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往左,行了一柱香的功夫,又來到了那個上坡。
這上坡自己走過的次數雖不多,但也並不難走。
不知怎麼,從昨天開始,它看上去好象特別漫長。也許是一向的體弱氣虛,也許是昨夜還沒有恢復過來的風痹骨痛,他雙手推動着自己,顯得分外艱難。走到三分之一的路上,他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不得不停下來,擦擦汗,整頓一下紊亂的呼吸。
自從去年底的一場大病,他的身子就一直沒有緩過勁來。所有的症狀一遍一遍地重複發作着。身子也是時好時壞。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病他究竟還能挨多久而不倒下。只知道趁着自己還有氣力,趕緊再治幾個病人,再幹一些事。
呼吸太亂,心砰砰直跳,他連忙閉上眼,調理氣息。
再睜開雙眼時,看見吳悠站在他面前。
他還在喘着氣,沒有力氣説話。
“先生,我送你上去,你……你這麼臉色不好,千萬不要再用力。小心……小心……”她一急,又怕把話説重了,竟也吞吞吐吐起來。
他脊背一凜,等了一會兒,等呼吸稍稍平靜下來,才淡淡地道:“我沒事,你先回去,我馬上就到。”
“可是,可是……我……”她不肯走。
他不再理睬她,自己推動輪椅繼續前行。把她一個人丟在了原地。
咬着牙終於趕到逸仙樓的門口。吳悠連忙從後面幫他推開門。然後攔着他,堅決地道:
“先生,我要搬家。”
他放開扶着輪椅的手,道:“搬家?為什麼?”
“這園子裏種着木樨,我一聞就頭昏。”她氣呼呼地説道。
“我明天叫人來把它砍了就好。”
“這裏,夏天的時候,蚊子很多。”
“你説説看,夏天哪裏沒有蚊子?”他不緊不慢地道。
“因為不公平。”她終於道。
“不公平,哪裏不公平?”他抬起頭來,看着她。
“蔡大夫陳大夫住的地方,離谷主都近,都方便,有事情請教,先生都願意去。唯有我住在這山頂上,令先生往來不便,致使學生失去了許多學習的機會,因此學生以為,很不公平。”畢竟是讀書的人,一找到理由,便滔滔不絕。
“你是説,我嫌你門前的這道坡太長,不肯來,是不是?”他淡淡地道。
“不是。”她道。
“怎麼又不是了?”他苦笑。
“學生是怕先生為此傷了身子。總之,不論先生讓不讓我搬,我今晚都要捲鋪蓋,如果先生不給我找地方,我就住到雲夢谷大門口的馬房裏。”吳悠真的氣得臉都紅了起來了。
“這個……既然你堅持,那就去找趙總管,讓他給你安排罷。”他看着她,好笑。而吳悠還氣乎乎地站在他面前,他只好又道:“怎麼,又把我堵在大門口,連一杯水也不給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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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十月十五,雲夢谷里的病人忽然多了起來。非旦所有的大夫每天的時間都安排得緊緊湊湊,慕容無風更是比平日忙了十倍。且不説他一天免不了要到各處巡視,解難答疑。自己的病人也有幾回讓他忙了好幾個通宵。至少每天都要鬧到梆子下來,才得空讀一天的醫案。而偏偏病人多,醫案更多,平時一個時辰能讀完的,如今兩個時辰都還不夠。算下來每天真正睡覺的時間,大約不過兩三個時辰。
這一忙,三個月飛快地過去了,已過了年,到了元宵節,而楚荷衣便好象在空氣中消失了一般,沒有半點音迅。
好不易忙完了這一陣子,元宵節裏大夥兒禁不住要張燈結綵,結會宴遊。無奈天時不利,前幾日一連下着小雪。這一天指望着雪過天晴,卻不料雪是停了,卻又轉成了暴雨,加上大風,大夥兒原本要搞的燈會,也只好作罷,倒是擺起了幾桌宴席,家家的紅泥小火爐上煮上了新茶,整個谷里,倒是一片熱融融的氣氛。
酒過三巡,菜上五味,談到了半酣之處,蔡宣道:“咱們只顧自己熱鬧,不如等會兒喝完了酒,大夥兒一起去瞧瞧先生。他一個人呆在竹梧院裏,也寂寞得很。不如我們去他説説話兒?”
