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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月黑風高祭血旗

    “曲堤”只是這個濱海小漁村的名稱,它其實並沒有堤,村裏村外都沒有堤,海岸線倒挺曲折的。

    天空黑黑,烏雲滾蕩,果真是無月無星,海風從一無遮攔的水面吹來,有時還打着尖鋭的唿哨,潮湧潮落,浪花翻騰,就更透着那種淘盡千古英雄豪傑的冷肅味道了。

    “千帆幫”的人馬,在何起濤親自率領下,已經到達海邊,而且分別進入預定的攻擊位置——地形地勢早就再三探查過了,且曾繪圖研議,哪一旗佈署在哪一點,事前皆已定案,因此一到地頭,各循所歸,不但駕輕就熟,尤其有條不紊,很迅速的便全部埋伏妥當。

    標示點是正對“曲堤”背後的一座筆架型小山中峯頂顛,“鐵槳旗”的船隊將以這個標示點做為泊岸登陸的指標,當然,“千帆幫”的伏兵亦以這個指標半徑來安排狙襲的陷阱,消息不會有錯,也是萬滄提供的。

    “千帆幫”的兄弟們沒有騎馬,都拿兩條腿走來的,是所謂銜枚疾行,好在路不算長,十幾裏地遠近,鼓一口氣就抵達了,為的只是求個隱密靜肅,打突擊,可不作興擺起萬馬奔騰的架勢。

    風颳着,一陣接一陣的掠舞過去,有時更在人的頭頂盤旋着,風裏泛着鹹腥味,還帶點冷濛濛的水霧,海面上一片漆黑,不見任何桅燈漁火,看起來,“鐵槳旗”方面的行動也是夠謹慎的。

    岸邊首連着大片沙灘,沙灘並不平坦,除了沙,尚分佈着凸凹鱗峋的大小礁石,礁石的表層粗糙又堅硬,碰上去決不好玩,沙灘和礁石,現在瞧進眼裏全是烏黝黝一團黑,但白天卻是另一種顏色,它們大多是灰褐的,部份浮現着青綠,色澤不算調和,而這裏也説不上是處賞心悦目的所在。

    流血搏命的地方,便往往透着陰森險峻,沉鬱削峻,難得找着個開朗祥和的景觀。

    礁灘再上去,有一條隆起的土崗,崗脊上下,雜草叢生,還長着些不知名的矮樹野藤,這些玩意糾纏摻混着,就形成了天然的掩蔽,此刻,何起濤指揮所便設立在土崗之頂,從這裏望下去,視野遼闊,可以把整個灘面一覽無餘。

    但是,現在灘面上卻沒有啥個看頭,用盡眼力,也不過偶而見到波光閃蕩,外加那一成不變的沉晦如墨,情調枯燥得緊。

    何起濤盤膝坐在臨時挖掘出來的這個窪坑裏,管自閉目養息,屠難生卻趴在崗頂極目眺望海面,模樣顯得有些迫不及待了。

    隔着何起濤盤坐的位置五步之外,是“丹心七志士”中的楊雪航,楊雪肪可不敢像自己主子一樣泰然安坐,他是半哈着腰站在那兒,要不是間歇移動一下,倒像是木雕泥塑的了。

    在屠難生趴伏的所在不及丈許遠近,屈歸靈靜靜的守候於一叢雜草之後,他旁邊,當然缺不了何如霞,這丫頭,到底被她吵着鬧着跟來了,情形正如她所説的——誰也攔不住。

    黑暗中,何如霞的雙瞳反射着冷瑩的光芒,她裹緊了束髮的絲巾,雖是壓低着嗓音,卻也明明白白的透出了她的不耐:“海面上鬼影子不見一隻,像這樣等下去,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才算有完?”

    屈歸靈看她一眼,形色安詳道:“叫你守在家裏聽消息,你偏不肯,要死要活的非跟着來不可,既來了,又這麼沉不住氣,真是何苦自己找麻煩?”

    何如霞冒火道:“這是我的事,你少羅嗦,連我爹都得讓我三分,怎麼着,你倒敢排揎起我來了?”

