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砌的圍牆雖高,對屈歸靈和葉潛龍而言,併發生不了任何阻礙作用,他們輕輕悄悄地上了牆頂,又輕輕悄悄地落到地面,燈火點點,燦亮閃爍,卻又在他們身上映幻過一溜細碎的光影,兩個人已經隱入黑暗的死角里。
莊院中固是處處明亮,但卻不算熱鬧,至少,比起這繁星似的燈籠火把來,它應襯托出的景象及氣氛未免稍嫌冷清——沒有什麼聲響,不見熙攘的人羣,偶而有巡邏的隊伍疾步經過,遠近也僅傳來那麼一兩聲低沉的叱問;這片莊院,似是被它自己鬱重的形態凝窒住了。
屈歸靈的背脊緊貼着這座石室的外壁,石壁透過衣衫,浸沁着一股極不舒服的冷硬感覺,這股感覺不但黏在肌膚上,也滲進心底,使得他情緒間都泛漾起那等的灰澀,幾乎就想插上翅膀,越早飛離越好。
葉潛龍和他並立在一起,這位“千帆幫”的“總堂巡行”木然站着,模樣生硬,好像如果屈歸靈不出主意,他就能一輩子這麼站下去的味道。
扯了扯葉潛龍的衣角,屈歸靈細聲問道:“葉兄,魏長風本人住在哪幢房子裏,你知不知道?”
葉潛龍道:“他們稱呼姓魏的住處是‘鯨穴’,位置似在莊院的後進,一幢兩層樓的獨立屋宇,我也只是聽説,卻不曾去過……”
屈歸靈道:“好,我們就先衝着魏長風下手,假設能夠一擊而中,不敢説永絕後患,至少可使大多無辜生靈得免塗炭,問題就更容易解決了!”
點點頭,葉潛龍道:“主意不錯,殺掉姓魏的,便不啻活人無數,屈大哥,我們這算做功德呢!”
屈歸靈一笑,向葉潛龍示意前行領路,他們小心翼翼地藉着地形地物的陰影或凸凹的格局掩護着行蹤前進,在避過幾處明樁暗卡之後,終於來到莊院的後面,也發現了那幢寬敞厚實的二層石樓——他們確定沒有找錯目標,因為樓前的門楣上,正掛着一塊褐底白字的木匾,上頭有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鯨穴”。
葉潛龍蹲伏在陰暗裏,他伸手朝石樓指了指,不覺呼吸略顯急促:“到了,就是這兒,不會錯,希望魏長風正巧在裏面,也免得我們多費手腳。”
細細端詳着石樓的建築形式同關係位置,屈歸靈十分慎重地道:“葉兄,不管魏長風本人是否正在其內,我們都要速戰速決,避免糾纏,當頭一擊之下,立時後撤,要不然,就有身陷重圍之虞!”
葉潛龍道:“我省得,‘鯨穴’是‘鐵槳旗’發號施令的重地,核心中的核心,一旦傳出警訊,自則觸動整個防衞體系,若不快逃,豈非嫌命長了?”
屈歸靈低喝道:“走!”
兩條身影,宛似夜空中驀起的一對飛鴻,眨眼之下已掠至石樓後側的窗户,沒有帶起一點聲息,一絲風聲,彷彿燕子經波,秋水無痕。
窗户內一片漆黑,不聞響動,屈歸靈攀附在框沿邊,貼耳聆聽了一會,突地伸手推開窗格,身形微翻,人已進入房裏。
俄頃以後,他的聲音從屋內傳來:“葉兄,可以進來了。”
緊攀在窗框另一邊的葉潛龍,雙腿輕拳,身子上聳,游魚似的滑入房中,腳觸處,一片輕柔温軟,地下敢情還鋪設着什麼毛毯一類的玩意哩。
屈歸靈的語聲從屋角悠悠響起:“這像是魏長風的書齋,存書極多極博,只不知他有沒有時間看,看不看得懂?”
葉潛龍閉閉眼,使自己的視力較適應房中的光度,於是,他發覺這裏果然是間書齋,一排排的線裝書籍羅列在四壁的紫檀木書架上,靠窗擺着書桌,桌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進門處尚置有坐榻,幾隻酸枝雕花高腳几上或豎玉瓶,或坐香爐,佈置竟還帶着三份雅氣。
屈歸靈的身影飄了過來,葉潛龍忙道:“屈大哥,人既不在這裏,我們是否要逐房去搜?”
