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歸塵深吸一口氣,緊握刀柄。息轅悄無聲息地移動着,開始選擇位置。他目測,覺得從小公主的位置到倉庫的門口大約有二十丈,以他和呂歸塵,一次發力就可以衝到那裏。但是無疑會有人醒悟過來追擊而來,應該在中途截擊一次。再然後,他看見了地上的騎兵弩。他的心裏掠過了一絲振奮。那些精緻的弩弓上還扣着箭矢,只要衝到那裏,他大可以連續地發射,不必裝填。這樣爭取來的時間,也許足夠呂歸塵帶着小公主爬出去。爬出這裏就一切都好了,這個封閉的所在像是把所有人都壓得衝動甚至瘋狂。
"要快!"息轅低聲道。
"好!"呂歸塵蹬地發力,箭一樣射出。
息轅狂奔着向那堆弩弓而去。
呂歸塵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攔,便來到了小公主的身邊,把她抱在了懷裏。他把憋在肺裏那口氣吐了出來,拍了拍那個小女孩:"別怕。"
他再次深吸氣,回頭尋找息轅的位置。這時他看見了呼嘯而來的馬刀,一名廝殺中的風虎發覺了他的動靜,追擊過來。呂歸塵不假思索,反手插刀於地。他的力量已經不足,可影月畢竟是難當的利器,他把刃口對準了來襲的風虎,四尺長的刀鋒閃亮。如果風虎不剎住,硬拼上來,靜止的刀刃一樣可以切斷他的武器。
那名風虎真的撞上了影月的刀刃,不是以馬刀,卻是以身體。他完全沒有停步,一頭對着刀刃撲倒,被刀刃切入了面門。呂歸塵驚疑中看見隨後撲近的陳國刀盾武士,從服飾看,那是一名軍銜頗高的陳國校尉,他跟隨在風虎的背後,一刀砍在風虎的背心上,要了風虎的命。
陳國校尉在呂歸塵來不及拔刀的間隙一腳狠狠踢在他的肩膀上,把呂歸塵踢得滾出幾步。同時他把小公主狠狠一把抓在懷裏。他毫不停頓踏上一步,揮刀對着呂歸塵頭頂劈下。
呂歸塵已經無從閃避。此時一個人影從側面狠狠地撞了出來,撞在了校尉腰間,把他撞退了一步。那人以手指用力戳在校尉的脖子裏,她尖細的指尖被用作武器,戳得校尉幾乎窒息。可陳國校尉軍服有鋼環織造的護頸,絕非手指可以洞穿。那人的手指上鮮血淋漓,卻不知道疼痛般,不肯收手。
呂歸塵看清了,是那個名叫葉瑾的女人,使女們四散奔逃的時候,只有她蜷縮在角落裏沒有動彈。
校尉低吼了一聲,膝蓋一抬,狠狠地撞在葉瑾的小腹裏,把她撞了出去。他上前一步揮刀,這次是對準了女人。呂歸塵已經無力撲上去阻攔,只能眼睜睜看着那柄刀落下。他詫異地看見那個女人面對着刀鋒並無恐懼的表情,她是如此的安靜,黑瞳裏映着刀光閃亮。那種神色説不清,是倔犟不屈,或者是對死亡的等候,只看得人心裏一冷。
箭嘯聲從他身後而來。校尉驚得回頭,看見了一道銀灰色的光線。
那道光來得如此之快,亮得像是可以刺瞎人的眼睛,根本看不清是什麼。校尉呆在原地,那道光準確地擊中了他的戰刀,而後彈開。落在地上的是一枚銀灰色的羽箭,校尉彷彿被一盆涼水澆醒了,戰戰兢兢地看着自己的刀。那枚箭在刀上留下了一個龜裂的創痕,而他的刀不受控制地轟鳴起來,彷彿被某種力量控制住了。創痕飛速地擴大,裂縫像是快速生長那樣在刀身上蔓延,而後忽然"砰"的一聲,精鋼製造的戰刀崩裂成一堆碎片!