    屈歸靈笑了笑,道:“你好歹定下心來等着吧,二姑娘,姓萬的消息遞過來,不會錯,他們三更泊岸,隨即登陸,不到那個時分,急也是白急!”

    何如霞沒好氣的抬着槓道:“假如姓萬的情報有誤,或者他們臨時變更行動計劃呢?你能打包票?”

    抓起一把細沙,又任沙粒自指縫間隙瀉落,屈歸靈心平氣和的道:“整體行動,時間的安排與遵守最為重要,若非萬不得已,不會輕易改變,尤其行動的得失關係全局成敗,就更要按步就班的實施了,二姑娘,現在對方顯然尚未發生萬不得已的情況,是而改變行動時間的可能就小之又小……”

    何如霞悻悻的道:“或者姓萬的出錯——”

    搖搖頭,屈歸靈道:“這樣重要的消息,萬滄不會出錯,事實上,他已將同樣的情報內容通知過我們三次,截至今晚最後的聯絡時間為止,並沒有任何改變,所以它的正確性應無疑問。”

    冷笑一聲,何如霞道:“原來中間還有這麼一段求證過程和應變方法,我卻懵然不知,屈先生,真該恭喜你,在我們幫口裏,只這些日子工夫,你居然已經參與到最高階層,問聞機密的等級,連我都超過了!”

    拱拱手,屈歸靈無奈的笑着:“得罪得罪,二姑娘,這可不是我有意僭越,乃是幫主及貴幫各位首要們過份抬舉,盛情難卻之下,不得不附諸驥尾,濫竽充數一番……”

    何如霞其實心中高興得很,因為自己屬意的人,能獲得大家的尊重及認同,不就代表了個人的眼光正確、見地獨到麼?她瞭解她父親和長輩們對她情感投注的默許,知道不會在與屈歸靈的契合上發生阻礙,然而,美滿的將來,還要看今晚這一關能否順利渡過才算做數,一想到海面的某處,浮移着那些待要撲岸的豺狼虎豹,她一顆蹦跳的心不由得又揪緊了!

    屈歸靈詫異的望着她,輕聲道:“怎麼不説話了?二姑娘,你該不是真在生我的氣吧?希望你諒解,我的立場相當困難,其實我從不想奢求什麼,更沒有本份之外的企圖,我只是——”

    攔住了屈歸靈的語尾,何如霞沉沉的道:“你這是想到哪裏去了?我現在煩的事,根本和你説的扯不上一點干係,屈先生,我擔心即將來臨的這場風暴,福禍之分,便將決斷於此……”

    屈歸靈從容的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古人原是這麼説的,好歹豁力撐着、頂着就是!”

    何如霞蹙着眉道:“説得倒是輕鬆,你就不明白人家心頭是多麼個滯重法,屈先生,我一直想要問你,今天一整日,你和爹他們都談了些什麼?”

    屈歸靈道:“還不都是些應敵求勝之道,可喜的是,幫主和貴幫各位首要們雖然深具信心,卻毫不驕大輕縱,每一項步驟都經過詳細規劃研議,人手的支援配合亦在桌面上再三模擬演練,整個局勢都已納入控制,所以,你不必憂慮擔心,今晚之戰,我們的勝算相當不小……”

    何如霞強顏笑道:“我可沒有你這樣樂觀,屈先生,畢竟這只是我們單方面打的如意算盤,事情臨時會有什麼演變,可誰也不敢保準!”

    屈歸靈迎着夜風,深深吸入一口帶着鹹濕味道的空氣,加強着語調道:“要有信心,二姑娘,就如同令尊與貴幫上下一直肯定的結論——勝利心屬我方!”

    何如霞突然問道:“孟天覆、山莫古這兩個老怪物的難題,你們也已經解決啦?”

    屈歸靈笑得帶點乾澀的道:“算你問到事情的關節上,不錯,這層阻礙,經過大家再三商議,反覆考量之後,終於商討出應付的法子,管叫那兩個老魔星屆時撒不成野!”

    目光投注在屈歸靈臉上,何如霞慎重的道:“是什麼法子?”

