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姝吃了幾口承宇煮的魚粥,突然感到噁心,手捂着嘴乾嘔了幾聲,離開了飯桌。承宇就着紫菜、魚和泡菜吃了一會兒,也悄悄把筷子放下了。
“吃不下去嗎?”
美姝靠牆坐着點了點頭。
“這可不成啊……你今天一整天總共才吃了三四勺吧?我給你輸一瓶營養液怎麼樣?”
聽承宇這麼説,美姝抬頭盯着承宇的臉看了半天,撲哧笑了。
“你真的會輸液嗎?”
“當然了,靜嵐前輩説我現在的水平已經可以去應聘男護士了,你就相信我吧!輸嗎?”
“不用了,還沒那麼嚴重呢。承宇你多吃點兒。”
“你這個樣子,我哪裏還吃得下!”
“那也要吃!為了我,你必須健健康康的,才能好好照顧我呀!也是為了我們的孩子。待會兒我覺得舒服點兒了,會再吃的,好不好?”
“……好吧。”
承宇吃着飯,味同嚼蠟,他感到有淚水要湧出來,馬上喝了一口水,對着妻子微笑了一下,就着水開始大口大口地把飯撥到嘴裏,強嚥下去。
“要不要替你打開電視?”
“不用了,聽聽fm電台的音樂吧。我還以為承宇你離開之後電台就要關門了呢,結果居然還能正常運轉!”
美姝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討厭看電視了,電視裏那些連續劇、喜劇等的畫面很招人煩,那些人都是為了一些實在沒什麼意義的小事、根本不成其為問題的問題互相詆譭、爭吵、哭笑和打鬧,實在讓她覺得噁心,完全是那些擁有充足生命的人們在無理取鬧。
美姝之所以會這麼想,全是因為境遇改變了的緣故,在沒有失去健康之前,她也曾像別的人一樣津津有味地看着電視裏的節目呵呵笑。
當然在電台的節目裏,那樣的內容也不少,那些人為了微不足道的事情吵吵鬧鬧,不知道人活着的這個瞬間是多麼重要,似乎竭盡全力要把人生變得輕鬆和輕浮。但收音機裏常常會播放音樂,中止那些吵鬧的人的噪音,所以還可以忍受。
美姝在承宇不注意的時候抓緊每一分每一秒觀察他的臉和他的每一個動作。
啊呀,以前還不知道,承宇原來主要是用左邊的臼齒吃飯的呀,大概嚼十三次才吞下去……把飯和水一口吞下去的時候,鼻樑會慢慢動彈。
他的咽骨像槍的準星一樣會上下移動,恐怕是因為脖子特別細長的緣故吧。他確實瘦了很多,但即使胸部沒有肌肉,肩膀看起來卻很寬闊,真的。
背稍微有點兒駝。他端着飯碗出去的時候臀部收緊,走的是八字步。瞧,他看我的時候白眼球顯出來的更多,可能是因為濃密的眉毛襯托的吧。他把碗筷放進水池的時候真的很輕柔,比我弄出來的聲音小多了。
戴上橡膠手套的聲音;把洗滌靈倒在洗碗布上擦拭餐具,用水沖洗,放進碗櫥裏的聲音。抓起筷子和勺子的聲音;搓完之後重新放到水龍頭下衝洗的聲音……美姝坐在屋子裏,光是聽聲音,就能正確地猜出他在做什麼。承宇用洗臉盆接了水,把毛巾掛在脖子上,大聲地喊美姝:
“洗臉吧!”
“啊呀,我簡直連一個手指頭都不需要動,承宇你的服務真可謂無微不至!”
“腳我給你洗,你只要洗臉就行了,牙膏已經替你擠到牙刷上了。”
“哎呀呀,謝謝!”
“謝什麼呀,就到你生孩子的時候為止。等你生完孩子,連湯也沒有了,那時,你就得像我服侍你這樣服侍我。”
真的那樣的話……該多好呀!
“行啊。多長時間?”
“這個嘛……還不得五十年嗎?”