陳策笑着道:“我看老弟你是喝多了啦。先生是從來不愛熱鬧的人。平時有這種吃吃喝喝的事情,他是從來不參加的。寧肯一個人在屋子裏讀書,喝茶。他就是喜歡一個人待著。從小就是這樣,一點法子也沒有。”
趙謙和也道:“蔡大夫,你別去鬧他了。這幾個月忙得他夠戧,我和謝總管都擔心他的身子吃不消,你説説看,他哪一年冬天不生場病?這幾個月的寒氣,濕氣,我看也折騰得他夠了……今早我還勸他在牀上多躺一會兒呢,他哪裏肯?”
“行啦行啦,我看你們幾個整天談他的病,只怕病都是你們給談出來的。”吳悠在一旁不滿地道:“大過節的,還是説點吉利的話罷。趙總管,你説,咱們幾個學生一起去看看他,成不成?我只怕他這麼冷的天一個人在屋裏坐着,可不是太冷清了?”
“谷主早就吩咐過,他愛清靜,谷里的人不能擅入竹梧院。這麼大的一個規矩擺在這裏,你們幾個不要以為是谷主心愛的學生,就裝馬虎。”一談到了規矩,謝停雲故意板起了臉。
“謝總管,喝酒,喝酒!”蔡宣連忙把一碗酒塞到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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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陣北風之後,院子裏的梧葉早已落得一乾二淨。雨點打在屋檐上,滴達作響。
風吹過竹隙,如簫聲一般嗚嗚啞啞地在迴廊中迴盪着。他轉動輪椅,來到門邊,將被風吹得作響的門輕輕掩上。然後回到桌邊的炭盆旁,用竹棒撥了撥炭火。
深寒如許,他仍然是一襲白衫,只不過腿上多搭了一塊波斯毛毯。他的臉,蒼白而瘦削,還有些憔悴。握着紙稿的手修長而秀氣,卻沒有一絲血色。他好象正在沉思,又好象十分疲倦。他放下手中的稿子,端起茶杯,淺淺地啜了一口。
他原本可以用另一隻手來做這件事,只不過那隻手臂卻因為風痹發作,連抬起來都有些困難。
針刺一般的疼痛一陣一陣地襲來,他也只有默默地忍受着。這些疼痛早已陪伴了他多年,就好象與生俱來一般。
放下茶杯,他聽見有人在輕輕地敲着他的門。
“請進。”他抬起頭,淡淡地道。
門“譁”地一下打開了,只看得見一個人披着一件巨大的,卻顯然是不合身的蓑衣,水滴達達地落了一地。那個人把蓑衣脱了,放在門口,露出淡紫色的衣裙,臉上還撲撲地冒着汗,她整個身子都好象是蒸騰在熱氣之中。
他看着她,居然忘了説話。
那個人把懷裏的一個小包袱放在桌腳,便走到他面前,坐在他椅邊,揚起頭,道:“你是不是不認得我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卻不知道該説什麼好。
坐他腿邊的人忽然跳起來,道:“不行,我得洗個澡。在馬上騎了十來天,髒死了。”
他指給她浴室的方向,還沒説話,那人卻已似乎明白了他要説的話,直奔着浴室而去。
果然屋子裏,有一股馬的味道。
過了半晌,只聽得她遠遠地叫道:“慕容無風!慕容無風!”
趕過去,隔着門,問道:“怎麼啦?”
“衣裳……我沒有乾淨的衣裳。”
“嗯,我去問問吳大夫,她也許可以借你一件。”他想了想,道。
“呆子。你自己的衣裳難道沒有一件乾淨的?”
拿了一件自己的白袍,遠遠地拋了過去。她在空中接了,道了聲“多謝。”
又過了一會兒,她穿着白袍子閃進門來。
“袍子太長太大,只好將就着穿着了。”她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身子在寬袍之下,愈發顯得窈窕。
“我渴。”她又説,説完,便把他桌上的那杯茶,一飲而盡。
他只好又問:“你餓不餓?”