"程將軍,費將軍,現在我們還是盟軍,兩位可以住手了吧?"一個聲音從外面傳來。
"息衍?"程奎大驚。
戰場中的所有人都停手跳開。
費安臉色一變,轉向入口處,看見兩支火把照耀下,白毅和息衍先後踏入了裏間的倉庫。白毅臉上冷冷的像是覆蓋嚴霜,環視周圍,最後直直地看着被校尉抱着的小公主,息衍默默地看着地上的數十屍骨,幽幽地長嘆一聲。
"就算是山賊火併,也不該這樣,過了。"息衍低聲道。
他微微搖着頭,緩步而前。雙方人馬驚懼地為他閃開了一條道路,沒有任何人敢阻攔他,儘管沒有任何隨從,息衍卻是東陸絕無僅有的步戰名家,而他的背後,白毅就靜靜地站在門口,他走進來之後就沒有怎麼動過,始終低着頭,看着面前三尺的土地,一手提着銀灰色的角弓,一手拈着箭壺中銀灰色的箭羽。
而那一箭之威,是在場所有人都看見的。
息衍走到那名懷抱小公主的校尉面前,默不做聲地看着他。校尉驚恐不安,小步回退。
費安瞳孔猛地收縮,息衍已經拔劍!
在場的人多數沒有看過息衍拔劍。似乎只是肩膀微微一震,古劍靜都已經帶着一泓寒水般的光滑向了校尉。沒有人能想象這樣的劍術,發動在極近的距離上,快得不可思議,卻連一點聲音都不發出。校尉回刀封擋。一聲低鳴,他豎起的刀和靜都刃口相割。一瞬間校尉有些驚喜,他擋住了東陸第一步戰名家的劍,而他手中的武器是一柄厚背闊身的重刀,刀背極其的韌實,息衍的武器即便再精良,也不過是一柄佩劍。武器脆薄的刃口相割,劍便不如重刀那麼有利,極有可能崩口。校尉急忙大吼一聲,單手握刀全力推了出去,想把息衍推回去。
事情卻不像他所想的那樣,在場所有人的目光下,息衍的佩劍毫不費力割開了校尉手裏的重刀,那柄以紋鋼鑄造的刀如同紙質。息衍劍一劃,如裁紙般的輕快。
息衍的劍一頓,划向校尉的面門。
校尉驚恐中把公主和短刀都拋了出去,雙手緊緊地護住面門蹲下。他在這柄劍下,甚至連反擊和閃避的自信都沒有。息衍的劍不停,在空中連續急閃。小公主輕盈地落進了息衍的懷裏,刀的碎片紛紛落地。誰也看不清息衍在空中劃了多少次,落地的碎片最大的不過手掌長短。
息衍的劍已經回到了劍鞘裏。他空出的手拉開了那名陳國校尉護住面門的手,清脆響亮地把一串耳光拋了過去。校尉傻子一樣被他扇得左右擺頭,根本不能閃避。等息衍停手,他的腦袋已經腫得像是一隻紅亮的豬頭。
息衍看也不看他,在戰衣上擦了擦手:"有些人的耳光我不便打,便只能打你。小舟公主是我下唐國的貴賓,是你能碰的麼?"
他低頭看了一眼在地上喘息的呂歸塵:"便也只有青陽世子這樣身份高貴的人,才是迎候公主的合適人選。為白大將軍把箭帶上,白大將軍的箭值錢,丟了便不好再配。"
呂歸塵看見息衍對他露出一絲極淡的笑容,知道是讚賞和鼓勵。他用力點頭,拾起那枚銀灰色的箭,拔了影月,站了起來,立在息衍的背後。
"葉正舒大人的女兒吧?"息衍看了葉瑾一眼,"剛才我們已經看見,葉大人雖然侍奉嬴無翳,不過有女如此忠勇,不離不棄侍奉公主,危難時候還救了我的學生。可見世上的敵我,多麼難斷啊。葉小姐跟我們同行吧。"
呂歸塵上前扶起了葉瑾,只覺得她的身體很涼,微微地哆嗦着。葉瑾低頭行禮,她依然抱着呂歸塵那件米色的戰衣,遮住了裸露的胸膛。
"公主殿下,下唐國息衍,救駕來遲了。"息衍拍了拍懷裏的女孩兒,並不解開她頭上的裙幅。
小公主並不説話,身體輕輕地顫抖,想必還在無聲抽泣。
"這些人不好,不顧迎接公主的鑾駕,只知道打打殺殺,我們不用理他們。"息衍環顧眾人,微微笑笑,像是哄孩子般,"來,既然沒有車駕奉迎,就請公主坐在臣下的肩膀上,臣下為公主安步當車。"
