着總結審計工作的因頭休閒兩天之外,另外這一批實習生的實習期也已經滿了,順便送一送。
這樣的會議總是老一套,領導説話,酒店會餐,晚上大家散開了各自活動,酒店是五星級的,處處奢華,夜裏亮着燈,水晶宮一樣矗立在湖邊。
李盛君在席上喝了些酒,喝的時候沒覺得,放下酒杯就覺得胸口憋悶,是以散席之後什麼活動都沒有參加,只一個人到湖邊走了一會兒,希望夜風能夠吹散自己的酒意。
四月的夜裏,湖面平靜,遠處有小船停泊在人工碼頭邊上,一個個安靜不動的黑色剪影。
李盛君背向酒店獨自行走,漸行漸遠,最後一直走到水邊上,沉默地立在那裏。
身後有人奔來,她不及回頭,肩膀就被人抓住了,耳邊聲音驚急,
“你要幹什麼!”
李盛君一抬頭,看到夏遠的臉。
他瞪着她,微微氣喘地,像是用盡全力跑過來的。
她掙了掙肩膀,卻掙不動,倒是他突然收回手,放到背後去。
“你過來幹什麼?”她反問他,剛才會餐還沒結束夏遠就被行裏好幾個大膽的小姑娘圍住了,一個要拉他一起去唱歌,一個要拉他一起去打網球,還有一個索性要拉他一起去游泳,其場面之熱鬧,就連坐在李盛君旁邊的任大姐都笑了,説看看夏遠有多吃香,人要走了,那些小姑娘都瘋了。
夏遠實習期結束之後的去向不明,據説他的父母希望他出國繼續深造,又有傳言他要去總行任職,總之不會留在她們行裏就是了。任大姐自從李盛君向她提出要將夏遠交給別人帶之後就一直懸着一顆心,唯恐夏遠在她們行裏出什麼狀況,現在看到一切終於風平浪靜地結束,很是鬆了一口氣,與李盛君説起話來也輕鬆許多。
李盛君見他不答,冷漠地:“你以為我要自殺嗎?”
夏遠氣息一窒,他是跟着她出來的,遠遠地看着她一個人走過長廊,走到湖邊,又立在水邊,突如其來的恐懼讓他忘了一切,只知道奔過來抓住她。
但她掙扎,並用冷漠的表情看着他,他想起她曾經説過的話,忽然覺得很悲傷。
他過去不知道得不到是這麼痛苦的事情,即使只是遠遠的看着,都讓他難過。
他強迫自己收回手,身體卻矛盾地想要再一次抓住她,這矛盾讓他不得不把手放到背後去,立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
“不是的。”他慢慢説,想一想,又道:“我就要走了。”
月光照在夏遠乾淨挺拔的臉上,他的眼睛裏有不應該有的荒涼,或許是因為想要的要不到。
真可笑,李盛君微有些自嘲地想,讓她想起一首歌,一個人不要的,另一個人卻想撿。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説話,夏遠固執地沒有移動腳步,像是一定要等到她的回答,李盛君則在這短暫的靜默裏生出些悔意來。
夏遠就要走了,或許今晚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她並不恨他,一個女人是不會恨一個喜歡自己的男人的,她對他那麼冷酷,或許只是因為被刺痛了,因為他説她不幸福,不快樂,而他説的都是真的。
李盛君想到這裏,眼眶就不自禁地脹痛起來,她這段日子時常這樣,一個人的時候就會發呆,然後默默地流下淚來,林念平那天晚上斬釘截鐵地答覆過她,離婚是不可能的,他們兩個現在的生活狀態很好,他不會讓這種荒謬的事情影響到自己的前途,説完就起身往自己的房裏走,她追上去。
“可是你根本就不需要我,你需要的是另一個女人!”
他站在房門裏,一隻手把住門看着她,表情突然陰冷。
“你説什麼?”
李盛君立在房門外,説話前用力吸了口氣,覺得肺裏被塞滿了東西,根本沒有空氣可進入的空間。
“我看到了,昨天晚上,我在路上看到你們了。”
林念平突然僵硬了,過了十幾秒鐘才道:“那是逢場作戲,現在誰身邊沒有一兩個女大學生,我又沒跟她怎麼樣。”
李盛君低了一下頭,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陌生:“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只是對我沒有興趣,你甚至都不想碰我,你……你在她身上是可以的吧?”
