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籠罩,江水催寒,已是深秋晚涼的時節,只見苑蘭公主身上依然穿着藍綾輕羅,佇立在楓樹林葉下,微風習習,吹拂着羅綺,更顯得雍雅灑脱,丰姿撩人。
自“海天別墅”分手後,他還沒有仔細地打量過她美麗的面龐,尹靖想從她的秀臉上,描繪出香玉公主的輪廓,忽然覺得苑蘭公主與香玉公主沒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往常她那英明的凌氣,此刻生似化為無限柔情,含蓄着淡淡愁雲,就像在洛東見過的香玉公主一樣。
他現在唯一能分辨二位公主的方法,便是識別衣服色澤,如果她身穿白衣,他會誤為是香玉公主。
當時心中微感詫異,凝望了一陣,才拱手説道:“我因心中一事,關係着武林紛爭,想與公主相商。”
苑蘭公主語氣放得很平穩地淡淡道:“我們之間,已沒有什麼可商量的。”突然轉向梁姑説道:“你先回船去,細心守護着。”
梁姑深深萬福道:“奴才遵命!”聲音微帶惶恐不安。
不過她也看出公主似乎還留得三份情面,這一想心中略為寬慰,足不不敢停留,展開身形,徑往下游方向奔去。
梁姑走後,只聽她輕輕説道:“我在‘混元坪’踢你一腳,你是不是還在懷恨?”
這一聲問得情深意重,尹靖劍眉一揚,朗聲道:“要不是公主高抬貴手,在下早已魂歸黃泉,我感激還來不及,怎會懷恨。”
“劉老媽在‘九曲森門林’幾度留難,你是不是心存不滿?”
“老婆婆是性情中人,這些小誤會,在下心無芥蒂。”
苑蘭公主突然臉寒似冰,冷冷道:“我們不知還有什麼地方虧待了你?”
尹靖想不到她有此一問,怔了一下,嘆氣道:“你們待我恩深情重,在下沒齒難忘。”
她寒霜般的秀臉稍微轉霽色,慢聲道:“‘海天別墅’歷代相沿,定有一條戒律,舉凡擅闖,‘九曲森門林’者除非降服本朝,否則不準生離。”
“在下若是説錯了,還請公主見諒,我認為這條禁律不甚通情達理,有酌情更改的必要。”
這話雖説得甚重,苑蘭公主卻毫無怒意,頷首道:“你身為駙馬,自然有權提出更改之議,但也得先行奏請皇上裁決呀。”
尹靖臉上不禁浮起一層淡淡的紅雲,他雖與香玉公主互訂終身,山盟海誓,但到底還沒有鸞鳳和鳴,確定名分,因此掛上“駙馬”的名銜,心中雖然樂意,卻顯得有些不自在。
她停了一下,接道:“你擅自帶走林琪,觸犯本朝戒律。”語氣甚為嚴峻。
“在下並非有意觸犯禁律,但我認為不該將林琪姑娘,長留‘海天別墅’。”
苑蘭公主秀臉浮起一絲冷峻之色,氣憤道:“這事若深究起來,你難辭其咎,我因投鼠忌器,故赦林琪無罪,唉,想不到你不但處處袒護她,而且寧取眼前人做出負心事。”
“我因身負內傷,留在洛東董老伯花園療傷,令妹一時生出誤會,拂袖而去,只待此間事了,我就到‘海天別墅’向她陪罪解釋。”
苑蘭公主冷哼一聲,道:“這豈是陪罪可解決得了的,你有什麼事説嗎?”
“在下請公主送還‘乾坤日月令’。”
“這面令牌,目下我有二個理由可不還你。”
“我用此令與評審庭主約定十月十五月盈之夕,採石磯一戰。二來你身為海天別墅一員理當聽我命令。”
此令關係中原武林前途,尹靖臉色一沉,肅然道:“公主未免強詞奪理,我與令妹情義雖在,但卻不能把我列為‘海天別墅’一員,更不能聽你主宰。”
苑蘭公主氣得嬌軀發顫,冷冰冰地説道:“我生平之中,不曾受人這般頂撞,看來你已把我妹妹視若無物。”
“在下對令姊妹甚為敬佩,只是這面令牌無論如何務請送還。”
苑蘭公主氣極,冷哂道:“‘乾坤日月令’就在我身上,你有本事儘管來取。”
尹靖強忍怒火,柔聲道:“在下曾向令妹發誓,不與‘海天別墅’的人為敵,何況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沒有與你動手的意思。”
苑蘭公主突然收拾起激動的情緒,神色依然一片冷漠,緩聲道:“你離開‘海天別墅’時,向家妹所説的話,想必早已忘的乾乾淨淨了?”
