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還未散,在湖中似乎顯得更濃,濃得連遠處九曲橋邊的荷葉都已看不清了。
荷衣找到慕容無風的時候,他正獨自坐在湖心的小亭上喝茶。風爐就在他的椅邊,木炭燃燒,發出“嗶剝”之聲,似乎在為他驅趕潮氣。他的腿上蓋着一張純白而柔軟的貂皮毯。霧氣中他蒼白的肌膚和雪白的衣裳幾乎令他整個人都消失在了霧裏。
他似乎正在出神地思考着什麼。以至於荷衣站在岸邊,開始躊躇究竟要不要去打擾他。她實在想不明白一個人怎麼能夠以一種姿勢坐那麼久。
他望着遠處的時候,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荷衣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後,可是等到荷衣走近時,他卻突然道:“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荷衣一向對自己的輕功很自信,她屬於天下少有的幾個走路可以完全沒有腳步聲的人之一。而慕容無風卻是一個根本連武功都不會的殘廢。他居然有一種可怕的直覺。
荷衣忍不住道:“你怎麼知道在你身後的那個人一定是我?”
慕容無風淡淡道:“我可以感覺得到。”
荷衣轉到他面前,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道:“我有事找你。”
慕容無風抬起頭來,等着她説下去。
荷衣正要張口,卻見一個白袍人端着兩碗藥湯走了過來,把藥碗放在石桌上。碗裏散發着一股濃濃的苦澀之氣。
白袍人五十來歲年紀,面容清瞿,身材高大,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美男子。
他放下手中的托盤,在慕容無風的耳邊低聲説了幾句話,顯出很恭敬的樣子。慕容無風點了點頭,對荷衣道:“這位是謝總管,謝停雲。”
荷衣道:“幸會。我姓楚,楚荷衣。”
謝停雲微笑着道:“姑娘一劍敗了飛魚塘的消息,在下剛剛聽説。佩服得很。”他看人的樣子很真摯,卻不是個話多的人。不等荷衣跟着寒喧,他接着説道:“姑娘慢坐,我有事,先告辭了。”
慕容無風見他走遠,一抬手,把藥全部倒入湖中。
荷衣瞪着眼,皺着眉,吃驚地看着他,道:“這藥……你不喝的?”
慕容無風道:“不喝。”
荷衣道:“如果你的病人不肯吃藥,你是不是也勸他把藥倒掉?”
慕容無風道:“我開出的藥方,他們怎麼敢不喝?”
荷衣道:“剛才的藥是誰開的藥方?”
慕容無風想了想,道:“我。”
荷衣笑了起來。她實在想不到一個人説的話會是如此矛盾。她還想再問個明白,慕容無風卻不願意再談自己,換了個話題,道:“你這麼快來找我,是不是已經打聽到了什麼消息?”
荷衣道:“你想聽的沒有。倒是打聽到了一條關於我自己的消息。”
“什麼消息?”
“十天之後我會在飛鳶谷和賀回比劍。”
“我聽説了。”他淡淡地道。
“你聽説了?”她吃驚地道。
“你究竟準備去還是不去?”
“去。”
“你昨天好象是説不想去的。”
“我改變主意了。”
“你有把握贏?”
“沒有。”
慕容無風慢慢從壺裏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一言不發,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荷衣道:“你盯着我幹什麼?”
慕容無風道:“你莫忘了,我們的交易在先,你和賀回比劍在後。你應該摒除一切干擾,專心替我幹事才對。”
荷衣道:“説得有理,只是……”
慕容無風道:“你還是要去?”
荷衣點點頭,苦笑道:“你莫忘了我是一名劍客。你是大夫,所以你總要給人治病。我是劍客,所以我總要和別人比劍。我們的職業就是這樣子的。就算是你不想幹,人家也會找上你。”她頓了頓,又道:“當然我和你不同。你天生就是個大夫,而我卻是剛剛發現我是個劍客。”
在荷衣看來,一個人最糟的情況莫過於被別人“發現”。她身上有太多自己原本不知道,卻被別人突然“發現”出來的東西。
她不等慕容無風答話,又搶着換話題,道:“我能不能看看你母親原先住的房間,或許我們可以在那裏找到一點線索?”