掩向門邊,屈歸靈輕輕啓開一線,瞄單目朝外窺探,然後,他招招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從門縫外,有光亮映入,顯然外面點得有燈火,葉潛龍快步趨前,輕聲道:“小心行藏,屈大哥——”
屈歸靈迅速推門閃出,葉潛龍隨後跟上,現在他們察覺正置身在一條寬闊的走道上,走道兩邊,各有四門緊閉,頭尾處亦分別是另一扇掩攏的門扉,這表示二樓上一共有十一間屋子,書房內不見魏長風的蹤影,或有可能他就在其餘十間屋子的任何一間之內!
略一沉吟,屈歸靈像箭一樣標射向走道盡頭那扇門扉,人到門前,猝然側移,左手倏伸又縮,那扉沉厚的木門已應聲往外開啓。
門後,是一間相當寬大的寢室——有垂掛着深色錦帳的銅牀、有衣櫃、有卧椅、有長几,而且,有燈、有人。
人便端端正正的坐在卧椅上。
這人的年紀,大概在五十上下,一張狹長無肉的面孔上,透着暗青的色調,雙目細長,瞳孔中的光芒冷酷如蛇,此刻,他抿着薄薄的嘴唇,好整以暇的打量着門邊的屈歸靈,以及尚在走道那一頭的葉潛龍。
屈歸靈説不出現在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有點意外,卻又不怎麼意外,覺得緊張,更慶幸找到了狙擊的目標——但隱約中,他內心感到有些忐忑不安,事情的變化,似乎不該是這個形態,宛如,這個形態的衍生並非偶然,倒像是事先經過設計規定的!
坐在卧椅上的那人,緩緩摸着自己颳得青滲滲的下巴,而他黑色的袍袖褪落,露出一截純白的緊口絞紋箭袖來;他注視着屈歸靈,語氣平淡得像在市場攤子上買一把青菜:“朋友,先容我自行介紹,我叫安磐,‘鐵槳旗’的所屬稱呼我是‘二頭兒’,江湖同源叫我‘青面魔君’,這麼一説,你大概已經明白我是誰了吧?”
屈歸靈不免失望,真的失望,房中的這個人,竟然不是魏長風!接着他又想開了,也罷,雖不是魏長風,卻是魏長風手下第一大將,他的左右股肱‘青面魔君’安磐,逮不着魏長風,折他一員好手,也算不虛此行了!
安磐神色安詳,一點也不驚恐惶亂,彷彿他早就預知,並且在等待這一刻降臨似的——輕剔着自己的指甲,他又緩緩地道:“現在朋友,我業已介紹過我自己,該輪到你報個名號,引見引見了。”
屈歸靈冷靜地道:“安磐,你以為,我是幹什麼來的?”
細長的雙眼倏然開合,精芒宛如蛇信吞吐,猝現又斂,這位“鐵槳旗”
的第二號人物不帶絲毫笑意地笑了笑,悠閒地道:“你倒説説看,此時此情此景,你——不你們二位以這種方式進入‘鯨穴’重地,是打譜幹什麼來的?記住,如果你們要編造一個沒有惡意的理由,必須編得令人信服才行,而我,常常是很挑剔的。”
屈歸靈根本不想編什麼理由,事實上,他也明白編任何理由只怕都瞞不過這姓安的,他不是為了編理由而來,所以,索性單刀直入:“安磐,我不會給你挑剔的機會,我們來了,正如你方才所言,此時此情此景,用這種方式進入‘鯨穴’,你應該清楚我們是為何而來,這無須編理由,你和我們一樣,心裏有數。”
安磐姿勢不動地道:“朋友,你還不曾告訴我,你是誰?”
屈歸靈冷硬地道:“我姓屈。”
安磐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
“孤鷹?屈歸靈?”
屈歸靈被對方笑得不大舒服,他面無表情地道:“不錯;難道我的名號,會使你如此高興?”
安磐的形色間,流露看不可掩隱的振奮,他目不稍瞬地瞧着屈歸靈,樣子有點像一頭餓獸虎視着眼前的肥美獵物,顯得垂涎三尺:“你來得好,屈歸靈,我們的一番心血,總算沒有白費虛擲,終於釣着兩條也説不定。”
屈歸靈冷冷地道:“安磐,不要這麼泰山篤定,世間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
安磐十分殷切地在向屈歸靈解説——活脱將屈歸靈當作一個共參機密的老友,而這機密又是春風得意的一樁傑作;他的神態裏有着急欲表功的自詡:“屈歸靈,你們現在立足的地方,老實説,乃是一個陷阱,是一個早在數天之前便已佈置妥當的陷阱;我們曾經詳細研究過‘千帆幫’可能採取的行動步驟、報復方案,也做過好多項預測及防範,於再三的推敲之後,我們認為,‘千帆幫’直接派遣高手潛進‘黑巖半島’的‘鐵槳莊院’,向‘鯨穴’作必死狙襲乃是最可能採用的幾種手段之一;因此,瓢把子事先便已搬出‘鯨穴’,改由我來坐鎮指揮,你不知道,近數日來,我是多麼期盼‘千帆幫’的刺客光臨,一等再等之下,差點令我失卻信心了,就在這樣的焦慮忐忑裏,你們來了,更是由你領着頭到來,從而使得我方耗神費時的辛苦設計不致落空,又得回報,你説,我怎麼不高興、不自傲?”