“在下字字句句,飧銘心間。”
“那很好,你想要回令牌先到‘海天別墅’帶我妹妹來見我。”
尹靖大喜道:“在下立刻起程!”
“別高興,還得加上林琪的首級。”
尹靖突然由滿心雀躍,變為愁雲密佈,沉聲道:“林姑娘雖然逃離‘海天別墅’,也罪不至死。”
“她暗算梁姑,橫刀奪愛,萬死莫贖,何言罪不至死?足見你心存偏袒。”
“梁姑娘如今安然無恙,得饒人處且饒人,要殺林姑娘恕難照辦。”
尹靖替林琪辯護,本是言出無心,苑蘭公主卻聽着有意,疑雲醋心更重,秀眉一剔,冷然道:“此地臨近江邊,動起手來,未免引動眾人,‘寒山寺’背後有一處窪窟,在那兒恭候教益。”
話聲甫落,人已穿林而去。
尹靖想把她喊住,已來不及,只好暗吸一口氣,跟隨躍出林外。
只見一縷藍煙,已到楓橋之畔,他心靈微震,看來大公主的輕功似乎還在香玉公主之上。
掠過“寒山寺”,但見寺門緊封,寺內暗淡無光,他記得剛才還是燈碧輝煌,僧侶誦經梵音朗朗,怎會倏忽之間,就沉寂得像一隻潛伏的飛獸。
突然眼前被一堆土丘遮住,已失去苑蘭公主的身影,奔上山崗,眼下一片三四丈寬,五六丈長的窪窟,生似一個挖好的巨大墳穴。
那窪窟約莫有二丈多深,其間怪石崢嶸,苑蘭公主正佇立在正中央。
他遲疑了一陣,才縱落窪窟,只聽苑蘭公主冷冷道:“今晚我們二人,只有一位能生離此地。”説着雙掌合什在胸前,一招“觀音渡世”,右掌緩緩推去。
這一招深具佛家禪門的意味,平淡中含有無數奇奧變化,尹靖似乎禁受不住推來暗勁,青衫飄拂,直退一丈以外。
苑蘭公主冷叱道:“不必讓!”蓮足前挫後弓,玉掌卻象一隻蝴蝶似的,翻飛不已。
這幾掌凌空虛發,從八個不同的角度,連換三種不同力道,柔剛並用,如山呼海嘯,連綿不絕,直壓過去。
尹靖足下老樹盤根,淵停嶽峙,停立不動,神色肅穆,既沒有出手封架,也沒有再閃避。
那股暗勁越來越強,由無形變有形,尹靖青衫往後疾飄,幾乎要脱身而去。
苑蘭公主突然臉色驟變,厲聲道:“我如果沒法把你逼動,從此退出中原武林。”
荒窟寂寂,突然風聲呼嘯,如秋湖急雨,疾湧而到,勁力何止千鈞?