“你閉嘴!”林念平爆發出一聲大吼,李盛君猛地抬起頭來,看到丈夫目眥欲裂青筋□的臉,她本能地覺得他會攻擊她,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但林念平卻只是重重地甩上門,力氣之大,聲音之重,讓整個門框都在顫抖。
李盛君在惶恐中過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牀,發現林念平已經走了,桌上留了一張字條,只寫了一句話:“我是不會跟你離婚的。”
只是看着這一行字,都讓她絕望。
之後林念平便去了湖南,一去就是兩個星期,一直到今天都沒有回來,連電話都沒有一個。
“是啊,你就要走了。”眼眶的刺痛漸漸過去,李盛君轉身走到湖邊的石條凳上坐了下來,夏遠就要走了,她應該對他好些,雖然他強吻過她,但她也給了他一個耳光,並且讓他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戰戰兢兢,其實她有什麼資格讓他緊張?他只是説了實話而已,她是個失敗的女人,沒資格懲罰別人。
“打算去哪裏?”她問他,夏遠也跟了過來,坐在她左手邊,石條凳很長,兩個人之見還留下十幾公分的距離,誰也沒有再靠近一點。
“還沒想好。”夏遠答她,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的意思:“你最近過得不太好。”
他説的是陳述句,都沒有要向她確認的意思。
李盛君自嘲地笑了笑:“又被你看出來了?”
“一個人過得好不好,高興不高興,看眼睛就知道,你眼睛裏一點光都沒有。”他直白地。
“你是學心理學的嗎?總這麼自以為是。”
“學過一點,大學裏選修的。”他很誠實地回答她。
“哦?所以就喜歡猜別人心裏在想些什麼?”她看着湖面説話,剛才在席上喝的酒翻騰上來,讓她一開口就停不下來,“喜歡猜別人究竟在過什麼樣的日子?”李盛君説到這裏,突然地笑起來。
夏遠皺眉,“你喝酒了?”
李盛君不理他,自顧自地説下去,“好吧,你都猜對了,你學得很好很成功。”説完哈哈笑起來,笑聲在安靜的湖邊顯得突兀而短促。
“師父,老師,盛君。”夏遠在短短一句話裏換了三個稱呼,然後才道:“如果你是因為林念平傷心,那種人根本不值得。”
從夏遠口中聽到“林念平”這三個字令李盛君渾身一震,她猛地轉過頭來瞪住他:“你説什麼!”
夏遠在她的左手邊,因為人高,即使是坐着看她也微微低着頭。
他欲言又止,而她在電光火石之間立起身來,尖叫:“你調查我!”
“不是。”他被她激烈的反應嚇到了,一長身也站了起來,並且伸手試圖安撫她,同時開口否認:“有人告訴我的,就連行裏都……你知道,這件事已經不是秘密。”
李盛君根本沒有聽清他所説的話,她的耳裏嗡嗡作響,眼前全是炸開的白光。
“你走開!”羞憤讓她不斷後退並且揮舞雙手,像是要阻止一切試圖靠近她的人。一直以來她都以為自己是安全的,她與這個世界之間,隔着一層膜,這層膜是她的保護殼,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她真正的生活,真正的自己,即使她的生活是蒼白可悲的,她也不希望被人看到。
甚至在她最好的朋友面前,她都沒有提起過這些,她憑藉着這層保護膜生活,大家都覺得她是沒有缺憾的,是生活無憂的,那她就是沒有缺憾的,生活無憂的,如果連這層保護膜都被撕掉了,她還是李盛君嗎?
她還是她自己嗎?
湖水近在咫尺,她的動作讓他本能地伸出手抓住她,唯恐她掉落下去。
手腕被人抓住,李盛君開始更加瘋狂的掙扎,眼淚流出來的時候,她聽到自己崩潰的聲音:“跟你有什麼關係?我過得怎麼樣,跟你有什麼關係!對,我就是不幸福,不快樂,我就是個沒人愛,沒人想碰的女人,就連我的老公都不想碰我,你都説對了!我承認了!現在你夠了嗎?可以了嗎?”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叫聲,但腦子裏全是另一種聲音,嚴厲地指責她,近乎咆哮地,要她閉嘴,要她別這樣丟人現眼!可是她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她覺得再不將這些話叫出來她就要死了,就要被她的無法擺脱的死囚牢一般的婚姻壓得窒息了,就要被身邊一切虛偽的面孔擠壓成碎片,撕成肉塊,活生生地碾壓成粉末。
誰都知道了是嗎?每個人都已經知道了,他們竟然還可以在她面前不動聲色,看她強顏歡笑,假裝自己的生活是一切正常的,然後在心裏嗤笑,笑她的皇帝的新衣!
