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燈初上,嫋嫋的炊煙中神農鎮隱約可見。馬蹄踏着古老的青石板,發出一竄脆響,一過鎮門,蹄聲便迅速地淹沒在了嘈雜的人羣之中。
“聽風樓”本名“臨江仙”,是神農鎮裏最大最有氣派的去處。只因樓在江邊,不論你坐在哪個位置上都會聽見嗚嗚的風聲,所以乾脆改了個名字。神農鎮和別處不同的地方,除了藥鋪多,醫館多,客棧多之外,就是酒樓多,幾乎每隔十步就有一個。大小各異,滿足各色遊客。到這裏來尋醫問藥的人因病勢緩急,多半也會在鎮裏逗留個十天半月,病人,加上陪同照顧的人,自然是一大筆花銷。是以酒店雖多,卻個個都還有生意可做。加之病來不分節氣,一年之內的任何時候都會有病人來,所以生意簡直都不分淡季旺季。聽風樓大約要算其中最為紅火的。
手注香茗,騰騰的茶煙嫋嫋升起。荷衣剛進大門就有小二殷情地過來招呼。她卻因為口渴,先要了一杯菊花茶。茶盞是黑釉所制,一注沸水,片時功夫,菊花便在杯中盛開,好象水墨畫一般。一流的名店當然要用一流的器皿,這黑釉茶杯仿照的是宋代的式樣,宋人喜歡鬥茶,茶色貴白,是以黑釉茶具最能顯出茶色。如今市面上仿製雖多,卻多為大户人家所藏。荷衣遊蕩江湖,吃過無數家酒店,象這麼大量使用如此昴貴茶具的酒家還真是不多見。不過,聽風樓的菜價也貴得嚇人。
小二道:“姑娘是初客,本店初客一律九五折。就不知姑娘想要點什麼。”
荷衣想着昨天剛有一大筆進項,雖然剛剛丟掉的包袱裏有六百兩銀票,還是決定要好好地奢侈一番。畢竟這是她這一生的中第一次奢侈。便道:“你們這裏有什麼好的,特別的,只管送上來。”
小二道:“有,當然有。本店新近推出了一套道家七星大餐,可按客人多少分成大中小三款。姑娘一個人用飯,小的以為,要個小款的就行了。”
荷衣道:“就是它了,快些送來。”
一會兒功夫,小二端來了六碟小菜,看上去甚為精緻。正當中卻放着一個空碟。荷衣道:“你説是七星大餐,應該有七碟才是,怎麼只有六碟?中間這個空盤子可是用來吐骨頭的?”
小二微微一笑,早已預備她有此一問,道:“非也。空碟子也是一道菜。名叫‘混元一氣’。”
荷衣瞪着眼道:“你們老闆想發財想瘋了麼?空碟一盤也算是菜?”
小二道:“姑娘有所不知,本店的客人多為讀過書的官宦人家。這一道菜,正是道家所謂以無為有之意。不瞞姑娘説,本店推出這一款有兩個多月了,吃過的人都説有意思。不少客人還要特意帶朋友來吃。專點此菜,以顯斯文。還有,這盛菜的碟子可是景德鎮的珠光青瓷,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光一個碟子就值五兩銀子呢。”
荷衣一邊吃,一邊搖頭,剛吃完一碟,只聽得樓上傳來一片打鬥之聲。只是樓下的酒客眾多,大家自顧自地划拳猜令,喧譁之聲竟將打鬥之聲蓋了下去。荷衣禁不住問小二:“這樓上好象有些不大安寧?”
