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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浴室內潮氣太重,荷衣唯恐慕容無風受不住,便又抱着他來到那女人的卧室。

    她打算把牀上的女人扔到一邊,將慕容無風放在牀上,然後想法子替他包紮傷口。一低頭,卻發現女人的眼睛已睜開了。

    “你的迷藥挺靈,只是對我不管用。”那女人躺在牀上一動不動地道。她雖看上去已有四十來歲,模樣卻很美麗。

    “你若敢大喊大叫,我就一劍刺死你。”荷衣冷冷地道。

    婦人淡淡道:“那你就來刺死我好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荷衣也懶得刺死她,便道:“起來,把牀讓出來。”

    婦人道:“我動不得。”

    荷衣眉頭一擰,道:“為什麼動不得?”

    婦人笑道:“你為什麼不揭開被自己看一看?”

    荷衣將被子一掀,嚇了一跳。那女人雖穿着睡服,一看而知她的四肢均已被切去,只有一個頭露在被子之外,猛地看上去,倒與常人無異。

    荷衣有些歉然地道:“對不起,你還是得起來。”她將婦人一抓,將她的身子提起,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卻隨手將一隻毯子搭在她的身上。

    接着她將慕容無風輕輕地放在牀上掩上被子。

    然後她憂傷地跪在牀邊,緊緊握着他的手,看着他。

    “這個人是你的情郎?”婦人在椅子上道。

    “嗯。”

    “模樣倒是挺俊的。只可惜……”

    荷衣不理她。她打開隨身帶來的包袱,揭開油紙,找出帶來的所有金創藥,繃帶,和一個小小的醫包。咬咬牙,將被子揭開一角,露出慕容無風右腰之下那道可怕的傷口。

    她淚水汪汪地看了半天,卻不知該怎麼辦。

    傷口裏滲出來的血水已將牀褥打濕了一大片。

    她想了想,決定將金創藥再度塗上,然後將傷口緊緊地包起來。

    想畢,她拿出藥膏,正要塗在他的腰下。那婦人突然道:“不可。”

    荷衣回過頭去,道:“怎麼不可?”

    “他的傷已入骨,必先要將那根壞骨拿掉,割去腐肉,縫合傷口,再塗藥包紮。不然骨髓已壞,髓毒若沿着骨頭逆行而上,達至內府,他必死無疑。”

    荷衣道:“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我憑什麼相信你?”

    婦人道:“因為我是一個大夫。”

    荷衣又嚇了一跳:“你也是大夫?”

    婦人道:“薛家堡神針世家的名頭,想必你一定聽説過。若論醫術,普天之下也只有神醫慕容能與之相提並論。”

    荷衣道:“你就是‘薛神針’?”

    婦人道:“薛神針是我父親。我叫薛紋。”

    荷衣道:“你怎麼會在這裏?又怎麼會被人砍了……砍了……”心中一凜,不由得想到她與慕容無風的遭遇如此相似,這個“砍”字便再也説不下去。

    薛紋道:“我嫁給唐家,不過是薛家與唐家的一個交易而已。我一進來就愛上了另外一個人。這就是我的下場。他們卻不肯將我投入水牢,因為他們需要我。唐家的人口雖多,但精通醫術和藥術的人也數不出幾個。其它的子弟不過是些飯桶而已。”

    荷衣顫聲道:“你……你肯幫我救他麼?”

    薛紋道:“當然有條件。”

    荷衣大聲道:“只要你肯救他,就算是要我馬上去死,我都願意。”

    薛紋嘆了一聲,道:“你也是個痴情人。你可知痴情原本一向沒什麼好下場。我倒不要你去死,你只要答應替我殺死一個人,我的仇人,我就幫你。”

    荷衣心道,將她砍成這樣子,她的仇人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便道:“好,我答應你。”

    薛紋道:“你先將我搬到你的身邊。”

    荷衣將她的椅子一挪,挪到牀邊。薛紋仔細看了看慕容無風腰下的傷口,嘆了一聲,道:“我雖能幫你清理他的傷口,讓他不再流血,但包紮之後他究竟還能活多久,很難説。他看上去身體很差,而且失血過多。”

    荷衣道:“他的心臟很不好……”

    薛紋看着她,欲言又止。想了想,道:“你先用針封住他所有的止血穴道。此外,將三枚金針插在他的‘中樞’,‘神庭’,‘命門’三穴上。他會徹底地昏迷過去。”

    荷衣依言行事,忍不住又道:“等一會兒他……他會很痛麼?”

