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淡的風吹過赫梯的皇室墓羣,路斯比站在一座巍峨的墓殿前,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長長的,説不出的蕭瑟。他看着眼前的墓殿,紫色的眸子裏是思念、是哀傷,還有孤寂。
這座墓殿是上上任赫梯皇帝,也就是薩魯皇祖父正妃陵寢。
這位皇妃曾是他的未婚妻,可惜對方只對他有兄妹之情,他卻愛了他一輩子。
長嘆一口氣,他伸手撫摸着墓碑上的字跡,一遍又一遍,“我知道,你一定想説我很傻。”
像是在回應他的話,風又吹了起來。
路斯比輕笑,“陛下長大了,現在的他是一隻所向無敵的獅王,他需要的是一隻能夠與他並肩站在山頂的獅後,而非我這個半隻腳已踏入棺材的老人家。”他眼裏有着驕傲和欣慰,説話的口氣彷彿眼前的不是一座墓碑,而是一個真人,“我和你説過的露娜,記得嗎?她就是能夠與陛下並肩站在山頂的獅後。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如果你還在,也一定會喜歡她。看到她,就讓我想到了年輕時候的你,一樣的倔強,一樣的美麗。她很重要,不管是對赫梯,還是陛下,她的存在無比重要。如果説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有什麼牽掛,那就是她了。所以你要保佑她,讓她安然歸來,至於我……”
話説到這兒,路斯比沒有再説下去,蹲下身子整理墓碑前一簇一簇鮮紅的玫瑰。忽然,他身後有某種異響,在月亮照不到的黑暗中隱約散發着一股殺氣,他察覺到了,卻只是雲淡風輕地一笑。
“我愛了你一輩子,等了你一輩子,去地府的時候,你會來接我對吧?”
沒有人回應他,只有風兒無止境地吹拂着他花白的鬍鬚。
“那就夠了,夠了……”他喃喃自語,依然撫摸着墓碑。
話落,從陰暗處躥出四道人影,將他團團包圍。
“路斯比宰相,你的死期到了!”其中一個人影冰冷地説出他的死亡預告。
像是沒有聽到,路斯比依然悠閒地整理着玫瑰花。
四個殺氣重重的陰冷身影迅速逼近,他們手中的劍在月光下劃出四道寒光。
路斯比雖然年邁,但身體一直很健康,行動也如年輕人般靈敏,他巧妙地避閃了開去。
四人絲毫沒有給他喘氣的機會,步步逼近,招招致命。
路斯比沒有武器,除了躲閃毫無他法,但無論對方的動作有多快,他都能輕易避開。
四個刺客顯然沒料到他的動作會如此敏捷,隨即停下攻勢,用眼神交流對策。
月光下,他們皆是一身夜行衣打扮,臉也被黑布矇住,只露出一雙陰寒的眼——一看就知道是殺手,沒有感情的殺人工具。
這不是路斯比想看到的,他要將幕後黑手逼出來,否則他的計劃還不算成功。
“只不過是一羣蝦兵蟹將,你們以為殺得了我嗎?”他挑釁道。
四個刺客從他眼裏看到了輕蔑,頓時怒氣湧上心頭,“該死的老匹夫!”
他們殺氣更濃,攻勢也更加猛烈。
路斯比雖然是宰相,屬文官,但劍術一流,薩魯的劍術就是他教導的,即便已年過古稀,依然寶刀未老。只見他躲過一人劈來的劍,抬腿攻擊對方的腹部,趁勢奪下對方的劍。一旦有了武器,他便不再被動,而採取主動攻擊了。
一來一回,刺客節節敗退。
“怎樣,還嚷着要殺我嗎?”
“該死!”四人之中已有一人斃命,其餘三人也或多或少受了傷。
局勢完全倒向路斯比,他毫髮無傷。
“想殺我,回去再練一百年吧,或許還有那麼點兒機會。”路斯比邊説着,紫色的眸子邊留意着不遠處月光照射不到的陰暗角落,直覺告訴他,幕後主使者一定在看着這一切。
她要他死,而且必須親眼看到才會安心。
刺客的體力已不如開頭,喘着氣擋下路斯比強勁的攻勢,一步一步地往後退,他們沒想到這個花甲老人竟然如此厲害。
正當他們無力招架時,一道銀色的光波衝出。
這是路斯比沒料到的,雖然知道她可能是個契約者,但面對突然的強勁襲擊,他也只能險險躲過。但是,他心裏在竊喜。
她終於肯出來了!
達芙妮從陰暗處走出來,皎潔的月光照射在她的臉上,美麗且惡毒,她冷冷地看着路斯比。
她的出現,讓剩下的刺客急忙跪地,“王妃!”
“一羣飯桶!”她大喝道,揮起衣袖,刺客們立刻倒在地上痛苦不已。
王妃?路斯比皺眉,她不是赫梯的皇妃,可是此刻卻被喚作“王妃”,她的身份到底是什麼?但這些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她出現了,計劃也就成功了一半。
接下來,就看託伊魯的了。
“你似乎料到我一定會出現!”達芙妮陰冷地看着路斯比。
“不親眼看到我被殺,你會心安嗎?”心裏有鬼的人,比任何人更小心。
達芙妮冷笑,“你説得對,我要親眼看到你死,而你也非死不可。”
“就因為我知道你是假冒的?”