    屈歸靈故作輕鬆之狀:“無論是哪一等的高手,總有他的弱點,人不是神,所以不可能十全十美,點滴不漏,我們便針對他兩個的弱點,尋隙加以擊破……”

    何如霞的聲音變得尖鋭了:“這個道理不用你來強調,我也明白,屈先生,我只問你,擊破的方法是什麼?”

    嚥了口唾沫,屈歸靈略顯遲疑的道:“當然是誘其出手,在拼鬥中窺察敵人弱處,適時撲擊殲殺——”

    但覺得背脊上一陣泛冷,何如霞的雙眼中光芒幽暗,心往下沉,連嗓音都啞了:“屈先生,你不願令我擔憂的一番好意我很明白,不該的卻是過分哄瞞我了,我不是三歲稚童,事情的輕重利害我還分得清楚,至少,比你或你們大夥想像中要分得清楚,説來説去,你們並沒有籌思出一個妥善的計策來對付那兩個老魔頭,是嗎?”

    屈歸靈忙道:“我不是説過了麼?法子已經有了,尋其破綻而攻之,二姑娘,這叫——”

    打斷了屈歸靈的話,何如霞面布嚴霜,冷冽的道:“這叫硬打硬碰,視死如歸——屈先生,正面較鬥,以技求勝,完全是毫無圓轉餘地的傳統拼搏方式,其中何來智謀巧妙可言?而孟天覆、山莫古的功力高出各位甚多,像這樣的鬥殺,你們還到哪裏去求僥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想不到一幫子人商議了大半天,竟只得出如此一個結論,屈先生,你不覺得荒唐可悲嗎?”

    屈歸靈沉默片歇,才低緩的道:“話也不是這麼説,二姑娘,決戰的過程中,仍有某些技巧可為運用……”

    哼了一聲,何如霞道:“人家的修為如何,你可是領教過,應該肚裏有數,我怕在你尚未及找出對方破綻以前,自己的破綻已先被對方找出,那時辰,你的樂子就大了!”

    屈歸靈道:“這一層我們也早顧慮到,所以,對付孟天覆、山莫古的人選便不止一個!”

    何如霞咬着牙道:“你一定是當然人選?”

    屈歸靈趕緊解釋:“沒有人視我為當然人選,二姑娘,我是自願請纓,主動上陣,為了我這個要求,令尊還猶豫了好久,是我堅持,他才勉強答應下來……”

    何如霞恨聲道:“你倒勇敢!”

    屈歸靈苦笑道:“在我這樣的年紀與江湖歷練來説,已經不是徒逞匹夫之勇的時候了,二姑娘,我做事一向是寧折毋彎,貫徹始終的性子,既插手了這樁糾葛,且黑白業已分明,便決不半途而廢,尤其在貴幫上下的善待有加里,自覺和貴幫有了齒唇相依的認同感,福禍與共,乃是一種極其自然的情態反應,最不能推諉含混的,是你對我的好,為報知遇,該當豁命以赴,斷無絲毫血氣上的衝動……”

    愣了一會,何如霞的語聲微微顫抖着:“你也該當知道,我不希望你輕言涉險……”

    屈歸靈真摯的道:“一個男人,要面對現實,當危難臨頭,必須有所承擔,二姑娘,誰無父母,誰無子弟?艱鉅在前,總得有人領先去扛、去頂,你不願擋第一陣,誰又願意他們的親屬子弟犯難攻堅?不可忘記令尊是全幫的首領,精神的支柱,幫的興衰存亡與他有莫大的關係,但禦敵抗侮他又必得率先靠前,為了兩全,勢須有人代表他擇一肩扛,二姑娘,我毛遂自薦,想你不會認做唐突吧?”

    眸瞳裏閃漾着瑩瑩流波,幾度唇吻翕合,何如霞始哽咽着道:“我明白你的心意,我非常明白,屈先生,我……我只怕會苦了……”

    輕拍何如霞手背,屈歸靈低聲道:“當仁不讓的事,是無須謙懷的,説不定有人想搶這份差使,還不夠資格呢!”

