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肌肉如栗,雄偉高大的駿馬,自傲節山的青石板小道上有如一陣旋風般飛馳而下,這馬的毛色是黑白交間的斑塊狀,油光水滑,閃閃發亮,馬頭方而大,臀圓腰粗,四腿挺勁如樁,在長豎的兩耳間,一撮白色的鬃毛迎風飛揚,神態雄健無比,奔馳起來,四蹄全像離開了地面,宛如在騰雲駕霧一樣,馬首、腰臀兩處,披着黑皮綴釘亮銀錐頭的甲衣,襯着白色的犀皮軟鞍,鑲圓形紅玉的燦麗腳蹬,看上去英挺極了,威猛極了,令人覺得這馬行走起來,帶有龍翔的意味!
馬上騎土,嗯,是紫千豪,他騎的馬兒,便是他愛逾生命的神駒——“甲犀”。
紫千豪一身青色勁裝,外罩純青色接着凸紋斜邊的長衫,斑斕奪目的豹皮頭巾,豹皮靴,靴跟的銀色輪刺,在深秋的陽光下,閃閃生耀,他的四眩劍繫於馬首之側,現在,他正趕往一百七十里之外的“銀壩子”!
此刻,正是陽光略略自天空正中西移的時候。
馬地快速的奔行着,像飛,四周的景物在波浪般朝後掠退,剎那間,一人一騎已馳出了松林,直下斜坡,狂風般卷向下前面的黃泥土道。
豹皮頭巾在撲面的強風中翻舞着,同時也拂動着紫千豪頸項間圍着的紫紅色絲巾,他右手纏繞着黑色皮索的繮繩,面容沉冷,目光炯灼,策動坐下鐵騎,一程又一程的朝前路趕去。
路面是凹凸不平的,境蜒而崎嶇,迤邐於丘陵與荒原之間,大地是一片刺目的金黃,深秋的陽光仍然明亮而炙熱,照射着叢叢的灰綠、一塊塊的黃色土脊,雲很高,予人一種神清氣爽的亢奮感覺。
坐騎奔馳雖快,卻異常平穩,馬身似馭風而行,坐在鞍上,紫千豪的腦海中翻湧着許多事情;他明白自己此去所擔負的責任是如何地沉重,他更知道他所冒着的危險是多大,這是一場以生命為賭注的家賭.除丁勝,就是敗,除了活着,便是死亡,沒有第三條路可走,雙肩承着孤竹幫的盛衰存滅.一顆心吊着幾千條人命的負荷,他不願自己的手下去跟着犯險,那將是一場慘烈的血戰,那又將使許多經過長久艱辛歲月才成長的弟兄們斷魂得太快,而生活是如何不易,這一干血性漢子,他們在平素胼手胝足,揮汗賣力,終於在傲節山之後開墾出大片的荒地,以農人的辛苦方式播種着五穀雜糧,在機緣來到之時,他們易服拭刃.大舉出動.掠劫那些以不當手段蓄集着財富的人,這些對象,全是些土豪劣紳,貪官污吏,或是些血腥錢,黑心財,污穢寶,來路皆不光明,這些財富中,有着多少農民百姓的淚、恨、悽、怨,多少善良人們的聰青,當然,這算黑吃黑,只是吃的是惡人,啃的是歹徒,沒有傷着安份守己的好人,也堪可心安理得;沒有人願意甘心走上這條路,但既已走了,便難以舍離,也無可舍離,這是一個圈子,一條生存的軌跡,踏了上去,便只好沿着轉下去,謀生的方法很多,卻須早奠根基,各等人走各等的路,待到年事成長,再驚悟回頭,時間,環境,人為的因素,卻已不許你再有選擇了,這像一株樹,幼枝可以隨意彎曲,老枝便不易再有些改變了……
每一年,孤竹幫以十二萬兩白銀賑濟周圍千里以內的貧民苦户,或發放數千袋白麪雜谷維持着這些窮苦人家的生活,同時,他們儘量在各大城鎮開設生意買賣,以明暗兩道的生意方式來爭求更多的進賬,為的是期待減少他們目前的劫掠行為,這,再怎麼説,總是不太順乎天理人情的事,總是在“黑道”的範疇以內;孤竹幫大量的行善大量的濟貧,大量的扶危,於是,在傲節山四周的廣大地域裏,一些淳樸百姓們固然知道“魔刃鬼劍”的名字,但是,他們卻更曉得一位頂天的大善人:“小仁公”紫千豪!
