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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百劫餘生境若幻

    屈歸靈一路行來,舉止非常從容,他不但毫無急迫緊張之態,更在半途裏先找到一家藥鋪,由鋪子裏的郎中替他把傷處上藥包紮過了,才又上馬與何如霞偕行,他是這麼消停自若,何如霞卻正好相反,一路來惶惶然不斷回顧,連聲催促,簡直將一顆心吊上了喉嚨眼,生怕飛鷗和尚突兀追到。

    離開藥鋪上了路,何如霞算是稍稍定了心,但仍不免下意識的快馬加鞭,往前趲趕,那等惴惴不安的模樣,看在屈歸靈眼中,頗覺可笑,他當然不好意思真笑出來,只有策馬並行,故意把語調放得極為輕鬆的道:“快到家了,二姑娘,急也不必急在一時,何妨慢點趕路,也從容些?”

    何如霞微松疆繩,卻白了屈歸靈一眼,悶着聲道:“看你倒似個沒事人似的,屈先生,一路上來,我急你不急,莫非你就不在乎那和尚追了上來?你可要搞清楚,他受的傷比你輕得多!”

    手撫鞍前“判官頭”,屈歸靈笑吟吟的道:“你怎麼知道飛鷗和尚的傷勢比我輕得多?”

    何如霞嗔道:“我有眼睛,不會看呀?你身子上上下下,血糊淋漓的翻綻了六七處傷口,那臭和尚卻只有胸前的一條血痕,兩相比較,誰吃的虧大還用多説?”

    屈歸靈道:“既然你認定我吃的虧大,為什麼飛鷗和尚竟不趁隙追殺,反倒坐地下不起不動?”

    哼了哼,何如霞道:“那只是他一時耗力過度,氣脈運轉不及接續罷了,屈先生,我們是取了巧,否則,一旦等他力道恢復,想跑也跑不掉了,如今僥倖逃出,瞧你那副慢條斯理的趕路法兒,真叫急死人!”

    搖搖頭,屈歸靈道:“我們沒有取巧,二姑娘,一點也沒有取巧,像我與飛鷗和尚的武功層次,尤其在搏命的關頭,想以取巧求勝,乃是荒謬而不可思議的,彼此間的拼鬥,全屬真才實學,以硬碰硬,勝負分明之餘,相信雙方俱無遺憾!”

    何如霞有些不解的道:“屈先生,你的意思是説——説飛鷗和尚不是不追趕我們,而是他已無力追趕?”

    屈歸靈道:“一點不錯,二姑娘,他受的傷,比你從外表所看到的要嚴重得多,嚴重到不但使他再無餘力攔阻我們,甚至連站起身來都有困難;飛鷗和尚決不是個甘於認命服輸之人——除非事實上他已無可迴天!”

    何如霞回思着道:“你説的好像也有道理……屈先生,那任雪綺的呼叫聲多麼悽慘,多麼悲怨,以飛鷗和尚的個性來説,如果他做得到,就不可能充耳不聞,毫無反應……莫非這和尚確然是心餘力拙了?”

    微微一笑,屈歸靈道:“在我們最後接觸的一剎,我的劍尖曾透入他背後脊骨的‘敲尾穴’,深淺大約三分,這一劍,飛鷗和尚受創匪輕,莫説他當時難以動彈,就是將來能夠活動到什麼程度,還得看和尚本身的造化——”

    何如霞驚愕的道:“屈先生,這豈不是説,飛鷗和尚受創之重,已經與殘廢無異?”