小二點點頭,道:“是水龍幫和飛鷹堂的弟兄們有些過節,在這裏鬧了起來。這是常事,姑娘不必驚慌。”剛説罷,只聽得“砰!砰!”兩聲,兩個彪形大漢被人從二樓的欄杆上擲了下來。兩個人重重地摔在地上,砸碎了一張大桌,上面的酒菜灑了一地。樓下的座客卻是見怪不怪,大家只回頭看了一眼,便又重新划起拳來。
在被砸的桌子上吃飯的是兩個黑衣青年,一個個頭極高,粗眉大眼,一身粗布短打,看上去甚為幹練。另一個雖矮他半頭,卻還是要比常人高得多,蜂腰猿臂,穿着一身灰袍。兩個人顯然是外地人,顯然是來錯了地方。別人的桌上全是菜碟,他們卻一人捧着一碗白飯,桌上空空如也。兩人看着有人掉下來,連忙託着飯碗,移到隔壁的一張桌子上坐下,捧着白飯繼續吃。剛吃了一口,樓上又擲下來兩個人,一個眼見着又要砸在他們的桌子上,只見高個青年伸手在來人的腰上一託,一送,那摔下來的人本是四腳朝天的,居然被他象撥算盤似地在半空中翻了個兒,居然雙腳着地大步不迭地跑了出去。另一個人落在個頭略矮的青年旁邊,他卻理也不理,任那人狗啃泥似摔在眼前。只聽那高個子道:“上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同伴道:“既然有人摔了下來,又不是自己跳下來的,自然是發生了事。”
高個道:“我上去看看。”説罷要走。他的同伴卻一把拉住他,道:“你別去。這裏人多事雜,沒來由別去惹麻煩。謹記行走江湖安全原則第八條:藝高切忌膽大。”
荷衣一聽,撲哧一聲,差一點笑了出來。
高個顯然不買同伴的帳,道:“我偏要上去看一看,究竟是什麼人在這裏撒野。”沒等同伴回口,他的人已經一溜煙的竄了上去。沒過多久,只聽見“砰”的一聲,又掉下來一個人。樓下的黑衣人伸手一接,正是自己的同伴,臉已經被人打出了血,便將他扶了起來,道:“叫你別上去,你偏不信。非讓別人把你的臉打破了才好。”那高個青年顯然不服輸,用手把臉上的血一抹,將同伴一推,又衝了上去。
荷衣依然喝着菊花茶,覺得這兩個青年甚有意思。不多會兒,樓上嘩啦啦一陣亂響,有幾個人從窗外飛了出去,又一陣杯碟破碎之聲。然後一切安靜下來,那高個青年得意洋洋地從樓上走了下來。
他的同伴道:“擺平了?”
高個人道:“擺平了。”
同伴道:“他們究竟為什麼打架?”
高個道:“我不知道。”
同伴苦笑道:“你不知道?你也不問?”
高個道:“人太多,來不及。不過是些江湖恩怨,跟女人吵架一樣,永遠不知道誰是誰非。”正説着,卻見有個矮胖的中年人不知什麼時候已一聲不響卻笑容可掬地站在了他的身後。中年人肚大腰圓,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他一邊摸着身上嶄新的藍緞子,好象對衣服的質料極為滿意,一邊用一塊絲帕擦了擦右手食指的漢玉斑指,好象正在等黑衣人説完。
高個子道:“閣下找我有事?”
中年人道:“不敢。在下翁櫻堂,是這個小店的老闆。方才公子打破了本店五十二個碟子,又砸了三張桌子。這碟子是本店從景德鎮運來的,桌子是紅木的,加在一起,一共五百零三兩五錢銀子。如果公子府上有現銀的話,就麻煩您送過來;如果不方便兑現,銀票亦可。大通,百匯,隆源,寶豐四大銀莊的銀票我們通收。”
高個子冷笑,道:“剛才那一夥人又打了你多少東西,砸了你多少桌子?你可要他們賠來?”
翁櫻堂道:“他們已經賠了。不信你看,這是收據。”
他果然遞過去一張紙條和一張銀票。高個子皺起眉頭,道:“我沒有這許多銀子。”
翁櫻堂道:“這就奇了。這桌子又不是你家的,你也不打算賠,你為什麼還要砸?方才那些人之所以要砸,是因為他們預先告訴我他們準備好了賠的銀子,我才讓他們砸的。”
高個子道:“那一夥人,難道他們吃飽了撐的?又砸東西又付錢?”
中年人笑道:“這有什麼奇怪呢?兩幫相鬥總要找個場子。他們共同相中了我這塊地方,覺得杯子碟子砸起來有趣,只要出夠了銀子,儘管砸。只因這裏人來人往,消息走得快。他們要個名頭,好讓江湖知道水龍幫和飛鷹堂的勢力,再加上一點過節也要在這裏擺一擺,所以也就幹了起來。閣下糊里糊塗地參和了進去,又多砸了些東西。兩幫的人都説他們只賠他們自己砸的那部分,他們不認識閣下,也就不好隨便幫忙代賠。”
高個子被他那麼一説,也覺得不是理,道:“這個……”神情甚為尷尬。
荷衣在一旁道:“這位公子的銀子我替他出了。”
三個人都轉過眼去看她。高個子道:“多謝。不過在下並不認得姑娘,不敢冒然領情。這銀子我自會想法子。”
荷衣道:“公子過慮了。錢財乃身外之物,其來去不過是一念之間而已。”她掏出來一張精緻的紙,上面畫滿了花押。翁櫻堂一見銀票,臉上笑起一朵花來,道:“好,好,只要有人出錢就行。錢又沒有名字,是誰的錢都不要緊。”他驗了驗花押,臉色突然一變,道:“姑娘,請問這銀票是從哪裏來的?”