“盛君,盛君。”那雙握住她手腕的手鬆開了,然後突然地移到她的身上,她被抱住了,那是一個温暖有力的懷抱,她聽見他叫她的名字,啞着嗓子,難過到極點的聲音:“不是這樣的,你是好的,錯的不是你,你是有人愛的,盛君,我愛你,我一直都很愛你。”
她被抱得這樣緊,所有的掙扎都成了可笑的枉費心力,她也再沒有能力掙扎,長時間壓抑之後的發泄耗盡了她身上最後的一點力氣,她覺得自己是被按在了冷油裏,渾身每一個毛孔都是不能呼吸的,就連睜開眼睛都不能,只有他抓住了她,將她抓在手裏,她不知道他在説些什麼,但她太軟弱了,再沒有一個人將她拉住她就會在那冰冷的油裏死去那樣的軟弱,令她無法推開他。
這個擁抱不知持續了多久,她能夠感覺到夏遠的心跳,越來越猛烈地,驚心動魄的節奏,而她的臉最終被迫仰了起來,在他的掌握中,她能夠感覺到他的呼吸,他的臉因為激動變得潮紅。
他要吻她。
李盛君無比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而她給出的反應是再一次揚起了自己的手。
但這一掌終究沒有打下去,這個吻也沒有成功,李盛君的手掌在半空落下來,用力地推開了夏遠,再也不發一言,轉身就走。
簽完謝氏合同的當天晚上,餘小凡接到了孟建的電話。
她看到他的名字與號碼在手機屏幕上閃動,心臟就止不住地起落了兩下,很不舒服。
離婚以後,他在她通訊錄上的名字從“老公”變成了“孟建”,曾經被設在單鍵撥出第一位的號碼也被她刪除。
適應這一切並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開始的時候,她常無意識地用手指反覆去按鍵盤上的那個數字,翻看通訊錄都不能看到他的名字,看到就會想流淚,但他一直都沒有聯繫過她,她所習慣的生活,所習慣的男人,就像是被她拔下的那枚婚戒,一開始清晰的一道白印,手指上失去的重量,就像是被剜去的一片肉,但時日長久,頭破血流都可以結疤痊癒,更何況是一枚被摘除的戒指,一個不再響起的電話號碼。
漸漸的,也就好了。
可今天,她在街上與他偶遇,夜裏他便突然來了電話,她説不清這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如果他早幾日給她電話,甚至就是昨天,她也會感到他仍是記得她的,仍在關心她究竟過着怎樣的生活,但是現在手機屏幕上閃動的號碼,只讓她覺得疲憊。
電話被接起來了,最開始,兩個人都沒有説話,短暫的沉默之後,孟建先開口:“小凡,最近過得好嗎?”
她原本想説“還行”,但説出口的卻是:“挺好的。”
“你看上去是很好。”他答她,遲疑了一下,又道:“你身邊的那個人,是你的新男友?”
餘小凡無聲地嚥了一口氣,覺得胸口某一處被鈍物打到一樣的感覺,令她呼吸困難。
他這是要做什麼?離了婚的丈夫發現前妻身邊有了男人,過來質問她的私生活?或許下一句他就要説“才兩個月而已,你就熬不住了?來不及地找下一個男人了?”
孟建沒有等到餘小凡的回答,也可能是覺得她不會回答了,就自己説了下去:“我沒別的意思,只是關心你,現在很多男人對離婚的女人都很隨便,總之,瞭解一個人光看表面是不行的,尤其是長得好的,你要看清楚。”
“孟建。”餘小凡突然出聲打斷他,聲音裏許多僵硬:“我知道了,謝謝你的提醒。”
他像是看到她想要掛電話的動作,突然聲音急切:“小凡,我是關心你!”
餘小凡頓了一下,答他:“謝謝,再見。”
説完便按了電話。
留孟建立在街頭,聽着話筒裏傳來的單調的“嘟嘟”聲,一個人呆立了許久。
他想不到餘小凡竟會以這樣的態度對他,是,他們離婚了,離婚以後,他過得並不好。他一個大男人,習慣了有女人照顧的日子,驟然與妻子分開,又要照顧一個身體不好的老人,怎麼可能過得好?