她一個勁地點頭。
“想吃什麼?我叫人去做。”
“……紅燒肉?”她遲疑着道。好象這是一道很複雜的菜。
“要很多辣椒?”他加了一句。
“你怎麼知道?”
“猜的。”他説着,拉了拉桌旁的一個繩鈴,吩咐來人。
菜和飯很快就端了過來。她便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好象已經餓了很多天的樣子。
吃到一半,她抬起頭,解釋道:“我不是那麼餓,只不過是每一頓都吃得很多而已。”
他淡淡地笑着,道:“不要着急,慢慢吃。”
仍是風捲殘雲一般地將飯菜吃得一乾二淨。
吃完了飯,她好象心滿意足地坐在他腿邊的地毯上,把手向着銅盆,烤了烤火。
“為什麼過節的時候,你還是一個人獨自在這裏?”她扭過頭來,看着他,問道。
“這樣不好?”他反問道。
她想了想,道:“也沒什麼不好。只是,”她伸着手,摸了摸了他的腫得幾乎變了形的腳踝和膝蓋,不由得嘆了一聲,道:“你從來都不好好照顧自己。讓我擔心。”她站起來,將門緊緊地掩好。
“你剛從峨眉山回來?”他問道。
她笑了,道:“看來我的字沒寫錯。我會寫的字不多,還以為你認不出來呢。”
“還好,都認得。”他淡淡地笑了笑,説道。
“你是有學問的人,可不許笑話我不會寫字。”她紅着臉道。
“豈敢。”他説。
“回到這裏真好。”她輕輕地道。忽然皺了皺眉,用手捂着肚子。
“怎麼了?”他俯身問道:“你受了傷?”
她搖搖頭,臉卻刷地一下紅了。
“坐近來,讓我看一看。”他不放心地道。
“先不説這個,我們先説別的。”她推開他的手。
他卻把她拉到了面前,道:“為什麼會不舒服?你是不是和誰動了手,受了內傷?”
她終天垂下頭,想了想,然後握着他的手,輕輕地道:“慕容無風,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你彆着急。”
“什麼消息?”他道,有些疑惑地望着她。
“我們……我們……已有了孩子。”最後幾個字,細若蚊蠅。説罷,她抬起頭,有些羞澀,又有些高興地看着他:“你聽了喜不喜歡?”
他的臉剎那間,已驚得煞白。
“孩子。”他喃喃地道。手已經按住了她的脈。果然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大約是你的馬騎得太多的緣故,不免動了些胎氣。”他強自鎮定地道:“我去給你煎碗藥來喝了就好了。”
他寫了一個方子,拉着繩鈴,吩咐了來人。
藥一會兒就端了上來。熱騰騰的。
荷衣一飲而盡,道:“我正是擔心呢。不過,依我的脾氣,不騎馬,難道還坐馬車不成。我坐了一段馬車,趕車的大爺真是慢死啦。”
她看着他。不,他顯然一點也不高興。
“荷衣,你坐過來,我有話要説。”他的聲音居然有些冷。
“説吧。”她看着他,心中已湧起了陣陣疑團。
“我們不能要那個孩子。”他一字一字地道。
她不由自主地護住了自己的小腹,失聲道:“為什麼?!”
“我們可以永遠生活在一起,但我們不能要孩子。”他沉聲道。
她站了起來,臉已有些發青,道:“我不明白。”
他遲疑道,終於道:“荷衣,這孩子生出來,只會和我一樣,有我所有的病,而且,是個殘廢。”他説這話時,聲音已有些沉痛。“我不想再看見一個和我一樣的人又照着我的活法再活一遍。”
“不會的!”她走過去,捧着他的臉,道:“我們的孩子……怎麼會呢?你是神醫啊?就算她真的有病,你也治得好,是不是?”
“我什麼時候治好過我自己的病?”他十分堅定地道:“我們的孩子,就是生了下來,也是受苦。所以一定不能要。”
荷衣放下自己的手,冷笑:“你要是不想要,沒有關係。我永遠不會拋棄自己的孩子。這個孩子,我一定要生下來。你……你就當不曾認得我好了。”
他的臉色又恢復了以往的漠然,道:“你剛才已經喝了藥,這孩子今天就會出來。”
“你……你説什麼?你給我喝了什麼?”她又急又怒,腹中已開始陣陣發痛。
她忽然跪了下來,拉着他的衣襟,哭着道:“我求求你,慕容,我求你,我求救救他!你還可以開藥是不是,你還可以救他是不是?你一定還有法子留住他,是不是?”