尹靖背後碎石飛騰,巨浪怒卷,陡然雙肩微晃,禁不住退了一步,足印入土盈寸。
苑蘭公主心中高興至極,嬌笑道:“像這等距離,你也無法把我逼退,看來今晚必死在我掌下。”
她把尹靖視為生平無二勁敵,以尹靖的功力能在丈外,把他逼退,確實駭人聽聞,難怪素來性情高傲的她,也不禁高興得笑出聲來。
孰料笑聲未落,人已霍地向側方踉蹌一步。
原來尹靖反震潛力持續很久,她心神一鬆懈,頓時立腳不住,蕩了開來。
苑蘭公主連忙把身形一晃,欺上前來,連環攻出三掌二腿。
她身法奇妙,挺進的姿勢優美至極,如不是行家眼力,會把她剛才被尹靖潛力盪開,誤為是擊敵進逼的起步。
尹靖劍眉揚起,雙手一陣疾劃,掌風氣勢如虹,嚴密如雨,四周宛如一座鐵牆,把門户封得緊緊,沉聲説道:“公主逼人太甚,如不住手在下只好放肆。”
“你有多大能耐,儘管施展,我不相信你能贏我。”説着,加力猛攻,威勢直吞山河。
突聞尹靖暴喝一聲,如二月雷鳴,劃破闐靜的長空,足下連換三個方位,掌出“太乙無窮解”,如游龍橫空,猛虎出山,苑蘭公主玉掌繽紛,戰況頓時轉烈。
這一戰威勢壯觀武林罕見,二人年輕氣盛,身負蓋世絕學,誰也不肯示弱,雖然不是豁出生命搏鬥,但也是聚精凝神,全力以赴了。
只見四外,砂飛石走,勁氣旋蕩,眨眼間已互拼了六七十招。
這是尹靖出道以來,所遇上的最棘手的一場拼鬥,他感到公主的招數無懈可擊,淵深莫測,越是如此,他越決心尋思破綻,擊敗對方。
他的攻勢突然越來越慢,有時只使出一半就收回,甚至在腦海裏一想就作罷。因為對方早將破法擺出,如再不收式,不但徒勞無功,還要遭到反擊。
苑蘭公主一面動手,一面默誦“貝葉萬言經”,先使完“天佛掌”,繼用“菩提小乘手”,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佛門不傳絕學。
只見尹靖一掌輕輕拂來,這一掌既沒有虎虎生風,聲勢也不驚人,但苑蘭公主卻秀眉一皺,蓮足輕移,旋展“游龍步”陡然斜開三尺,一陣和風從她身邊拂過,飄起身上輕羅,餘勁撞在丈外的山壁面前。
苑蘭公主身法之奇捷實難形容,但尹靖已得先機,豈容她還手,左掌“萬壑松濤”,如天外來風,呼嘯捲去。
雙掌尚未接觸,驀然傳來“碰”的一響,這一聲來得甚是意外,二人同感一怔。
苑蘭公主秀臉微變,警覺到背後有一股悍猛無倫的勁風襲到,這一下變成二面夾攻之勢。
在千鈞一髮的剎那,尹靖瞥見苑蘭公主美眸中含有遲疑不定的神色,好像被一件難題所困擾,心中詫異,陡然將掌勢收回。
苑蘭公主藉着瞬息的喘息機會,提氣輕身如離弓弩矢,凌空射起二丈多高。
她身形剛起,尹靖驀覺一股悍猛罡氣,逼到眼前,他無暇思索,翻掌擋去。
掌風互接發出“碰”的一聲,震得他雙臂發麻,“蹬蹬”直退二步,心靈大震,足見襲來罡風,威力兇猛,還在他掌力之上。
他立刻明白過來,敢情苑蘭公主方才方身受前後夾攻,凝目望去,又不見任何影蹤,只見丈外的窪壁上嵌着一塊七八平方尺的巨石,巨石上畫着三個字,“練功石”。
苑蘭公主身如飄絮,輕輕着落實地,瞪大秀目,望着“練功石”發怔,奇道:“適才莫非是你劈出的掌風,擊在石上引起反震?啊呀!對啦,不過那反震之力,似乎比原來的力道還要來得強猛。”
苑蘭公主道:“奇怪!真有這回事,我來試試。”雙掌運勁,對準“練功石”劈去。
突聞“轟隆”一聲巨響,那“練功石”挾着萬鈞力道,脱壁飛出,苑蘭公主只覺那反震力量遠在二倍以上,心中微凜,晃身閃開。
“練功石”甩開二丈多遠,山壁立時現出一個淵深昏暗的洞穴。
從洞中傳出一聲朗笑,笑聲“轟隆轟隆”,如萬道怒瀑,自洞中湧出一般,震得窪地嗡嗡雷鳴。
寒山寺北側荒林中,突然出現數十道火燭,風馳電閃向窪地奔到,他們許是被笑聲驚動,跑來查看。
笑聲甫歇,他們已到窪地上緣。
那羣和尚已看清窪地二人,有一位老和尚朗聲道:“二位施主震開‘練功石’,可知已闖下大禍?”