    何如霞心口湧起一股連她亦分不清的甜酸感受,幾乎控制不住眼眶中打轉的淚珠:“什麼時候了?虧你還有心情説俏皮話,就不知人家多發愁……”

    屈歸靈扮着笑臉道:“不愁,不愁,等會交鋒的辰光,決不止我一個人去對付那兩個魔星,人手已經挑定,保證陣容堅強,叫兩個老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何如霞正色道:“屈先生,我有一句話,可得講在前頭,免得到時候你又嫌我擅做主張——”

    屈歸靈生怕這位二姑奶奶又出點子,再興主意,趕忙打聲哈哈,想帶過話題:“不用急,靠後有你説話的時間,眼前咱們該準備着接仗交兵啦……”

    何如霞神色倏沉,聲調突兀的凜烈起來,與方才的悽婉柔媚,像是忽的換了一個人:“少給我顧左右而言他,這句話不能等到以後,我現在就要説!”

    想笑卻笑不出來,屈歸靈攤攤手挪了挪位置,表面上倒還從容:“二姑娘,你這是怎麼啦?老毛病又犯了不是?真叫風雲突變,天機難測,前一刻尚笑語温潤,後一刻便雷霆交加,就算千面觀音吧,怕也沒有你這種七情交替的換轉法——”

    何如霞生硬的道:“屈先生,我不要聽那些插科打諢,我只告訴你一句話,如果你抗不住孟天覆和山莫古兩個,或者我認為你的情況有了危險,無論在任何形勢之下,我都會加入戰陣,與你一起承擔後果!”

    屈歸靈着急的道:“千萬不可如此莽撞,二姑娘,你要明白,這是——”

    何如霞面無表情的接上來道:“這是你説的:齒唇相依,福禍與共!”

    屈歸靈還來不及再説什麼,伏身於草叢後的屠難生已興奮又緊張的低呼起來:“有動靜了,兔崽子們到底憋不住啦!”

    屈歸靈和何如霞的目光立刻投注向烏黝黝的海面上,而方才尚是一片黑暗的海面,只這須臾之間,業已出現了另一幅景象——另一幅怪異詭密的景象。

    就彷彿是自虛無中突然凝生,也宛若從水底悄悄冒升上來,近百盞大小不一的燈火便驟而亮起,在海波之上浮沉移晃,燈火呈現着昏黃的色彩,蕩洋着死氣沉沉的晦鬱,飄忽明滅,無聲無息,頗似一隻只幽靈的眼睛,顯得空茫而索落……

    水面上的點點燈火,當然是桅燈或船照,這些燈火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亮起,足見“鐵槳旗”方面的行動亦極其小心,他們為恐泄露集結位置,竟冒險於黑暗的海面上鼓浪行船,直到搶灘之前,才亮燈探路,這番措施,也算得上週密大膽了。

    何起濤早從避風處站立起來,目光炯然的注視着海上點點燈火的起伏移動,他迎着潮聲,略略提高了嗓門問道:“距離大概多遠?”

    屠難生移過去幾步,估量着道:“約莫里許遠近,如今正在漲潮,配合着潮湧的勢子,炷香光景就能抵岸!”

    何起濤肅穆的道:“消息説的是對方單桅船隻約有二十餘艘,眼下看起來好像不止此數,難生,會出岔麼?”

    屠難生道:“應該把小艇或舢板也算進去,數目就差不多了,這裏只有灘礁,沒有碼頭,大船靠岸比較困難,用梭艇打前站並不困難……”

    點點頭,何起濤道:“他們這一次,仍然來了不少人,照船數看,可能人手在七百員以上!”

    嘿嘿一笑,屠難生豪壯的道:“多多益善,老闆,只這一遭,便要殺他們一個人仰馬翻,片甲不留,將‘鐵槳旗’的旗號丟入波濤,使其永沉水底,萬劫不復!”

    何起濤沉着的道:“我們這邊都準備妥當了麼?”

    屠難生道:“早周全了,如今只等老闆你一聲令下,便可羣起而攻,刀矛齊下!”