荷衣道:“莫非銀票有假?”
翁櫻堂道:“銀票倒是真的。只不過這銀票是從雲夢谷里出來的。姑娘莫非是雲夢谷里的人?”
荷衣道:“雖不是,不過這銀子倒是慕容先生給我的。”
中年人道:“谷里有一大堆人姓慕容,你説的是哪個慕容?”
荷衣道:“慕容無風。”
中年人盯着她,看了半晌,道:“你見過慕容谷主?”
荷衣道:“見過。”
中年人忽然垂首,道:“姑娘雖然大方,在下卻不敢要姑娘的銀子。”
荷衣道:“為什麼?”
中年人把她拉到一邊,悄悄地道:“今天的事,還望姑娘以後不要跟谷主提起。”
荷衣道:“為什麼?”
中年人想了想,道:“此間的緣由不便多説。”説罷轉身對黑衣人笑咪咪地道:“公子,今天的事情就算了。以後光顧本店,見着有人打架,還求公子多問一聲再打為好。”
黑衣人眼瞪着他,一副並不領情的樣子。倒是他的同伴在一旁説道:“當然,當然。”
中年人哈哈一笑,道:“好説好説,三位方才經在下這麼一攪,飯菜想必都涼了。請稍坐,我馬上叫人照原樣再送上一桌,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高個子見他離去,説道:“奇怪。他怎麼忽然大方了起來?”
他的同伴道:“想必是對神醫慕容有些忌諱。”
他頓了頓,又道:“方才的事多謝姑娘,敝姓尉遲,尉遲靜雷。這位是我弟弟,尉遲靜霆。”他指了指方才上樓的青年人。
原來是一對兄弟,難怪長得很像。
荷衣顯然沒有聽説過這兩個名字,道:“幸會。我姓楚,楚荷衣。”
尉遲靜雷悚然動容,道:“難道是一劍挑了飛魚塘的楚姑娘?我們已經在‘江湖快報’上聽説了。”
荷衣道:“江湖快報?”
尉遲靜雷道:“姑娘難道不知道焚齋先生的《江湖快報》?每年的江湖名人榜都登在上面。”
荷衣道:“是麼?”
尉遲靜雷道:“我們從西北來。姑娘可聽説過崑崙派?”
崑崙派在江湖記憶中簡直就跟崑崙山一樣遙遠。似乎只存在於傳説之中。至少在近二、三十年內,從來沒有一個崑崙派的人到中原上行走過。
荷衣淡淡一笑,道:“當然聽説過。”
尉遲靜雷喜道:“崑崙派雖然近十幾年來沒有人到中原走動,但如果楚姑娘讀過焚齋老人的《江湖舊聞抄》就一定不會對咱們這一派陌生了。”
尉遲靜霆湊上來道:“我們師祖“崑山二老”當年在西北,論名頭,敢跟他們平起平坐的,只有天山冰王一人。只可惜兩位老人家一心向道,常年不出山,所以才弄得中原只知有天山冰王,不知有崑山二老。”
荷衣道:“難怪,難怪。久仰,久仰。崑山二老的名頭不但在西北,就是在中原,也響亮得很。”
兄弟二人聽她一説,頓時面露喜色,道:“我師父臨終時吩咐我們一定要光大崑崙派的門楣,姑娘乃武林名人,可否替我們引薦一二?”
尉遲敬雷道:“我們的名號叫‘崑崙雙雄’,又稱‘崑崙雙傑’。這個名字甚好,我們花了三個月的功夫才想出來的。”
荷衣道:“出來闖江湖,當然得有個響亮的名頭。只是……”
兄弟兩人馬上道:“只是什麼?難道這個名頭不好聽?”
荷衣道:“如果你們叫雙雄,別人若是不喜歡你們,就會把英雄的‘雄’字變成狗熊的‘熊’字。如果你們叫雙傑,老江湖就會不高興。因為江湖老人喜歡聽謙虛一點的名字。”
兄弟兩人一聽,點頭道:“極是極是,依姑娘看,該是個什麼字才好呢?”
荷衣道:“不如就叫‘崑崙雙劍’。一來,你們都使劍,二來這劍字只是兵器名,不論你們是現在有名,還是將來有名,都當得。”
尉遲敬雷一聽,喜上眉梢,道:“好,好,崑崙雙劍,就是它了。我們到這裏來就是來觀戰的。飛魚塘一戰我們是錯過了,但飛鳶谷這一戰我們説什麼都不能錯過。”
尉遲敬霆道:“我們倆明日和峨嵋派的沈公子約好了在飛鳶谷比劍。如果能勝了他,我們的排名就會在十二左右。姑娘如果有空不防來觀看。”
荷衣手一抖,道:“沈公子?沈彬?”