紫千家想到這裏,唇角浮起了一抹自慰的微笑,他從來不求什麼,也不貪什麼,只知道默默去做,但是,那一切,那些應有的報償,卻全在他的沉默中擁向了身邊,十幾年來,這算是他最大的安慰了……
“甲犀”狂奔着,這匹駿馬像是水遠不知道“疲倦”是什麼似的,他往往能在發力的馳行走卜大半天也不用休歇,而且,其快至極!
蹄聲敲擊着黃土路面,似是十二個強而有力的鼓手精赤着上身猛烈的擂着鼓,那麼急劇而緊密,宛如一串串的將鼓聲拋向天空,拋向四周,拋進了林間山谷,更拋入了聞及此聲的人們心中!
此刻黃土路正朝一個高坡延伸上去,紫千豪雙腿一夾坐騎,正待一衝而上,在撲面的勁風中,他彷彿突然聽到了一聲顫微的呼救聲!
放慢了坐騎,紫千豪轉首朝兩邊打量,右面,是一片荒地,光禿禿的一目瞭然,左邊,是一片雜樹林,很深密,林邊正靠接着那側的高坡坡緣;方才那呼救的聲音十分隱約,十分細渺,像是剛剛發出又被人捂塞住嘴巴,雖是突然而微小的一聲,但紫千豪卻可判斷出那是個女子,是一個好像受了束縛而正處於危難狀態下的女子!
多少年來,殘酷的江湖生涯,已養成了紫千豪一種冷漠而深沉的習慣,除了他認為應該做的,其他的事他一向不願多管,這不是寡情,而是善身,因為江湖風雲太過詭譎險詐,稍一不慎便惹禍上身,當然紫千豪不會畏懼兵災血禍,但是,他亦不願纏上太多的麻煩,身立背的重負,已夠壓得他難以喘息了。
馬兒在慢慢的上坡,紫千豪沉吟着,終於,他一抖繮繩,“甲犀”又揚起四蹄,驟雷般奔上坡去。
就在這乘騎影甫始隱入高坡的那一面時,卻像奇蹟似的又圈轉回來,而且來勢有如鳳旋電掠,只一眨眼的功夫,已飛快的衝進了路邊的密林,其威有如雷霆!
枯枝細機的折斷劈啪聲連響着,“甲犀”衝勢猛烈,箭一樣躥撲向林中,鞍上的紫千豪側身伏在馬首之旁,現在,他已看清了大許外的一番景象,那是他十分厭惡的一副景象:一個衣衫凌亂,秀髮蓬散的女郎,正被反手縛在一株柏樹上,四個凶神惡煞般的大漢這時卻全怔愕的反身注視着他,顯出了過度的驚震與不知所措!
紫千豪挺身坐在馬上,冷冷俯視着這四個衣着混雜,形容粗陋的大漢,徐緩的,他又瞥了一眼那個被捆在樹上的女郎,這時,那位受難者也正仰起臉孔來望着紫千豪,那是一張何等秀麗的面龐,雖然她如今衣衫皺亂,容貌憔悴,但卻仍然掩不住那美豔的風姿,彎細的眉,有如兩鈎新月,似白玉雕鑿成的小巧而挺直的鼻子,柔軟而殷紅的菱唇,尤其那一雙眼,美極了,彷彿瑩瑩的秋波,水盈盈的,亮清清的,只要一瞄,或是一瞥,幾能攝去人們的魂兒,好一個美人胎子!
這看上去最多隻有二十一二歲的美麗少女,此時正以一種異常的期盼目光哀思似的瞧着紫千豪,那麼憐怯怯的悲楚楚的,而在這些情韻之中,更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興奮與歡欣表情,像是久旱的人忽見甘霖之普降,不,似是一個攀附在絕崖的垂死者發現了有人正朝他奔來,而這奔來的人,原本是不顧而去的啊!