苑蘭公主心感煩躁,冷叱道:“少哆嗦,你們全體速離此地,片刻不得延誤。”
老和尚臉色一沉,肅然道:“老衲走遍大江南北,五湖四海,還沒有見過像女施主這等的人。”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再敢違拂聖意,叫你們魂登西方極樂世界。”
老和尚怒聲道:“女施主只怕沒有這份能耐。”
説話之時,洞中又傳出朗聲怪笑,一道黑影出現在洞口,尹靖與苑蘭公主齊齊一驚,啊!
那到底是人還是妖怪?長髮如草蓬,披散到肩膀,臉上滿腮鬍鬚,幾乎把整個臉掩蓋了,若不是身上穿着一件破舊不堪的衣服,沒有人敢説他是人。
那怪人仰頭朗笑,如死囚出獄,籠鳥脱困,那等適暢,笑後接道:“臭和尚,淨空死了沒有?”
老和尚合什低誦一聲佛號道:“家師於八年前仙逝。”
那怪人突然滿臉鬚髮直豎,暴怒道:“氣死我也,我找你們這些猴子猴孫算帳。”長身一掠,苑如一頭巨鷹,飛出窪窟。
只聽幾聲怒叱,有三個和尚掄動戒刀攻上,那怪人如巨鷹撲雞般地,魔爪亂抓,連聲狂笑道:“下去!去你的……”
他每叫一聲,必有一個和尚被甩落窪窟,霎時之間已扔下六七人,個個彎腰駝背,哼聲哀叫,情形狼狽之極。
和尚們氣憤填膺,搶動兵刃蜂擁搶上,那怪人如虎入羊羣,但聞慘號、怒吼之聲,不絕於耳,怪人聳聲大笑,道:“我也把你們通通關到洞裏嚐嚐坐牢的滋味。”又有二人被扔落。
尹靖立時被激起忿慨,雙足一蹬,如飛隼出林,躍上邊緣。
這羣僧侶,以老和尚功力最高,方便鏟舞得虎虎生風,獨當一面,可是那怪人招數詭異,身法來去如魅魑,令人捉摸不定,僧侶們頻頻被傷,老和尚卻力不從心,無暇照顧。
怪人反手一掌拍去,哀號聲中,又有一個沙彌摔落窪窟,老和尚此刻已如同—只狂虎,奮不顧身,向那怪人猛撲。
這一來情形稍見好轉,怪人鋭勢被老和尚逼住,頓時氣極,狂吼道:“臭老禿驢,我先宰了你。”
身形一側,閃入一片鏟影中,手臂疾探,不知怎地已攫住鏟頭,喊道:“滾蛋!”老和尚全身一震,雙臂痠麻,直退四五步。
怪人將奪過來的方便鏟,當作暗器,一招“百步穿楊”對準胸前射擊。
老和尚足下還是晃跌不定,如何能閃避得開?
勢急如劍,眨眼已到胸前,僧侶們大聲叱喝,但他們力不從心,救援不及,只有幹喊的份兒。
突然一縷青煙電飄而至,諸人只見青影收斂。一少年停立在老和尚身前,方便鏟已杳無聲息地橫在他手中。
怪人雙眼一蹬,只見那少年英氣浮現在眉梢,是個弱冠之年的小夥子,不禁大感驚訝道:
“老夫十年坐牢洞中,想不到江湖上出了這麼厲害的小鬼。”
尹靖怒道:“你這人應該永世關牢在洞中。”
那怪人哇哇怪叫道:“小鬼你敢不敢像淨空禿驢,讓我打上三掌,如果打不死你,我回到洞裏永不出來。”
尹靖怔了怔,心想這人功力非同小可,平白挨他三掌,絕不會好受,因此冷笑道:“為什麼要我挨你三掌?”
怪人晃着腦袋,想了一陣,突然領悟道:“我知道,你是怕死!”