    薛紋道:“若不昏迷,他會痛得死去活來。”

    荷衣一聽,頓覺渾身發軟:“他的腿……原本……原本是癱瘓的,原本……原本沒有什麼感覺。”

    薛紋冷笑道:“等會兒你除去了他剩下的那截斷骨,他便沒有這條腿了。傷口幾乎都要縫到腰上去,怎麼會沒有感覺?”

    荷衣不敢再聽下去,便道:“你怎麼説……我便怎麼做。”

    “你現在千萬不要把當這個人作你的情郎,而是要把他當作一個完全不認得的人,或者乾脆,一具屍體。無論你在他的身上幹什麼,都是他痛,不是你痛。”

    當下她依着薛紋的吩咐,將慕容無風的身子側過來,閉着眼睛摸到那截斷骨,使出三成內力,一擰,只聽得“啪”的一聲,那骨頭便脱離開來。然後她咬着牙,割掉了所有發黑的腐肉。用銀針和桑皮線將傷口的肌膚收攏,在他的腰際和背後縫出兩條七寸餘長的疤痕。

    薛紋在一旁看着她,嘆道:“你老實告訴我,你以前究竟縫過東西沒有?”

    荷衣道:“就只縫過釦子。”

    薛紋道:“幸好縫線不在他的眼前,不然他睜開眼,看見你這兩道歪歪扭扭,好象大蜈蚣似的大疤,非活活氣死不可。”

    “我是外行,不要要求太高好不好?”

    “他這樣子,你還要嫁給他麼?”

    “是我縫的這兩條大疤,當然是我嫁給他了。我若不嫁給他,他一定要找我算帳的。”她幽幽地嘆道。他流出的鮮血早已浸透了牀單。

    看着他往日蒼白消瘦的樣子,她簡直想象不出他的身上居然還有這麼多的血可以流。

    她塗上藥膏,拿出三丈白綾,將他的傷口緊緊地裹住。又將剩下的生肌散塗在另一條傷痕累累的腿上,包紮傷口。

    然後她將牀單重新換過,又給他換了一件乾淨的衣裳。

    他閉着眼,平靜地躺着。

    她握着他的手,發覺他的心跳十分微弱,不禁有些擔心。忍不住又道:“他的心臟不好……現在跳得……跳得很弱。要不要緊?”

    薛紋猶豫了一下,道:“我正要和你説這件事。即使現在他的傷口已然無礙,他也……他也很難活過明天。”

    “什麼!”荷衣大驚,幾乎要跳起來,道:“你不是説你會幫我救他的麼?”

    “我們若不做剛才那一下,他立即就會死。做了,他又可以再活幾個時辰。這不是救他是什麼?”

    “可是……可是他看上去很安靜啊!”荷衣忍不住淚水漣漣地道。

    “那隻因為我們點了他的穴道。他昏了過去而已。他的身子太弱,穴道不能點得太久。等會兒一解開穴道,他就會開始抽搐。他的心臟偏偏受不了這種抽搐。所以……早晚……他是要走的。你……你還是想開些罷。何況他的傷口,就算是已全愈,由於拖的時間太久,又在水中浸過,以後每逢陰冷潮濕的天氣便會發作,痛得死去活來。早知有這種活罪,依我看,還不如現在就死了才好。”

    荷衣顫聲道:“你是説,他一點救也沒有了麼?”

    薛紋道:“嗯。每一次抽搐,他的心臟就大會受考驗。他絕對挨不過三次以上的抽搐。”

    希望彷彿突然破滅了一般,荷衣忍不住抱着慕容無風,傷心地哭了起來:“他若死了,我便和他一起死。”

    薛紋嘆道:“你可知道,二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樣?是我親手將我的情郎拋下了萬丈懸崖。”

    荷衣吃驚地看着她,道:“你……你好狠心!”

    “哼哼,我原本打算和他一起死。我們倆逃到山頂,前無去路,後有追兵。他已為了我受了重傷。我知道如果他被抓住,那就會……那就死得……死得慘不忍睹。只好將他從山頂上拋了下去!你可知道,當時我的心早已隨了他去了!我原本自己也想跳下去,卻實在忍不住要替他報仇。返身去,要將那個人……那個人殺了!只可惜我的武功不夠好,還是給他抓住了。”她冷冷地道,胸口起伏,情緒十分激憤。

    荷衣道:“他……他為什麼不立即殺了你?”