連眼皮也不願多擦一下,紫千豪帶着疲乏而厭倦的聲音道:“放了樹上被縛着的女人,然後,每人在自己的腿上插一刀再行離去,我不願你們一個個橫死。”
四個兇漢齊齊臉上變色,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這一眼中,他們都已察覺出自己同伴目光裏的力怯以及不甘,於是,一個臉上生春銅錢般大麻子的粗漢踏前一步,嘴巴十分強硬的道:“朋友,你我一無仇,二無怨,我們做我們的買賣,你走你的陽關大道,河井水互不相犯,你這麼橫裏一插手,算的是什麼江湖規矩?”
紫千豪冷硬的一笑,道:“江湖規矩?在這方圓千里之內,我就是江湖規矩,我就是王法,我看不順眼的事便不能行!”
麻臉大漢醜惡的面孔抽搐了一下,他回頭望望他的同伴們,又咬着牙道:“朋友,你不要持強凌人,須知我們也不是好欺之輩!”
紫千豪靜靜的看着他們,輕輕嘆了口氣,道:“你們是哪個碼頭的?”
似是猶豫了一下,麻臉大漢終於硬起頭皮道:“便老實告訴你吧,我們是銀壩子的人!”
長長的“哦”了一聲,紫千豪道:“白眼婆的手下?”
“你如果是道上闖的,朋友,你也該聽過這個號兒吧?”
紫千豪淡淡的道:“仙鶴好吧?”
瞧着紫千豪,麻臉大漢微帶詫異的道:“你,你還認識我們當家的兄長?”
紫千豪微笑道:“他是兄長,可惜卻讓他那不成氣候的妹子當了家,可真慚愧,是麼?”
麻臉大漢怔了怔,有些惴惴的道:“既是朋友與我們銀壩子的頭兒相識,我們也不便翻臉成仇,朋友你哪裏方便就請上造吧。”
搖搖頭,紫千豪道:“放下那女的,每人在自己腿上砍一刀!”
這一下子可是大大的出了意外,麻臉大漢驚愕的怪叫:“什麼,你你你,你一點帳也不買?”
紫千豪一仰首,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冷然道:“再不行動,等一下你們就不只一人砍自己一刀了!”
一側,一個黃瘦漢子喜地躥了上來,手裏一把“山叉”呼的直挪向紫千豪的胸口,一面目中大吼着:“老子桶死你個小狗操的!”
馬上的紫千豪不動不讓,對方的山叉隔着尚有三尺,他右掌一彈碎揮,虛空裏一片如刃的掌風像鋼鋒一樣斜飛而出,“咋嚷”一聲,這位黃瘦漢子的,顆大頭顱已帶着滿腔熱血進濺出丈外!
麻臉大漢就在他的同伴衝上的剎那間,也拔出背後的鬼頭刀暴揀上來,但是,還沒來得及夠上部位,他的同伴已然屍橫命斷,一聲驚叫尚未出口,紫千豪一掌閃縮“噗”的一聲將他橫着震出了七步!
另兩位只怪叫一聲,反身待逃,等他們跑出了十幾步外,紫千豪才覷準位置,雙掌凌空猛劈,於是,兩團似是成形了的勁風,便宛如兩柄巨大的鐵錘一般倏撞而出,緊跟着脊骨的碎裂聲刺耳傳來,那兩個人已俯趴着被震斃當場,兩具屍體,卻十分怪異的扭曲成一團!
從紫千豪開始動手格殺這四個人起,一直到他們全部伏屍就地止,也只是人們尋常的一次呼吸之間,而紫千豪並沒有運用他的真功夫,他輕描淡寫得宛如在捏死幾隻螞蟻,這些動作,在他來説,僅是舒活一下筋骨罷了。
縛在樹幹上的少女正緊閉着眼,面色雪也似的慘白,全身更在不停的箴籟顫抖着,那模樣,宛似已經嚇癱了。
策馬走向前去,徐緩的,紫千豪道:“好啦,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了,姑娘。”
激靈靈的哆瞞了一下,那少女悲懼的睜開了雙眼,有如一頭受驚的小羔羊般,極度不安與顫栗的瞧着馬上向他俯視的紫千豪,一時間已嚇得説不出一句話來!