兄弟兩點點頭,道:“正是。抱欠,不能多聊了,我們兄弟今晚還要加緊練劍。告辭。”荷衣正在猶豫是否要把沈彬已死之事説出來,抬頭一看,兄弟倆已經走出了大門。
荷衣目送着他們的背影,心中忽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惆悵。這兩個看上去再純樸不過的青年,帶着滿腦子的熱忱和夢想,興致勃勃地走上了江湖之路。象所有初入江湖的新手一樣,他們追蹤名人,四處挑戰,爭取着每一個出名的機會。
他們可能要過好久才會知道江湖運作的程序,卻很快就會明白江湖的兇險。
在最常見的一條路上走的,多半是年少而又勢單力孤者,他們通常會先拜師學藝,投靠到一家有名的門派。而這門派必然會和另外一到兩家門派有着世仇,或宿怨。每年,兩家的子弟都要互相挑釁,然後是一場大戰,由每派中的優秀子弟參加,從徒弟一直打到師父,爭出勝負。負的一方必然咬牙切齒,摩拳擦掌,苦苦練習,以期來年相報。
已然是身懷絕枝的,走的當然是另外一條路。這條路更短,更直接,也更危險。
這條路就是向名人挑戰,打敗他,好讓自己出名。當然如若不幸輸了,後果往往就是丟掉性命,終身殘廢,或者被逐出武林。
走第二條路的人當然也有專門的途徑。對於劍客而言,就是一句話:要經常觀摩。他要對本行近幾年最傑出的人物以及他們的活動地帶了如指掌。在沒有必勝的把握之前,追蹤他們,不放過任何一個觀察他們劍術的機會。
這種成名的慾望推動着江湖上各式各樣的比試。
華山之靈仙台,雲夢之飛鳶谷,和江南謝家的試劍山莊是最富盛名的三個比試場所。這些地方忙的時候一年中的每一個月都會有好幾場。
而其中又以飛鳶谷的活動最為頻繁。原因很簡單:打架必有死傷,大家都願意選在離神醫慕容近一點的地方。
沈彬自然是第一條路上出名的高手。峨眉派人多勢大,青年弟子中傑出的不在少數,最出名的當然是賀回,其次便是沈彬,沈桐和劉鯤。此外還有三個名頭雖不大,功夫卻極高的中年道人,是掌門人方一鶴的師兄弟。道名分別是松風,松雷和松雲,人稱“峨眉三松”。三人在武林中罕露行跡,卻在峨眉山上有着極高的威望,據稱連方一鶴見了,説話都得十分客氣。沈彬就是松雷的弟子。
荷衣不禁又想起沈彬死時的樣子。他那吃驚的眼神分明是在詫異着自己的結局。他顯然沒有料到自己居然會在這麼偶然地,糊里糊塗地死去。未來就這樣迅速地從他的身上的某一處傷口消失了。
在荷衣看來,每個人的一生好象都是在奔着某一目的而行,而這目的又是千差萬能別的。慕容無風註定就是神醫,沈彬註定要死於劍下,而尉遲兄弟註定也要成為崑崙雙劍。每個人都為着自己以為的註定奔忙着。慕容無風忙着行醫,沈彬忙着比劍,尉遲兄弟忙着閲讀最新的《江湖快報》。他們好象都很明白自己在忙些什麼,為什麼而忙。
自已呢?忙些什麼?為什麼而忙?不知道。
好在荷衣還想得起自己來這裏的目的。銀子。
她不恨銀子。常常為了銀子而接受荒唐的任務。
現在她終於有了些銀子,卻覺得如此空虛。
她忽然覺得人生是如此地身不由已。出名也罷,不出名也罷。都有可能被人擺佈。
江湖少年因傳奇故事所燃起的熱情,第一個被焚燒的,總是他們自己。
想到這裏,她的胸口一陣煩躁和憋悶,連忙離開桌子,跑到樓外的欄杆上呼吸一下夜晚清涼的空氣。
樓外面對着的就是鎮子裏最大的一條街。兩旁的攤販還沒有散盡。這一片完全陌生的小鎮,夜景是如此熱鬧。
遠處漸漸傳來馬蹄聲。依稀看得見是一輛棗紅色的馬車,由四匹驃悍的馬拉着,不緊不慢地駛了過來。
馬車的後面還跟着兩個灰衣騎客。
荷衣想起自己第一天乘馬車的情形。自己雖一向騎馬,卻是第一次坐如此豪華的馬車。裏面輔着虎皮,寬敞得好象是一間屋子。
而這輛馬車比自己坐的那輛,還要大出許多。
馬車到了門口,便慢慢停了下來。兩個灰衣騎士一躍而下,在車門外恭恭敬敬地道:“谷主,我們已經到了。”
原來是慕容無風。早該猜到才是。
只聽見車內一個聲音倦倦地道:“這裏吵鬧得很,不知樓上還有沒有清靜一點的座位?”