    屈歸靈沉緩的道:“也不一定,因為劍鋒透入骨穴不深,暫時性的傷害自不待言,是不是會造成長久的癱瘓,還要看受創者個人體質的強弱及治療方式的得當與否;飛鷗和尚身底子厚實,又諳熟血氣調息之功,按道理説,該不會成殘,但能夠恢復到什麼情況,還要靠他自己的努力,當然,難免亦有幾分機運的比算在內。”

    何如霞嘆了口氣,道:“我現在才體會到,武學的領域,真是宛如浩海,廣瀚無邊,眼睛看到的情景,往往並不代表實際的反映,分明敗了,卻是勝了,分明勝了,卻是敗了,屈先生,我承認這一道上,我差你太遠……”

    手指輕繞着繮繩,屈歸靈並無沾沾喜的感覺,他神色凝重的道:“練功夫固然靠天賦、靠根底、靠明師、靠勤學,但尤其不可缺的是經驗與膽識,二姑娘,你年紀輕,歷練不夠是必然的現象,你自認比不上我,而我比不上的還大有人在,武學之道,不止浩瀚,更則兇險莫測!”

    沉吟了好一會,何如霞低幽幽的道:“不知命裏是怎麼往定的,這輩不但沾上這一行,且還聚成了這一股,想一想,還真令人犯愁,看樣子,怕要終生淌下去了……”

    屈歸靈靜靜的道:“二姑娘,人總得有活下去的方式,不論以什麼方式討生活,便都依他的特點形成各種內涵迥異的團體,互相撐持着謀求養儲生存的利頭;以‘千帆幫’來説,多少人的家小賴之餬口,多少相關的行業賴之延傳,幫的存在,不止它已經存在,尚有它必須存在的理由,所以,這不單純是個人的喜憎問題,更牽連着責任,極大極重的責任,令尊亦或有怨嘆難為之苦,卻也只有肩承重擔、扛荷到底,説起來,二姑娘你倒算是輕鬆自在多了!”

    何如霞點頭道:“你説的我懂,要不是為了幫裏成千上萬的兄弟眷屬都得張口吃飯,我爹早就收攤子交待出去了。屈先生,早在我娘死的時候,我爹就起了收刀退隱的念頭,只因這付擔子不能輕拋,他老人家才不得不咬着牙根繼續撐下去……”

    屈歸靈道:“這就是江湖人的痛苦,二姑娘,喚做莫奈何,等你年事漸長,將更能體會此中的辛酸,人活一世,有許多不願做卻非做不可的事,在大環境的壓迫下,想要隨心所欲,未免就太過奢求了!”

    看了屈歸靈一眼,何如霞道:“我已告訴過你不止一次,屈先生,我已經不小了,二十出頭的人還能叫小?”

    屈歸靈忙道:“對不起,二姑娘,我老習慣把自己的年紀與你比較,便總覺得你歲數太輕——”

    何如霞忽然笑道:“你時不時提起我的年齡,屈先生,我懷疑你別有暗喻,要提示我一些什麼吧?”

    屈歸靈尷尬的道:“二姑娘且勿誤會,我只是想到就説,何來什麼暗喻及其他影射?”

    何如霞格格笑道:“沒有最好,屈先生,前面已是‘海口集’,咱們放馬狂奔一程,早到家門早安心,煩你緊跟着我來,可別落後太遠呀!”

    説着話,她立時揮鞭策騎,加速奔去,屈歸靈只好牽着另一乘空馬隨後緊跟,蹄聲如雷中,兩人三騎進入市集,何如霞輕車熟路,但見她忽左忽右,倏繞倏轉,坐騎奔勢未減,卻草木不驚,片刻後業已來到“千帆幫”的總堂之前!

    馬兒前衝餘勁猶在,幾名身着紫衣的大漢,已自兩側隱蔽處閃出搶上,一面扯繮勒馬,一邊拉開嗓門,以充滿驚喜的腔調大叫:“裏面當值的兄弟們,還不快快上稟幫主,二小姐回來了哇……”

    卻是好尖好快的幾對招子,何如霞騙腿落地,衝着牽繮的那個大塊頭問:“賈子傑,我爹他們都還好吧?”

    叫賈子傑的大塊頭連忙躬身哈腰,咧開一口黃板大牙道:“回二小姐的話,幫主及一干主事們全都健旺如常,毫髮未傷,倒把些偷襲暗攻的王八蛋殺得人仰馬翻,落花流水,這一仗,我們打得可漂亮啦!”