“假的?你以為你有證據嗎?”
“露娜在哪裏?你的目的又是什麼?”路斯比不想和她浪費時間,單刀直入地問。假扮赫梯的皇妃,她不可能沒有目的,她和露娜的失蹤一定有着密切的關係。
“你想知道?怎麼你以為還會有人來救你嗎?”達芙妮看着他,就像看着一隻即將被她踩死的螻蟻。那些看守墓羣的侍衞早給她殺光了,根本不會有人知道是她殺了他,而以她目前的身份,更不可能有人懷疑她。
“等你死了,我就會告訴你的。”只要他還沒死,一切都有可能發生變化,她不會傻得在他沒死的時候就告知阿爾緹妮斯的下落。
路斯比還來不及回話,就敏鋭地察覺到四周的空氣發生了變化,死亡般陰霾的風從達芙妮兩側散開。看來她不需要藉助任何武器就能殺了他。
不,絕不能如此輕易地被殺掉。
路斯比舉起劍,衝向達芙妮。
達芙妮沒想到他會愚蠢地衝向自己,他以為手裏的那把劍可以對付她嗎?
瞬間,路斯比感覺有種無形的壓力,讓他無法靠近達芙妮,那股壓力伴隨着風,將他的衣服撕裂、皮肉割開,他頓時血流如注。
不,他必須要接近她,他和託伊魯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
每一次奮力逼近,都讓他身上多出十幾道口子,血就像飄散在空氣中的玫瑰花瓣。
“你那麼想死嗎?”不明白他明明可以躲開,卻反而冒着生命危險向她逼近,他到底在想什麼?
或許是一時的疑惑,讓達芙妮減弱了風刃,路斯比察覺到了,拼盡全力衝到達芙妮眼前。
兩人面對面,此刻路斯比已是傷痕累累,但他沒有任何懼意,反而笑容可掬。這抹笑容讓達芙妮腳底發涼,她想要後退,卻被他牢牢地抓住。
“你到底想幹什麼?”她大喝。
路斯比不語,舉起手中的劍,達芙妮以為他要刺向她,下意識地奪過劍,直刺向他的喉尖。
路斯比已經沒有任何武器,只有死路一條,但他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
突然,皇墓羣的入口有一羣人湧了過來。
“宰相在那兒!”
“怎麼皇妃也在?”
人羣中有些是貴族,有些是神官,也有些是平民,而走在最前頭的便是託伊魯。他只是按照路斯比之前在阿爾瑪神殿的命令:如果在見過皇妃後,天黑時他還沒有回去,那麼他就要以路斯比的名義召集貴族、神官、平民到前皇妃的陵墓去。
路斯比素來仁德並重,只要託伊魯以他的名義召集,自然很多人會來。
路斯比感嘆道:“是時候了!”
他看向正為突然出現的人羣而感到慌張的達芙妮,“你不是説我沒有證據證明你是假皇妃嗎?”
達芙妮一怔,她在路斯比眼中看到一個信息,她想阻止,但已經來不及了。
路斯比握住她的手,狠狠地捅向自己的胸口。
鮮血四濺。
驚愕的達芙妮只能看着劍沒入路斯比的胸口,飛濺的血染紅了她的裙子,而她的手依然握在劍柄上。
“這就是證據,你逃不掉了……”笑,仍然是笑,沒有死亡的恐懼,只有笑,無比欣喜的笑。
路斯比緩緩地朝後倒去,笑容依然不散,劍直挺挺地插在他的胸口,他朝着人羣奮力喊道:“她是假的皇妃!!!”
從他們的角度看來,是達芙妮狠狠捅了路斯比一刀,人羣中驚呼聲頓起,更加渲染了這血腥的場面。
“路斯比!!!”
山坡的另一頭,一匹駿馬踏塵而來。只有帝王才能穿着的紫色金邊披風,在月夜下讓薩魯看起來像一隻巨鵬,他策馬狂奔,在看到路斯比倒下的一幕時,他的心幾乎爆裂開來。
當然,他不可能湊巧在此出現,這也是託伊魯按照路斯比的命令做的:在回到宰相府後,他就讓奧利的老鷹給薩魯傳了信。
所有的一切託伊魯都照做了,但是他怎麼都沒想到,看到的會是這樣一幕。
“宰相大人!”他驚恐地大叫,也跟着狂奔而來。
達芙妮站在原地,顯得有些呆滯,很快大批侍衞將她包圍住。
證據,無法被推翻的證據!
她看向倒在地上的路斯比,知道中計了。
薩魯將奄奄一息的路斯比抱起,哽咽道:“老狐狸,我不准你死!”
路斯比咳出一口血,視線有些模糊,只能看到薩魯的輪廓,“陛下……這是我最後……最後能為您做的了。”
薩魯心頭悲痛難言,路斯比於他,不僅是忠臣,更是祖父啊!“愚蠢,誰讓你這麼做的,你還有很多事要做,我不准你死。”他回頭向正流着眼淚的託伊魯吼道,“快去叫御醫!快去!”