尹靖劍眉一揚,豪氣填胸,朗笑道:“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生而何喜,死而何憾?只是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當死之時,在下絕不猶豫。”
“哈哈,小子你真會唱高調,不過你説的對極了,老夫是不該死的,這羣和尚是該死的。”説着,舉起蒲扇般的魔掌,向和尚劈去。
尹靖冷笑一聲,方便鏟隨手揮出三點寒芒,疾擋過去。
那人驚叫道:“好小子你是九宮堡的人,你把鏟作筆用,這招‘生花七筆’中的‘臨窗揮毫’。……啊呀!鏟作鞭用,這是虯龍堡的絕技‘玉杖鞭仙’……崑崙‘雷霆六合劍’的‘雷驚天地’……奇怪,這一招老夫從未見過,不是中原任何門派……好利害呀!你是誰人的孩子?……乖乖把我三湘派的‘大聖棍法’也用上了……不得了。‘七星快劍’三絕招‘羅候斗轉’,‘計都入冥’,‘金星波羅’,……這一招是‘龍形八掌’的變化,你到底是哪一派的弟子?”
尹靖朗笑道:“這一招是師門傳下衣缽,你仔細接着!”
將方便鏟往地上插落,左臂肘腕外翻,右掌如開弓,畫了一個圈,勁風呼嘯,籠罩一丈方圓。
怪人突然臉色大變,訝然驚喊道:“太乙無窮解!”身如彈丸,飛出丈外。
尹靖大大一怔,他出道以來,會過不少當世高手,大家都説他是蒙面劍客傳人,武功是得自“玄天圖”,還沒有人道出他的師承來歷。想不到這洞中跑出的怪人,一招之下就窺出他的師門絕學。
怪人目光中散發着驚奇的光芒,説道:“乖乖,你是終南太乙門下。”
尹靖滿臉虔敬,肅然道:“在下正是師出終南太乙門,你是我出道以來,第一個知悉我師門的人。”
怪人拍着胸膛,怡然自得道:“不是吹牛皮,我不但是第一個,也是唯一能道出你師門的人。”
老和尚詫異道:“貧僧聞説三百年前,武聖天痴子隱居終南山頂,難道小檀越是武聖傳人。”
怪人哼了一聲,道:“臭和尚,你也配問武聖嗎?”跨步逼了過去。
僧侶們刀鏟並舉,怒目圓睜,布成陣勢,一場慘鬥,眼看又要展開。
尹靖身形一晃,攔住怪人去路,沉聲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你老就是與這些師父結有仇隙,也不宜趕盡殺絕。”
“小兄弟,可惡之極!我上了淨空的當,在洞中悶坐十年你説欺人不欺人?”
“你們之事,我不明內情,只望你老看在薄面,免去爭端。”
“哪裏,哪裏,甭客氣,衝着你一句話,放過這羣禿驢。”
尹靖覺得很夠面子,微微一笑道:“你老怎知我的師門?”
“這個何難,聽我道來。”一捋長鬚,朗聲道:“數十年前,江湖上出了一位武功奇高的英雄,可惡的是大家不説他英雄,偏説他是性情孤僻的怪人。”目光望着尹靖,似乎在徵詢他的意見。
尹靖立刻會意,笑道:“英雄的行徑,有時出人意料之外,不能用世俗眼光評論。”
怪人大喜道:“高論、高論,那位英雄依次會遍萬教—十三要員中的高手,曾三上少室峯,兩臨千佛頂,雪山斗神尼,武當會奇劍,或勝或平,就是沒有敗過。
由於數百年來,江湖盛傳終南武學天下無敵,但因代傳一人,又不在江湖上走動,也就沒有人真正見識到終南武學,於是傳説紛紛,有的説已經絕傳,有的説武聖遺下一本秘籍留贈有緣。
那位英雄為贏得武功天下第一,決心到終南山,他心裏有二個打算,如果武聖有傳人,就與他較量長短,要是絕傳了,就找出遺下的秘籍。
他還帶了一個情投意合的徒弟,師徒二人同上終南,走遍千山萬壑,未見武聖傳人的影蹤,也找不到秘籍,整整在山上跋涉了二年。
有一天來到蒼松翠柏,竹篁幽處,突然從幽篁裏傳出琴聲,那真是好聽極了,如萬壑松濤,也象流水滌心,師徒二人很快就被琴聲吸引住。”
尹靖淡然一笑,接道:“他們一定是聽到了家師的‘綠綺天外音’。”
怪人“哦”了一聲,道:“琴聲停歇後,那徒弟很快就清醒過來,精神飽滿,誰知師父僵立不動,臉色蒼白,口角噙血,他心靈大駭,急得眼淚脱眶而出。
他立刻想到師父一定是被琴聲所傷,但他又覺得不對,以自己的功力,也能抵拒,師父功力冠蓋武林,如何能傷他?”