“到那時我們的孩子就長大了,我為了服侍嬌生慣養的你恐怕要忙得團團轉了。”
“那……減掉二十年吧,只需要你服侍我三十年,剩下的那些年我替你免費服務。”
“這麼説我們就能白頭到老嘍!”
“當然!自古以來不就説夫婦應該白頭偕老的嘛!這是充滿智慧的祖先特意為我們而創造的話。”
承宇雙手搓洗着美姝的腳,她的腳變小了,這件事令承宇很擔憂,他嘴裏反而羅羅嗦嗦的。
兩個人蓋着毯子躺下了。為了趕走濕氣,開了一會兒火爐,暖暖的氣息烘着腰和背,很舒服的感覺。月光映在窗户上,收音機裏流出輕音樂,好似温馨地伸出五指輕撫寧靜一般。
美姝枕着承宇的胳膊躺着,望着掛着熄了日光燈的天花板説道:
“真安靜啊,是不是?”
“是啊,一點兒汽車的聲音都沒有。”
“……呀,我聽到蟋蟀的叫聲了。又不是深秋,這些傢伙可真勤奮。”
“我還聽到宿舍牆後面山坡上那棵柿子樹葉的聲音呢,牛耳朵一樣的柿子樹葉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這種心情,我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呢。”
“我也是,從小在城市裏長大,所有這些聲音都是第一次聽到呢。你看那邊透進月光來的窗户,如果有人彈琴的話,我們簡直就像是活在朝鮮時代呢。”
“我們從明天開始就穿傳統服裝,好不好?”
“好啊,肯定很合適。我們就取代周哲前輩和京姬前輩成為這裏的新主人了。”
“似乎只要在這裏住上幾年,承宇你就能成為天,我就能成為地了。”
“既然這樣,我們都成為星星多好。我們也是在叫做地球的這個星星上出生和長大的,或許以後真的能成為一顆星星呢。”
“會嗎?”
兩個人感受到寂靜所帶來的耀眼的美,在人類的聲音不能觸及的地方,形成一個村莊生活的自然的一部分發出的寂靜的光彩,美姝和承宇似乎也成為了那一部分,得以跟它們交流感情。
“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我們……似乎真的走過了很長的一段路。我似乎真正感受到,為了能像現在這樣躺在這裏,我們經歷了無數磨難,花費了無數時間,忍受了無數成長的痛苦!”
“承宇你也這麼想啊!我也感覺到自己不是在地球上的漢城出生的,而是在遙遠的行星上出生,在地球上緊急着陸了才躺在這裏的。好像我為了遇到承宇,為了跟承宇一起躺在這裏,所以故意讓宇航飛船出了故障似的。”
“呵呵呵,我能想像得出。”
糊着窗户紙的窗户上月色斑駁,好像月亮忍受不了深夜的靜寂,把面頰貼在上面一樣。美姝輕輕用手捂住承宇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
“承宇,我們的孩子叫什麼名字好呢?”
“你説呢?”
“既然是女兒……叫允芝?慧豔?達瓊?素美?……或者……啊呀,還是得承宇你來起,你就説一個吧!”
“其實我……已經起好了一個了。”
“是嗎?什麼?”
“嗯,姝美!金姝美!”
“姝美……姝美……美姝……姝美,是我的名字倒過來唸呀?”
“對了,我希望孩子會像你。孩子在你的身體裏,名字也應該包含在你的名字裏吧。孩子會很漂亮,名字也要漂亮——金姝美。我認為給女孩子起名字的時候還應該考慮這些因素……”
“哪些因素?”
“既然是女孩子,長大以後就成了大姑娘了,是不是?所以,被那些小夥子追着叫的時候就需要有一個很漂亮、有品位的名字。姝美!這個名字中既有你的名字,而且也有品位,是不是?”