    “殺了我?那可不是太便宜我了?”她冷笑道:“他非旦不殺我,還將我砍去四肢,好好地養着,還派一大羣丫環照顧我呢。你可知道,他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到我這裏來一次,我到現在為止,一共給他生了十個孩子。孩子一生下來就被帶走了,我一個也沒見過,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你可想象得出,象我這樣一個手腳全無的人,生起孩子來,是個什麼樣子?”

    荷衣道:“你要我殺的便是這個人?”

    薛紋道:“不錯。這個人就是我的丈夫。”

    荷衣道:“殺這種人,你其實不用跟我講條件。這種人我原本是免費都殺的。”

    薛紋道:“多謝。我想,他已經快要進來了。”

    廊外忽然傳來腳步聲。荷衣將慕容無風抱到牀後藏起。迅速地收拾好牀上的東西,又將薛紋放回被中。又衝到門邊將昏倒的丫環藏到浴室。自己抽了劍,伏在牀邊的一個衣櫃之後。

    果然門輕輕地推開了,進來了一個青衣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長得很高,雖然是已近五十歲,卻仍很漂亮,很有風度。荷衣忽然覺得這人的神色象極了唐三。唐家的家法對自己的子弟向來是毫不客氣,不然這個家族也不會在江湖上屹立了三百年而不倒。唐三的一條腿只怕也是觸犯了家法而砍掉的。

    “阿紋,我來看你來了。你今天過得好麼?”那男人的聲音居然很温柔,很動聽。

    “很好。我這種人,還有什麼‘好’與‘不好’?”薛紋在牀上冷冷地道。

    “今天谷里出了事,所以我會很快的。這幾年,唐家的男丁真是越來越少了。老大老三他們幾個娶的姬妾,全加起來還不如你一個人生得多。”那男人道,走到牀頭,便去剝薛紋的衣裳。

    “我原本就是你們唐家的一頭母豬而已。”薛紋道。

    “你能明白這一點就好。唐家的下一代全靠你了。”

    “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究竟替你生了幾個兒子,幾個女兒?他們究竟都叫什麼名字?”

    “你要知道這些做什麼?難道你還想見他們不成?你這墮落的女人,你也配作母親?”

    “他們的父親也不戴着頂綠帽子麼?”

    “啪!”那男人兇相畢露,一掌打在她臉上。

    荷衣冷不防一把飛刀射了過去。正中他的手腕,力道太大,幾乎將他的整隻手掌都切了下來。還沒等那男人回過神來,荷衣已點中他的全身穴道!那人便一頭倒在牀上。

    薛紋道:“不錯,你的手腳還真快!麻煩你挑斷他的手筋和腳筋。”

    荷衣用飛刀將那人四肢輕輕一劃。

    “還有,那個東西。”薛紋又道。

    “什麼東西?”

    “男人的!”

    荷衣的臉頓時通紅。

    “你答應我要幫我的。”

    她只好抽出劍,一劍削了過去。

    那男人吃痛,在牀上狂呼了起來。荷衣連忙點住他的啞穴。

    “好了,將他放在我面前,頭對着我的頭。”

    荷衣依言將那人擺好。

    “你們走罷。從後門走,後門的後面就是後山。山上有一個土廟。雖然我不知道你會往哪裏逃,但那裏是我以前和我的……我的蕭郎……私會的地方。你至少可以安安靜靜地歇一晚,再想怎麼逃出去。”

    “多謝。”荷衣抱起了慕容無風,找不到別的衣裳,只好又找了一件厚厚的毛毯將他的身子包了起來。

    臨行前,她看了最後一眼躺在牀上的兩個人,忽然想起薛紋四肢全無,忍不住又道:“你準備怎麼殺他?”

    “我咬死他。”薛紋淡淡地笑道:“再見……其實不是再見。我們永遠也不會再見了。”

    荷衣從後門溜出來時,唐門的某一角落似乎遠遠地傳來打鬥之聲。但她抱着慕容無風向後山逸去時,卻並沒有人發覺。她很快找到了那個破廟,而且很快明白了為什麼薛紋會選中這個地方作為幽會的地點。

    小廟遠遠地坐落在山腰一個極偏僻之處,背後有一個山包,正好擋住所有的窗户,就算是有人在廟裏點着燈,山下的人也完全看不見。那廟裏年久失修,一片頹敗的景象。裏面似乎有一個佛像,一個香案,幾個香爐。黑暗中荷衣也來不及細看。她將香案的一整塊桌面劈了下來,墊在潮濕的地面上。然後將慕容無風輕輕地放在木板上。掏出臨行前山水給她的火摺子,生起了一小團火。她坐了下來,將慕容無風復又抱在懷中,用自己的體温温暖着他。