慕容無風道:“她的房間就在我卧室的隔壁,請跟我來。”
兩人沿着花牆行至右廊一朱門下,慕容無風推開門,道:“請進。”
荷衣探身而入,見室內雅潔如新,繡屏之後便是寬敞的內室,中放一個二尺八寸高灰漆棗木案,紫檀木軟底的太師椅上,鋪着大紅氆氌椅墊。一側放着茶爐,雖無麝煙,卻有餘炭。一側放着梅瓶,花葉均已枯落,只有數莖枯枝。椅邊一個巨瓶內插着幾軸畫卷。荷衣抽出一軸,抖開一看,只見畫內一工筆美人,烏雲低綰,面白如月,目凝秋水,唇若含丹。荷衣放下,又打開其它六卷,除了兩卷畫的是山水和禽鳥之外,剩下的均是同一美人,只不過忽而是翡翠衫,綠背心,荔枝裙;忽是是銀紅襖,繡綾衫,槐花裙;忽而是杏黃衫,花披肩,葱白裙。而髮髻亦各有不同,或為涵煙髻,或為垂雲髻,或為百合髻;姿勢則或椅欄,或戲水,或逗貓……怡然自樂,不一而足。
荷衣仔細看畢,將之放回瓶中,道:“這畫中人就是你母親?”
慕容無風點點頭。
荷衣道:“她的樣子看上去很悠閒啊。”
慕容無風道:“這是她十七歲以前的樣子。她十七歲的一天,突然從這個谷里失蹤了。”
荷衣吃驚地道:“失蹤了?”
慕容無風道:“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荷衣道:“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我聽説這裏深山中常有猿猴出沒,那猿猴若是百歲以上,便成猿精,遍身白毛,喜啖果栗,尤嗜美婦,見到有些顏色的,就一定要擄了去。”
慕容無風冷冷道:“你是説,我的父親是隻猴子?”
荷衣一吐舌,道:“不敢。不過,既然你母親再也沒回來過,你又是怎麼來的呢?你母親出走的時候,並沒有出嫁罷?”
慕容無風道:“我如果知道,還花銀子僱你做什麼?”
荷衣道:“説你母親難產而亡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如果她失蹤了,你又怎麼知道她是難產而亡?”
慕容無風道:“這是我外公説的。他還説我母親就是在這間房裏去逝的,就葬在山後。他的話一點兒也不可信。”
荷衣道:“他始終沒有告訴你你的父親是誰。”
慕容無風道:“他的脾氣很壞,比我有過之而不及。不過關於這件事,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荷衣道:“現在看起來,問題好象越來越多。我需要仔細查訪。或許你的母親現在還活着?”
慕容無風道:“我不知道。至少我從沒有見過她。你看完了麼?”他好象已經不想在這間房裏呆下去了。
荷衣道:“沒有,我有好多問題不明白!”
慕容無風道:“你莫要問我。因為我所知甚少,就算知道的,也多半是假的。”
荷衣道:“我已打聽到聽風樓裏的有位夥計,專能講此地的掌故,我今晚就去找他。你是想和我一起去呢?還是想我去聽了來告訴你呢?”
慕容無風道:“什麼時候?”
荷衣道:“酉時二刻。”
慕容無風道:“我還有幾個病人,到時我們在聽風樓見。”
雲夢谷通往神農鎮的馬道原比荷衣想象的要寬敞得多,但放馬疾馳也要半個時辰才能趕到。一想到十天之後就要比劍,荷衣的腦袋忽然變得很大。加之慕容無風所託之事,似乎變得越來越無眉目,不覺心事重重。馬道掩映在叢林之中,濃霧未散,四處闃無人聲。才駛出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忽然發現遠處有個人影。人影一動不動地立在馬道的當中。
荷衣喝住馬,看見一個灰衣人目不轉睛地盯着她。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
“沈彬。”她有些吃驚地道。
沈彬道:“我在這裏等你。”
荷衣道:“莫非劉寨主又有什麼吩咐?”