屈歸靈的呼吸稍見滯重,他目光四轉——二樓上仍是一片寂靜、一片深沉,並沒有任何異常狀況發生,至少,眼前還沒有。
走道另一頭的葉潛龍,早也聽清了安磐的每一句話,但他的樣子卻像一個字亦不曾入耳,左手執着寬闊銀亮的超大型劍鞘,右手輕撫劍柄,人站在那裏,就似一尊七情不動的石像。
安磐似是猜得透屈歸靈的想法,他乾乾地一笑,慢條斯理地道:“不必張望,屈歸靈,在埋伏發動以前,你什麼也看不到,譬喻表面平靜的大海,剎時前波如明鏡,剎時後,嘿嘿,説不定就怒浪滔天了!”
屈歸靈道:“看你這副眉飛色舞,洋洋自得的模樣,大概這個計謀就是閣下你擬定的吧?”
安磐老實不客氣地點着頭道:“好説,好説,正是我一手策劃,頭尾安排;屈歸靈,承你二位賞臉,果然一腳踏入,送上門來,你想想,要是你們不來,我的這出戏卻怎生往下去演?白搭精力事小,顏面攸關可就事大了!”
歇了口氣,他又接着道:“原先,我還一直在擔心,就算‘千帆幫’的刺客中計入彀,卻不知是哪一等的角色,假如掉進來的只是幾個上不得枱盤的貨,則未免令人失望,此刻我才叫放了心,屈歸靈,你夠份量,你是我們除了何起濤之外的第二個目標,由你先行墊底,我可面子十足……”
不管怎麼沉着,怎麼鎮定,也不管歷練了多少大小場面,屈歸靈如今亦免不了背脊泛寒,手心沁汗,他的直覺竟不幸觸中——這個形勢,當真並非偶然,竟的確是經過人為設計定規的!
安磐坐在卧椅上,大馬金刀地續道:“屈歸靈,我看得出,你已經開始疑懼、開始畏縮了,你想退出、想逃走?我勸你打消這樣的念頭,因為在我的嚴密佈署之下,你不會有一點希望。”
屈歸靈忽然也笑了:“我發覺,安磐,你有一個毛病,要知道,當人們初初相見,就能被挑出毛病,決不是一個好現象,這表示虛浮、誇大、不落實。”
安磐的一雙倒眉驀地聳起,又立時恢復原狀,若無其事地道:“説説看,我有什麼毛病?”
屈歸靈淡淡地道:“你的毛病在於喜歡自説自話,在於自我陶醉,安磐,你要記住,所有未曾發生的事,其演變與走勢都不見得會依照某方面塑定的模式去發展,它將千變萬化,難以逆料——如果另一方面不肯合作,甚至意圖相背的話!”
搖搖頭,安磐頗有信心地道:“現在的情況卻非如此,屈歸靈,事實上你們已經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中!”
屈歸靈道:“這又是你自己的結論。”
伸出那隻枯乾又細長的左手,安磐遙點着走道頭上的葉潛龍,似笑非笑地道:“不用急,屈歸靈,現下暫且不談誰的結論正確,先讓我們把另一位貴客的身份弄清楚;唔,這人我雖沒有見過,瞧那形貌,似乎挺熟,我來猜猜看——嗯,大概他就是‘千帆幫’的‘總堂巡行’、‘鬼劍門’獨一無二的傳人‘默劍穿山’葉潛龍老同行吧?”
葉潛龍的外表上沒有絲毫反應,依然半截鐵塔似地站在原處,雙目平視,姿態不變,連臉上的肌肉都不見扯動一下!
屈歸靈倒是一拍手,笑道:“好眼力,安磐,果然吃你一猜就着,能如此認人識人,莫怪幹得上魏長風的副手!”
安磐四平八穩地道:“這不是難事,葉潛龍的外像特殊,活似掛了招牌,人往那裏一站,便乃一副早經書就的圖樣,豈有猜不中的道理?”
略略移近一步,屈歸靈道:“三皇五帝全已表過,安磐,你還不準備發動陣勢,須知夜長夢就多。”
安磐深深注視着屈歸靈,細長的雙眼裏閃映着一抹古怪的光彩:“我明白你的打算——只要在你認為適合下手的辰光,你絕對會毫不猶豫地下手,至於我這邊的佈置情形如何,你並不考慮,屈歸靈,你是這個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