尹靖道:“‘綠綺天外音’暗蓄宇宙循環之理,那徒弟因功力較淺隨琴聲而同流,他師父功力深厚,企圖與琴聲對抗,宇宙的力量豈是人類可抗?所謂‘順天者昌、逆天者亡’,因此師父身受內傷,徒弟卻大受脾益。”
怪人大叫道:“對啦!那徒弟急得不知所措時,松林中走出—位仙風道骨滿臉盎然正氣的道士,突然伸手向那師父點去,下指落英紛繽,徒弟連轉念頭都來不及,只見眼花繚亂,道人已點遍任脈二十穴,督脈三十六穴。
那徒弟正待上前與道人拼命,他師父張口吐出一團淤血出聲把徒弟喝住,感激道人救命之恩。
這道人正是武聖天痴子二傳弟子玉陽真人。
自此師徒兩人在接天峯居留月餘,等師父功力完全恢復,才將來意説明,懇求真人指點武技。
玉陽真人感其意誠,答其所求,二人比鬥三天三夜,終南武學果然冠蓋環宇,真人把對方的‘星宿十二掌’,‘浮世七絕劍’,‘大聖棍法’這三樣絕技的缺點,一一點破,指示改進之道。
離開終南山後,那師父參悟妙真,性情大改,從此消聲斂跡,隱居青山綠水之間。
後來他又收了二個徒弟,大徒弟擅長‘星宿十二掌’,二徒弟精通‘浮世七絕劍’,三徒弟傳得‘大聖棍法’,剛才那招雖然不知名堂,但與玉陽真人‘太乙無窮解’同出一轍。”
尹靖道:“這麼説來你老是那英雄的大徒弟了?”
怪人先是一驚,繼而顯的很頹傷,説道:“我原意不説出師徒是誰,想你定猜不到要問我,唉,失望的很。”生似一個自以為深奧、得意的謎,被人一言猜中那般失望。
尹靖見他失望的神情,很是滑稽,笑道:“你老自己説得清清楚楚,我才想得出呀!”
怪人不以為然,轉向老和尚道:“老禿驢,你知道我説的師徒是誰?你敢説知道我剝你皮。”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敢打誑,貧僧雖然魯蠢愚蒙,也知那師父是‘風塵狂生’,那徒弟是‘五湖怪客’辛施主你本人。”
五湖怪客氣極,道:“賊和尚,臭和尚,你們都是聰明的,我是傻瓜。”説着又要與憎侶拼命。
尹靖忙攔住道:“你老不是答應過要與大師們罷戈息爭嗎?”
五湖怪客展顏一笑,道:“嘻嘻,我是同他鬧着玩的。”
尹靖暗暗忖道:這人喜怒無常,想他師父“風塵狂生”也是一樣,師徒習性相近,理所當然,只不知那二個師弟是否也是怪人?
突然憶起他三師弟精通“大聖棍法”,天外神叟黃宮,不是以“大聖棍法”而馳名武林嗎?心中一怔,肅然道:“你老的三師弟是叫天外神叟黃宮嗎?”
五湖怪客豎起大拇指,道:“我那二位師弟要得,老三手創天震教,威名震撼中原武林,老二是南北十三省綠林盟主,孰知少年夭折,在‘廬山三石樑’死於林鐘如‘松紋古劍’下。”他講到二師弟噩訊,毫無悲慼之容,尹靖記得在玉壺山莊時,天震教主提起九頭獅子孟良慘死蒙面劍客手時,氣忿填膺,殺機彌熾,大有兔死狐悲,物喪其類之慨。
五湖怪客像是猛然記起一事,説道:“我差點兒忘了,是你助我出洞?”
