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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山林歲月浮塵夢

    經過秦藥師悉心的治療,加上老汪全家殷勤的服侍、屈歸靈的傷勢痊癒得很快。當然,何如霞更是功不可沒,這段日子裏,她已經把自己的精力全心意投注在屈歸靈身上,體貼入微,温婉細緻,像個新婚可人的小妻子。

    人在情感上的轉變,的確是不能以常理去推論的,連何如霞也迷惘於如此的轉變。但是,她喜歡這種轉變,感受上不止是新鮮,更是興奮,屬於兒女私情的那種興奮,她知道自己,嗯,大概已經愛上屈歸靈了。

    何如霞的態度迥異於以往,屈歸靈並非木石,豈有察覺不出之理?那良久沈默的凝視、一顰一笑間的韻致,在在流露出她心底的秘密。屈歸靈不是受寵若驚,卻有着不知如何順其自然的窘迫,半生以來,也曾愛過,那段戀情業已湮遠模糊,朦朧得難以記憶,像是上輩子的事了,而眼前佳人如玉,柔情似水,鮮活的意興強烈的震撼着他的心絃,他原以為在這一方面已是心同古井,豈知不然,古井是無波的,他卻漣漪圈圈,欲迎又止了。

    養傷的辰光過得好快,不覺裏,山中歲月,已悠悠忽忽的流逝了三十個晝夜。

    大清早,屈歸靈漱洗之後,獨自一人到屋外散步。大概在十天以前吧,他就能不用人挽扶,放單溜腿了——上次累積起來的內外創傷,委實夠嗆,直到現在,偶而還覺得身子發軟哩。

    他起得早,秦藥師來得更早,走沒幾步,秦藥師已在遠遠的山路上向他打招呼了。這個遁身荒澤,卻不忘濟世救人的來野藥者,屈歸靈對他的好感,並不僅在於單純的有關個人的施醫續命之恩。

    秦藥師加快腳步,迎面走來,他一面端詳着屈歸靈的氣色,喜笑顏開:“屈先生,你模樣較之昨天又強多了,走幾步路,也還順當吧?”

    屈歸靈笑道:“就是怕走多了兩腳發軟,有時候稍一過累,氣就喘得急,感覺上還是虛,秦藥師,依你看,尚須耗上多少日子才能全好?”

    秦藥師搓着手道:“照你當初的傷勢情況,能有今天的成績,已經頗不容易了。屈先生,你可是從鬼門關上給硬拖回來的,不瞞你説,在動手替你醫治的當口,我還真是心裏打鼓,七上八下的不落實呢!”

    哈哈一笑,屈歸靈道:“你客氣,藥師。”

    順手翻着屈歸靈的眼皮,看了看舌苔,再把過脈,秦藥師道:“約莫還得再過個把月才行,一個月之後,我擔保還你的活蹦亂跳,強健如昔!”

    屈歸靈的形色忽然暗淡下來,他搖搖頭,有些意態消沉道:“恐怕不能再耽那麼久了,藥師,只養了這一個月的傷,我耽心已耽誤了很多事,外面或許早就鬧得天翻地覆……”

    經過這些天來的融洽相處,秦藥師亦大概清楚了屈歸靈與何如霞的來龍去脈,知道他們的出身來歷,聞言之下,連忙温言相慰:“你指的是‘千帆幫’的事?屈先生,‘千帆幫’是個大幫口,屬下猛將如雲,強兵似虎,對可能發生的狀況不會應付不了,你別多操心,傷神憂煩,亦足以影響身子的康復。再説,你就是要替他們出力,也得有這份力氣才行,身子不養好,累了人,更累了自己……”

    屈歸靈苦笑道:“話這麼説是不錯,但心裏懸着事,日裏夜裏都不得安寧。藥師,還要麻煩你多費點神,好歹把治傷的期間縮短,我真要憋慌了!”

    與屈歸靈並肩往回路上走着,秦藥師沉吟着道:“你知道,屈先生,人的傷情已經穩住,如今是在調理階段,調理身子是急不得的事,如果硬要加速復原,也不是沒有法子,下幾味稍重稍猛的補藥方,便有立竿見影的功效,問題是怕生後遺症,將來對身體或有影響……”

    屈歸靈忙道:“這個不用你耽心,藥師,我們習武的人,身底子一向厚實,更諳運氣行功之道,足以承受尋常之輩所不能負荷的調理方子,你就下手辦吧!”