“嗆嘟”一聲,抽出四眩劍,紫千豪略彎下身,輕輕為這少女挑斷了緊緊縛在他身上的七道牛皮索。
於是,這位美豔的姑娘踉蹌了一下,幾乎毫無點力的軟軟依着樹平滑坐到了地上,望着她,紫千豪道:“你的名字……”
這少女喘息着,那張誘人的小嘴在微微張合,好一陣,她才展弱的道:“我……我叫方櫻……”
點了點頭,紫千豪又道:“這是怎麼回事?”
叫方櫻的少女剛剛定下神來,她雙手捂着胸口,驚悸的道:“這位英雄,什麼,……什麼怎麼回事?”
紫千豪沒有表情的道:“我是問你如何被他們劫擄在這裏的?”
這一問,方櫻忽然抽噎了一聲,淚水兒似珍珠般撲籟籟的順須而下,噪泣着,她悲切的道:“我……我是在一個月之前……與父母親自大洛鎮到桐城去訪親的……就在今天午前,我們經過那邊的‘萬魂谷’……他們七個匪人隱伏在那裏……攔住了馬車,劫殺了我的雙親,又把我擄到此處……逼迫我説出我家那顆傳家之寶‘雙龍珠’的下落……我一直不肯説,他……他們竟以強暴要挾……”
哭泣着,方櫻更傷痛的道:“幸虧英雄早來一步,要不,我的清白便全毀了,尚有……尚有何面目見雙親於九泉之下?”
馬上,紫千豪用手指繞弄着皮級,低沉的,他道:“這些人是半途攔路的劫匪,他們又怎知你身上有那顆傳家之寶的‘雙龍珠’?”
紅腫着眼圈,方櫻抽噎着道:“我也十分疑惑……我想一定是那趕車的車伕走漏了消息……我們一直僱用他的車,自大洛鎮開始……路上,也曾數次拿出來把玩欣賞過,實在可愛光潤得誘人。”
“你剛才説有七個匪人,但此處怎麼只有四個。”
拭着淚,方櫻道:“還有三個押着那趕車的夫於朝南下去……”
咬着下唇,紫千豪緩緩的道:“他們自稱是銀壩子的匪徒,但這都不一定可靠。銀壩子立下的規矩很嚴,他們的人嚴禁私自外出打劫,如果這些人真是,也定然是偷跑出來行事的……”
沉吟了一下,紫千豪又道:“此去桐城往北走,還有百里,你慢慢行去,大約兩三天便可到達,我留下十兩級銀給你,姑娘,你善自保重了。”
説着,紫千豪挽手入囊,摸出一綻銀元寶,他正待丟到方櫻的腳下,方櫻卻哀叫一聲,“撲通”跪倒在他的馬前,雙手緊抱馬腿,悲哀的哭泣着道:“英雄,英雄,桐城離此百里之外,山重路遠,你叫我一個弱質女子如何去法?英雄,若是再遇上了歹人匪徒,你又要我怎生安處,喪命事小,失節事大,英雄,你救救我,送我一程吧……英雄啊……”
方櫻的哭聲悽切而悲涼,宛如杜鵑泣血,婉轉呻吟,斷人肝腸,紫千豪不由眉心微皺,難以處置,他低沉的道:“姑娘,非是我不肯助你,實在我有更要緊的事要辦,這件事,關係着西睡黑道的一統江山,十分重要,若是送你前往桐城,時間上就來不及了……”
方櫻淚流滿面,有如梨花帶雨,她悽切的道:“我……那我怎麼辦呢?這裏地處煙荒,四野無人,我孤伶伶的一個女子,你就忍心將我拋舍在這裏嗎?”
紫千豪閉閉眼睛,終於吁了口氣,道:“好吧,你上馬來。”
欣喜融合在帶淚的雙眸中,方櫻吃力的以手撐地,艱辛地站好,她用手拭着淚水,一面仍含着便聲,問:“英雄……你要將我……送去何方?”