他舉起公主,讓她坐在自己寬闊的肩甲上,緩步向外走去。他所到之處,所有人為之避讓。息衍冷冷地顧盼,臉上卻始終帶着一絲笑,古劍靜都的劍鞘打在他的腿甲上,沉悶的一聲聲令人驚恐不定。
路過那堆弩弓的時候他停下腳步,看了一眼雙手各持一張騎兵弩的息轅。息轅跪在滿地的弩弓裏,也在大口地喘息。
"人家的東西,扔了吧。"息衍淡淡地説道。
息轅站起來,向着叔叔行軍禮。他卻沒有立刻跟上,而是在角落裏拾起了德秋的頭顱。他解下自己的戰衣,裹起了那顆頭顱,抱在懷裏。息衍看着他做這一切,微微點頭。
"本來也許是當將軍的人材……"息轅低聲道。
"很多人本來都可以當將軍……"息衍説到這裏,低低嘆了口氣。
白毅面無表情地退後,始終面對費安,一行人緩緩地向外撤退。
"息衍,這算什麼?"費安忽然道。
"費將軍,你是不是連我和白將軍都想殺呢?"息衍也不回頭,冷冷地笑笑,"可是殺死我和白毅,只怕不好收場吧?你是不擇手段的人,凡事無不用其極,但是從我到這裏,你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施展的。事到如此何不認命了?有力氣,回去跟那個要你來爭奪公主的人説説,讓他不要太心急。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不過國家大事,不會只繫於一個小女孩的身上,如果連這個都不懂,趁早還是回鄉種田算了。"
他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息衍第一個從井口鑽出,迎面便是一襲白色戰衣的晉北名將古月衣。井口周圍上百匹白色的戰馬圍繞,出雲騎軍的騎射手們張弓搭箭,從四面八方指向井口,只要古月衣一聲令下,任何人都難逃被攢射成刺蝟的下場。
息衍卻沒有什麼表情,只是上前和古月衣見禮。古月衣反而顯得有些拘束,揮手令騎射手們撤去弓箭。隨後上來的是白毅、呂歸塵、葉瑾和揹着小公主的息轅。息衍環顧四周,出雲騎軍腳邊堆積着上百具黑衣的屍體,都是被殺的下唐軍,鮮血在地上潑出張揚的痕跡。
"古將軍也是來迎小舟公主的駕吧?"息衍看着古月衣的眼睛,問得很直接。
"不敢隱瞞,月衣確實是為了公主而來,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事。臨行之前,國主吩咐説小舟公主……"古月衣説到這裏略略瞥了一眼白毅的神色,"小舟公主身份非常,若是為人利用,只怕對我國有所不利。所以應該先迎候公主到我國營中保護,伺機護送至帝都。"
他説到這裏搖頭,自嘲般笑笑:"不過這也是藉口吧,是為了我國自己的利益。兩位將軍見笑了。"
白毅面無表情:"息將軍有一個百人隊,都死了,然後費安帶了五十人來,程奎也帶了一百人,如今還有幾十人在下面。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如今古將軍所部不下三百人,佔盡兵力和地利的優勢,古將軍有什麼打算麼?"
古月衣微微嘆息:"我知道我這番舉動已經令白將軍鄙夷了。可惜我是臣子,出仕於晉北,必須服從君命。不過主上臨行前曾説,若是為此需和白將軍息將軍對敵,則切不可為之。他説多年前在秋葉山城曾和兩位將軍並肩作戰,心下懷念。"
息衍笑了笑:"晉侯雷千葉,真是北方的一隻白虎,氣度令人心折。代我謝謝他當年所贈的瓷器,這麼些年來,都沒能當面道謝。"
"好説,還有什麼月衣可以為兩位將軍效勞的麼?"