    何如霞禁不住笑了,真是打心底笑了,她扭頭瞅一眼剛剛下馬的屈歸靈,嬌媚中帶着佯嗔,一疊聲的催促着:“屈先生,你動作快點行不行,沒聽到我爹他們安好無恙,這一仗我們打贏了。”

    屈歸靈把繮繩交到一名“千帆幫”兄弟手裏,也頗覺寬慰的笑着道:“真是老天保佑,功德無量,二姑娘,善與惡之間,就這麼報應了!”

    何如霞急道:“少嘮叨了,屈先生,趕緊隨我進去見過爹和一干尊長們,還有好些事得報與爹知道呢!”

    於是,又由何如霞領頭,兩人匆匆行入大門之內,在進門的一剎裏,屈歸靈不覺浮起一抹奇異的感觸——曾在此間,卻沒有見過何如霞,離開此間,倒在外邊遇上了,人與人的相逢相識,冥冥中是否果真系在那個“緣”字上呢?

    對桌而坐,何起濤、霍邦、屠難生等與屈歸靈目目相視,都有恍如隔世的唏噓,一別不及兩月,彼此俱已歷經生死,陰陽界上打過一轉了;何如霞則坐在一隻錦墩上,斜倚在乃父膝邊,小兒女的嬌憨之態,在此表露無餘,不見丁點習有的縱恣模樣,人倒像變了個人。

    喝過一口茶,何起濤目注屈歸靈,雖有矜持,而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屈老弟,你的氣色微顯青白,透露虛澀,莫不成在這一身外傷之餘,還另外受過內創?”

    屈歸靈微微欠身道:“幫主高明,不過內傷已經大部痊癒了,只要再養息幾天,便可一切無礙……”

    何起濤深摯的道:“大德不言謝,屈老弟,你如此仗義捨身,為我‘千帆幫’流血豁命,替我何某人老妻長女討還公道,恩-若海同山,‘千帆幫’上上下下,何家世世代代,永不會忘記你的德義之賜……”

    屈歸靈身子斜開,平靜的道:“幫主言重,在下不敢應承。”

    輕輕擺手,何起濤接着道:“屈老弟,‘黑巖半島’之行,得失如何,尚請見示——”

    坐在何起濤旁邊的屠難生再也忍不住了,他乾咳一聲,急切的問道:“屈兄,你們去‘黑巖半島’原是三個人,回來的只有你同霞兒兩個,怎的不見葉潛龍?是不是潛龍出了什麼意外?”

    不等屈歸靈回答,何起濤已緩緩比了個手式,態度從容的道:“不要忙,難生,等屈老弟慢慢告訴我們,事情既已發生,無論好壞,總會有個結論,我們很快就會知道是個什麼結論了。”

    屈歸靈在六道目光的凝注下,先啜了口茶,然後,才仔細又扼要的把他們前往“黑巖半島”狙襲“鐵槳旗”垛子窯的經過情形及突圍實況敍述了一遍,中間,何如霞偶有補充,直講到先前與飛鷗和尚、江樺夫婦的搏殺,方在相當索落的語氣裏結束了陳訴。

    室中有着片刻的僵窒,而屠難生的情緒終於控制不住,激動的嘶呼起來:“這麼説……屈兄,潛龍顯然是凶多吉少了?‘鐵槳旗’那些天打雷劈的惡毒畜生,他們竟然殺害了潛龍,他們竟然坑死了他——”

    屈歸靈十分愧疚的道:“大掌法,這都是我的無能與疏失所致,我不知該怎麼表達我的歉意才好,我對不起葉兄,也對不起各位,葉兄如果遇到不幸,我應該負起全部責任……”

    屠難生面孔扭曲,咬牙切齒的道:“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只要一日不踏碎‘鐵槳旗’,我們便斷難罷休!”