    秦藥師不禁笑了:“真是三句不離本行,這又不是打殺拼鬥,下手辦還行麼?”

    屈歸靈亦笑道:“那就多有偏勞了,藥師。”

    秦藥師道:“我總盡力就是,不過,處方加重之餘,也得顧着不能傷到你的身底子,且讓我尋思尋思再為你配藥,你別心急,屈先生,須知欲速則不達。”

    屈歸靈頷首道:“一切全憑藥師你了。”

    兩人邊談邊走,來到屋前,門兒又“呀”一聲啓開,何如霞容光煥發的舉步行出,見到屈歸靈與秦藥師,先向秦藥師招呼過後,才又埋怨着屈歸靈:“你看你,怎麼説都説不聽,大清早,露氣重,傷還沒全好,就頂着濕霧往外跑,也不怕風寒入骨?將來有你腰痠背痛的日子!”

    屈歸靈打着哈哈道:“沒這麼嚴重,二姑娘,我是憋得慌,早晨起來溜溜腿,覺得還挺鬆快自在的。”

    秦藥師接着道:“照醫理上説,病人能有限度的活動活動,對身體的復原應該是有益無害的,但二姑娘的關懷亦不無道理,清晨霧氣重,等日頭上了天再出門總比較合宜……”

    何如霞格格笑了:“屈先生,你聽到人家藥師的話啦?雖然話是説得‘刀切豆腐兩面光’,至少證明我的見解沒有錯,你還是多歇着,少勞累的好!”

    門裏,二虎子愣頭愣腦的蹦了出來,嘻開一張大嘴吆喝着:“吃早飯啦,娘要我請大夥進屋上桌,今早的飯食可美着哩,一大鍋菜肉麪疙瘩外帶香噴噴的白米子兒,好夠勁道……”

    秦藥師一聽之下,先就嚥了口唾沫,邊搓着手往屋裏趕,邊笑呵呵的道:“乖乖,老汪是不想過日子啦!大清早就吃得這等豐美法,除了菜肉麪疙瘩另外尚搭配着大白米飯,這倒不得不叨擾一頓!”

    何如霞眼波流轉,對着屈歸靈嫣然一笑,聲音放得極低極低:“昨天才給老汪一百兩銀子,今早他就辦起盛筵招待我們了,屈先生,這家子人是不是憨厚純樸得非常可愛?”

    屈歸靈微笑點頭,目光投注在何如霞姣美的面容上,一剎裏,覺得眼前的這位大姑娘更是可愛,可愛得貼心之極!

    一條細細的山泉斜掛下來,經過嶙峋的石隙間蜿蜒流去,一株柳樹垂條如絮,迎風飄搖,除了偶而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這裏是一片幽靜。

    何如霞坐在一塊平滑的岩石上,雙手託着下顎,神色有些怔忡憂鬱。

    屈歸靈伸手撥弄着泉水,無意裏回頭看到何如霞的模樣,不由得走了過來,把水濕的一雙手就着外衣擦乾,邊柔和的問:“你在想什麼,二姑娘?是不是心裏惦記着家,惦記着幫主?”

    嘆了口氣,何如霞沉沉的道:“前些天我做了個夢,一直沒向你提,那個夢,想起來就免不了心驚肉跳……”

    屈歸靈也在何如霞對面揀了塊石頭坐下,他望着何如霞,平靜的道:“大概是一場噩夢?”

    何如霞點點頭:“是的,是一塊噩夢,我夢到‘海口集’我們幫的總壇裏一片火光,殺喊震天,刀光劍影交相輝映,大羣人奔來跑去,每一張臉孔都染着血,都扭曲得變了形,突然間,一切景象又消失了,只看到若隱若現的無數幽魂在殘垣敗壁的堂口中飄忽,朦朧裏,似乎聽到爹在呼喚我,那聲音,好空洞、好悠長,像是……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送過來……”

    屈歸靈凝重的道:“日有所思,夜方有夢,二姑娘,不過心靈感應,有時也能在下意認的狀態中傳達某些真實的信息,我不願安慰你説決無此事,但卻不見得會有你夢中所睹那般情況悽慘,憑心説,這些天裏,我也一直惶惶不寧,記掛着貴幫可能面臨的突變……”

    何如霞輕輕的道:“你的傷勢,屈先生,聽秦藥師説,本來至少還須養息個把月以上才算痊癒,但他應你的要求,把藥方子下重了些,不過也得半月餘始可運作如常,我知道你和我一樣心有牽掛,好歹,先養妥了傷再論行止吧……”

    屈歸靈懇切的道:“情緒若是不安穩,再好的補藥亦會在功效上打折扣,我的身子狀況,我自己心裏有數,雖未完全康復,亦八九不離十了,叫我再耽在這裏,也實在耽不下去,我想,請秦藥師把藥份先給配好,一路走、一路服用,待抵達地點,光景也就差不多了……”

    何如霞猶豫的道:“屈先生,這樣做,行嗎?”