"如果能請古將軍在這裏駐守一刻,等我安排人手過來為這些死者收拾屍骨,就很感恩德了。"息衍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領息將軍令。"古月衣一按佩刀刀柄,沉聲回答。
白毅和息衍各自上馬,呂歸塵引着葉瑾,息轅抱着小公主,出雲騎軍讓開通道讓他們離開。走了幾步,忽然有輕微卻淒厲的叫喊從井下傳了出來,在井中迴盪不休,總也不斷絕。呂歸塵想到下面依舊拔刀相向的幾十名軍士和那些衣衫襤褸的女人,心裏知道絕不會是什麼好事,他心裏不忍,緩了一步。
息衍卻拉了他一把:"塵少主,不要回頭。這時候,有些事,也不是我們能做到的。"
胤成帝三年,九月初一。
天啓城,太清宮,東偏殿。
皇帝高坐於台階之上,臣子們分兩列站立,早晨的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格,在厚實的羊毛地毯上灑下金色亮眼的光斑。今年秋天冷得早,東偏殿裏面已經擺上了炭火盆,燒得暖洋洋的。被內侍和妃子們催着早起的皇帝只覺得暖暖的催人慾睡,以手撐着發昏的頭,靠在坐牀的扶手上。衣衫輕薄胸抹薄紗的宮裝少女們列隊而來,為早起上朝的皇室重臣們送上了以白參熬製的羊湯,以便驅除路上的寒冷。這些身份尊貴的老臣們年紀已經很大了,頂着寒意早起上朝幾乎要了他們半條命。
皇帝微微睜開眼睛,居高看下去,看見羣臣列隊,都是咂吧着嘴喝湯,東偏殿上一片吞嚥吸吮的聲音,不禁覺得有些難受。自從離軍撤出天啓,上朝的臣子似乎又多了一批,皇帝也不全然知道這些人的名字,有的似乎已經幾年不見了,不過都是些彎腰白髮的老臣,相比前些日子,似乎年輕臣子又少了幾人。
他心裏不悦,覺得勢必要取消早朝前進補湯這個賜恩臣子的規矩了。如今嬴無翳已經撤走,正是他勵精圖治的時候。他拍了拍扶手,宮紗少女們急忙上來接過臣子們手中的湯碗退了下去。臣子們擦嘴又費了一些時間,才紛紛拱手肅立,等待皇帝的意旨。
"念。"皇帝揚手。
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內監清了清嗓子:
"臣楚衞國白毅進表:
離國公嬴無翳不尊皇室綱紀,領兵私入帝都,侵擾宗室有年,諸侯懷勤王之心,而憂陛下安危,綢繆日久。今奉陛下之赫赫威名,秉諸侯之耿耿忠心,臣白毅會楚衞國、下唐國、晉北國、淳國、陳國、休國諸侯勤王之軍七萬人,決戰嬴無翳於殤陽關下。幸得天威之助,擊潰逆臣,為陛下立威於四方。
而今臣領軍守衞殤陽關,以防復有逆臣侵擾。然離軍兇蠻,我軍損傷亦慘重,醫藥匱乏,傷者不得救治。是以恭請陛下開諸侯不得入帝都之禁令,賜恩忠心將士,准入帝都補給糧食藥材及其他輜重,就地診治傷者。如此,諸軍亦得參拜太廟,行祭祀之禮,以告歷代皇帝英靈。
陛下康安。"
"這就是白毅所進的表章了,"皇帝的聲音慵懶緩慢,又有些遲疑,"前天已經送到這裏,我和幾位內臣商議了一天,難有結論,只能暫時壓下不動。不過白毅的使者昨天又快馬來,竟然是催促我。此舉我以為不妥,宗室重地,按照祖制,即便要參拜,也當具表恭請三次,欽天監推算兇吉之後決定。白毅連番催促,可這哪裏是一時可以決定的事?不過他是靖國勤王的重臣,拒絕又冷了諸侯的忠心,我猶豫着不知如何處置,大家都有什麼看法?"
剛才內監唸誦表章的時候,台階下的老臣們已經把眉頭鎖得越來越緊,這時候輪到他們説話,兩三個人幾乎是搶着開口。
最後還是太傅謝奇微以資歷壓住了羣臣,踏前一步道:"陛下所言極是!宗室重地,即便是要來,也不是一時的事。數萬大軍踏入天啓城,豈不是和嬴無翳入城一樣的騷亂?民眾知道什麼?他們哪裏分得清嬴無翳和白毅的區別,不過是説有一個諸侯領兵進了帝都,於陛下的威名不利!"
這番話符合皇帝的心意,皇帝微微點頭,卻沉吟不語。
"陛下!"一名幾乎直不起腰的老臣卻像是猛虎一樣從隊列裏衝了出來,鬚髮暴張,憤怒溢於言表,"白毅這個表章言辭冷淡,以功臣自傲,臣下以為簡直是囂張跋扈!他縱然驅逐了嬴無翳,卻不是楚衞國一國的功勞。還是陛下的威嚴,令諸侯震服,六國這才聚兵勤王。若不是如此,白毅怎能戰勝嬴無翳?如今殤陽關破了,其他諸侯的表章沒有來,白毅卻一再威逼陛下,竟想帶兵入城,臣以為這和逆臣所為,毫無區別!陛下當警示白毅,不要居功自傲!"
"這個説得過分了,"謝奇微道,"白毅性格,東陸皆知,從來都是驕傲。先帝在的時候,看重他的名聲,多次徵召,他都推託不來。如今説他居功而自傲,是妄加推斷。如果此時嚴辭警告,還是冷了諸侯的心。"
"臣以為白毅如今距離帝都,快馬只需兩天。不准他入京,只怕變生肘腋,可是任他居功自傲,更不可取。當準他拜謁,然後派遣羽林天軍,沿途保護和牽制!"又有一位老臣出列,"我朝自薔薇皇帝以下,能夠真正剋制諸侯的,唯有風炎皇帝一人。這些諸侯連年征戰,陛下的調停也不管用,誰不是在爭東陸霸主的地位?他們如今還能對皇室保持禮敬,不過是他們還沒有真正當上霸主,還要藉助皇室的聲威。若是他們真的當上霸主,眼裏還能有陛下和我們這幫效忠皇室的臣子麼?白毅和嬴無翳決戰,是為了皇室還是為了楚衞,我看可難説得很!誰敢説白毅踏進天啓,不會進而要挾陛下?"