    何起濤面色沉重的道:“與‘鐵槳旗’不能並存的事實,早以鑄定,不止是潛龍的這筆血債要討,其他傷亡弟兄的仇恨亦須加以結算,難生不必激憤,這乃是必行之事……”

    説着,他又轉向屈歸靈道:“屈老弟,你千萬不要自責,潛龍的失閃,你沒有一點干係,當時形勢如此,便神仙也難扭轉逆局,你們兩人之中,必須有一個要承擔掩護的角色,否則,便只有雙雙戰死一途,假設你們這樣做了,不但不智,更且對自己不仁,任何一個有決斷的人,都不該採此下策,我當然明白你們當時的心情,屈老弟,無論是掩護者或被護掩者,所感受的痛苦俱極深巨……”

    霍邦也接口道:“何況,潛龍在臨行之前,業經受命,責成他傾以全力維護屈兄的安全,潛龍沒有苟且敷衍,果然俯仰無愧的盡到他的本份!”

    屈歸靈苦澀的道:“葉兄的決心早就向我表明了,在將要出發的當口,他來見我,便明明確確的告訴我——最好兩個人都能回來,若是隻能回來一個則必不是他,他説他已經奉到指示,要以生命來掩護我,不容我有所失閃,除非……除非到了他無能為力的時候……”

    霍邦的嗓音亦帶着硬嚥:“潛龍向來是這種個性,言出必行,穩紮落實,賦於他的任務,從不會打過折扣,但凡應承下來,豁上命也要辦成……”

    何如霞瞅着屈歸靈,眨着眼道:“會不會,屈先生,葉叔仍有生存的希望?到底你沒看到最後的結局……”

    屈歸靈吃力的道:“我和你一樣巴盼有奇蹟出現,但,但……當時的情況,實在令人不敢樂觀。”

    何起濤悒鬱的陰着臉孔道:“霞兒,有許多事,往往是不需要看到最後結局的,照常情研判推測,便可得到誤差極小的定論,照你葉叔所處的險惡形勢來看,他活命的機率相當渺茫,我們都期盼他得以不死,卻不宜拿情緒來影響判斷……”

    何如霞傷感的道:“爹説得是,不過女兒認為,除非得到確切消息,至少不該放棄希望……”

    何起濤道:“我們會得到確切消息的……”

    屠難生在自己面孔上抹了一把,沙啞着聲音道:“老闆,上次‘鐵槳旗’的人馬大舉來襲,你派我做總提調,人站在高樓頂只管發令傳信、派遣調補,壓根沒有上場動手的機會,若輪到下一遭,這總提調我是不幹了,非求老闆你答應我參加實戰不可,要不親手宰殺‘鐵槳旗’幾個雜碎,我連睡覺都睡不安穩……”

    何起濤道:“不用急,難生,總有機會就是。”

    略略沉吟了片刻,他又轉向屈歸靈道:“以你的看法,屈老弟,那‘白眉仙翁’孟天覆與‘一杖獨行’山莫古兩人,他們的武學造詣,已經到了什麼火候?莫非真個出神入化了麼?”

    屈歸靈謹慎的道:“這兩個人的功力之深,確然已到達爐火純青的境界,尤其他們在精、神、氣的凝練上,更有相當的成就,他們知道搏殺的奧妙,懂得意念與招式的配合,能夠活用內外雙重修為替敵對者製造死亡陷阱,總之,他們是施展暴力的行家,或者還談不到出神入化,但卻不易相與!”

    何起濤勉強笑了笑,道:“提起孟天覆,倒是我們失算了,孟天覆的哥哥孟天敬雖為魏長風的師父,卻已棄世多年,我們根本沒朝他這一層關係上去推想,感覺裏,那簡直已是上輩子的事,想想看,連我們都已是花甲以上的老人,論起我們的上一代,追溯舊昔,豈不是太也湮遠了?”

    屈歸靈道:“所以他兩個老鷹頭一現身,把我也着實嚇了一跳,説真的,連做夢亦不曾夢到‘鐵槳旗’里居然窩着這麼一雙混世的老皺皮!”。

    何如霞插嘴道:“要是你能早早夢到,我葉叔也就不會落到此步生死不明的悲慘田地了!”