    屈歸靈笑道:“沒有問題,身子是自己的,我也不願意故意糟蹋自己呀!”

    抿抿嘴唇,何如霞一時靜默着沒有説話,她當然明白,屈歸靈之所以如此急迫的希望偕她離開,傷勢痊癒問題只是故示輕鬆而已,主要全在於關切“千帆幫”的安危,亦就是同她心中所牽、夢裏所掛息息相連,這種犧牲自我,發乎道義的奉獻精神,委實令人感動。

    屈歸靈望着她,道:“怎麼不説話了?是不是又想起什麼煩心的事?”

    何如霞柔柔的一笑,道:

    “不,我在想你。”

    屈歸靈怔了怔,道:“想我?”

    何如霞道:“屈先生,你實在是個好人,當今之世,只為了一句承諾,便拿生命做擔負,流血流汗也堅持到底,這樣的俠義之屬,真正少見……”

    屈歸靈拱拱毛:“過獎了,二姑娘。”

    何如霞輕聲道:“關於以前的那些事,屈先生,你不會見怪吧?”

    屈歸靈有些不解的道:“以前的哪些事?二姑娘,我不明白你是指——”

    垂下視線,何如霞赧然道:“我是説我以前對你的態度,屈先生,因為我急躁的個性,加上對事實的誤解,曾經不止一次的冒犯過你,現在回想,完全是個人的想法偏激與不夠成熟所致,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屈歸靈笑了:“二姑娘言重,我對二姑娘的舉止,像是積恨未消的樣子麼?”

    何如霞愧疚的道:“所以我才越想越難為情,屈先生,只要你能曲諒,我就安心了。”

    屈歸靈道:“在你這種年紀,二姑娘,自則有你認為理所當然的反應,無論這樣的反應是否成熟,都不能算做過失,因為人的經驗和世故,大多隨着歲月的遞加而增長,圓通達練,也得到了那個年齡才行……”

    哼了哼,何如霞抗聲道:“屈先生,我已經不小了,過八月,就二十二啦,二十二歲的女人家,還能叫小?”

    屈歸靈哧哧笑道:“我沒有説你小,二姑娘,我的意思是,我比你可要老得多,見解或涵養方面理該較為深廣,如果我們全一樣毛躁行動,遇事不求徹悟,恐怕早拆了夥,搭檔不下去了。”何如霞也不禁掩着嘴笑:“屈先生,還記得我數落你遇事總是遲了一步?現在想想,委實是無理取鬧,在那種關口上,你也並不願意遲上一步,陰錯陽差,只能説因果早定,怎能怪得了你?”屈歸靈緩緩的道:“有件事,我可沒有延遲半分,恰好在節骨眼上及時處置了。”

    何如霞思索着問:“你説的是哪件事?”

    屈歸靈道:“刁雲展與全大寶的事,二姑娘,天幸我在緊要的一刻甦醒過來,要不然大恨鑄成,不獨你首蒙其害,我更有何顏再見令尊?”

    何如霞粉面飛紅,果似霞照,嘴裏狠狠的説着話,目光卻其柔似水:“提起那兩個畜生,我就滿腔的火——屈先生,當時若非你在,我,我就完了……”

    屈歸靈笑道:

    “事後我僅有一個想法,天可憐見,這次可不曾誤了正辦,好歹扳回一局!”

    輕“啐”一聲,何如霞的臉蛋兒漲得紅馥馥的:“別提了,提起來好不令人羞死恨死——”

    屈歸靈凝視着眼前這一朵花的大姑娘,真正從心底慶幸這朵花不曾遭受摧殘,否則,何止是不幸?簡直就是罪大惡極了。

    來的時候是三人三騎,回去的時候卻少了一人,望着這乘空騎,屈歸靈與何如霞都不由心頭沉重,隱隱抽扯着肝腸。

    還沒有抵達“海口集”之前,沿途已經聽到許多傳聞——“千帆幫”和“鐵槳旗”火併的消息,正繪影繪形、或真或假的在江湖上喧騰着,而不管傳聞中的情節有若干虛實,唯一的結論總錯不了:雙方終於開戰了!

