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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説罷,一行人來到第三輛馬車前。

    卻見一青年將第四輛馬車的門打開,拿出一卷猩紅的地毯。

    接着另外兩個青年從裏面抬下來一輛空空的輪椅。

    荷衣的臉頓時蒼白,心臟開始“砰砰”亂跳。

    那第三輛馬車離酒樓的大門不過數丈之遙。中間卻是一塊滿是泥土的青石板地面。青年將地毯毫不遲疑地鋪在泥土之上。

    抬輪椅的人將輪椅在車門之下放定,其中的一個便輕輕打開車門,竄入車內,抱出一個白衣人,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入輪椅之上。並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袍。

    所有的人都看得出那白衣人的雙腿枯瘦如柴,毫不着力,竟似已完全癱瘓。

    而他看上去卻只有二十來歲,面容清俊,雙眸炯如寒星,一身素白長袍看上去式樣樸素,卻顯然是名手裁就,不但質料珍貴,每一個細節都做得極為考究。只是他的皮膚好象從沒有被太陽曬過一般地蒼白,配着那一襲白衣,整個人顯得白得有些晃眼。

    扶在輪椅上的一雙手,修長纖細,優美而消瘦。

    雖被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抱將下來,他的神色卻有一種罕見的沉着和尊嚴。

    他的氣色看上去明明很虛弱,偏偏把腰挺得如劍一般筆直。儼然自有一種既剛毅又優雅的氣質。

    只把秦氏一家人看得有些發呆。

    秦雨梅在荷衣身後,咬着她的耳朵,悄悄地道:“還是南方的男人長得有味道。我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男人。”

    荷衣的心裏卻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鐵亦桓哈哈一笑,道:“我來介紹,這一位是雲夢谷的谷主慕容先生,一説名字大家想必是耳聞已久。”

    秦展鵬忙一揖到地,道:“昨夜我家的燈花連爆了好幾次,我道有什麼喜兆,果然今天得見神醫慕容先生,久仰久仰!”

    慕容無風淡淡回了一揖,道:“我與鐵老先生偶然相會,實屬倉促而至,多有叨擾。”

    “這兩位是犬子和小女。”

    慕容無風點點頭,算是打招呼。江湖上關於他的傳聞很多,都道他平日惜言如金。他不懇多寒喧,秦氏兄妹也不以為忤。

    “這一位是楚鏢頭。”

    秦展鵬抬頭一看,發現荷衣神色恍惚臉色蒼白地立在道上,看着慕容無風一言不發。

    這顯然有些失態。

    慕容無風不動聲色地道:“楚鏢頭,你好。”

    荷衣卻並不答話,只是漠然地低身施了一禮。

    秦展鵬只好替她解釋道:“楚鏢頭今天剛從遠道押鏢回來。連水都沒來得極喝上一口便趕過來了,想是疲憊已極。”説罷,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幾位遠途勞頓,在下已在樓上的靜雪軒略備小酌為諸位接風,請。”

    *******

    當下由秦展鵬引路,眾人魚貫而入。兩位青年將慕容無風連人帶椅抬上二樓,將他送到桌旁。將他面前的桌筷收拾到一邊,獨為他擺上了一碟,一碗,一勺,一對象箸。

    這幾樣碗碟雖也講究,卻是半新不舊。遠遠不如新款官窯裏出來的細瓷光鮮。

    眾人早已耳聞慕容無風有極端古怪的潔癖,這不用外人的餐具也是其一,倒也不以為怪。

    人已坐定,秦展鵬剛要致酒辭,卻發現楚荷衣並不在場,不禁微微一愣,問道:“楚鏢頭呢?”