更令他無法説出口的是另一件事。
就在一週之前,母親從老家找來一個女孩,還讓人家在家裏住下了。
他原本以為母親找來的是一個照顧家務的人,他工作忙碌,老人身體不好,家裏有個全職保姆也是必須的,便沒有反對,沒想到來的竟是個年輕姑娘,寡言少語一臉羞澀,據説還是他們家遠親的孩子,不但買菜燒飯,就連他的貼身衣物也一併拿去洗了。
他極其不習慣,私下與母親商量,要她給提醒提醒,沒想到母親的回答卻是:“你不覺得曉梅不錯嘛?人踏實,對我們娘倆都挺體貼的,又不多話,這樣的女孩現在哪裏去找,你多留意留意她。”
他聽完如同被驚雷打中,當場聲音就不對了。
“媽!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什麼?”林建旭奇怪地:“你一個大男人,難不成離了一次婚就打算一個人過一輩子了?”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媽,看着這輩子為他付出最多,也讓他最覺得虧欠的女人,是她辛苦勞作變賣家產將他送出國去,是她咬牙苦捱孤獨數十年讓他有了今天的一切,也是她,葬送了他的第一次婚姻,而現在,她將一個陌生的女人找到家裏來,放在他身邊,還要他多留意留意。
難道她真正的意思,是要安排他接下來的人生?
就在那一剎那,孟建在自己最尊敬與親愛的母親面前,感到無窮的寒意與恐懼,他無法繼續面對母親的目光,倉促説了句什麼,轉身就出了家門。
但出了門之後,他才發現自己除了公司之外竟是無處可去的,他在公司裏熬了一整天,對母親説自己突然要到外地見客户,只是不想回家。
晚上他睡在辦公室裏,沙發很硬,他睡得並不好,而且做夢了,夢見餘小凡,夢裏還是他們新婚的時候,她像個頑皮的孩子那樣躲在卧室門後嚇他,他知道她在那裏,故意不拉門,總是她憋不住,率先從門後跑出來,一直撲到他的背上,還要抱怨他。
“為什麼不來找我?為什麼不來?”
他就揹着她,回過頭去對她説:“因為我知道你會跑過來的,看,你不是來了?”
但是這一次,他等了又等,她卻一直都沒有來,一直到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奔過去拉開卧室的門,才發現那後面空空如也,除了一地灰塵,什麼都沒有。
這樣一個夢,竟讓他醒來的時候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識地就去摸電話,想要打給餘小凡。
手指碰到鍵盤,他的動作就停滯了。
離婚以後的這些日子,他再也沒有聯繫過餘小凡,不是不能,是不敢。他怕聽見她的聲音,也怕知道她的近況,如果她過得不好,他會很難過,如果她過得好……她又怎麼可能過得好呢?沒有他,只靠餘小凡自己,她又怎麼可能過得好?
他這樣想着,放在按鍵上的手指就慢慢收了回來。
沒想到這天中午,他就遇見了她。
純粹的偶遇。
他與幾個客户走在路上,隔着馬路,看到餘小凡。
她穿着一身新綠色的春裝,像是瘦了些,腰身窄極,散着的裙襬被風吹起來,裙邊擦在她身邊男人的腿側。
那男人是高且英俊的,兩人不知在説些什麼,餘小凡笑得極開心,白淨的一張臉,容光煥發。
她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街對面的有一個人在注視着她,沒有注意到那個人,是他。
等她順着那男人的提醒回過頭來的時候,他心中升起的異樣沉重的感覺,就像是要把他按在地上。
離開了他,她竟可以過得這麼好,餘小凡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一個失婚的女人,她比在他身邊的時候更有光彩了,這種光彩從她的笑容裏投射出來,令他無法直視。
直到他與那幾個客户一起離開,餘小凡都沒有與他説過一句話,孟建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迎面就是曉梅,他再也忍不下去,生平第一次與母親起了爭執,要她立刻將曉梅送回去,他不需要這樣的女人待在他身邊,他也不可能選擇這樣的女人。
林建旭忙不迭地去關門,怕曉梅聽到那樣,回過身來又震驚並譴責地看着兒子:“你怎麼能這麼跟我説話?”
孟建深呼吸,是,他不能,這是他媽媽,為他付出一切的媽媽,但她所付出的一切,是要他用自己的一生去回報的,不,不止是他的一生,還有他曾經或者未來的妻子的一生。
他現在才意識到,餘小凡的離去,並不是他離棄了他,而是她用這樣決絕的手段來遠離這一切,她走了,留下他,面對一段自己無法掌控的人生。
孟建沒有與母親繼續爭執下去,他沉默了,沉默地吃了晚餐,沉默地出門,站在街上給餘小凡打了離婚之後的第一個電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説了些什麼,他的嘴像一個壞了的水閘,無論他想或不想,那些話就這樣流了出去,直到餘小凡説:“謝謝,再見。”,並且率先按斷了電話。
巨大的挫敗感令孟建在街頭彎下腰去,身邊穿梭而過的人流向他投來異樣的目光,他抓着街邊冰冷的鐵攔,埋着頭,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