    屈歸靈雖在微笑,神態卻十分嚴肅:“二姑娘此言,恐怕稍欠斟酌,重責在肩,大任當前,刀山油鍋也只有去闖,臨難退縮的事,慢説我礙於自尊,不便苟從,就算潛龍兄,亦必然不會應允,孟天覆與山莫古固則強悍兇邪,好歹卻只認命!”

    何如霞不由臉上一熱,有些嗔意的道:“我並不是要你們臨難退縮,我的意思,是多少可以做一點事前的防範,心理上也好有個準備,這總比突兀應變要從容寬裕。屈先生,你是怎麼啦?

    雞蛋裏挑骨頭,存心找我的碴不是?“

    瞪了女兒一眼,何起濤斥道:“霞兒何來此言?對屈叔叔怎可這般不知收斂?”

    一聲“屈叔叔”不但叫得何如霞大大不甘不服,就連屈歸靈自己,亦難免臉上泛赤,不知怎的,竟還有着一股心虛的窘迫感。

    何如霞斜着眼兒視屈歸靈似笑非笑的道:“屈叔叔?爹,你老人家不該這個樣子,無論張三李四,只要先和你認識了,就硬行提高一輩,非壓到女兒頭上不可,長輩嘛,總該有輩的條件才行……”

    愣了愣,何起濤有氣的道:“長輩就是長輩,還要什麼條件?你這丫頭真是越來越渾了!”

    何如霞振振有詞的道:“爹,做長輩的當然要有做長輩的條件,譬喻説淵源、關係、戚誼等等的牽連都得考慮,再就是年紀的差別、相識的環境場合等,亦須加以衡量,不能把每一個你老人家認得的人都論成你的平輩,譬喻説市集裏擺豆腐攤的劉禿子,‘天字旗’旗船上刷馬桶的潘二憨兒,從小侍候我姐妹的趙嫂,不也都年紀一大把?你老人家能叫我去稱他們一聲劉大叔、潘二伯,或是趙大娘嗎?”

    這番話,倒把何起濤弄得一時無言以對,他支吾了片刻,只好板着臉,用老爹的身份往下壓:“不要油嘴滑舌,給我説這些歪理,屈叔叔的情形,怎可與他們相提並論?霞兒,女孩子家應該懂得規矩,識得禮數,才不會被別人看笑話,你休再胡言亂語,沒得讓屈叔叔見嫌!”

    格格一笑,何如霞掩着嘴兒道:“他才不會嫌我呢,爹。”

    又是一呆,何起濤目注屈歸靈,而向來深沉穩練,舉止雍容,有山崩色不變、刀落目不瞬修為的這位“孤鷹”,居然臉色透紅,侷促不安,雙手互搓着,像是連坐都坐不住了!

    在須臾的愕異之後,何起濤立有所悟,他眼含笑意,嘴裏卻在佯責女兒:“瘋丫頭,不可無禮!”

    霍邦旁觀者清,自然更是心中有數,這時,他上身微傾,不但在姿勢間與屈歸靈拉近了距離,感覺裏,連精神也更契合了:“屈兄與霞兒,亦相處了一段日子,她的脾性大概也多少摸着一些,這丫頭就是心直口快,百無禁忌,屈兄莫要見怪才好。”

    屈歸靈頗為尷尬的乾笑着道:“不怪不怪,這還算客氣的呢,二姑娘那等雌威,我可是領教得多了!”