    秦雨梅小聲道:“她説她有些不大舒服……”

    秦展鵬道:“她剛回來,想必是累了。只是也得吃飯不是?你去把她叫回來,説我説的,也不用陪客説話,只管吃了飯,嚐了薛大師的手藝再回去。”

    秦雨梅應聲下樓,不一會帶着荷衣走上來。

    座位早已坐滿。突然插進了慕容無風,加之為了他的輪椅進退方便,便在他的旁邊留了一個空位。

    是以荷衣一進來就發現自己毫無選擇,只能是坐在慕容無風的身旁。

    不願意拂了秦展鵬的好意,加之她也明白這一次會面對秦家十分重要。她便從容不迫地坐了下來。隨手將碗筷移到自己面前。

    此時秦展鵬的致酒辭已説完,菜也上了滿滿一桌。正中間卻放着一個大大的空碟。

    秋隆飛指着那個空碟道:“恕老秋孤陋寡聞,秦先生,這一道菜是個什麼講究?”

    秦展鵬摸了摸腦袋道:“想必是送菜的人拿錯了盤子。”過一會兒,他又道:“不會啊!”

    荷衣淡淡一笑,道:“這一道菜名叫‘混元一氣’,正是道家所謂以有為無,以無為有之意。據説是書香世家傳下來的名菜。”

    鐵亦桓喜道:“楚鏢頭果然是有見識的人,這道菜明明什麼也沒有,偏偏弄出一個高明講究來,還賣得出銀子,這正是有學問人的本事。我兒子乾的就是這一行,整天空手套白狼。真他媽的有趣。”

    這一番道理給他講出來,全變了樣,卻也在點子上。武林中人講究靠真本事吃飯,刀劍前頭撒不得謊。自然見不慣讀書人整天吟風弄月,無事生非。

    荷衣面前擺着一碗甜羹,也叫不出名字,只見碧色的湯碗之內懸浮着一顆顆透明的,珍珠般大小的珠狀物。樣子玲瓏可愛,食之更覺味道奇妙。荷衣一路回來正口渴如焚,不由得用勺子盛了一碗,一飲而盡。仍覺不夠,又盛了半碗。一抬頭,看見秦雨梅拼命地朝她使眼色。

    她以為是自己不該喝太多。見湯碗裏明明還剩着一大碗,便衝着雨梅搖了搖頭。

    雨梅又將嘴朝她的右邊努了努。

    荷衣的右邊坐着慕容無風。她一坐上來,頭就始終要麼朝左,要麼朝下,根本不敢往慕容無風的方向看。

    無奈,她只好把頭偏了偏。

    原來自己方才隨手一拿,拿的是竟是慕容無風面前的碗,勺和筷子。只給他剩下一張碟子。沒有勺和筷,他無法吃東西,只好乾坐在那兒。

    慕容無風身後的兩個青年早已退了出去。大家都看在了眼裏,卻不好説什麼。一來,慕容無風絕不碰外面的餐具。二來,他的餐具已被荷衣用過,他自然也不會再碰。

    倘若説破,荷衣會很尷尬。大家都知道秦展鵬很器重荷衣。是以鐵亦桓雖然圓通,一時間也都沒有想出解決的法子。

    荷衣看了看慕容無風,將手上的半碗湯悄悄地推到他的面前,道:“這是你碗和勺。”説罷,又將他的筷子也還過去,道:“這是你的筷子。”

    她的聲音很低,一般人原本是聽不出來的。

    但在場的卻偏偏全是內功高手。

    那筷子她明明已用過,上面還沾了幾粒芝麻。

    六雙眼齊齊地看着荷衣,面面相覷。

    大家實在不知道慕容無風該把這個馬大哈一樣的女鏢頭怎麼辦。

    慕容無風卻用那勺子喝了一口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道:“這湯味道很好。多謝。”説罷便用那沾着芝麻的筷子為自己夾了兩片冬筍。

    秦展鵬終於吐出了一口氣。心中不禁對慕容無風的氣度大為佩服。

    “説到這湯,我卻有個典故。”秦展鵬笑着道:“我若説出這一顆顆珍珠一樣的東西是什麼,保證諸位再喝的時候一定要想一想。話説天山之上有一種巨蛙,人稱雪蛙。入藥極佳,卻極難捕捉。一隻便在市場上昴至百金。這一顆顆圓溜溜的東西,便是這雪蛙身上的卵。兩隻雪蛙才能做出這樣的一碗湯來。”