紫千豪慢慢的道:“前行四十里,有一處鎮甸,叫‘武田埠’,是這邊百里以內的百貨聚集之所,先送你去那邊我的友人處暫且安置,你要到那裏,我會交待他們妥為照護……”
柔弱的點點頭,方櫻步履木穩的行向馬前,紫千豪道了聲歉,一把將她提起扶坐鞍後,掉轉坐騎,立即開始上道。
一路上。
大約是方櫻驚疲過甚,她緊緊的靠在紫千豪背上,雙手也輕輕攬着紫千豪的腰,隨着馬兒奔勢,兩人的身體一鬆一合,簡直已貼到一塊了。
紫千豪可以感觸到身後的人兒身體的温熱與軟滑,有一股特異的,屬於處子的芳馨,氣息隱約的侵襲着他,這氣息是柔膩的,輕渺的,在心頭的感受上,覺得宛如飄然而悠忽了……
當然紫千豪想到了些什麼,但也僅僅是想到而已,他曾想過很多,卻也都任它去了,總得有些幻想,要緊的還是想的人,他該分得清虛幻與真實的分野,而紫千豪,卻是絕對冷靜與理智的人!
馬兒向前跑着,紫千豪沉默不發一語,鞍後,方櫻輕怯的出聲道:“英雄……還沒有請教英雄高姓大名?”
紫千豪平靜的道:“今日之事,過去即或煙雲,何日再見你並未相期,通名報姓實是俗陋,姑娘,便是不提也罷。”
雖未回首,但紫千豪卻可體會出背後這美麗女郎那怨意與難堪的神色。
雙方又沉默了半晌,方櫻又幽幽的道:“英雄……你似是後悔救了我?”
紫千豪淡淡的道:“不,路不平,有人踩,我只不過恰好是那來踩不平路的人而已,若是別人遇上,只要他能救你,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我並不覺得是樁恩惠,只是做人的最低行操罷了,你報本不用感激我。”
後面的方櫻輕輕抽噎起來,她哺哺的道:“天啊,我今日遇上的怎麼全是硬心腸的人……”
想説什麼,紫千豪又閉嘴未言,多年以來,自幼至長,他一向不近女色,並非他是個魯男子,只是有更重要的責任佔據着他的心力時間,更非他不解風情,江山本定,大局兩分,你又如何叫他有閒情逸致去細享温柔滋味呢?
蹄聲連串的敲打着地面,傳出很遠,在近處是堅實的,傳播到遠方便又變為空洞的生硬與沉窒,當然,這層無形的幕是紫千豪所布成的,他不願留下點什麼,沾上些什麼,血雨腥風,白刃酷凌的草莽生涯,已將他磨厲得夠冷漠了。
輕柔的,幽幽的,方櫻的聲音又響起在紫千豪的耳邊:“在他們束縛我的時候,我聽見馬蹄聲自遠處傳來,好快,又好奇……我呼了一聲救,就被他們捂上了嘴……蹄聲像雷一樣的響過林邊,飛一樣的消逝了,我似是一下子從懸崖跌下萬丈深淵,完全絕望了,我以為不會再有奇蹟發生……他們打我,嘲弄我,凌辱我……我正準備以死相拒,多美妙多神異的一剎那啊,那雄悍的蹄聲又狂風似的傳了過來,當我發覺,你已那麼英挺更悍的出現在我眼前……你高高的騎在馬上,威風凜凜,像是一位自天而降的戰神,好俊逸,好冷傲……英雄,你永不知那一刻我心中的感受,那是多麼刻骨銘心的一剎……”
料不到這位嬌麗的少女會突然説出這些話來,紫千豪不覺有些怔忡,他長長吁了口氣,微側過臉孔,低沉的道:“方姑娘,你不要過分的誇譽我,我也只是一個尋常的人,和你平素所見的那些人沒有什麼不同……這世上,不平的,冤屈的事情很多,就像陽光不能普及每一個陰暗的角落一樣,時時刻刻,總有些令人斷腸的事件發生……恕我説一句或許你不願意聽的話,你所遭遇的不幸,在你來説是沉重而巨大的,但在我看來,卻是異常談渺與平常的,這是一件典型的小不幸,隨時隨地都可以發現,那不過是幾條人命……”
方櫻顯然是激動了,她續籟地顫抖着,嗓子黯啞:“只是幾條人命?你……你……但其中有兩條人命……是我的父母!”