果然是他。只是聲音疲憊已極。
“二樓裏有一間翁老闆的私室,在最北角,我們可以暫借一用。”
話音未落,翁櫻堂已經從門內大踏步地迎了上來,對着馬車一揖,肅然道:“谷主駕臨,櫻堂有失遠迎。”
裏面的聲音淡淡地道:“翁老闆客氣了。我想借二樓的雅室一用,不知可有空否?”
翁櫻堂道:“倒是有兩間有空。不過屬下在北樓有一間更乾淨的私室,平日只作休息之用,甚至為雅潔。不如請谷主先移駕北樓再作安排?”
慕容無風道:“不必了。雅室有空就好。”
灰衣騎士拉開車門,先將他的輪椅搬下來,再上去把慕容無風輕輕地抱了下來。
他依舊穿着一襲裁剪得極雅緻的白袍,坐在椅子上,腰挺得筆直。眉目之間雖有一絲倦意,目光卻是一如既往地犀利。
灰衣侍從跪下來,為他整理了一下被風拂起的衣袂。
翁櫻堂道:“請跟我來。前門酒氣太重,恐谷主聞之不適。後門有專門的樓道直通二樓。”
慕容無風咳嗽了兩聲,道:“還要麻煩翁老闆一件事。”
“請吩咐。”
“我約了一位姓楚的姑娘有事相商。如若楚姑娘到了,請把她帶到我那裏。”
“可是楚荷衣楚女俠?”
荷衣還是第一次聽到別人稱她“女俠”,心裏快活得差一點笑出聲來。
果然慕容無風皺了皺眉,道:“正是她。不過,她什麼時候又成了女俠了?”
翁櫻堂笑道:“谷主有所不知,這年頭,江湖上只要有人拿着劍,人又不壞,就可以稱為俠。而這之中,女人帶劍的少之又少,非得稱為女俠不可。”
慕容無風淡淡地笑了笑,道:“江湖上的稱謂,向來都很有意思。”説罷,侍從推着他正要左轉而去,卻聽得背後一陣雜踏的腳步。一個人吒道:“前面的人,統統站住!”
酒樓門前的往來的客人一向很多,聽了這句怒吒,不由得站住了十好幾個。
慕容無風一干人卻繼續往前走。
只見黃影一閃,一個嬌小的身子凌空一翻,已落到慕容無風的面前。
大家定睛一看,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細眉大眼,身上穿着件淡黃衫子,黑油油的長髮用一根紫色的絲帕繫住。耳上兩粒紫晶石的耳環,另一端垂着十幾粒米粒般大小的五彩寶石,隨着身體恍動,碰撞有聲。她手裏拿着劍,用劍指着慕容無風的鼻尖,道:“剛才是你提了楚荷衣的名字?”
灰衣侍從伸出食指,在劍尖上一搭,從容地將它從慕容無風的臉上移開,沉聲道:“姑娘有話請好生説。”隨手在劍尖上一彈,只聽得“當”地一聲,劍尖之處竟斷成兩截。
荷衣倒抽一涼氣,好厲害的指力!
女孩子看着自己的劍,又急又怒,道:“你敢弄壞我的劍?”