    他的呼吸卻是不尋常地急促而細微,似乎連呼吸的氣力也漸漸尚失了。

    而他的整個身子,卻因劇烈的疼痛而不斷地顫抖着。接着,他便開始抽搐起來。荷衣的驚慌失措地看着他的身子痛苦地扭曲着,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鞭子不停地抽打。而他的頭和頸卻強直地伸着,整個背和雙臂都在劇烈地痙攣着。

    她企圖按住他,卻發現這種抽搐絕非強力所能控制。只好轉用真氣護住他的心脈。而這一切努力卻沒有半分效果。他的心臟起先胡亂地跳動了一陣,漸漸地,彷彿無法承受這種負荷一般,變得越來越弱。而等到抽搐好不易平息下去時,他的嘴唇和十指已變成了一種可怕的紫色。

    這是他心疾驟發時的常見症狀。

    她絕望而茫然地看着懷中這個在死亡的邊緣痛苦掙扎着的人。眼淚流盡,卻無能為力。

    唯一能做的,只是用手巾輕輕拭乾他額上的汗水,然後温柔地看着他。

    她不再奢求他能活下來,只是默默乞求上蒼讓他少受一些痛苦,讓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能在她的懷裏平靜地死去。

    她實在不能再看見他受苦時的樣子。

    那樣子令她傷心欲絕,無法承受。

    她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唇邊輕輕地吻着。那手一如往日地蒼白消瘦,對她而言卻一直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優美與活力。象最靈敏的昆蟲的觸鬚,又象蜻蜓的身上閃動的薄翼,曾在她的身上彈奏出無數美妙的音樂。

    命運如此弄人,好不易讓到這個完全陌生的人變成了她的愛人,她卻要失去他了。

    這世上,難道還有比這更加可怕的事情麼?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火邊,坐了很久很久。她的臉始終貼着他的臉,仔細地聆聽着他的每一次微弱的鼻息。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到了半夜,慕容無風忽然醒了過來,忽然睜開了眼睛。

    她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已忘記了什麼是吃驚。

    “荷衣……”他虛弱地喚了她一聲。

    她的眼淚便不聽話地湧了出來,嘩嘩地全滴在他的臉上。

    “別説話,我在這兒。”她緊緊地抱着他。

    他看着她,淡淡地,卻是吃力地笑了笑:“我們……我們還沒有逃……逃出去麼?”

    她搖搖頭,道:“我怕你……太累。咱們先在這兒歇一會兒。你痛得厲害麼?”她伸着手,輕輕地撫摸着他的傷口。

    他咬了咬牙,忍住了一道閃電般襲來,幾乎令他快昏過去的巨痛,道:“還……好。”

    然後他的心臟便是一陣絞痛,幾乎叫他透不過氣來。

    “荷衣……那個……那個姓秦的……小子,其實……其實不錯。你將來若和他……和他……在一起,他會對你很好。”他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

    荷衣輕輕道:“你為什麼會這麼説?那小子傻頭傻腦,連你的一個腳指頭都不如……”

    “蔡……蔡大夫很聰明。他和我……一般聰明。”

    荷衣急着道:“你幾時喜歡起做媒來了?蔡大夫……哪有你長得好看?”

    他嘆了一口氣,斷斷續續地道:“荷衣……不要太挑剔。人家至少……至少……比我多兩條腿。”他喘着氣又道:“他的脾氣也……比我……好得多。”

    荷衣流着淚道:“我就是偏偏喜歡你,別人就是好上了天我也不喜歡。你……你別説啦!”

    慕容無風嘆道:“你……為什麼……就不明白呢?荷衣……我……不成了。”

    荷衣一聽這話,萬箭穿心,道:“你要是真的不成了,我便和你一起去死。……黃泉的路上,我也好照顧你。”

    “胡……胡説!”他惱怒地道:“不許你……不許你這麼想!”

    “我就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荷衣傷心地大叫了起來。

    “你……”慕容無風幾乎急昏了過去。

    過了好一會兒,他收拾着自己最後的一點氣力,道:“我早已立了遺囑……我死後,雲夢谷送……送給你作……作嫁妝。你一直……一直沒有家,這一回……這一回總算是……總算是有了。”

    荷衣哭着道:“我不要雲夢谷!我不要家!我只要你!求求你!你別死!你別拋下我!”