    幾句話一出口,不禁引起何起濤與霍邦的哈哈大笑,屠難生雖悲慼未去,亦忍俊不禁,唇角向上勾起了莞爾的弧度。

    於是,室中的氣氛,就變得活潑多了,也祥和多了,不但漾着温暖,還溢着絲絲甜意。

    何起濤摸着下已,眼神不止是親切,更流露着慈祥,他望着屈歸靈,道:“屈老弟,這一陣子你委實太過辛苦,在下一步行動之前,應該好好養歇些日,平時要多休息,多補補身子,把心情放鬆,其他的事不必去煩心,我們幾個不能常常抽空,霞兒可以陪着你,只是她那小性子,你好歹得包涵着……”

    屈歸靈自己也覺得臉孔發燙,他趕忙道:“我的傷勢差不多全好了,不勞幫主記掛,日常調理,亦自會做得……”

    何起濤笑道:“有個人陪你,至少也可解悶,不論堂口或市集上,霞兒亦較你熟悉,四處走走,正可引導引導,總比獨自一個來得有趣。”

    不等屈歸靈再有話説,何如霞已笑吟吟的出了聲:“屈先生,你就不必推三阻四了,這可是你的福氣,別人想叫我陪,連門都沒有哩!”

    屈歸靈只好咧開嘴窘兮兮的陪着笑,這等場合,他乃是生平僅遇,如何應對得體,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同時,他更詫異於個人在這一方面反應之拙鈍——拙鈍得居然快到不知所措的地步了。

    小池邊,築有一座巧雅的八角亭,亭周蒔有百花,花兒綻蕾開放,爭豔鬥麗,色彩繽紛,微風拂來,清香撲鼻,人坐亭中,就算沒喝酒,也會有幾分薰然陶然,何況何如霞一襲翠裳,豔光相照,笑靨迎處,越發令人飄飄欲醉了。

    現在,屈歸靈正有這種飄飄欲醉的感覺。

    何如霞靠在亭柱上,眼波盈盈,繞着屈歸靈的臉盤滴溜打轉,倒把屈歸靈瞧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伸手輕輕撫整着鬢邊的一綹垂髮,何如霞走近前來,笑得有些詭異的開口道:“屈先生,有個問題,我想向你請教,不過,你一定要老老實實的回答我才行。”

    屈歸靈嚥了口唾沫,小心的道:“我只要能夠回答的,必然從實相告,二姑娘,你可不作興揀些令人‘坐臘’的題目發問。”何如霞笑嘻嘻的道:“這個問題十分簡單,保證不會使你‘坐蠟’,但可要言之由衷我才答應——屈先生,我問你,你到底願意做我的長輩呢,或是和我以平輩相論?”

    屈歸靈猶豫半晌,吞吞吐吐的道:“你也明白,二姑娘,我從來就不敢以你的長輩自居,如此定規,呃,可全是令尊的意思……我豈能妄自託大?”

    何如霞眨着眼道:“這樣説來,你是願意同我以平輩相論了?”

    搓搓手,屈歸靈乾笑道:“我,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非要把彼此間的輩分弄得這麼清楚不可?二姑娘,真有這樣的必要嗎?”

    何如霞臉色一沉,冷冷的道:“你不知道?屈先生,你大概不會不知道吧?堂堂一個大男人,竟然這般畏首畏尾,躲躲藏藏,往後還能有什麼相當?”

    真叫風雲莫測不是?這位二姑奶奶剛剛尚是倩笑如花,眼眉含春,頃刻之間意就變了顏色,把一片綺麗輕柔化做寒霜飛雪;屈歸靈啼笑皆非的道:“有話好説,二姑娘,怎的説變臉就變臉?事情沒有這麼嚴重吧?”

    何如霞目光灼灼的逼視着屈歸靈,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的吐自唇縫:“屈先生,我要你把心裏的話掏出來——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屈歸靈實在想不到何如霞會這麼單刀直入又大膽明確的問出這句話來,一時不由大為窘迫,面紅耳赤之下,舌頭竟似打了結般越發不靈活了:“這這……二姑娘,這叫我……呃,怎麼説?”

    何如霞重重的道:“好説得很,喜歡,或是不喜歡?”

    趕忙定一定神,把亂哄哄的頭腦冷靜下來,屈歸靈細心品味着何如霞的問題,然後,他猛一咬牙,模樣彷彿是向上天認了命:“喜歡!”