    他的話一説完,慕容無風的眉頭便皺了皺,覺得有些作嘔。荷衣偏偏又扭過頭來,有些幸災樂禍地看着他。

    “我叫他們拿痰盂來。你是不是想吐?”她忍不住道。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喝了一大碗的人都不想吐,我只不過是喝了一勺而已。”

    他看了她一眼,又加了一句:“我只希望他們把這些東西已全煮熟了。書上説那是一種很能繁殖的蛙類。”

    這一回輪到荷衣的肚子開始不舒服起來。

    酒宴上的氣氛非但十分融洽,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其樂融融。

    秦氏兄妹尚未成年就已開始替父親打理鏢局生意,見的世面多,且酒量俱佳,在酒桌上觥籌交錯,應對自如。

    三在總鏢頭談笑間已達成了協議,由鐵亦桓出面招集各大鏢局的老闆,面議長青鏢局正式進入五局聯盟之事。由於鐵亦桓和秋隆飛本人都贊成,加之這兩人在聯盟中的影響,這件事已可以説是十拿九穩。開會面議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

    慕容無風也表示會將雲夢谷藥材押運交給五局聯盟,但具體事宜則由他的總管郭漆園另行商討。

    鐵亦桓一聽,連忙道:“慕容谷主,能不能今天就將兩家的合同簽定?”

    他知道郭漆園是邵興人,在生意場上是出了名的厲害角色。和他商量,算來算去,好象是佔了便宜,回到家再仔細一打算盤,卻又總是發現雲夢谷這邊連半點虧都沒有吃。慕容無風畢竟年輕,只怕要好對付得多。

    秋隆飛聽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嘿一笑,道:“老鐵,你這就不明白了。咱們和郭總管談,還有點掙錢的希望。如若和慕容谷主談,只怕我們兩個再加上郭總管都還不是他的對手。你難道忘了,以前老慕容谷主在的時候,我們幾個鏢局就沒佔過什麼便宜。”

    慕容無風緩緩道:“兩位請儘管放心。現在我醫務太忙,於財務方面管得很少。郭總管一向口緊,諸位想必也能諒解,雲夢谷里畢竟有兩百來口人,天天都要吃飯。”

    一旁人聽了這話,都不免嚇了一跳。想不到這個看上去斯文得連一隻蒼蠅都打不死的年輕人,身上的擔子居然有這麼重。心中都不禁由衷地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意。

    這些生意場上男人之間的談話荷衣通通不感興趣。她什麼也沒有聽進去,只是一個勁兒地埋頭吃飯。

    雖然就坐在慕容無風的身旁,她感到自己的感覺簡直就和與賀回比劍的時候一樣靈敏。

    每一次他的袖子拂過自己右臂時,她的肌膚便如風乍起,吹皺一池湖水般地戰慄起來。

    在飯菜和酒的濃香之中,她卻準確無誤地嗅出了慕容無風身上的那股淡之若無,卻揮之不去的薰衣草的味道。

    然後那香味便將她的魂魄帶入了鄂西的山村,神女峯上的巨石,竹梧院內的庭廊,卧帳上的流蘇……每一處她曾和慕容無風在一起的地方。

    整個宴會她都心襟搖盪,思緒狂亂,六神無主,魂不守舍。

    她即不知道桌上的人都在談些什麼,也沒有注意任何人的表情,更不敢看慕容無風。

    她知道自己只要再看他兩眼就會象着了魔似地跟着他走。

    所以她只好把自己的肚子塞滿了食物。

    大家也並沒有留荷衣的這些舉動,都以為她一路押鏢辛苦,多吃一點也屬正常。

    宴會散時,鐵亦桓和秋隆飛都表示承秦老闆的盛情,他們會在太原多呆兩日,看看風物,嚐嚐名釀。慕容無風的到來原本不在計劃之中,自然不便久留。雖然秦老闆多方挽留,他還辭以醫務繁忙,決定立即回雲夢谷。