灰衣侍從目光一凜,道:“在公子面前無禮者,豈止是斷一柄劍而已。”
他看上去年歲在三十開外,身材魁梧,蜂腰猿臂。臉窄而長,卻有一個鷹鈎一樣的鼻子,説話的時候,眼睛眯成一道縫。而他的同伴雖然和他個頭年歲相仿,看上去卻斯文秀氣得多。
一陣電光閃過,天空中忽然下起了小雨。兩個侍從卻如大難一般地將慕容無風抬起,放到了廊檐之下。
女孩子不依不饒地道:“你們若把楚荷衣交出來,咱們萬事皆休。要不然本姑娘……”她竟將手中的斷劍又指向慕容無風的鼻尖。眼裏不知為什麼,居然滿是淚水和仇恨。明知不敵,她卻擺出了隨時準備拼命的架式。
“且慢動手!”一個錦衣青年一閃即到,一揮手,輕輕移開了她的手臂。
來人是一個長身玉立的年輕人,一拱手,道:“在下峨嵋沈桐。方才偶聽得幾位言及本派正在四處尋找的一個人,不免激動。敝師妹年幼莽撞,多有得罪。”説罷又是長長一揖。他的身後,又跟上來了四個人,服飾各異,劍柄上卻都刻着一個八卦,顯然是峨嵋派專有的配劍。
翁櫻堂哈哈一笑,也拱了拱手,道:“是什麼風把峨嵋七劍吹到我們聽風樓來了?”他做了多年老闆,閲人無數,江湖上他不認得的人還不多:“這位一定是方掌門的千金方離朱姑娘了。一恍眼都這麼大了!你爹爹好麼?”他眼睛一轉,道:“周孫十,葉伯勝,徐匡之,何瑞,咦,怎麼只來了六劍,還有一劍呢?哈哈,我明白了,沈彬那個醉鬼,一定先跑到樓裏喝酒去了。”
他不提沈彬倒罷,一提沈彬,六個人的臉上均是悲憤之色。
沈桐道:“我們找楚荷衣,正是為了沈彬之事。”
翁櫻堂見眾人神色凝重,不禁愣了愣,道:“沈公子出事了?”
“他被人殘忍殺害,我們剛找回他的屍體。諸位若肯將楚荷衣的行蹤住處相告,在下感激不盡。”
“我在這裏。”荷衣緩緩地從陰影裏走了出來。
她看了一眼慕容無風,發覺他也正看着她。
六個人握劍的手臂同時繃緊,殺氣徒生。峨嵋七劍近幾年來風頭正勁,特別是一年前他們大破了武當七星劍法之後。江湖傳説,沒有一個人能在七劍合攻之下全身而退。
“既然楚姑娘已現身,與此事無關的人,就請自行避開十丈。峨嵋派不想傷及無辜。”沈桐道。
忽然間六個人分成兩排,已開始擺陣。
荷衣冷笑道:“怎麼,諸位連貴師兄究竟是怎麼死的也懶得一問,就輕易擺陣,豈不有些草率?”
方離朱喝道:“這還用問,你如若不使出陰謀詭計,我師兄自怎會輕易而亡?”她揮着劍,又要衝上去。沈桐卻將她一攔,對荷衣道:“好,你説。”他看上去,倒是個冷靜的人。
“沈彬是來找過我,不過我們根本就沒有動手。”
“不是你,那麼會是誰?”沈桐冷冷地問道,顯然對荷衣的話一字也不信:“他走的時候明明告訴過我,他要來找你。現場上又有你的馬和包袱。”
荷衣看着自己的劍,道:“我講的是真話。如若我想隱瞞,就不必自己走出來。”
“你是説,你知道誰是真正的兇手?”
荷衣看着對面的飛檐,一字一字地道:“知道,因為他們已經來了。”
“了”字未落,忽聽得一陣丁當之聲,兩個披着長髮的灰影,鬼魅一般地從遠處飄了過來。方離朱喝道:“來者何人?”
“閃開!”荷衣將她一推,只聽得“砰”的一聲,灰影手中一個筒狀物輕煙一冒,方離朱應聲倒下。
她一倒,六劍只剩下了五劍,卻已將來人團團圍住。
灰影原是一男一女,女的明眸皓齒,長裙襲地,落地的時候,輕得好象是一片剛剛從樹上吹落的木葉。而她身邊的男子身形微慢,竟也是濃眉朗目,極為英俊。他的右脅之下柱着一個漆黑的枴杖,衣襟飄飄,右腰之下一片虛空,一條右腿已齊根而斷。他看着女子發出一筒毒針,皺了皺眉,道:“老十,下次能不能換一種配方,這筒針的氣味實在難聞。”説着,他竟從懷裏掏出一條繡花手絹,厭惡地將鼻子掩住。
荷衣的腦海裏閃出一個名字:唐十。唐家的老十,那個慣使毒針的女人。
女子咯咯一笑:“三哥,氣味難聞卻着實管用,我特意為你配了一瓶解藥。”她遞過去一個小瓶:“打開,塗一點在鼻子下就聞不到了。”兩個人明明被五柄劍團團圍住,卻是視若無睹,談笑自若。
沈桐沉喝一聲,道:“唐十唐三,兩位是願意俯首就擒,交出解藥呢,還是願意死於亂劍之下?”
唐十嬌笑道:“三哥,他們問我們呢。你看咱們是俯首就擒好,還是被亂劍砍死好?”