    何起濤目注水面,慎重的道:“似乎稍微遠了點,再等他們繼續接近一段再動手,雪舫——”

    肅立在何起濤身後的楊雪舫趕緊跨前兩步,恭聲應道:“小的在。”

    何起濤道:“信號火箭都備妥了?”

    楊雪舫瘦削無肉的面孔上流露着一股強自抑制的亢奮神色,他迅速的道:“沒有錯,小的便端候着幫主下令,分樣施放信號!”

    揹負起雙手,何起濤喃喃的道:“也好,事情總歸得有個決斷,早了比晚了要強……”

    屠難生接口道:“老闆放心,我有預感,今晚上我們一定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深沉的一笑,何起濤道:“但願是如此了。”

    這邊,屈歸靈看了輕偎在身側的何如霞一眼,帶幾分感觸的放低聲音道:“令尊確有一方雄主之風,大敵當前,沉穩如故,絲毫不顯緊張慌亂,二姑娘,比起令尊的鎮定,我就望塵莫及了……”

    何如霞微笑道:“不必客氣,屈先生,你的火候之純,也夠瞧的,別忘了我見過你的臨場架勢!”

    屈歸靈搖頭道:“單打獨鬥,和指揮大軍對陣,完全是兩種情形,修為不夠,斷難當此艱鉅,大將之才與匹夫之勇,差別就在這裏了。”

    用手整理着被海風吹亂了的髮絲,何如霞沒來由的嘆一口氣,幽幽的道:“屈先生,殺伐將起,血雲瀰漫,在這一刻,你有沒有和平時不一樣的感受?”

    屈歸靈默然片刻,沉緩道:“但覺心情窒悶,難以開朗,肩頭上像扛着座無形的山,壓得喘不過氣來,至於惴疑憂悸,則就更不在話下了……”

    何如霞坦白的道:“我的感覺也和你一樣,所以對於殺伐之事,我早已下了結論——還是不沾為妙,避之則祥,屈先生,我們何其不幸,俱皆生為江湖人!”

    屈歸靈深深的望着何如霞,極輕極柔的道:“如果這一劫過得去,二姑娘,我們便可以做個選擇,人間世上,盡多安和樂利之處,不在道上闖混,也另有生活下去的方式……”

    眨眨眼,何如霞道:“你説的話可要記得,別事過了又拋到九霄雲外去啦!”

    屈歸靈靜靜的道:“我會記得,二姑娘。”

    這時,那一頭傳來何起濤渾厚蒼勁的聲音,一字一句,都宛如擂在人心上:“難生觀察敵前戰況演變,雪舫,準備施放信號,展開行動——”

    不由得緊緊握住屈歸靈的手,何如霞兩眼圓睜,呼吸也變得急促了:“時辰到了,屈先生……”

    隨着她微顫的尾音,何起濤已響起一聲冷喝:“飛焰彈!”

    楊雪舫發響斯應,立即覆誦:“是,飛焰彈——”

    只見這位“丹心七志士”的兄弟右手翻揚,拇指與食中兩指已捻穩着一隻圓錐形的花旗火箭,左手的火摺子適時抖亮,毫無間歇的湊近底部的引線,焰花爆燃的瞬息,他回身振臂,這隻白鐵亮的火箭已“嗤”一聲騰空,眨眼炸散,在沉沉的夜暗現出一蓬猩赤的光雨——宛如繽紛的血芒!

    火箭炸開的頃刻,海灘右側方那片嶙峋的礁石地帶,已驀而亮起數十團熊熊燃燒着的火球,火球並非靜止,而是各自循着一定的圓規急迴繞飛旋,於是,一個個的火球便形成一圈圈的光環,尚帶着火球迴旋時那種特異的“呼”“呼”聲響,景象既壯觀、又奇幻。

    幾乎在同一時間,旋轉中的火球突兀凌空飛拋,有如流星殞石般劃破黑暗,紛紛帶着閃耀的焰尾撞擊海面上任何移動的目標!