    是以一行人分成兩道,互相道別,荷衣眼睜睜地看着慕容無風的馬車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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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自己的房內,她忽然覺得自己好象被掏空了一般地虛弱,便倒在牀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個多時辰。秦雨梅敲門進來時,她剛剛精疲力竭地從一個惡夢中醒來。

    “你沒事罷?”雨梅將手中的一碗蓮子羹放到牀邊的矮几上,摸了摸她的額頭,關心地道。

    “沒事,只是有些累而已。”荷衣連忙坐了起來。

    “這羹是我娘專門熬給你的。她總説你一個人走南闖北的,也沒個家,孤零零地沒有人疼。”

    荷衣眼中一紅,道:“你娘待我,便象親孃一樣。趕明兒我認她做乾孃好了。”

    説罷,自傷身世,眼淚便在眼中打轉。

    雨梅道:“今天坐在你身邊的那個慕容無風,可是夠有趣的。”

    荷衣道:“怎麼有趣?”

    雨梅道:“你從來不去看他,他卻老是盯着你。要是我是你,我就和他搭話。你看人家那舉止氣度,比賀回可強多了。”

    荷衣忍不笑道:“你又看上他了?”

    雨梅道:“那倒沒有。這人的兩腿雖是廢的,其實性子高傲得要命。你覺得今天為我們做菜的薛大師如何?”

    荷衣一愣,道:“誰是薛大師?”

    雨梅跺跺腳,急道:“人家在桌上給你使了好幾個眼色你都象呆子一樣的。那中途進來問菜的味道如何的那個瘦高個子。”

    荷衣根本沒有注意,也完全沒有印象。“沒有啊?我們吃飯的時候,幾時進來了一個瘦高個子?”

    雨梅嘆了一口氣,道:“算了,不和你説了。總之,我瞧上他了。你想,倘若我嫁給他,豈不是這一輩子再也不用去福喜樓啦?”

    荷衣笑了,道:“喂,倒底是你要嫁人,還是你的胃要嫁人呢?”

    雨梅道:“前幾天他還送了我一根簪子呢?瞧,就是這一隻,好不好看?”她把一隻鮮紅的簪子從頭上拔下來,在手中反覆撫摸着。

    荷衣道:“你爹爹會答應麼?”

    雨梅道:“我爹爹老想我嫁給武林世傢什麼的。現在鏢局越來越大,萬一出了什麼事,好個有親家當然可以照應。不過,薛公子可是一點武功也不會。我不管,……不答應我們就私奔。”

    荷衣笑道:“你的膽子倒是挺大的。不怕你哥哥拿着龍門大槍追過來呀。”

    雨梅道:“我正要問你呢。你有沒有認識的人,以後我真的要私奔了可以暫時去投靠投靠?”

    荷衣點點頭,道:“有一個人雖然我總是和他吵架,萬一我求他幫忙,他一定會幫的。”

    雨梅嘻嘻一笑,道:“那我可就全指望你啦。”正説着,門突然一陣砰砰亂響,荷衣跳起來,打開門,卻見秦府的一個老家人惶急地道:“楚鏢頭,小姐可在這裏?”

    雨梅連忙走過去道:“我在這兒,出了什麼事?”

    “出大事兒啦!少爺的身上被人射在三支毒箭,現在性命垂危,夫人她……她急得昏了過去!”

    “什麼!!!”

    *******

    三個飛快地趕到大門口,才知秦雨桑因有結帳等事宜,獨自從福喜樓回來,正遇上三騎黑衣客,太約是來鏢局偷襲報復的太行山匪。一陣暗箭突然射過去,蒼促之中秦雨桑擋掉了大半,卻仍有三隻穿身而過。

    等送到鏢局秦展鵬的卧室時,血已流了一地,人也奄奄一息。

    從太原府用快轎請過來的大夫一看就搖頭。説箭已傷了內臟,還是趕緊準備後事。秦展鵬在一旁急得心亂如焚。

    荷衣想了想,道:“先點住他全身的止血穴道。我去把慕容無風找回來。”

    秦展鵬抬眼看着她,絕望地搖了搖頭:“他已去了一個多時辰,哪裏還追得上?”