唐三淡淡地道:“一樣都不好。”眼睛卻盯着慕容無風:“近來江湖上好象瘸子不少。除了我之外,這裏還有一個。”
荷衣有些緊張地看着慕容無風。以他的驕傲,聽了“瘸子”兩個字,一定會很生氣。
慕容無風的臉上卻一點表情也沒有。他緩緩地道:“我和江湖沒什麼關係。不過唐家一出手就是一筒‘百脈神芒’,在殺人的問題上,倒是大方得很。以前一直風聞唐門子弟門規甚嚴,一般輕易不肯出手,對毒物更是慎用。看來,要麼是傳聞有謬,要麼是門風有失。總之是一代不如一代。”
唐十的臉色微微一變。她手上的暗器從外形上看,和傳説中的“暴雨梨花針”一模一樣,而她在江湖上常用的,卻是“五毒神針”。這“百脈神芒”是雲南五仙教的密傳暗器,一般用袖弩發射。她拿來之後略加改進,裝進針筒裏,一次可以發出一百多針,還是第一次使用。而這個人居然一眼就看出了底細。她笑了笑,笑得有些尷尬,對唐三道:“這個人有趣,我喜歡。待會兒走的時候記得帶上他。咱們家裏不是一直缺藥師麼?”
唐三冷冷地道:“這個人,哼,咱們不一定供得起。”
“怎麼供不起?這位大哥貴姓?你一頓吃得很多麼?”她一面笑嘻嘻地説着,一面一撒手,五支毒鏢飛了過去。卻見人影晃動,翁櫻堂的雙手在空中疾抓,已用肉掌將飛鏢好象摘豆子一般地摘了下來。唐十看着他的手,道:“翁老闆的膽子越來越大了,連本姑娘的毒鏢都敢碰。”那手,原本該立即起泡,迅速腐爛才對。現在看上去,莫説有泡,連雞皮疙瘩都沒有。
翁櫻堂道:“哪裏哪裏。早就聽説唐家是一代不如一代。以前老一輩配製的毒藥,我還真不敢碰。”
慕容無風淡淡道:“老一輩的東西,也不過如此。這毒鏢上的‘馮乙散’就是以前唐家的一個姓馮的丫環配出來的。後來她嫁給了唐選,雖是妾,也是唐家的媳婦。”
唐十的臉漲得通紅,她忽然明白了眼前的這個人是誰。
那個傳説中殘廢着的,連起牀都很困難的神醫。十幾年來一直和蜀中唐門做對,專門破解唐家毒藥的那個人。
慕容無風。
每一次一種新的毒藥行世,過不了幾天,雲夢谷外的各大藥鋪就開始出售解藥。他甚至研製出一種預防性的急救解毒丸,可以針對幾乎所有唐門的傳統毒藥。據説江湖人士幾乎是人手一瓶。
自從有了慕容無風,唐門的事業和聲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不過眼前的慕容無風看上去,比唐十的想象要健康得多。在她的想象中他應該是一個被風濕和病痛折磨得變了形的男人。一舉一動都離不開旁人的服侍。而他看上去卻氣定神閒。若不是坐在輪椅上,若不是衣襬下隱然而現的,因多年萎廢而顯得纖弱無力的雙腿,他簡直和常人無異。
她知道慕容無風極少出谷。卻想不到他竟會輕車簡從地出現在這裏。四周一定暗伏不少保護他的人手。她開始想自己該怎麼撤,從哪裏撤。
唐十笑着對唐三道:“三哥,這五個峨嵋的歸你,那個楚姑娘歸我,好不好?”