    火球是由一種特殊的油膠調製而成,以長索連繫鋼絲兜網,在人們掄臂旋身中拋出,這種火球,質地脆軟,一經碰擊,便四散分裂,碎裂後的塊粒並不熄滅,仍會繼續燃燒,如不加以撲滅,能夠一直燒到原質成燼方止,是一樁十分霸道的火器。

    拋擲“飛餡彈”的投手,“千帆幫”一共訓練了五十名,這五十個人全是百中選一、臂力特強的壯漢,他們不但個個有一把好力氣,更且目光鋭利,腰眼活絡,運勁借勢都有獨到之處,在經過長時期的嚴格訓練後,要沒有一擲之下十丈遠近的功力,或落彈點在三尺方圓之內,即不算合格,一切便得從頭來起,直到拋出了規定成績,才等於過了第一關,更要在夜間投出了相等的距離準頭,始能結業,訓練的日子長達十八個月,待到功成出師的那一天,五十個人早就練熟了一手百步穿楊的本事,迴旋墊步、揮索投球,八九不離十,幾乎準確到能砸中十丈外的一隻海碗——就這五十名飽經夾磨的角色,此刻一齊運展,索飛球曳之下,“鐵槳旗”的樂子如何小得了?

    火球拖着燦麗的尾焰運展迸濺着星芒,在夜空中劃過一條炫亮的弧線,於是,“砰”“砰”的撞擊聲裏,火花四射,烈焰騰卷,剎時間十餘隻載滿人的尖頭舢板及四五艘單雙桅大船,已燒着火燃燒起來。

    赤紅的火舌吞吐蔓延,燒得海上波光折丹,一片猩豔,人們在狂號尖嗥着奔撞推擠,爭先恐後的躍向水中,也有那身上沾着火燒着肉的,喉管裏逼出來的腔調就越發慘厲得夠瞧了。五十名久經訓練的投手,在第一輪火球拋出之後,非常熟練的立刻裝上第二枚球體於鋼絲編制的網兜之內,點火投球,又是光環回閃,又是流星如雨,眨眼裏,水面上的船艇再度被擊中大小十餘艘!船在燃燒,人在呼號,不斷的物體落水聲襯着偶而閃泛的兵刃寒芒,更顯得景況悽怖,頃刻之前猶平靜深沉的海面,只這瞬息,竟己變成了活鮮鮮的修羅場!

    土崗頂上,何起濤形態冷酷,面色僵凝,不帶任何七情六慾的反映,彷佛目中所視,耳間所聞,與他毫無關連,現在,他正要把這種“毫無關連”

    的殲敵意志繼續延伸下去:“雲舫,石弩。”

    楊雪舫回應道:“是,石弩。”

    隨着他的聲音,又一隻火箭穿升夜空,煙火炸出一團青白色的光雲,光雲閃現的同時,“飛焰彈”的投手們迅即停止動作,隱入黑暗的礁凹巖隙中。

    攻擊的間距,業經測量安排,長短遠近,亦由不同的武器擔負任務,“飛焰彈”的歇止,並不表示攻擊停頓,相反的,這代表着另一場凌厲的轟擊即將開始。

    幾乎緊接着那五十名“飛焰彈”投手的隱伏,土崗側地的據高點附近,馬上響起連串又沉悶的機括響動聲,夜影裏,只見每次聲音響動,全帶起一隻粗圓長杆的倒翻,杆頭碗形的承槽內,一枚巨大的石塊便掠空飛去,巨石經天,發出懾人心魄的呼嘯聲,而落石的範圍,恰好是離着灘邊丈許之處——“鐵槳旗”人馬眼前正在賣力找登岸位置!

    石塊衝激得浪花四濺,落在船上,船隻不破即覆,砸中人身,人身便就不成人身了。距離與角度是早就標示好的,依照標定的方位投置石弩,板簧發射,當然落點不差,誰要在這個當口闖入落石區域之內,面對由天而降、形同流星殞石般的石彈,就端靠自己的眼快身活,以求生路啦。

    經過這兩陣飛焰石彈的攻擊,水面上“鐵槳旗”的人馬自是吃虧不小,但儘管傾舟傷人,主力仍在,大小百來只船艇,約莫還有六七十艘未曾受損,此刻,所有尚能運作的船隻,在他們一鼓作氣的催動下,業已駛近灘頭,不等船停靠實,上面的負載已紛紛躍舟涉水,狼嗥虎嘯般狂聲吶喊着衝上岸來!