    兩人三騎,非但是歸心似箭,更且是心憂如焚,不歇不停的往回路上飛奔着,恨不能縮地有術,一步就踏進“千帆幫”堂口的大門。

    蹄聲如雷裏,他們已越過了“牛角沱”,“牛角沱”是一片濱臨洛河的小村莊,由此地到“海口集”,便不足二十里地了。

    沙塵飛揚於十二隻馬蹄的起落間,灰濛濛的彷佛一層層滾蕩的霧氣。何如霞每每搶奔在前,叱喝連聲,馬鞭不停的揮舞,鞭梢子破空發出的尖響,強烈顯示出她越近家門,越為急切憂躁的心情來。

    何如霞的情緒,屈歸靈是十分理解的,噩夢成真,她的惶恐焦慮當然更勝於人,屈歸靈只沉默的緊隨在後,暗中祈禱“千帆幫”經此一劫,千萬不要弄得大喪元氣或一蹶不振才好。

    突然間,狂奔於前的何如霞猛然挾腿收繮,馬匹在急速的馳騁中驀地全身打橫,又人立而起,“唏聿聿”長嘶若泣,何如霞緊抓繮繩,貼俯鞍上,差一點就被她自己這個驟起的動作掀下馬背。

    緊隨在後的屈歸靈,應變就比何如霞從容多了,他倏見何如霞馬身橫止,立時帶繮斜出,坐騎只搶出幾步,便穩穩當當的停止下來,他人在馬上,紋風不動,僅兩眼冷沉的盯視着道路當中——那使他們不能前進的因由就明擱在那兒。

    何如霞一面揮扇眼前的塵霧,邊氣惱的大叫:“你這人是怎麼搞的?存心找碴不是?路有這麼寬,你竟硬是攔着我的馬頭撞?”

    就在道路中間,站着一個人,一個臉色蒼白,缺少右臂,突然出現得彷若幽靈般的男人,此刻,這個男人正微仰着面孔,含笑向屈歸靈招呼。

    等何如霞看清楚了面前的人,禁不住脱口驚呼:“這不是姓江的嗎?”

    不錯,那是江樺,一個多月之前才斷了右臂的江樺。

    江樺仍然在笑,但那抹微笑卻毫無笑的本質,笑得冷澀、刻毒;笑得悲愴、陰寒,笑中宛如噙着血痕;他非常平淡的開口道:“是的,是我,何二姑娘,是我姓江的,天下何其大又何其小,想不到我們這麼快又碰面了,不知這是無意抑或巧合?”

    屈歸靈七情不動的接上來道:“天意也好,巧合亦罷,江樺,這麼快就碰上面,只怕對你並不適宜!”

    江樺深沉的道:

    “無論什麼事,該來的時候總是要來,爭遲爭早沒有什麼意義,屈歸靈,我等這一天、這一刻,已經等得望眼欲穿,迫不及待了——”

    屈歸靈面無表情的道:“斷臂之傷,乃屬巨創,縱有再世華陀為你診治,月餘之功,亦難望痊癒如常,江樺,你這樣沉不住氣,足見心胸狹隘、睚眥不容,成不了獨鎮方面的人物!”

    江樺陰悽悽的道:“但能雪恥復仇,湔除此恨非則獨鎮方面付諸一笑,甚至連這條性命要與不要,亦無所惜。屈歸靈,仇火焚心,令我寢食難安啊!”

    那邊的馬背上,何如霞橫眉豎目,氣沖沖的叱喝着:“姓江的,當日就不該輕饒過你,若是早早斬殺劍下,你還何來眼前的囂張?”

    江樺淡然道:“當日我亦不曾求之不殺,更沒有表示過絲毫回饋之意,你們心知肚明,我江某人一條手臂不能白拋,勢必有以補找!”

    扭頭回來狠狠瞪了屈歸靈一眼,何如霞的火爆脾氣又發作了:“屈先生,你看到了吧?縱虎歸山,遺患無窮,那天叫你殺,你硬是不殺,也不知你表的是哪門子婦人之仁?如今可好,你不殺人,人要殺你,節骨眼上毫不領情的堵上來啦!”

    屈歸靈搖頭道:“二姑娘,江樺算不上是一頭虎,虎有威,不似他這麼輕忽急躁。”

    何如霞懊惱的道;“如果你當時聽我的話,何來眼前的麻煩?咱們一放繮,早到家門了!”