點點頭,紫千豪道:“不錯,我時常見到幾十幾百甚至上千的人命慘死,而那些人,也全是他們父母的孩子。”
哆咦着,方櫻的語氣忽然變得異常憎惡:“你……你好狠!”
又點點頭,紫千豪漠然道:“若我不狠,今天便無法在此處與你交談了,而且,只怕我也不能在我的生存圈子裏活下去!”
有些失常的驚恐着,方櫻哭叫起來:“你……你也是匪人?”
紫千豪淡淡一笑,道:“隨你怎麼想吧,嚴格説起來,我自然也算不上為善類!”
吸泣着,那般哀痛,方櫻不再説話,紫千豪可以覺出她身軀的顫抖與痙攣,目光凝注着前路,紫千豪平靜的道:“方姑娘,你不用擔憂,便算同屬匪類,但我與他們略有不同,到了‘武田埠’,何去何從隨你自擇!”
仍然沒有説話,方櫻只是低低的哭泣,於是,紫千豪快馬加鞭,更為迅速的朝目的地趕去。
塵土翻揚迷漫着,眼前,已可望見“武田埠”依在遠處山腳下的隱隱屋宇。
紫千豪用舌尖潤潤嘴唇,啓口道:“快到了,方姑娘——”
還沒講完,他忽然吃了一驚,身後的方櫻竟然在這時軟軟的朝馬下墜去!
右手一在結索,紫千豪左腕倏回,一下子便將方櫻拉到前面,天,那是一張何等慘白的面龐。唇角,猩紅的鮮血正流滿前襟!
“甲犀”善體人意的停了下來,紫千豪急忙搓揉着方櫻的面頰,捏拿她的人中,而頻頻低呼:“方姑娘,方姑娘……”
方櫻雙目緊閉,氣息微弱,心脈像一根吊着重物的絲絃似乎隨時都會折斷一樣,她已暈絕過去了。
紫千豪雖然具有一身絕技,但卻不太精於醫術,縱使曉得一些,也只是有關技擊方面受創後的基本知識,因而,此情此景之下,他不禁有些焦灼起來,匆匆移目回頭,嗜,在道旁右面二十來步的一條淺溪處,正有一棟殘舊的茅舍陋屋,那棟茅舍,連圍着的竹籬也倒塌了一多半啦。
沒有再猶豫,紫千豪一帶馬奔了過去,到了籬外,他提着方櫻取劍飛掠而下,吹了聲口哨,將馬兒趕到籬邊的一株枯樹之側,自己急忙走了進去。
剛才進入這塊破落的小院中,茅屋的那扇灰白斑駁的木門已“吱呀”一聲啓開,一個蓬頭垢面,激遇不堪的枯瘦老頭子拄着一根竹杖顫巍巍的走了出來,老人睜着一雙又混又濁的眼睛,驚疑畏懼的瞪着紫千豪,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紫千豪冷冷的道:“老丈請了,在下的幼妹忽在半路得上急症,暈倒不省人事,尚請老丈行個方便,挪出一個棲身之處容在下幼妹暫歇,打擾相煩之處,在下自當重酬!”
老人長長的“啊”了一聲,以沙啞的語聲道:“行,行,出門在外的人誰也免不了有個三災兩難的,來,小哥,快往裏請……”
紫千豪謝了一聲,不再推讓,抱着方櫻進入屋內,甫一踏入,他便不由嘆了口氣,這間茅舍,非但光線晦暗,隱隱泛出潮腐之氣,甚至連點像樣的傢俱也沒有,灰暗的茅頂,灰暗的土牆、泥地,除了一張破桌,兩把爛椅,就只有一張用三塊舊木板搭起的牀,姑且説它是牀吧,連上面的一條薄破被都是那麼殘破陳舊了,不但髒,而且有一股子汗臊臭,牀上只墊着一張破席,擺了一個白中泛黑的包袱在牀頭,便算是枕頭了。
在這等節骨眼上,紫千豪也顧不得許多了,他匆匆將方櫻放在牀上,轉身向那老頭道:“老丈,左近可有郎中?”
老人搔播滿頭亂髮,想了一會,搖頭道:“沒有,沒有,最近的膏藥郎中狗皮老張也住在五里地外,設若老漢去叫,來回怕也天黑了吧。”
一跺腳,紫千豪道:“那只有我自己去找了,老丈,我這幼妹便煩你多加照拂!”