    站在何起濤身邊的屠難生,面對這兩軍交鋒的前的俄頃,反而有着出奇的冷靜,他望了望何起濤,從容又鎮定的道:“他們上來了,老闆,聽那嗓門,似乎還頗有幾分後勁!”

    何起濤連眼皮子也沒有撩動一下,吁了口氣,沉沉緩緩的道:“雪舫,長弓手。”

    楊雪舫極快的複誦:“是,長弓手。”

    第三隻火箭騰空,爆出四射的流焰,流焰呈現着刺眼的橘紅及亮藍色彩,而像是呼應着天上璀燦的色彩,一溜溜冷鋭的白芒倏起,縱橫交織,有如一面突兀凝成的光網,光網密結,帶着死亡的氣息,兜頂罩向礁灘下蜂湧而來的人影。

    箭鏃破空的聲音尖利又快速,它的反應亦如立竿見影,聲聲痛號慘叫立時不絕如縷,有人仆倒,有人翻滾,也有人在跳動閃挪,兵刃的芒彩炫映,金鐵的撞擊鏗鏘,不過,幾陣箭雨,也僅是暫時將衝上的人潮阻滯了片刻而已。

    黑暗中看不到血的鮮豔、血的炫麗,但是,人們卻可以在亢奮的情緒中,激昂的殺機裏,聞嗅到飄漾於空氣間的血腥味——有點像生鐵上的鐵鏽味道,因為這種味道的刺激,人們的原始獸性更形勃升,嗜血的衝動,便也流露無遺了。

    灘上已經陷入一片混亂,一片殺氣騰騰的混亂,船桅的燈光搖晃,殘艇的火焰熊熊,人影奔突,寒芒流閃,不知誰在狂叱怒罵,也不知誰在呼號吶喊,有的地方業已接仗,兵器的碰擊聲綿密清脆,像灑落遍地的冰珠。

    何起濤站在那裏,宛如一尊冰冷的石雕塑像,屠難生亦緊閉雙唇,不發一言,他們只靜靜注視着下面情況的演變,似是注視着另一個世界的般般幻影,模樣深沉得恍似已無感應。

    幾步之外的何如霞卻憋不住了,她暗裏扯了屈歸靈的衣角一下,顯得有些焦灼的道:“爹和難生叔是怎麼了?人家已經衝上岸到了眼前,他們怎麼還不發令迎擊?看上去兩位老先生都像沒事人似的……”

    屈歸靈低聲道:“我們已經暗中布好一個袋形陷阱,袋口在灘邊,袋底就是這座土崗,等他們再深入一點,便可適時收口襲殺,你別急,時辰就快到了!”

    何如霞不解的問:“袋形陷阱?”

    屈歸靈道:“不錯,那是一種圍聚殲殺的戰陣,眼前的地形,十分適宜運用此項戰陣。”

    何如霞尋思了須臾,顯然是不大放心,她的語氣裏透着疑竇:“你們沒搞錯吧?共三百多人,要圍殲人家七八百甚至上千人,圍得住嗎?”

    輕輕捏了何如霞的手掌,屈歸靈一邊是安慰,一面表示着極大的自信:“所謂運用之妙,存乎於心,且兩軍交戰,制敵致果,兵在精而不在多,二姑娘,對方正在逐步踏入我們預先布妥的陷阱,每一步發展,皆在我們早期的判斷之中,如果沒有什麼意外,今晚的決戰,我們應該已經有了一半的勝算!”

    何如霞正想説什麼,那一頭,何起濤的語聲又像悶雷般敲上人的心頭:“情況差不多了,雪舫,立時發令下去,開始襲殺圍攻!”

    楊雪肪沉聲道:“是,開始襲殺圍攻!”

    於是,再一隻火箭射上黝暗的夜空,火箭噴凝成一股單純的紅焰,宛如一柄斬入人心的血刃,像剛自胸膛拔出,還赤淋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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