他堅決地搖着頭:“荷衣,聽我説,你快躺下,孩子會出來的很快,你會很快忘掉他的。”他扶着她,把她拉向卧室。
“不!我不!慕容無風!你是兇手!你是殺人犯!”荷衣推開他,衝出門外,大聲道:“我的孩子若有三長兩短,我永遠也不原諒你!永遠也不!”狂風暴雨中,她已衝了出去。他跟着也衝進了院子,看着她遠遠地跑在前面,他卻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身子卻早已被暴雨澆得透濕。再抬眼看時,她的人影卻已消失在了雨中。
酒宴之上,自然熱鬧非凡。大夥都喝了酒,頭昏昏地行着酒令。投完了壺,射完覆,吃了一輪鎮子裏剛送過來的新鮮糕點,一直鬧到了亥初,才漸漸地散了。
趙謙和穿起棉袍,和各個大夫道了別,便拉着謝停雲走出了大廳。
“老謝,咱們得到了谷主那裏去看一看。這位爺是個省事的人,最怕麻煩別人,只怕火盆裏的炭燒光了,也懶得喚個人來添。白凍壞了自己。”
“是啊。我看着這幾月他忙得頭不點地,只怕他累壞了要發病,想不到居然還好。去年冬天那場事兒,我還心有餘悸呢。”謝停雲的酒喝得有些多,説話的時候,舌頭直打轉。
“你喝多了啦,老兄。回家又要挨嫂子罵了。對啦,聽説賀回走了?”
“早就走了。沸沸揚揚地鬧了一場,大家以為他要和楚姑娘比劍,都四面八方的趕來了。不瞞老兄你,我還買了兩百注呢。就這麼着,硬生生地叫我給勸了回去。這事兒,不了了之,總之峨眉山可是丟了面子啦。”
“想必是谷主擔心楚姑娘的安危,才這麼囑咐你。”
“谷主難得囑咐一回人,賀回的脾氣,要乾的事,九匹馬也牽不回頭……難不住這次不找找下次。”
“你可得想法子攔住他。他的劍可沒長眼睛。傷了楚姑娘,我不跟你急可有人跟你急。”
“知道。這不,一聽説楚姑娘去了峨眉山,我就把他騙去了西北。放心罷,他們暫時碰不着。”
“還是你老兄有辦法。”
説着兩人已到了竹梧院的大門,沿着迴廊,走到慕容無風的書房。房門大開着,裏面空無一人。
“人呢?”趙謙和道。一眼看見了門外放着的蓑衣:“今天有外人來過?”
謝停雲皺着眉,道:“不會。谷主早上説他不會客,只想自己在房子裏看看書。為此我還擋了好幾個人呢。”説罷,他一間房一間房地找,卧室裏,沒有,藏書室裏,沒有。客廳,沒有。診室,沒有。一連看了七八間房子,都沒有慕容無風的影子。
回到書房,趙謙和已拉鈴喚來了值夜的人。
值夜的人也姓趙,叫趙大虎。
“大虎,你可知道谷主到哪裏去了?”
“不知道。”趙大虎道。他值宿的屋子其實是在竹梧院的外側,離書房甚遠。
“谷主可曾喚過你?”
“嗯,喚過兩次。一次要我到廚房去,叫師付們做一碗紅燒肉。還有一次是給了我一個方子,叫我到藥房去拿藥。”
“谷主可有客人在身邊?”