    荷衣道:“他不應當走得很遠。他的身子弱,馬車會行得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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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是長青鏢局裏最快的馬。可是荷衣還是嫌它不夠快。

    她在官道上狂騎了半個多時辰,果然看見慕容無風的兩輛馬車和一大羣隨從不徐不慢地走在前面。

    她打着馬趕了上去,正好遇見騎在最後的謝停雲和郭漆園。

    “楚姑娘!”謝停雲驚喜地叫了一聲。

    “我有一個朋友受了重傷……”荷衣滿頭大汗地道:“能不能……”

    謝停雲道:“在哪裏?”

    “長青鏢局。”

    謝停雲將馬一拉,道:“你去和谷主説。我去叫前面的人調轉馬頭。”

    荷衣道:“你能不能叫馬車走得快一些?我的朋友已經命在旦昔。”

    郭漆園嘆了一口氣,道:“楚姑娘,谷主的身子原本就受不得顛簸。這一趟出門,一路上都在生病。”

    荷衣黯然道:“他的身子既不好,為什麼又要出這麼一大趟遠門?從雲夢到太原,少説來回也要二十幾天。”

    謝停雲苦笑:“姑娘當真不明白谷主的心意?”

    荷衣呆呆地看着他。難道……慕容無風這次來,只為專程來看她一眼?

    她咬了咬嘴唇,頭一低,打馬到慕容無風的車前。

    馬車已緩緩地停了下來,開始調頭。

    她敲了敲車門。

    “請進。”裏面一個聲音淡淡地道。

    她推開門,慕容無風正斜倚在一張長榻上。身上搭了一條雪白的毛毯。

    他微微地有些吃驚地看着荷衣。卻什麼也沒有説。

    “我已要他們調轉了馬頭……因為……因為我想求你替我救一個人。”

    他點點頭,道:“那你為什麼不要他們把馬車趕得快一些?”

    “你的身子要不要緊?”不知怎麼,荷衣覺得自己的嗓音發顫。他竟連要救的是什麼人都沒有問。

    “不礙事。”他淡淡地道。

    荷衣出去吩咐了一聲,馬車便如離弦的箭一般地急馳了起來。

    “坐。”慕容無風指着自己身旁的一個淡綠色的軟墊。

    他的馬車裏錦裀繡褥比目皆是。而他自己卻象是馬車裏最暗淡的一團顏色,疲憊地靠車壁上。

    “茶几上有茶。”見荷衣盤腿安靜地坐在軟墊上,他只好又招呼了一句。

    她倒了一杯,一飲而盡。

    漫長地沉默。誰也不説話。

    飛速奔馳的馬車顛簸得很厲害。他的臉正一點一點地發青。

    終於,他俯下身去,四下張望。

    荷衣眼疾手快地將痰盂移到他面前,一揭開蓋子,他便狂吐了起來。

    這一吐,便止不住,一直吐到胃汁似已倒空,已無物可吐,他還在作嘔。

    她只好扶着他的肩,給他倒了一杯水,讓他漱漱口。

    他的臉蒼白得發青。

    “你覺得好些了麼?”她在他耳邊輕輕地道:“要不要吃藥?要不要喝一點水?”

    他搖了搖頭。她的心裏卻已大痛了起來。不禁握住他的手,將真氣源源輸入。

    他漠然地看着她,道:“多謝,你其實不必這麼費心照顧我。我很快就會沒事的。”

    她呆呆地望着他,心中彷彿插進了一根針。

    “不用客氣,我們原本也算是朋友。”不知怎麼,她的口中竟蹦出了這樣一句話。

    説完這句話,她將他扶回榻上,在他的腰後墊了幾個枕頭,讓他儘量舒服地半躺着。

    “手指甲又長了。”她看着他的手,輕輕地道。

    説罷不由分説地捉過他的手,從腰裏掏出一柄柳葉飛刀,輕輕地,替他修理着手指。

    沉默中傳來的只有燈燭嗶剝之聲和滾滾的車輪聲。

    很快地,兩隻手的指甲都已修完。她笑了笑,道:“我修的好不好?”