    何如霞並沒有因為得到這個答案而流露出絲毫欣悦的表情,她仍然板着臉道:“喜歡和愛中間,是有着長遠差距的,屈先生,對於我,你喜歡的程度,是否已超越喜歡的實質?也就是説,你不但喜歡我,更且愛上我?”

    屈歸靈舐舐嘴唇,索性豁上了:“是的,我,我除了喜歡你,也愛你……”

    點點頭,何如霞這時才有了笑容,她緩緩的道:“這就對了,屈先生,只有同輩始能相愛,如果輩份分出尊卑長幼,還要糾纏的話,豈非亂了倫常?你既然愛我,就該在輩份上和我一樣爭取平等,而你先前卻一再態度混淆,言詞虛昧,心中有情卻嘴上無情自然算不得有擔當,現在,你該知道我為什麼不大高興了?”

    屈歸靈尷尬的笑着道:“二姑娘切莫誤會,我不是心中有情嘴上無情,只是,呃,我認為時機尚未成熟,深恐冒然表達,唐突了二姑娘,那就有失君子之道了……”

    何如霞輕輕的道:“愛不須準備的,屈先生,當它該來的時候,它就來了,任何蓄意的張羅或刻求,都會使愛變得生硬、變得慮飾與無趣!”

    談到“愛”,尤其是男女之間這種“愛”,屈歸靈實在陌生得很,但是,他卻已經感受到愛的喜悦、愛的鮮活及甜蜜,他的眼睛發亮,血脈順暢,不止是心境顯得特別開朗,全身也輕快無比,天更藍了,花更豔了,面前何如霞,亦變得益加嬌媚動人,形質柔麗,氣韻如詩,恨不能一把摟入懷中,好好亨受那一番温馨——唇角勾動了一下,何如霞平靜的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屈先生。”

    心腔子猛然一縮,屈歸靈略現慌張的道:“呃,二姑娘,你,你怎會知道我在想什麼?”

    何如霞笑了笑,道:“假如我沒有猜錯,屈先生,你很想和我親熱親熱,對不對?”

    這一下,屈歸靈可真是招架不住了,他呼吸立刻急促起來,原來稍嫌蒼白的面孔也泛起無可掩飾的朱赤,甚至連耳根子都發了燙:“老天,你像是學過‘測心術’……”

    何如霞笑得又甜又美,了無絲毫愠意:“我沒有學過‘測心術’,屈先生,只是我多少了解你們男人的心理,在什麼時候起什麼意念,大致相去不會太遠,尤其遐思盪漾的辰光,就把心中想的反映到臉上來了,那種神情,騙不了人,更騙不過一個細心的女人。”

    屈歸靈趕忙收斂心神,正襟危坐,仍不免透着幾分忸怩,説話也訕訕的了:“對不起,二姑娘,我不該起這樣的意念,這使我覺得很污濁,很傖俗,唐突之處,還請二姑娘包涵曲諒……”

    何如霞懇切的道:“我沒有怪你,一點也沒有怪你,屈先生,在眼前的情景裏,你若是毫無綺念,那就不正常了,不但不正常,豈不更顯得我欠缺吸引力?你想和我親近,絕對是順理成章的反應,只要發乎情、止乎禮,我們都不算罪過……”

    乾笑一聲,屈歸靈紅着臉道:“不敢冒犯二姑娘,況且你我之間,時機尚未成熟,就此打住吧。”

    何如霞神態安詳的道:“屈先生,我們既然彼此相愛,還要等待什麼時機成熟?愛就愛到底、愛到死,否則不如不愛,畏首畏尾,似迎還拒,最是曖昧矯情!”

    屈歸靈又慌了,他不知該如何來回應何如霞這番赤裸火辣的盛意,正在支吾失措的當口,何如霞已經輕輕湊了過來,閉上眼,仰起面龐,柔潤粉紅的櫻唇微張,若含苞待放的花蕾,芬芳甜美,誘人極了。

    於是,屈歸靈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嘴唇是什麼時候迎上去的,當雙唇膠合,屈歸靈才暈陶陶的發覺,他們在“吻”,是在“親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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