“有。是一位姑娘。他們好象很高興的樣子。”趙大虎老老實實地道。
“你不認得這位姑娘?”謝停雲道。
“不認得。我在這裏雖值了兩個月的宿,谷主一共就叫過我兩次,全在今天。”他道。
“你回去歇着罷。”等趙大虎走了之後,趙謙和嘆了一口氣,道:“一定是楚姑娘回來了。不然這種時候,他不會出去。”
謝停雲點點頭:“一定是她。你看地上還放她的魚鱗紫金劍。這包袱只怕也是她的。她一回來,谷主一高興,楚姑娘輕功又好。大約帶着他……帶着他……出去喝酒去了?”他猜着,覺得難以自圓其説。
“不會,谷主不是叫廚房的人做了菜了?紅燒肉?這菜一定做給楚姑娘的。谷主自己很少吃味道這麼重的東西。”趙謙和看了看掉在地上的波斯毛毯,又道:“就算是出去,谷主也沒穿多少衣裳,他的腿上蓋着的毛毯也沒有帶走。楚姑娘難道會這麼粗心?”
想了想,他又道:“會不會,是唐門的人?趁着我們喝酒,將谷主劫了去了?”
謝停雲搖了搖頭:“唐門的人想進谷很難。想進竹梧院,更難。不是谷主認得的人,根本進不來這裏。何況,谷主從來都不讓人擔心,每次外出,都會有吩咐,絕不會一聲不響地就走了。”
趙謙和道:“我説個最壞的猜測。會不會是楚姑娘劫持了他?”
謝停雲笑了起來,道:“你老兄是昏了頭了。楚姑娘要劫持他,還用等到現在?我想多半是兩個人出去玩兒去了。怕我們跟來,所以悄悄地走了。這個容易,我馬上去問問大門口守門的人就知道了。”
趙謙和道:“我不放心,你還是去一問一問罷。”説着,眼睛忽然瞟了瞟了迴廊外的院子。外面正下着大雨,風吹着廊上的燈籠搖搖晃晃。咣唿間,院中似有一個人影。
“院子裏有人!”好象有什麼不祥的預感,兩個人都衝了過去。
這一看不打緊,兩個頭腦裏的三分酒意都已驚得一乾二淨!
慕容無風一動不動地坐在輪椅上。非旦全身早已淋得透濕,而且整個人都彷彿失去了知覺。
“谷主!”趙謙和一摸他的身子,哪裏還有一絲熱氣?
“快去叫陳大夫和蔡大夫。”謝停雲不由分説,將他抱到卧室裏,從裏到外地換掉了濕衣裳。一摸脈,心跳極弱,已是險象。他原是武林中人,對醫術一竅不通,雖有一身武功,在這個節骨眼上,也不敢亂動。只好從書房裏移來過兩個火盆。正千愁百結之際,陳策和蔡宣都已趕了過來。
“屋裏只能有一個火盆,炭氣太重,他受不了。”蔡宣一進門就道。
謝停雲連忙將其中的一個端出門外。
陳策摸了摸脈,嘆了一口氣,道:“這一回麻煩大了。他究竟在雨裏呆了多久?”
“不知道,一個時辰?”趙謙和猜着道。
陳策垂着頭,道:“現在他的脈已經沒了。”
“你説什麼?”蔡宣搶過去,按着他的手腕,急着道:“糟了,真的沒了。”
趙謙和急得團團轉,跺着腳道:“兩位快些想法子,谷主的命可全在你們手上了!”
蔡宣已在慕容無風的頭上,身上紮了十好幾針,全然不見反應。忙撤了針,在他的胸口上用力推拿。
趙謙和在一旁看着,顫聲道:“他……他可還有氣?”
“沒有脈,哪裏還有氣?”謝停雲在一旁也幫不上忙,只急得一頭大汗。
“怎麼樣?”蔡宣問在一旁搭着脈的陳策。
“沒有動靜。要快,不然來不急了。”
“謝總管!”蔡宣突然道:“請你用半成內力,在先生的胸口捶三下。”
謝停雲揮動拳頭,如法在慕容無風的胸口擊了三下。
“怎麼樣?”三個人都緊張地望着陳策。
他搖了搖頭,臉非旦驚得蒼白,且已有了悲痛之色,竟泣道:“這一回,先生只怕是真的要去了。”
蔡宣卻不理他,繼續對謝停雲道:“謝總管,這個……請你把內力加到二成。我知道他受不了,可能會有內傷,但我現在只求他的心臟能跳起來。別的以後再説。”
謝停雲慎重地點點頭,換拳為掌,運起二成功力,又向着慕容無風的胸口拍了三次。
只聽得陳策道:“有心跳。”四人八目對望,均感無限驚喜!