    慕容無風喘息着道:“我……我沒有拋下……拋下你。你將我葬在……葬在谷里,我……我豈不是……豈不是一直陪着你?”

    “不!”她突然抱起他,站到那個佛像的面前,道:“我現要就要做你的妻子。我們……我們現在就在這菩薩面前成親,你説,好不好?”説罷,她幽幽地又道:“其實我早就該嫁給你的。我若早些陪你回去,你就不會……不會給唐家的人劫了去。”

    慕容無風虛弱地笑了笑,道:“你看……這個菩薩連個腦袋都沒有……”

    荷衣一抬頭,發現果然佛像的頭顱不知失落到了何處,光有一個歪歪倒倒的身子坐在蓮花座上。她腳一踢,將地上一隻破木桶踢了起來,正好落在佛像的頭上,道:“這個不是腦袋?”

    慕容無風默默地看着她。

    荷衣抱着他跪了下來,臉微微發紅,朗聲道: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在上,我楚荷衣願與慕容無風生生世世,結成夫婦,此生無悔,人神共鑑!”

    説罷,她低下頭,輕輕道:“無風,你……你願意娶……娶我麼?”

    慕容無風顫聲道:“不……不……”

    荷衣輕輕地吻着他,道:“你願意的,是麼?你一直願意的,是不是?”

    慕容無風深深地看着她,良久,眨了眨眼睛。他已經沒有氣力説話了。

    荷衣笑了笑,道:“既然我們都願意,從現在開始我們便是夫婦了。”説罷她帶着慕容無風在菩薩面前磕頭行禮。

    磕罷,她抱着他,復又悽然地坐回火邊,悽然地看着他開始了第二次抽搐。

    這一次沒有先前的那次強烈,卻明顯地擊垮了慕容無風最後一點的元氣。他的臉上已是一片死灰之色。渾身在一陣劇烈地顫抖之後,完全癱瘓了下來。他的心臟跳動得更加微弱和吃力。他的呼吸變得更細,更急促。

    薛紋的話果然沒有錯。這第二次抽搐已足夠要了慕容無風的命,實在用不着再來第三次了。

    她抱着他茫然地走出門去,雨早已停了,天邊已露出了一線曙光。

    她跌跌撞撞地爬到到山頂,找了一塊大石坐了下來。

    腳下便是那個她曾經爬上來的懸崖,下面是滾滾的波濤,遠遠的,還能聽得見浪擊石崖的聲音。

    她解開自己的腰帶,將慕容無風緊緊地和自己捆在一處。

    跳下去即便是葬身魚腹,她也要和他死在同一條魚的肚子裏。

    然後她便坐在石上,緊緊地抱着他,默默地等待着他的最後一刻。

    他的臉已因窒息而漸漸地發青。

    過了很久,彷彿迴光返照一般,他又勉強地睜開了眼。

    “你醒了?”荷衣蒼白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絲紅暈。

    他眨了眨眼。似乎帶着一絲笑意。

    “我已帶你到了你最喜歡來的地方。你還記不記我們在神女峯上的時候?過一會兒,咱們又可以看到日出了。你看,天是不是已漸漸地變紅了?”

    他的眼光順着她的手指,往遠處一望。

    一輪紅日隱隱地藏在雲層的一端,已露出了一個小小的圓弧。

    他的手指想動一動,卻連一點氣力也沒有,一口氣卻漸漸地開始喘不上來,他的肺開始吃力地為那一口氣掙扎了起來。

    她輕輕地揉了揉他的胸口,柔聲道:“你別怕。我會……我會永遠陪着你。”

    然後他發現自己的身子已和她的身子緊緊地綁在了一起。連同他們的手,都已纏上了繩索。

    他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他焦急地看着她,心忽然跳得很快。

    雖已説不出話,他卻拼命地瞪大了眼睛,痛心地看着她。

    她的長髮在晨風中飄動着,和那天一樣地拂過他的臉頰。而她臉上的神情卻是如此絕望。

    他知道,她在等着他的最後一刻,只要他一合上眼,她就會帶着他,從這裏跳下去。

    所以他強撐着最後一口氣,讓自己的眼睛始終睜着。

    可是,他的眼漸漸地變得越來越沉重,漸漸地失卻了光澤,終於,緩緩地閉上了。

    他的心臟也終於不再跳動了。

    她便抱着他,輕輕一縱,毫不猶豫地跳下了萬丈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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