    “好。”他看着她,目光漸漸地柔和起來。

    “手指頭幹完了,該輪到腳指頭了。”她開始替他脱襪子。

    他開始恨自己的腿為什麼會連一點感覺也沒有。

    她忽然皺起了眉頭,忽然盯着他問道:“你的腳踝上為什麼會有一大塊疤?”

    那是那天被纜繩勒出的傷痕。他情緒極度低落,竟懶得敷藥,只是聽之任之地讓它癒合。其結果就是兩塊凸凹不平的大疤。

    “不小心給茶水燙的。”他胡亂地撒了個謊。

    她輕輕地撫摸着那塊疤痕,輕輕地道:“還痛麼?”

    “不痛。”他道。

    她幽怨地盯了他一眼,道:“你身上其它的東西都是別人的,唯有這雙腿是我的。下次不許你再把它弄傷了。”説罷她低下頭來,開始認真地修起指甲。

    他苦笑。正想説兩句輕鬆的話。卻發現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下來。

    “怎麼啦?”他連忙坐起來,問道:“又有誰斯侮了你?”

    “你,你,就是你!好好兒的,為什麼又要在自己身上弄出了這麼大一塊疤讓人看着難受?為什麼你從來就不肯關心一下自己?”她突然大叫了起來。

    “荷衣,過來。”他一把將她拉到自己身邊。

    她的嘴唇微微噘起,雙目中淚光閃閃。

    他深深地望着她,過了一會兒,道:“你需要一點營養。”

    她笑道:“什麼營養?”話音剛落,嘴已被堵住。

    兩個人如痴如醉地吻了起來。

    “你改變主意了?”她忽然推開他,問道。

    “沒有。你呢?”

    “我也沒有。讓我們先完了這個再説。”她不顧一切地吻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慕容無風又道:“荷衣,跟我回去。”

    “好啊。你一改變主意我就跟你回去。”

    “不。”

    “我也不。”

    “荷衣,沒得商量麼?”

    “沒有。”

    “我的女人為什麼會這麼固執!”

    “你也差不多呀!”

    他忽然發現面前的女人已象一團水似地融化開來,兩個人忽然已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無風,打住!我的朋友生命垂危,而我卻正在和你做這件事……!”荷衣的頭腦開始模糊起來。

    “難道你不喜歡?”那個聲音道。

    “管他孃的呢。”她終於道。

    這一句話剛一説完,馬車就突然變緩。

    “到了!”兩個人面面相覷,狼狽地爬起來收拾凌亂的衣裳。

    總算從變緩到完全停下來還有一小段時間。足以讓手腳麻利的荷衣替慕容無風整理好了袍子,她竟還有時間給他梳了梳頭,替他挽了一個髻。

    門外一片漆黑。早有人將慕容無風的輪椅放在了車子的門口。

    荷衣跳下馬車,將慕容無風輕輕地抱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的身子對荷衣而言一點也不算重,下車的時候,還是伸出右手,用力地扶了扶輪椅的椅背,以減輕荷衣的負擔。

    但荷衣似早已習以為常。她將他緩緩地放在椅上,隨手替他整理了一衣衫。又將一塊方毯搭在他的腿上。她做這些動作又快又連慣。幾乎眨眼之間便已完成。以至於在遠處的謝停雲和郭漆園看來,慕容無風好象是有了輕功似地,白影一閃,便已坐在了椅上。