沈彬道:“我師兄聽了姑娘的一番話後,覺得很失望。”
荷衣道:“是麼。閣下此番來意是?”
沈彬道:“他不僅僅對姑娘失望,對我也失望得很。”
荷衣道:“所以你來找,是想求我改變主意?”
沈彬道:“我這人從來就沒有求過女人。如果再求,那也一定是下輩子的事情。”
荷衣笑了笑,道:“有骨氣,那就再見了。”
她説“再見”兩個字的時候卻看見沈彬的手已經慢慢地放在劍上。“了”字的音還未落,他忽然已抽出了劍。撥劍的速度居然比劉鯤要快得多。荷衣看見劍脊上有一道血槽,裏面竟是赤紅的。沈彬左手捏了一個劍訣,道:“拔你的劍。”
荷衣道:“你的功夫明明強過你師兄,卻肯甘居他之下,佩服佩服。”
沈彬道:“江湖名人譜裏我排名十二,他十五。焚齋老人的眼力,倒還公道。”
荷衣道:“賀回第幾?”
沈彬道:“不知道。焚齋老人的排名裏只有他認識和見過的人。他沒見過賀回。”
荷衣道:“你若是技癢,我們比劃比劃,也無防。”她也抽出了劍,話音剛落,只聽見一個聲音道:“你難道沒看出來?他是想試試你的功夫,好把握你的弱點,再回頭告訴賀回,以保證他必勝。”
這聲音忽近忽遠,忽強忽弱,兩人環視四周,均不見人影。荷衣朗聲道:“多謝美意,只是朋友既來相助,何不顯身一見?”
那聲音道:“我就在這裏。”聲音忽由弱轉強,荷衣抬頭一看,卻有一個灰影斜躺在幾十丈高的大樹枝上,荷衣縱身上樹,那灰影竟橫掠數丈,往東北竄去。荷衣一提氣,也飛身追了過去。兩人速度相當,在林中樹間穿梭,灰影似乎有意將她誘往林中更深之處。荷衣想了想,忽覺不妥,忙退身而回,忽聞一股血腥之氣,定神看時,沈彬身首異處,已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死者雙眼圓睜,神情極為驚恐。荷衣轉頭再望時,灰影亦消失不見。
她忽然覺得頭皮發麻,渾身戰慄,脊背一片冰涼。連再看一眼死者的勇氣都已喪失。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人被這麼殘忍地殺死。灰影的輕功固然和她相當,但荷衣相信他不會有分身之術。附近一定還潛伏着第二個人。第二個人的武功,一定還在沈彬之上。
而她居然沒有察覺。這説明第二個人的輕功亦不低於自己。如若兩人聯手……
她看了看她的馬。馬一點兒也沒有受驚。很安靜地在路旁吃着草。馬背上放着她的包袱。包袱裏放着幾百兩銀票。
林子裏有風輕輕吹過。左邊的樹叢忽然有一絲極輕微的響動。她的人“騰”地一聲彈了起來,劍已閃電般地刺了出去!果然另一個灰影一掠十丈往北逸去。
雖然這一次灰影又是把她引向樹林的深處,荷衣卻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她使出全力奔跑時速度很快,不一會兒,兩人就已相差不到十步,灰衣人卻好象故意慢了下來。她也跟着慢了下來,始終和他保持五步的距離。林子裏光線極暗,她不得不多加小心,謹防灰衣人的同伴突然相助。