忽然老人一拍手,笑吟吟的道:“是了,小哥,老漢孤伶一人,以拾荒為生,幾十年下來,也多少知道一點各類草藥的藥性,小哥如果放心得下,便由老漢權且治上一治如何?”
紫千豪看着老人,有些不大相信的道:“你會治病?”
老人呵呵一笑,得意洋洋的道:“不敢説會嘛,多少年下來也治好過幾十個莊稼漢子的病痛,老漢自己日常遇上個什麼頭暈腰痠的也只是自行下一貼藥就好了……”
望着牀上方樓那蒼白的臉色,那微弱的呼吸,紫千豪生怕有變,他點頭道:“也罷,老丈你便先醫上一醫好了!”
老人眉開眼笑的走了出去,又拿進一隻才生好火的小泥爐來,一面扇着,一面道:“老漢正預備煮點薯飯吃,恰好小哥你們就到了……”
滿屋子的煙霧瀰漫,火星劈啪飛濺着,老人又將牀底下的一個小泥瓦罐取出,連洗都不洗就摘到小爐上,又忙進忙出的斟水,搬桌,尋搗臼,最後又將門後掛着的一把菊花枝般的莖梗拿了過來。
毗開一口焦黃的牙齒衝着紫千豪一笑,老人抄着嗓子道:“水滾了,就放下這草藥,老漢的藥引便擺在牀上的包袱裏……”
紫千豪急步過去,微微抬起方櫻的頭,將她枕着的包袱丟到桌上,老人解開包袱一角,伸手進去摸索了一陣,手縮回來的時候,已拿着一隻烏亮的黑牛角小瓶。
又是咧嘴一笑,老人道:“這就是藥引子了,裏頭有雄黃、核眼、白末,功能帶開藥性,怯寒活血,對鎮脈清腦也極有效能……”
説着,他技開黑牛角瓶的瓶塞,湊上鼻子去聞嗅,一邊聞着,那兩道黃疏疏的眉毛已皺到一起。
紫千豪沉聲道:“有不妥之處麼?”
老人又嗅了一會,哺哺的道:“奇怪,這味道怎的有些不對?莫非擺久了變味啦?”
吁了口氣,紫千豪冷冷的道:“老丈,你尚未把脈診探,怎知你的藥用的對也不對?”
徵了怔,老人忙道:“小哥哪,老漢只是個拾荒的粗人,能識得幾味藥性已算不差的啦,哪裏還會問病把脈?不過麼,老漢這貼草藥服了下去,至少不會將這位姑娘的病情加重卻是可以斷言的,如今情勢太迫急,拖得一時便是一時、老漢尋得到郎中,來往路途太長,小哥你騎得壯馬,卻不知那郎中住處,現下不先給她眼下帖藥穩住病情,還能有別的法子麼?這叫重病亂投醫啦……”
搖搖頭,紫千豪道:“方才老文説那角瓶中的藥引子可已變味?”
老人又聞了聞,遞過來給紫千豪,邊道:“你也聞聞看,小哥哥,瓶子裏是不是有一股松香味?”
拿着角瓶在異端嗅了嗅,紫千豪只覺得瓶中的藥物激發着一陣陣辛辣的氣息,還有些微甜腥羶的味道,聞不出來有松香氣,於是,他告訴了老人,老人揹着手,來回踱着步,半晌,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道:“是的,小哥,你再用舌尖嚐嚐着,老漢老了,嘴巴混濁嘗不出個真味來,你試試,若然這藥引子還有點酸苦,那就還能用,假如變甜了就壞啦……唉,運道真叫不好啊……”
紫千豪攤開左手,自角瓶中顧了一丁點兒藥粉來,嗯,那藥粉是黑色的,一粒粒末子上還泛着烏光,就像些煤渣滓。
老人站在一旁,連忙催道;“快嚐嚐看變壞了沒有,味道帶點酸酸苦苦的就還能用,這藥引子擺了好些年了,要配起來可不容易……”
紫千豪伸出舌尖來,輕輕地向手心上的那些亮藥粉舔了舔,還不等他覺出什麼味道,整張嘴唇連着舌頭像是猛一下子全變麻了,他心頭一震,腦子裏閃電般掠過一道靈光,於是,他霍的灑掉手上剩下的藥粉,跨前一步急速轉身,目光瞥處,已經看見了眼前一副令他氣結的景象。
破牀上的方櫻,已經神蹟似的站了起來,好端端的沒有一絲兒病態,老人也一變適才那副龍鍾老邁之狀,滿面擰惡的橫拉着那根竹杖,斜斜地立在屋角,不用再想,這裏,不明擺着的一個陷講?