“還是弱得很。”陳策皺着眉:“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説罷,他連忙起身,道:“我去藥房煮藥,你們幾位在這裏看着。”
趙謙和鬆了一口氣,竟覺得雙腿有些發軟。道:“他……活過來了?”
“現在暫時是活的,但難説得很。”蔡宣道。看着趙謝兩人緊張的神色,不免又安慰道:“好在他的身子已漸漸暖和了起來,只要我們小心些,他一定能好轉。”
説話間陳策已端過來了一碗藥,和一粒藥丸。
“牙關緊閉,怎麼辦?”
兩個人幾乎是撬開了他的嘴,將湯藥強灌了進去。卻見慕容無風“哇”的一聲,非旦全部吐了出來,還咯出了一大口鮮血。
趙謝兩人看着,全都傻了眼。趙謙和是的道的生意人,自然很少見過這種場面,就是謝停雲見了也不免心驚。
兩個大夫倒是見怪不怪,用絲布將他胸前的血擦乾,又將剩餘的藥強灌了下去。
這一次他總算吞了下去,卻又猛烈地咳嗽起來。
四個人都愁眉苦臉地看着慕容無風。蔡宣忍不住道:“他還有氣力咳嗽……這是件好事。”
一直等着慕容無風的咳嗽停止,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四個人才略微鬆了一口氣。只留下陳策在一旁照看。三個人走到隔壁,商量對策。
蔡宣道:“先生原本就心陰虧損,平日略有些辛苦,都不免要心悸怔忡。哪裏還能沾得半點寒氣?他為什麼會一個人在院子裏淋雨?”
“我們也是剛剛才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知道可能與楚姑娘有關。”趙謙和與謝停雲對視了一眼,都搖了搖頭。
蔡宣道:“誰是楚姑娘?”
趙謙和道:“就是……唉。你不認識。她住在這裏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兩天。”
蔡宣道:“楚姑娘住在竹梧院裏?”誰都知道竹梧院裏,沒有慕容無風的同意,是連他的學生都不讓進的。
趙謙和清了清嗓子,道:“這個……其中有些別的情況,不便多説。”
蔡宣嘆了一口氣,他原本是個很少嘆氣的人,道:“先生現在的情景,還危險得很。我們得商量一下這三個月該怎麼辦。”
謝停雲驚道:“你是説,三個月他都好不過來?”
“嗯,這還是最保守的估計。至少十天之內他非旦很難醒過來,還隨時有可能……可能……”下面的話他覺得不好説,趙謝兩人卻都已聽明白了他的含義。
“消息自然要封鎖。”趙謙和道。“不然谷里會亂,外面也會亂。”
“外面的事,讓郭總管去主持。我們倆個守在這裏。大夫方面,人手恐怕不夠。”謝停雲看了看蔡宣,道。
“我和陳大夫留在這裏,麻煩謝總管把王大夫也叫過來。由我們三個來照料,暫時夠了。”
“哪個王大夫?”趙謙和道,谷里谷外一共有三個姓王的大夫。
“王紫荊。他回江陵省親去了,只怕剛剛起程。追的話還來得及。”
“我去追。”謝停雲一閃身就不見了。
“吳大夫呢?如果王大夫追不上,吳大夫可不可以?”趙謙和問道。
蔡宣想了想,道:“若是別人倒沒問題,這可是先生。吳大夫上一次……不是也病了?我怕她看見先生病成這個樣子,一定傷心過度,先亂了分寸。”
“嗯。就這麼辦。對外我們只説谷主受了風寒,要休息幾個月。去年他也病過,所以這麼説也還瞞得過。”
蔡宣道:“目前的情況是隻要先生能醒過來。他醒得過來,一切都好辦。因為他自己就是最好的大夫。”
趙謙和點點頭:“我只怕……唉。”站起來,和蔡宣一起走進卧房。
當下幾個人衣不解帶地守在慕容無風身旁,一連十一日,慕容無風昏迷如故,非但粒米不進,喝藥全需強灌,身子竟全瘦了下去。等到第十二日清晨,他忽然醒了過來。
蔡宣和陳策正在一旁,喜道:“先生,你……你醒過來了!”