還沒等她思索完畢,灰影一揚手,一把鐵砂暴雨般地向她射來,鐵砂裏夾雜着一種怪異的氣息,有毒!荷衣揮劍如風,勉強躲過,卻見另一個灰影揮劍衝了過來,做出了聯手合攻的架式。荷衣心下暗忖,無論如何,自己得先避開有毒砂的人。左手一揚,白練揮出,纏住頭頂的樹枝,身子借力騰空而起,一劍直指灰影的咽喉。
腹背受敵,她已不能心軟,使出的全是殺着。
而手中有毒砂的人卻並未和同伴攜手,反倒向林外逃去。
灰影沿着荷衣的劍勢一退三尺,乘機御去了她的力道,回劍一格,只聽得“錚”的一聲,火花四濺,兩力相撞,荷衣只覺一股大力沿着劍脊傳了過來,只震得自己的虎口發麻。她的劍走的是輕逸靈巧一路,和內力深厚之人對仗,體力上未免有些吃虧。何況來人的劍法混厚精諶,已非尋常高手。
在這種情況下,她想到的第一個便是“逃”。快逃。可是自己的劍卻不聽話似地糾纏了上去。她不能忍受自己還沒有努力就認輸。何況裏面還夾着一個沈彬。無論如何,至少要想法子弄清兇手的身分。
這一思慮之中,兩人已戰了二十回合,灰影的劍勢愈加凌厲,而荷衣也愈戰愈勇。三十招後,她已發現了灰影的一個破綻。她反身一刺,直攻灰影的右腕,而灰影似乎料到了她這一着,身子一沉,左手掌力揮出,直擊她頭頂,迫她揮劍迴護。荷衣腰一擰,人從他掌峯之下斜竄而出,一揚手,白練纏住他的左掌,身子卻藉着白練的拉力往灰影的背後彈去。
彈回去的還有她的劍。她終於鬆了一口氣。這一次她終於算對了。灰影的整個背就已一扇大門似地向她敞開了。
這一劍直奔向他的心臟右側三寸之處。因為她已預料灰影一旦聽見風聲就會往右側閃避。然後她就聽到“鐺”的一聲。自己的劍正刺在灰影伸過來的劍脊上。他居然沒有閃避,只是已準確地料到了荷衣刺來的方位,以劍作盾,正好護住自己的心臟。
高手相較,果然計在毫釐。毫釐之錯,即是性命。
金刃相交,兩人各退出三尺。灰影突然道:“你不是唐十?”
樹林裏已陰暗得只看得見兩個人影。
荷衣冷哼一聲,道:“不是。你殺了沈彬?”
灰影道:“沒有。”
荷衣道:“閣下是誰?”
“謝停雲。”
“謝總管?”荷衣大驚:“我是楚荷衣,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灰影一晃,也吃了一驚,道:“是楚姑娘?在下和唐門有些私怨,正要在這裏解決。剛和唐七交了手,他負傷跑了。”他頓了頓,又道:“唐六的毒砂沒傷着姑娘罷?”
原來是唐門。唐門的毒藥,沾上一點,就會喪命。
荷衣半信半疑地道:“沒有。閣下真的是謝總管?”
灰影笑了,道:“我們方才還在谷里的湖心亭見過面,姑娘這麼快就忘了?”
果然是謝停雲。
荷衣心裏暗道一聲“慚愧”。倘若二人之中有一人的武功稍次,豈不早已做了劍下之鬼?雲夢谷里果然藏龍卧虎。
荷衣鬆了一口氣,道:“謝總管如何知道我不是唐十?難道唐十也是個女人?”