“是啊。很好呀,姝美……因為是用我的名字起的,好像有點兒對不起你,但這個名字確實有你説的那種感覺。‘哎……姝美!有時間的話我們一起喝杯茶吧?’這時候我們姝美就揚起下巴,説:‘我沒時間!’‘姝美……姝美!求你跟我見一次面吧!只要你跟我見一面,我願意把我的生命獻給你。要是你同意跟我結婚的話,我會讓你過得舒舒服服的,手不用沾一滴水。’這時候,我們姝美就對他嗤之以鼻,説:‘你想把誰變成黑人嗎?手不沾一滴水的話,怎麼洗臉怎麼洗澡呀?你看錯人了。我要用我自己的力量堂堂正正地創造我自己的生活,靠自己的能力立足,我可不是那種坐在那裏等着男人賺錢來養活的女人。你別痴心妄想了,還是去別的地方找找看吧!’一邊説着一邊就嘩地轉過身走開了,這副情景似乎就在我眼前。”
“呵呵呵,可能比這還要厲害呢,要是像你的話!”
“真不知道你是在誇我呢還是在罵我?”
“當然是稱讚了,我不就是喜歡你的這一點嗎!”
“不是因為我頭髮上散發出的菊花香嗎?對了,你聞聞看,還有嗎?”承宇吸了吸鼻子。
“有啊。我的鼻子和你的頭髮恐怕正好頻率相符。”
“這也是天生緣分嗎?”
“當然。世上再也不會有更協調的組合了。”
“不管怎麼説,承宇你的結論總是絕妙透頂。”
他們嘻嘻哈哈地笑了。美姝撫摸着自己的肚子。
“孩子呀,你的名字叫姝美,金姝美!怎麼樣?喜歡嗎?爸爸給你起的。媽媽的名字也在你的名字裏,媽媽很開心。姓當然是爸爸的姓。嗯,你也説好?好,那以後叫你的時候就叫你姝美了,你一定要記住,知道了嗎?”
“孩子喜歡嗎?”
“嗯。”
“果然是母女一體呀,你們之間還有秘密電話線聯繫呢。”
“你不知道嗎?臍帶!我們就是通過這個交流的。”
“你不累嗎?”
“不累,雖然有點兒疲倦,但心情很好。”
“那就好。困了的話就睡吧!”
“好。這裏的夢似乎也是從大海那邊走過來的,撲通撲通嘩啦嘩啦地踩着水走過來。”
美姝閉上眼睛,微微笑着。承宇撫摸着美姝的頭髮,好像擔心美姝太累了,要從她的頭髮裏找出藏在裏面的夢來。美姝閉着眼睛,好像自言自語似的説:
“我好像聽到星星從房頂上流過的聲音。我們來這裏真的來對了,我會健康起來的……承宇……”
“嗯?”
“剛才……我剛才坐在鞦韆上,一個人,啊,不,跟我們姝美一起,姝美睡着了,我一個人看着那些漂亮的教室,想起我上小學時的事兒,小學一年級的事兒。”
“是嗎?”
“嗯。我上的那座小學有很長的歷史了,常青藤覆蓋着建築物的牆壁,那些藤蘿,長得很大很大,形成的樹蔭夏天能遮住整個操場。”
“……”
“可是,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哭的那天。”
“為什麼哭?”