    江樺似乎有所仗恃,神態間顯得頗為鎮定自若,他慢條其理的道:“何二姑娘,你那個家,早回去、晚回去,都不要緊,因為已經是一片瓦礫、滿目瘡痍了,便添上你二位,又能濟什麼事!”

    心腔子猛一收縮,何如霞厲聲道:“你胡説,‘鐵槳旗’偷襲我們‘千帆幫’誰也知道乃是鎩羽而歸,半點便宜沒佔着,姓江的,你妖言惑眾,我們不上你這個當!”

    江樺目光平視,悠悠的道:“何二姑娘,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海口集’已近在咫尺,如果你尚能留命迴轉,便知我江某人言之不虛……那光景,慘啊……”

    何如霞怒道:“放屁,你莫非親眼見到?”

    江樺嘆口氣道:“當然,我雖因臂傷,不便親自參與,但雙方的攻殺戰況,卻一直在旁目睹,‘鐵槳旗’精英盡出,所向披靡,‘千帆幫’節節敗退,招架無方,僅僅幾次衝撲,‘千帆幫’已是橫屍遍地、血流成河,狼奔豕突之下,連個負隅頑抗的局面都撐不出……”

    身上陡然起了一陣冷顫,何如霞的臉色大變,任是言詞依舊倔強,卻已透出那等難以掩飾的悲憤情態;她咬牙切齒的道:“姓江的,我不會相信你那一番鬼話,我們‘千帆幫’兵強將猛,好手如雲,豈會如此不堪一擊?你是故意顛倒事實,混淆黑白,全在瞎扯!”

    江樺又浮現出那種古怪且令人覺得極不舒服的微笑,漫聲道:

    “等着瞧吧,何二姑娘,只要你還瞧得到,就明白我是否在瞎扯!”

    屈歸靈忽道:“二姑娘,我認為眼下我們無須爭論他的話是真是假,主要於怎麼解決問題——看看是他過我們的關,還是我們過他的關!”

    何如霞恨聲道:“屈先生,這一次你大概不會再發那種莫名其妙的慈悲了吧?”

    屈歸靈有些尷尬的道:“即使我想慈悲,恐怕江樺也不會慈悲我了——二姑娘,他可是豁命來的!”

    江樺斜斜走出幾步,臉上的氣色雖然不佳,但由那種深刻仇恨與渴望報復所組合成的怨毒心理,卻凝結為股堅強的意志,意志反映於形象,病容憔悴裏,便就煞氣盈溢了。

    何如霞騙腿下馬,“鴛鴦劍”緊握手中,模樣顯見是一觸即發——雙手環抱前,屈歸靈卻不正視江樺,他的語調在平淡中流露着幾分對敵人故作神秘的不耐:“江樺,一個多月之前,你四肢健全,樣件不缺,已經敵我不過,現地你少掉一條右臂,自然更非我的對手,但是你卻日夜伺伏,不依不饒的找上門來,這表示你已握有自認為能以制勝的條件,何妨把你的底牌掀揭出來,我們早完事早了斷,省得彼此牽腸掛肚的空懸着!”

    江樺冷森的道:“屈歸靈,你比我想像中要聰明一點,可是,卻還不夠頂聰明!”

    屈歸靈神色蕭索的道:“我倒要看看你的錦囊妙計裏按的是哪一條?江樺,最好能出乎我的意料,否則,今天你得失去的,就不止是一隻手臂了!”

    路旁的一個矮平土崗之後,人影微閃,任雪綺已婀娜多姿的走了出來,多日不見,這位女“無常”顯然也枯槁了不少,雖説身段窈窕依舊,踏步如蓮,臉上的紋痕、雙瞳中的神韻,卻藴藏着隱隱的晦澀辛酸,模樣兒泛着一股説不出的悒鬱——她想是不會自己折磨自己,八成是被她老公的痛苦所波及了。

    看到任雪綺出現,屈歸靈並沒有丁點意外的感覺,老實説,要是這“陰陽無常”兩口子不搭在一起,那才令他難以思議哩。

    任雪綺抿抿唇,表情陰冷的注視着屈歸靈,聲音中帶著喑啞:“屈歸靈,如果我們今天又栽在你手裏,別説是我當家的一條命,連我這條命亦一併奉送,徹頭徹尾,都請你成全了吧!”