“唯有如此……才能夠揭穿假皇妃……”路斯比虛弱地握住薩魯顫抖的手。
“你是在告訴我,我是個昏庸的皇帝嗎?”
“陛下……並不昏庸,陛下是最先知道的,不是嗎?”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這麼做,為什麼?!”他惱怒,路斯比甚至沒有通知他,就拿自己的性命去賭。
“因為陛下太愛皇妃殿下了……”路斯比咳得更厲害,他極力平復自己,“因為愛,所以陛下不敢輕舉妄動;因為愛,陛下更下不了手。”
薩魯無語,他説得對,即使他知道回來的露娜可能是假的,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那也不需要你用命來換!”薩魯感覺到路斯比逐漸冰冷的身體,沉痛讓他只能用吼叫來平復。
“陛下……陛下……應該知道,露娜的存在已不僅僅是對於陛下有意義的了。”路斯比深知在赫梯阿爾緹妮斯代表了什麼。
或許貴族不容於她,但是平民與奴隸絕對擁護她。正因為如此,倘若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就斷定這個和阿爾緹妮斯一模一樣的女人是假的,又有多少人會相信?阿爾緹妮斯的魅力已經深入人心了,絕不是一句話就能讓民眾推翻她的,更甚者如卡布斯、塔卡,這些對露娜誓死效忠的人又會如何?如果假皇妃煽動民眾,很可能引發赫梯的一場動亂。
時值多事之際,赫梯不可以出亂子,絕不能讓敵國有機可乘。
身為皇帝的薩魯當然知道,這也是他遲遲沒有動作的原因之一。
阿爾緹妮斯·露娜·哈德斯的名字如同皇帝一樣,不可被推翻,牢牢地刻在了赫梯人民的心中。
“我老了……陛下……已經不需要我輔佐了,赫梯需要的也不再是我,而是露娜,是赫梯的皇妃,還有陛下您啊……”
“路斯比……”薩魯哀傷地叫道。
“陛下……答應我一件事情!”路斯比突然抓緊薩魯的手懇求道,“陛下一定要給露娜幸福,一定要讓她幸福……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
他在世界上最後的牽掛啊!
“不用你説,我一定會讓她幸福的!”
“我安心了……”説完,路斯比扭頭看向那座巍峨的墓殿,紫色的眸子漸漸失去了光澤,卻閃動着異樣的幸福波光,他朝着前方伸出手,像是握住了什麼……
他輕輕地呢喃:“你來接我了,你真的來接我了……”
風將他輕輕地包圍,他含着笑,手緩緩垂落……
薩魯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温熱的眼淚滴落在黃土上……
往日回憶如潮……
“小傢伙,你是誰?怎麼在這裏?”
年幼的薩魯,在神殿裏萬念俱灰的時候,路斯比發現了遍體鱗傷的他。
“殿下,劍不是這麼拿的。”
年少時,路斯比教他學劍,如同慈愛的祖父。
“殿下不可能殺了努旺達二世陛下,絕對不可能,我用人頭做擔保。”
當所有人都懷疑他是兇手時,只有他相信他,力保他登上了赫梯的帝位。
“陛下,想要女人嗎?”
在他想念露娜的時候,路斯比總是如此玩味地揶揄他。
現在呢?
“路斯比……”薩魯把失去温暖的老人摟在懷裏。
他再也見不到他了。
“路斯比……”老人帶着笑容,但已經沒有生息。
他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路斯比!!!”
聲嘶力竭的悲鳴,泣血的呼喚打破了夜的寧靜……同一夜空下,遠在埃勃拉的阿爾緹妮斯,此刻很不情願地陪着埃勃拉皇帝魯納斯觀賞沙漠夜晚的景色。
美麗的夜空中,突然有一顆星辰隕落,在黑夜中劃出一道光痕——
是流星!
雖然不迷信,但她還是許了願:希望能儘快回到赫梯,遠離這個惡劣到極點的埃勃拉皇帝。
忽然一陣風吹了過來,沙漠的夜很冷,風更如利刃般冷瑟。但這陣風很奇異地讓她温暖了起來,彷彿有一隻壯碩的臂膀將她緊緊擁住。
風久久不散,彷彿誰正緊緊地抱着她。
露娜……
風聲中她聽到了呼喊聲……
要幸福哦……
你要比誰都幸福哦……
莫名地,她的眼眶温熱,某種液體正緩緩落下。
“你怎麼哭了?”魯納斯詫異地問。
“咦?”她摸着臉頰,手指觸到了温熱的淚水。
“不舒服嗎?”魯納斯有些着急。
她搖頭,“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流淚……只是覺得……”
眼淚更洶湧了,她只能聽到風中模糊的聲音,並不是很真切,卻讓她無法止住眼淚。
直到那陣風漸漸散開,她都無法停止哭泣,她感覺到某個很重要的人離開她了。
露娜……
爺爺走了……
你要比誰都幸福哦……
風終於消散了……
這個夜,註定是悲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