他的樣子不但看上去十分憔悴虛弱,神態竟還有些茫然,醒過來,卻好象還在夢中。
二話沒説,陳策已把自己和蔡、王兩位大夫商量出來的一張方子遞到他面前,道:“先生,這是我們寫的方子,可有什麼不妥?”心想趁着慕容無風清醒,趕快讓他看一看方子,還有什麼藥要添上,不然又昏了過去。
慕容無風卻連瞧也沒瞧,張着嘴説了幾個字,聲音太小,大家都沒有聽清楚。
“先生,你想説什麼?”蔡宣把耳朵湊到他嘴邊,只聽得他斷斷續續地道:“趙……趙……”
“趙總管?你想見趙總管?”
連點頭的氣力也沒有,他只好閉了閉眼睛。
蔡宣大步走出房外,到隔壁把昨天守了一夜正在睡覺的趙謙和拉了過來。
“你去……去找……楚……”雖然只説出了四個字,趙謙和全聽明白了。去找楚姑娘。這十幾日真是忙糊塗了,大夥兒竟完全忘記了楚姑娘的事。
“我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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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個時辰,趙謙和回到竹梧院,他的身後,跟着一個小腳老太太。
幾個大夫都有些吃驚地看着他們。
他把老太太讓到書房,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杯茶,道:“崔婆婆,您老人家先坐一會兒,喝一口茶。”
老太太顯然沒見過什麼世面,舉止甚為侷促。接過白玉雕成的茶盅,看了又看,竟有些不敢喝。
“這是才送來的老君眉,放了點參片,味道極好,婆婆不妨嘗一嘗。若喜歡,我那裏還有一袋,走的時候給婆婆帶回去。這是三十兩銀子,不成敬意。”他把三個大元寶放在她面前。老太太不禁眉開眼笑,道:“多謝老爺!”
趙謙和掀簾而入,慕容無風在牀上靜靜地躺着,呼吸仍然有些短促。
“谷主可好一些?”他問蔡宣。
“剛喝了一點粥,還不能説話。不過,他好象一直在撐着,等你回來。始終沒有閤眼。”蔡宣在他耳邊悄悄地道。
“嗯。你們先到書房裏坐着,谷主要見一個人。”
一時間,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趙謙和把老太太引到慕容無風的牀邊,給她端了一把椅子,道:“崔婆婆婆,請坐。我家少爺正病着,不能起牀説話。”
崔婆婆道:“少爺得了什麼病?”
“這個,不過是一時頭昏而已。婆婆,麻煩你把和楚姑娘呆在一起的事情,從頭到尾細細地説一説。只要您老人家記得起來的,最好都説出來。”
他走到慕容無風面前,對着他的耳朵輕輕道:“先生,這位是崔婆婆,是神農鎮的穩婆。”
躺在牀上的青年,吃力地抬起眼,看了她一眼。算是打了個招呼。
趙謙和示意她説下去。
“那一天……”崔婆婆道。
“那一天是哪一天?”趙謙和忙問。
“那一天是元宵節的晚上。我老太婆正在家喂孫子吃圓宵,有一個永昌客棧的夥計來找我,要我去幫一個忙。”她頓了頓,道:“大過節的,又下着大雨,我原本不想去,但那夥計給了我二十兩銀子。我老太婆給別人接生,一次才要三分銀子,從來沒有掙過那麼多錢,我就衝着銀子去了。”
“夥計帶着我到了永昌客棧,剛剛過完新年,大夥兒都回家了。那裏冷清的很,其實沒有什麼客人。我跟着夥計走進一個客房,裏面躺着一個穿着白衣裳的姑娘,她捂着肚子,滿頭大汗,我老太婆一瞧,肚子也不大,象是小月的情形。這種事情女人家常有。就叫夥計打了一盆熱水,又弄來了幾個熱毛巾。”
説到這裏,牀上的人突然咳個不停,趙謙和忙抬起他的肩頭,在他的胸口輕輕揉了半晌,咳嗽才漸漸平息了下去。