    屈歸靈生硬的道:“假如只有你們夫妻二人,任雪綺,我成全你們的希望就非常大了,但我不相信你們會自視到如此之高,敢以你二人之力來戮殺於我!”

    任雪綺大聲道:“屈歸靈,我們輸過你一次沒有錯,然而輸過一次並不意味着就永遠難以抬頭,你張狂至此,説不定報應即在眼前!”

    微微一笑,屈歸靈道:“若説報應,大概不會來自二位身上,任雪綺,你倒是把你們隱藏着的‘報應’搬出來給我看看,也好叫我掂量一下,夠不夠那‘報應’的斤兩?”

    任雪綺慢慢把視線轉向她剛剛轉出來的土崗之上,屈歸靈隨着她眼睛轉動的角度望過去,土崗之頂,不知何時已站着一個人,一個身穿灰袍的僧人。

    僧人的體形十分高大,手中執着一柄粗重的“方便鏟”,圓顱大耳,高額隆準,生像異常威猛,看上去,沒有多少出家人應有的飄逸出塵之氣,倒帶着相當濃烈的霸勢。

    屈歸靈不由暗自加了戒備,因為這個和尚的出現方式,業已表達了一項警兆——以屈歸靈所具有的感應力來説,在這麼接近的距離裏,他竟然不會察覺和尚是什麼時候走上土崗的!

    任雪綺目注土崗上挺立的僧人,形容間流露着恁般的虔敬與崇仰,似乎僧人便是她全心全意的生命寄託,令人感受到她那股抑制着自己膜拜下去的衝動……

    那和尚,會是誰呢?

    江樺面向土崗,上身微躬,以極為尊敬的口吻朗聲發話:“飛鷗師父,到底還得勞你的法駕——”

    和尚往前跨出一步——僅只一步,人已從土崗上飄然而下,好像他識得縮地之術一樣,一步踏落,身子已來在四丈多外!

    江樺的一聲“飛鷗師父”,立時替屈歸靈在腦中所藴藏的豐雜見聞間檢出來了一條索引,順着索引追憶下去,他很快就想起了這“飛鷗師父”的出身來歷,這一想起,不禁令他心底又泛愁嘆!

    真是此時何時、此地何地?鬼差神使也不該這麼湊巧,偏偏在臨到家門的節骨眼上再遭遇如此一尊難惹難纏的雙面菩薩!

    悄悄靠近了屈歸靈,何如霞放低嗓門,形色上難免驚疑不定的輕輕詢問着:“屈先生,這個和尚是何方神聖?瞧兩口子,竟當做菩薩供了……”

    舐舐嘴唇,屈歸靈低聲道:“你先別急,二姑娘,沉住氣,凡事有我頂在前面,沒什麼要緊——”

    何如霞已驚覺到情況不大佳妙,她焦急的扯扯屈歸靈衣角,湊得更近:“瞧你像有點緊張?屈先生,這和尚是什麼來歷,你還沒有告訴我!”

    不等屈歸靈回答,那僧人已單掌問訊當胸,聲如洪鐘大呂,餘響不絕:“老衲飛鷗,少林嵩山第十二代棄徒,如今浪跡空門,徜徉方外,做一個佛俗之間的引渡人,暇時麼,亦不免紅塵走走,管點人世雜務,有如眼前便是了。”

    何如霞雖不明白這“飛鷗和尚”是個什麼輕重角色,但光看人家的氣宇舉止,再瞧江樺夫婦對他的恭順之態,料想決非等閒之輩,和尚主動答話,她先是怔窒片歇,卻又馬上有了氣:“大和尚,你一個出家人,正該找處深寺古廟,清清靜靜唸佛修心才是,怎的卻六根不淨,跑到這裏管起江湖閒事來了?”

    飛鷗和尚淡淡一笑道:“入世即為出世,我佛慈悲,容得人動心不動,人間不平,總該管得!”

    何如霞怒道:“何謂不平?你是替他們兩口子不平,還是為我們不平?”

    趕緊拉了何如霞一把,屈歸靈上前一步,半擋在這位何二小姐身前,而他表面上沉穩如故,實則捏了兩手心的冷汗!

    飛鷗和尚又笑了,笑得不帶一點出家人的空靈味道,笑中竟有着隱隱的血腥氣息。

    江樺夫妻也跟着在笑,那種笑,要説沒有幸災樂禍的成份,誰也不信,他們兩口子好像一直就希望能有這個場面出現,越能早早激怒大和尚越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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