“不,”唐三的眼光緩緩飄向荷衣,道:“楚姑娘歸我,剩下的都歸你。”他枴杖點地,人已如疾鳥般飛起,身形在空中一轉,鐵杖生風,直逼荷衣的“天台”、“靈泉”二穴。荷衣一讓,閃過他霹靂般地攻勢,卻聽得“當”的一聲,唐三的枴杖已被灰衣侍從的一條鐵棍架住,一個聲音輕聲道:“這個人交給我,你快去救方姑娘。”
她抱起方離朱,看見慕容無風的身邊只剩下了翁櫻堂。另一個侍從也加入了戰陣,正幫着五劍合鬥唐十。
方離朱的臉色青紫,已沒了呼吸。
“她怎麼樣?”永遠是那樣平靜的語調,他好象局外人一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荷衣慘然道:“死了。”女孩子的身子原本是柔軟的,在她的手上卻漸漸僵硬起來。
慕容無風摸了摸她的手腕,在她的身上飛快地點了十幾處穴道,道:“還有救。你跟我來。”
翁櫻堂把三個人帶到了北樓的私室。
那是一間他用來休息的房間,下午的時候他大多會在這裏小睡片刻。屋子並不寬敞,佈置得卻極為講究。他是一個講究情調的人,祖上曾是布商,所以他對服飾和布料有着特別的研究。
躺在牀上的方離朱看上去已失去了所有的顏色。她的身上卻看不到一個血點,幾十枚毒針完全射入了她的體內。
掩上門後,慕容無風對翁櫻堂道:“你到下面去看一看,我怕他們人手不夠。”
翁櫻堂遲疑着道:“可是谷主這裏也需要有人照應。”
“你放心,有我在呢。”荷衣笑着道。
“你?”翁櫻堂的眼中閃過一絲懷疑。但他終於點點頭,扭身大步走了出去。
荷衣看着他的背影,對慕容無風道:“他很擔心你。”
“我要他走是因為我要脱掉病人的衣服。我沒法隔着衣裳給病人看病。”他已經三下五除二地解開了方離朱的鈕釦。二八少女窈窕光潤的胴體便出現在眼前。慕容無風細心地察看了一下她的上身,突然在她左胸上用力一拍!“撲”地一聲,方離朱的口中噴出一口黑血。
“她……還活着?”荷衣看着方離朱的鼻翼開始細微地張合着,不禁吃驚道:“我方才摸過她的脈。她……她明明已經死了。”
“死是死了,只是沒有死透而已。”他忽然這麼説。好象死也分成好幾種。然後他開始用手指在她身上的各處穴位一寸一寸地試探。
他的手蒼白而修長,指甲整潔,指尖劃過肌膚時好象蟲須般靈敏地顫動着。
“半杯水。”他忽然道。
荷衣飛快地倒了水,遞了過去:“這水太冷,你若口渴,我可以給你再燒杯熱的。”
他沒有吱聲。只是已用一隻極細的刀片在肌膚上劃了一道極小的切口,飛快地從裏面挑出了一根細若芒須的銀針。然後把它放進杯子裏。針沾着血,似乎可以粘在任何物事上,被水釋開之後,便沉到了杯底。這杯水原來並不是用來喝的。
荷衣忍不住佩服地道:“大夫真是個好職業,將來我也要改行作大夫。”
説話間,慕容無風已用同樣的手法挑出了十幾根銀針,手法之快之準,在荷衣看來,一點也不亞於自己的劍術。她不得不承認,各個行業都有自己的高手,雖然訓練可能完全不同,但辦起事來,一定是同樣的有效。比如以慕容無風的手法用來發暗器,應當不比唐十慢。
荷衣跪在牀邊,一直舉着那個杯子。慕容無風的衣袖便輕輕在她臉邊拂動着。
他的衣袖間飄浮着一種若有若無的香氣。
那是一種很獨特的,形容不出的氣味,能停留在房間裏,經久不散。
她不再説話,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手。
“射進她體內的,一共有多少針神芒?”她突然問道。
“四十九針。若不是你推了她一下,可能會有一百來針。”
“這針裏,會不會有毒?”她又問。
“有。”
“這麼説來,你還得解毒?”
“嗯。”
“你發現了沒有?大夫要做的事實際上比劍客要麻煩得多?”她忽然得出這麼一個結論。話還沒有説畢,只聽得“啪”的一聲,慕容無風的臉上已經吃了一掌,方離朱已經醒了過來,看着自己赤着身子躺在一個男人面前,又急又怒,罵道:“大膽淫賊!你敢碰本姑娘的……身子,我叫你碎屍萬段,不得好死!”
她重傷之餘力氣居然很大,慕容無風的臉上頓時現出了五個指印。
但畢竟是重傷,大怒之下,她居然又氣得昏了過去。
他點住她的穴道,令她不能再動。又接着把餘下的針一一地挑了出來,神色平靜,好象剛才那一掌並沒有打在他的臉上。
荷衣看着他,突然道:“我剛才説過我要當大夫了麼?”
“沒説過。”他淡淡地道。過了一會兒,又道:“江湖中的女孩子,脾氣都這麼大?”
“不一定。”她慢慢地道:“我的脾氣就很好。”
他仔細地在方離朱身上檢查了三遍,確定每一根毒針都已被挑出,就讓荷衣給她穿上了衣裳。
他扶着椅側,直起腰,直挺挺地靠在椅背上,額上已全是冷汗。剛才他一直彎着腰,而他的腿又完全不着力,是以他幾乎是困難重重地保持着這種姿勢。待到坐直以後,就只覺頭頂上金星亂冒,呼吸也跟着急促起來。他只好閉着眼,等待自己的喘息慢慢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