趙謙和道:“婆婆,你老人家接着説。”
“是。”崔婆婆道:“那姑娘説,她姓楚,是外地人。她問我有沒有法子保住她肚子裏的孩子。我看她年紀輕輕的,樣子也象是沒有嫁過人的。出了這種事情,若是別人,則唯恐孩子會生出來,就是吃藥也要把孩子拿掉的,她卻有些奇怪,一定要孩子生下來。您老先生説説看,沒嫁人就生孩子,以後的麻煩可大了。她姑娘家年紀輕輕,不明白事理,還糊里糊塗地想要孩子呢。我就説她了,‘姑娘,你聽你婆婆一句話,你還沒嫁人呢,這孩子,要不得。’那姑娘躺在牀上只是流淚,説:‘婆婆,別人給我服了藥,我的孩子只怕是保不住了。求你老人家給想想法子。’我一聽,也有些傷心。女人家總是命苦的,就問她:‘是誰給你服的藥?服了什麼藥?’她躺在牀上,一個勁兒地搖頭,不肯説。我就説:‘我只是個穩婆,看不得病。姑娘若一定想留下孩子,這裏裏外外的大夫多得很,隨便找個大夫開一劑藥來,或許還能補救。’沒想到她一聽了這句話,卻生起氣來,捂起肚子,説道:‘大夫……我不要見大夫!’但她的肚子卻是痛得不行了,下身已開始流血。我就勸她:‘你已經開始流血了,這孩子肯定是留不住的了。你還是想開些罷。’她在牀上已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我老太婆便用熱水幫着她洗了洗身子,過不了一會兒,她腹痛不止,便打下了一個已成了形的女胎。我怕她見着傷心,便叫夥計在外面買了個錦匣,把胎兒裝了進去。她偏偏説道:‘婆婆,把孩兒給我,我想看一眼她的模樣兒。’我把匣子遞給她,她揭開一看,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崔婆婆一口氣講下來,不免唇乾舌燥,趙謙和忙遞上一杯茶,道:“婆婆,喝口水,潤潤嗓子。”一邊看着慕容無風,只見他雙目直盯着崔婆婆,短促地喘息着,想是都已聽了進去,心中不免嘆息。
崔婆婆喝了水,又接着道:“我看她那孩子下得快,也沒有流很多血,就問她那藥方兒。不瞞老先生,這種事兒我老太婆見着多了。沒有哪一回不是血行不止,疼得死去活來的。我看這姑娘的藥方兒倒是爽快,以後別人若能用上,豈不少吃些苦?哪知道楚姑娘冷笑一聲,道:‘藥方兒,你問孩子他爹去。他專會開藥方兒的。’我再想多問,她卻不肯説了。過了一會兒,她爬起身來,叫我找個夥計,把錦匣子送到雲夢谷的大門口。我問她,送給誰,她不説,只在紙上寫了幾個字。説要夥計送給紙上的人就行了。我老太婆不識字,也不知道她寫了些什麼。就把錦匣包起來,給了夥計一兩銀子,要他騎馬把東西送走。我一回屋,她已經昏昏地睡了過去,過了一會兒,卻又猛得坐起來,對我道:‘婆婆,那孩子已經送走了麼?’我説:‘是啊,姑娘吩咐説是送到谷門口,我已經差了人送走了。給了他一兩銀子,保證送到。’她急着又道:‘婆婆,你快去把夥計叫回來,那孩子,我……我不送了。’我老太婆就聽不明白了,對她説:‘你不告訴我,我也猜得出。你要送的人,一定是孩子他爹了。我看得送,氣氣這個沒良心的傢伙。’她偏偏急得臉都紅了,説:‘不行,他身子不好,看了只怕受不住。好婆婆,求你把夥計叫回來。’我説:‘夥計是騎着馬走的,我是小腳老太太,哪裏趕得上。’她一聽,直從牀上坐起來,披上衣裳,一閃身就不見了,過了一會兒,才看見她抱着錦匣回來。我老太婆見過那麼多女人,還真沒見過這姑娘的身手,剛才還躺在牀上呢,眨眼功夫就不見了。不過畢竟身子還不牢,回來躺在牀上,又流了好多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