謝停雲道:“非旦是女人,還是個很厲害的女人。按照她的脾氣,十招之內必然灑出一把五毒神針。而姑娘三十招之後還沒發出暗器,我是以猜到可能不是唐十。不過姑娘的‘素水冰綃’在下卻是有幸領教了。”
荷衣道:“請隨我來。”她把謝停雲帶到沈彬出事之處,卻發現沈彬的屍體已然不見,連自己馬上的包袱也一同消失了。
謝停雲道:“看來今天到樹林子裏來的人可不止一撥。殺人收屍絕不是唐家的作風。”
荷衣皺着眉道:“也許是峨眉派自己的人乾的。沈彬來找我,一定有不少師兄弟知道。或者他們怕有意外,尾隨而來,正好趕上收屍。”
“希望不會引起誤會。”謝停雲嘆了一口氣:“峨眉派人多勢眾,近來卻在江湖上連連受挫……”
荷衣認蹬上馬,苦笑道:“我和峨眉派的誤會已經不少。我還有事,這就去了。”
“姑娘小心。”
風來四面卧當中。
吳悠赤着足,倦倦地躺在小樓的松藤軟榻上。她的足柔軟纖細,足指上塗着棗紅色的丹蔻。
一把烏黑的長髮從榻上一直拖到了地板。
長髮上已沾着幾片枯黃的梧葉,她卻只是看着,懶得收拾。
“姑娘,該用晚飯了。”月兒把着一碟金乳酥,一碟細蜂糕輕輕地放在榻前的矮几上。龍眼湯一直端到了她面前。
吳悠坐起來,喝了兩口,便盯着湯,怔怔地出神。
“又胡思亂想了。”月兒嘆道:“他雖最愛喝龍眼湯,姑娘就這麼死盯着,也盯不出一個他來。”
又提起他。吳悠心中一痛,啐道:“你又來磨牙了。什麼他呀我的。你去把先生批的醫案給我拿來才是正經。”
月兒從懷裏掏出一疊紙稿,道:“這個不是?月兒什麼時候敢把姑娘的寶貝忘了?只是今天的稿子太多,我怕姑娘看了頭昏,只拿了一半而已。”
隨手抽出一張梅花箋,幾個工工整整的靈飛小楷,是自己寫的:
小兒夜啼,腹痛,面青,冷證也。大蒜一枚,乳香五分,搗丸如芥子大,每服七丸,乳汁下。又,曲腳而啼,狀若驚搐,出冷汗。用安息香丸。另薑黃一錢,沒藥乳香各二錢為末,蜜丸芡子大,每服一丸,鈎藤煎湯化下。
“安息香丸”之下是他的朱字:“宜用紫蘇湯。”
字有些潦草。看上去好象是精神不濟時寫出來的。莫非……又病了?
他平時精神最好的時候,寫的是一筆一絲不苟吳興賦那樣的小字。若風痹發作,筆劃就成了僵硬的柳體。極累之時,會寫成行草,更嚴重的時候又換上了陳大夫重抄之後的小楷。他嚴忌大夫們在醫案上草寫,以為草書字跡難辨,有時候一字之差,便是性命。
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寫醫案時,用的是自己最擅長的草書,結果被他毫不留情的退了回來,勒令重新騰正。
他總是不苟言笑的樣子。很少笑,也很少沮喪。多數時候,他的臉上毫無表情。
每隔十天,谷里就會有一次醫會,大夫們從四面八方趕過來,谷里的,外頭的,認識的,不認識的。大家聚在一起,研究疑難雜症,有時候也談天,也開玩笑。蔡大夫這一天總是最高興。他喜歡熱鬧,聚會的時候總是妙語連珠。
搶着和他搭話的人當然更多。有些大夫是從幾百裏以外趕過來請教難症的。抓緊機會,問個沒完。他一談到醫務,總是滔滔不絕。
但就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也很少笑。倒是很謙遜,很客氣地説着話。如今的風氣是儒者學醫,大夫們個個都是讀過書的人,只信一條,“不成名相,便成名醫”。有時候他也咬文嚼字地和他們理論着。
有時候是外面的講會,谷里不時也有大夫們去參加。他卻總是推辭。
實在是醫務纏身。再者,行動不便,一出門不免興師動眾。
他最不喜歡麻煩別人,以至於到了對自己過分苛刻的地步。
他不許別人提他的病。生了病也不許人探望。
能料理得來,他總是自己料理。實在動不了了,才由陳大夫代為照顧。
每天睡覺之前他都要批閲谷里所有大夫的醫案。重要的會挑選出來彙編成冊,在各大夫手中傳閲。不重要的會退回來,由各大夫自己保存。