    做完這一切,兩個人的手還緊緊地握在一起。

    “我保證,谷主今天晚上一定高興得睡不着覺。”看着這兩個人重新合好,謝停雲忍不住向郭漆園感嘆道。

    “差點忘了,我老婆要我給她帶五斤山西的老陳醋。我這就買去。”郭漆園突然道。

    黑暗中忽然有人咳嗽了一聲。

    荷衣和慕容無風抬起頭來,才發現秦展鵬和秦雨梅一直都站在秦府的大門口等着他們的到來。

    兩個人連忙撂開手。

    “謝天謝地,兩位終於趕回來了。只是,他……他好象已經不……不行了。”秦展鵬的臉在燈光下好象已老了十年。而雨梅的眼睛也腫得好象兩個桃子。

    “人在哪裏?”慕容無風問道。

    “請跟我來。”秦展鵬引路,慕容無風的輪椅由兩個青年一左一右地抬着,施展輕功,直入卧室。

    秦雨桑側身躺在牀上。身上的三支箭一支在腹中,一支在右肋,一支從左胸穿過。

    慕容無風按了按他的脈。低頭沉思。早已有人送來他的醫包。裏面裝着的全是他常用的行醫工具。

    秦展鵬顫聲問道:“他……我兒子還有沒有救?”

    慕容無風淡淡道:“還有希望。我需要三盆熱水。其它的人都退下,楚姑娘留在這裏做我的助手。”

    説罷,他寫了一張藥單遞給他,道:“這兩付藥麻煩你儘快交到藥房熬好送來。”然後他又寫了兩張藥方,道:“這兩張方子,從明天開始,一日三劑,連續二十天。然後一日一劑,連續三個月。”

    一聽説還有連續服用三個月的藥方,秦家人心裏都大感安慰。

    熱水很快送了過來。不一會兒,熬好的藥膏也送了過來。荷衣輕輕掩上門。

    室內頓時瀰漫着一股濃烈的藥氣。

    兩個人洗了手。荷衣已按照慕容無風的吩咐,剪掉了秦雨桑上身的衣裳,接着又剪斷了三隻箭的箭簇。

    “先拔哪一根?”荷衣站在他身旁問道。

    “你怕看見流血麼?”他突然問道。

    “會流很多血麼?”

    “血會象箭一樣地標出來,射到帳子上。”他道。

    荷衣覺得雙腿開始發抖。

    慕容無風又道:“不過,如果我們用手及時地堵住出血的部位,再灑上金創藥,縫合傷口,血就不會流失很多。”

    荷衣馬上道:“慕容無風,這是你的活兒!”

    “嗯!”他道:“謝謝你提醒我。”他頓了頓,又道:“你要是害怕,就在外面待著。現在我一個人幹就夠了。”

    荷衣咬了咬嘴唇,道:“我才不走呢。我可以躲在你的背後。”她真地搬了一把椅子坐到慕容無風的椅後。隔着椅背和他説話。

    “幸虧你不是我徒弟。”他嘆了一口氣,道:“你盡在一旁搗蛋。”一邊説着,一邊“哧”地一聲拔出了一隻箭。然後熟練地塗上金創藥,開始縫合傷口。

    “你現在幹什麼?”

    “幹你最怕看的部分,縫針。”

    “縫針,這個,和大閨女繡花有區別麼?”

    “沒什麼區別,人的皮膚也就是一塊布而已。”

    “我怎麼聽了渾身上下直起雞皮疙瘩呀?”

    “我現在開始拔第二根箭了。”説罷,他拔出箭,眼疾手快地按住出血之處,如法炮製,很快就料理好了第二個傷口。

    拔第三根箭的時候,終於有一串血標到了帳子上,把荷衣嚇了一大跳。

    慕容無風在水盆中淨了手,轉動輪椅,將秦雨桑的上身抬起,開始用三丈白綾替他包紮傷口。

    荷衣則在一旁用水清洗他身上的血污。

    秦雨桑畢竟是個大塊頭的漢子,等慕容無風給他包紮完畢時已累得滿頭大汗。

    “你累壞了罷?”荷衣將毛巾在熱水中浸了浸,替他拭去額上的汗水。

    慕容無風按了按秦雨桑的脈,道:“他的血已經止住。雖然可能要三個月時間休養,總的來説,已無大礙。”

    荷衣喜道:“真的麼?可是他……他為什麼還不醒過來?”