就在這時,嘴舌上的麻木感覺已迅速地往四周擴展開來,紫千豪感到臉上、頸項的肌肉已逐漸僵硬,這種感覺,更極快的蔓延向身軀及四肢……
方櫻唇邊的血跡殷然,她冷峻的盯視着紫千豪,生硬的道;“紫千豪,你算栽了!”
雙目欲裂的態睜着,紫千豪又退後一步,他兩眼中的光芒像是兩條熊熊燃燒的火焰,宛似要燒化前面站立的兩個人,那般炙熱,那般犀得,又那般血腥,可怖極了!
方櫻似是震駭於那兩道兇殘暴烈的目光,她不由自主的往一邊倒退,神色中透露出無可隱諱的畏怯……
老人也像被懾住了,但他卻一咬牙,硬着頭皮吼道:“孤竹幫的大龍頭,黃土西陵的半壁天,傲節山千里範疇內的小仁公,今天是你身敗命落的時光了,西錘的江山不再是你可以獨霸的!”
紫千豪的目光中宛似帶着血,那麼紅毒毒的,他嘴唇緊閉,抿成一道微往下垂的優美半弧,一道劍眉斜斜豎起,彷彿兩把刀,面孔的組合形成了一片冷漠,一片寒森,一片熱氣四溢的冷酷!
於是——
門外不知從什麼地方湧進來五條大漢,他們衝進屋後隨即分開,各自佔據了最利於出手搏殺的位置。
茅舍之外,像是還有不少人圍持着,有粗重的呼吸聲,間或的急促低語聲,以及,兵刃的撞擊聲,這些人都像是從地下突然鑽出來的,一下子已將這殘籬陋屋包圍住了。
紫千豪一動不動的站着,甚至連一丁點本能的微小動作都沒有,他像僵硬了一樣站在那裏,雙手下垂,兩腿筆直不移,除了眼睛還在轉動,連頸項也沒有擺轉一下。
那老人一看見衝進屋中的五個人,不由急忙叫道:“李能,姓紫的已着了道了,他現在動彈不得,但你們還是稍停一歇,待藥性再深一點才行事!”
五個人全是一式的黃色勁裝,袖口上精繡着一條吐火的黑蛇,繡工巧細,那條盤據着吐火的蛇就像真的一樣,這時,叫李能的那個禿頂大漢咧開那張血盆大嘴哈哈一笑,狂傲的道:“馬大爺,有你的!”
老人目定定的看着紫千豪,日裏道:“先別寬心,姓紫的是頭狡豹,我們幹萬要留神,這一遭可不能吃他走脱,否則就大大的不妙了!”
李能一扯他那滿臉的橫肉道:“‘一笑斷腸’魏老前輩的毒技天下無雙,他交給我們的‘活僵粉’還會有錯?馬大爺,咱們等着剜這姓紫的招子了!”
叫馬大爺的老人擺擺手,仍然小心翼翼的戒備着,一側的方櫻也默默的站在那裏不動,又過了一會,方櫻終於憋不住了,她悄聲道:“馬大爺,我想……我先出去。”
老人考慮了一下,道:“等一會,外頭正在緊張,你一出去別叫他們猜錯了心意,馬上就行了,我們一道走。”
茅屋正中,紫千豪依舊挺立不動,他那般僵直的站着,像一根木棒,連面龐上的表情都似乎凍結了。
李能有些不耐煩的叫:“馬大爺,現在行了麼!”
一咬牙,老人用力點頭道:“好!”
於是,李能二揮手,五人中的第三個已獰笑着通了上去,這人的手上,正緊緊握着一柄精光耀眼的倒鈎小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