十年來,只要他不病倒,批閲之事便不會間斷。
實在想不到身體虛弱的他居然能堅韌如此。
不知為什麼,自己第一次見到先生時,就滿臉通紅,心砰砰直跳,緊張得連當時他問自己的話都已記不得了。
他居然是個年輕人。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他看上去非常英俊,也非常冷漠。卻又無半點傲慢,反而和自己保持着客氣。雖然自己是他的女弟子,他從來都稱自己“吳大夫”。
有一次他們兩個偶然在走廊上遇見,她便慌張了。也不知為什麼,滿臉通紅了起來。腳步發軟,心砰砰直跳。口中囁嚅着,説不出一個字。
他很鎮定,轉過輪椅,給她讓出一條路,她便一陣風似地逃走了。
第二天醫會的時候,自己便覺得和他之間有了一道無形的牆壁。大家往他那裏湊時,自己反而呆在離他較遠的地方。沒有勇氣離他很近,或者面對面地説話。一到那種時候,她就覺得自己好象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扯着,再靠近他一步自己就要暈過去。
吳悠來雲夢谷里三年,和慕容無風説過的話,除了在醫會里因切磋醫務而不得不説的之外,加起來還不到三十句。
先生有自己的病人,通常不多,卻是最棘手的。谷里所有疑難病症,其它大夫處理不了的,最後總要轉到他的手上。有時候,各大夫自己手頭上有了難症,也會請先生移步到自己的診室裏商榷。倘若不忙,先生總是會去的。有時一坐就是一整天,午飯和晚飯都擺在診室旁邊的小廈裏。大夫們來自不同的府縣,各人的館裏做着各人的菜。先生也不挑剔。他吃得不多,但什麼都可以吃。這種親炙的機會,沒有人想錯過。吳悠也請先生到自己的藕風軒裏來過兩次。折磨了自己好幾天的病人,到了他手上,很快就藥到病除。午飯的菜是她頭一天就開始精心準備的,清淡而精緻。可他卻推脱有事,匆忙地走了。他從不在藕風軒裏用飯。
“一共才五個字,用不着看這麼久罷?”月兒看見她發呆的樣子,也把頭擠了上去:“我也看看,‘紫蘇湯’,會不會是字迷?或者藏頭詩?”
“胡鬧。”她一把推開月兒。小心翼翼地將紙箋收起來。畢竟是他的親筆字啊。
“晚上做什麼?”
“讀書。爭取不要老讓先生給我寫紅字。”
“處方兒又寫錯了?”
“也沒錯,只是缺了點什麼而已。我今晚要用功,你可得陪着我哦。給我研墨。叫上琴兒。”
月兒衝她擠擠眼:“他晚上做什麼你知道嗎?”
“做什麼?”她淡淡地問。
“我剛碰到趙總管那裏的小佩,她説谷主晚上要出去。只肯帶兩個隨從。嚇得趙總管差一點兒給他跪下來。”
“哦!”她吃驚了:“他怎麼能?怎麼可以?”
“谷主的腿雖然不方便,卻可以騎馬呢。就是不知道他出去幹什麼?”
“自然是有了急病人,要出診。”
“不是。谷主從來不出診的。”月兒從小就在谷里長大,知道的當然比吳悠要多。
“你那天説的那位楚姑娘……她……她還住在竹梧院?”
“這個……不知道。只知道谷主今早起來得很晚,還有……他的身子好象有點不太舒服。在蔡大夫那裏坐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回竹梧院了。”
心又亂了起來。禁不住問道:“他怎麼不大舒服?是不是心疾又犯了?”
“好象是。就算不是心疾,這幾天的濃霧和濕氣,他也受不住。”
“可是,他晚上還要出去?”
“嗯。要不,趙總管怎麼會擔心着急?”
“他總是不顧着自己的身子。”她輕輕地嘆了一聲。又把身子倚在榻上:“月兒,幫我把燈拿來。我就在這兒看一會兒書。你和琴兒去歇息罷。”
今天晚上,她突然覺得一切都沒有了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