    慕容無風道:“要他醒過來不難。”説罷,點開了他的兩個穴道。

    秦雨桑的身子一抖,口中喃喃地呼喚起來。

    “荷衣……荷衣……荷衣……”

    慕容無風的臉微微一變,道:“他是在叫你?”

    荷衣有些尷尬地看着他,遲疑了半晌,才道:“嗯。”

    “他也叫你荷衣?”慕容無風板起了臉。他突然將輪椅往後一轉,身子一退,淡淡地道:“既然他叫你,你們倆個談罷。”

    荷衣跺跺腳,道:“他們一家人都待我很好。好得……好得就象一家人一樣。”

    這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又説錯了。

    慕容無風“哼”了一聲,道:“一家人?”

    荷衣正要爭辯,秦雨桑忽然睜開了眼,一看見荷衣,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荷衣,你……你在這裏。我……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荷衣本想掙開他的手,見他臉色慘白,大傷未愈,不敢造次。便微微一笑,道:“你別擔心,你已沒事了。只要好生地休養幾個月,就會……就會好得和平日完全一樣。”

    秦雨桑緊緊地握着她的手,有氣無力地道:“你別……別去押鏢了,就在……就在家裏陪着我,好麼?”

    荷衣見他一雙眼睛殷切地注視着自己,想着往日他對自己處處照顧,心中一軟,只想先哄着他,便道:“嗯。”

    秦雨桑大喜,雙手在腰中亂摸,摸出一隻寶石戒指。

    戒指上還沾着他自己的鮮血。

    荷衣看着血,心中一慌,連忙閉上眼。再睜開眼時,那戒指已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荷衣……嫁……嫁給我吧?”秦雨桑握着她的手,熱切地道。

    “糟了!”荷衣心中暗暗地道。

    慕容無風已經怒不可遏地衝了過來,對着秦雨桑大聲吼道:“你給我聽着!這個女人,她不可能嫁給你!”説罷,抓着荷衣的手,一把將那枚戒指從她指上拽出來,往地上一扔,猶不解氣,咬牙切齒地用輪椅輾了過去。

    那寶石雖硬,指環卻是純金做的,給木輪一輾,頓時輾成了奇形怪狀。

    秦雨桑兩眼一翻,頓時昏了過去。

    荷衣氣得渾身發抖,道:“慕容無風,你……你瘋啦!”

    “別跟我來這一套,方才你甜言蜜語地哄着我,難道就是為讓我給你的情人治傷!”

    “你……你胡説!他昏過去了!是你把他弄得昏過去的!”

    “他死了才好!”他大吼道。

    “慕容無風,你是神醫,你的醫德呢!”

    “去他孃的神醫!”慕容無風氣得滿臉通紅,破口大罵:“這小子有什麼好?你就算是要找,也要找個比我強的。你這沒腦子的女人!”

    荷衣冷冷地道:“他怎麼不比你強啦?至少人家比你多兩條腿!”

    話一説出口,她立即後悔了起來。自已一定是氣糊塗了!慕容無風平日素來對自己的殘疾裝作滿不在乎,其實內心裏一直耿耿於懷。

    他整個人突然一震,雙手青筋暴露,好象被擊倒了一般,看了看自己的腿,抬起頭,冷冷地盯着她,一字一字地道:“荷衣,這不是你的標準。大街上賣燒餅的人都比我多兩條腿!”

    “他至少肯給我一個孩子。”荷衣又道。

    “別把你自己當黃花魚了!”

    “你把戒指撿起來,還給我!”荷衣惡狠狠地道。

    兩個人兇狠地對視着。

    過了一會兒,慕容無風臉色蒼白將輪椅一移,拾起戒指,扔給荷衣,淡淡道:“你嫁給他好了。他的傷已無大礙,這裏已不需要我了。”

    説罷,他轉身出了門。不一會兒,她聽見一陣馬蹄亂響,慕容無風的馬車疾馳而去。

    她淚流滿面地坐在地板上,傷心地大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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