“我們的教室很舊,尤其是木頭的地板非常舊,一年級的孩子們走在上面都會咯吱咯吱響。教室的角落裏有一個比筆筒還大的窟窿,應該是羅王木材質的,到處都有縫隙,鉛筆呀,橡皮呀,書籤等文具都能掉進那個窟窿裏。我的同桌是一個有點兒胖、吊梢眼、看起來很厲害的男孩子。這個壞孩子……那時候我把最喜歡的一個洋娃娃帶到了學校,那是一個綢緞娃娃,有黑緞子一樣的頭髮和山葡萄一樣烏溜溜的黑眼睛,大概二十多釐米長,我每天跟她一起玩,一個被窩裏睡覺,她的名字叫珍妮,明明是個東方娃娃,卻起了個名字叫珍妮,有點兒好笑……但當時這麼叫她,似乎很時髦。”
“美姝呀,困了的話就別説了。”
“還沒那麼困呢,恐怕我的夢還在校門外面徘徊呢……反正,那個同桌把我那麼珍愛的娃娃搶過去扔到了那個可以掉得下筆筒的窟窿裏,真不知道怎麼會有這麼壞心眼的孩子,什麼理由都沒有,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我大聲喊叫着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哭了一會兒,我趴在地上朝那個窟窿裏看了看,地板下面非常深,一開始什麼都看不見,慢慢習慣了下面的黑暗以後,我看到我的娃娃躺在落滿灰的泥地上,還看到有很多塑料筆筒和鉛筆、筆記本等雜七雜八的東西。我使勁地把手伸進去,但夠不着,於是我又哭了。那樣哭了好長時間,另一個男孩子走過來説他知道一個大洞,能掏出娃娃來,他願意告訴我,我就跟他去了。教室後面有通向地板下面的洞,有狗洞那般大小。在洞口,我看到了我的娃娃。那個男孩子已經走開了,我必須像狗一樣爬進去……直到最後我也沒有勇氣爬進去,因為那裏實在太陰暗潮濕了,又積滿了灰塵,處處都是蜘蛛網,而且,最重要的原因是那裏面有老鼠,很大個頭的一隻老鼠在裏面遊蕩……”
承宇輕輕嘆了口氣。
“那你最終還是沒能把娃娃掏出來吧?”
“嗯。其實以我的個頭是能鑽進那個窟窿裏去的……我最喜愛的娃娃就在三米以外的那邊,躺在黑乎乎的地上……我鼓不起勇氣。於是……於是,我守着那個窟窿一直哭,直到太陽落山。我想回家去,但把我的娃娃留在那裏,自己走回去,怎麼也邁不開步子……傷心極了……非常討厭自己。娃娃好像在不停地對想要回家的我説:‘你……就一個人回家嗎?救救我!’”
一行淚水順着美姝的臉流下來。
“因此,在那個教室,那個我沒能救出來的娃娃躺在地板下被老鼠咬和變髒的教室出入的一年裏,對我來説如同地獄一樣。那時只知道是討厭自己,現在想想,那顯然是因為自責。能夠救出娃娃的人,只有我一個……承宇,你懂我的話嗎?”
“懂。……睡吧。”
“我這就睡,現在……困了。但我決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我決不會再把誰留在黑咕隆咚的地方,自己一個人回到温暖明亮的家裏了。就這一點來説,姝美……可以放心了,姝美……一定會跟我一起回家的。”
美姝再也沒有説話。
承宇替美姝擦去臉上流下來的淚,把自己的臉貼在美姝的臉上,用胳膊抱住她。
跟美姝在一起的時間是多麼珍貴,雖然悲傷但靈魂得到淨化。這些時間,如果能跟美姝永遠共同擁有多好!承宇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唱催眠曲一樣在美姝的耳邊、對着自己的心輕聲哼唱起來:
“我的眼睛像燈火一樣明亮,照耀着你們,美姝呀,姝美呀,安心地睡吧。我的眼睛可以亮到天明,光是這麼看着你們,就心滿意足了,只要能永遠在旁邊看着你們……
“ificouldsavetimeinabottle,thefirstthingi’dliketodo,istosaveeverydaytillenoughpassesawayjusttospendthemwithyou……”
流行歌曲的優點之一在於瞭解其中含義的人可以對聽的人稍微隱藏一點兒自己的內心,如果不是十分精通流行音樂及其解釋的話,很難聽懂隨着旋律流淌出的歌詞的內容。對着美姝的耳邊唱歌的承宇正是這樣。
在這首深情的歌中,他放入了自己希望永遠跟愛人在一起、希望能抓住無情流逝的時光的焦慮心情。
我們在哪一顆星上見過,
以至如此相互思念
我們在哪一顆星上相互思念過
以至如此相互深愛
我們在哪一顆星上分別
以至如此相互輝映
我們在哪一顆星上入睡
以至如此喚醒黎明
——鄭浩承的《我們在哪一顆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