皇帝微微皺眉,卻也不好呵斥那個義憤填膺的老臣。這番話把皇帝在諸侯面前努力維持的那份威嚴也撕破了,可又是無可辯駁的事實。臣子們也都覺得面上無光,卻也只有強忍着不悦,這羣皇室大臣都是公卿世家的後人,原本是極高貴的身份,居高位者自以為堪與諸侯並肩。可是風炎皇帝之後,諸侯勢力漸漸強大,皇室臣子手中沒有兵權財權,已經變成了朝堂上的擺設,勢力和尊榮遠非他們先祖在世時的樣子。
也有幾人想為白毅説話,可是環顧周圍人的神情,都悄悄縮了回去。
階下只聞幾聲咳嗽,再無一人説話。皇帝聽了這些人的慷慨陳詞,卻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建議,心頭也焦躁起來,憋着一股火。他等了一會兒,再也忍不住,重重地拍了拍坐牀的扶手,便想回寢宮了。
"陛下少安毋躁,"低低的女聲從一側的紗幕中傳出來,"你從小便是這樣沒有耐心,如今已經是皇帝了,怎麼還能發這樣的脾氣?"
她的話彷彿一劑涼藥,一瞬間就去了皇帝心頭的怒火。皇帝愣了一下,露出喜色來:"長公主一直不出聲,現在説話,想必是已經成竹在胸了。"
紗幕後的長公主低低地笑了幾聲:"陛下,我是女流啊,不過是給陛下出謀劃策,分擔憂愁,最後的決定還是要靠陛下天綱獨斷的。臣是以為,白毅的要求並不過分,自古勤王之軍是不能不犒勞的,否則失卻人心,我們又倚重何人對抗嬴無翳呢?何況若白毅的表章中所説的缺少醫藥是實情,那真不允許他北上救治傷病,從人情道理上也都説不過去。"
皇帝微微思索,點了點頭。
"不過,"長公主話鋒一轉,"白毅若是自己拜謁,也就算了,數萬大軍進城,騷擾民眾,兵戈也有傷帝都的和氣。派兵監視,以白毅的聰明會看不出來麼?我聽了大家的意思,還是覺得陛下的顧慮不錯,拒絕怕冷了諸侯的心,答應卻有種種的麻煩,帝都尚未做好準備。而今我們要暖諸侯的心,不若先派使者帶着藥物出發,慰問將士。至於帶兵進入帝都這件事,還是多等幾日,至少讓欽天監推算過天相的兇吉再説吧。"
皇帝想了想:"那白毅得了藥物補給之後,還是要祭祀太廟,該如何應答?"
長公主咯咯地笑了起來:"陛下心裏,還是擔心白毅的兵力啊。可是既然欽天監要推算天相,就不是一兩天的事。白毅得了補給,就沒有理由催着陛下要踏進王域。此時陛下可以立即傳旨給諸侯,其中也包括了白毅的主子,楚衞國的國主,就説依託諸侯的忠心,逆臣被擊潰,帝都克復,邀請諸侯們進京慶賀,還要賞賜。這些諸侯陛下你讓他們只帶着少量隨從千里迢迢來天啓城拜謁,他們是不願意來的。可是若是諸侯不來帝都拜謁,憑什麼他們的軍隊便要進京拜謁?"
皇帝愣了一刻,恍然大悟,拊掌而笑:"長公主謀略,男人也難以相比!"
"陛下過獎,"長公主在紗幕中盈盈下拜,"從諸侯的回覆,也不難看出他們對於陛下的禮敬和忠心來。到時候陛下便可以區別對待。如今白毅領兵初勝,他的威風達到了頂點,無人敢於違揹他的命令,便是其他幾國的軍隊也不便公開抗拒他,此時放白毅進京,可能助長他的傲氣。不過,陛下想,六國聯軍勤王,得勝之後卻只有白毅一人意氣風發,剩下的五國,心裏真的就沒一點不滿?"
長公主説到這裏,含笑不語。
"傳紙筆!傳紙筆!現在就回信給白毅!"皇帝已經按捺不住,高聲地呼喊起內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