“哦,不是我。”
“不是你!還有哪個小子有這些能耐?”
“那人功力與我不相上下,我們只是無意中運掌打在‘練功石’。”
“哈哈,人算不如天算,淨空想關我一輩子,想不到老子福星高照,機緣巧合,行以脱困。”頓了一頓,接道:“十年前我與寒山寺的淨空臭和尚,因一段過節在此地打賭,他説我要是三掌打不死他,自入洞中,用一塊‘練功石’封住洞口,只要我有能力脱困,隨時可自去,我一則估想淨空難捱我三掌,二則那練功石不過二三百斤重,堵在洞口如何能難倒我,於是欣然答應,唉!想不到淨空禿驢已得密宗真傳,捱過三掌內腑震碎,居然不死,我依言進入洞中,就此被困十年。”
老和尚滿臉悲憤之色,沉湧一聲佛號,道:“家師內傷慘重,二年後仙逝。”
“死得好,死得好,他用心歹毒的緊,我入洞之後才發覺這是個陽磁洞,那‘練功石’是陰磁鐵,陰陽互吸,比鐵壁還牢固,‘練功石’僅二、三百斤,因陰陽磁引作用,變成二三千斤。
我併發覺‘練功石’具有加倍的反震力,一百斤的力量打上去,發出三百斤的反震,要破此三千斤的洞口,除非有千斤以上的力道擊在石上,在發出三千斤反震的瞬間,老夫及時加上一掌,造成三千斤的力道,才有脱困的生機,可是放眼當今宇內,有千斤內力的,只不過寥寥二三人而已。
我自忖今生今世永無出洞的一天,孰料剛才我在洞口打坐,突然聽到一聲強烈震盪,聒耳欲聾,我立刻聽出這一掌發出的約有三千斤以上的反震力。
這真是—線生機,心中的喜悦難以形容,可是當我跑到洞口,又如跌落萬丈深淵,那反震力已過,希望頓成泡影。
老夫生平之中,不曾受人點水之惠,那時我對洞口默誓,只要那人再加上一掌,助我脱困,此生願效犬馬之勞,結草以報。
哈哈!果然老天有靈,又一掌襲在石上,為我解去終生無期囚牢。”
尹靖聽得甚為奇妙,伸手指着窪窟裏的苑蘭公主,説道:“後來助你脱困那一掌,是公主所發。”
五湖怪客瞪大眼睛、高聲叫道:“女娃兒立刻上來,老夫要謝你救命之恩。”
苑蘭公主一心在思慮如何與尹靖解決情感糾紛問題,對他們上面所説的話,索然無味,是以一直沒有上來查看究竟。
五湖怪客見她不聲不響,奇道:“她是不是白痴!”
尹靖道:“公主素來不喜與外人交談,你老別見怪。”
“心眼好高呀!若不是曾助我脱困,一定好好教訓她,看她乖是不乖?”
忽見一縷青煙自窪窟升起,挾着臘月嚴霜般的圓嫩嗓音道:“我不是有心救你,像你這七分似鬼,三分似人,本不該活在人世。”
“反了反了,這年頭世風日下,不知敬老尊賢,唉!忍受了吧,受人點水之恩,尚要湧泉以報,何況是活命大德?”
“你就當是自己從洞中鑽出來,與我毫無瓜葛,立刻同這些和尚給我滾遠一點。”
“那怎麼可以,老夫受恩不報,寢食難安,難死人。”説時神色顯得很焦急。
苑蘭公主冷笑道:“那好辦的很!”
五湖怪客咧嘴大笑,臉上鬍鬚飛揚,喜道:“你有什麼好方法可解決?”
“那還不容易,你回那洞中,用‘練功石’把洞口堵住,一切恩怨豈不兩消。”
“是呀,我真笨,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轉身就要跳下窪窟。
尹靖急忙阻止道:“你老再入洞中,只怕沒有機會再出來了。”
五湖怪客恍然大悟,道:“你這女娃原來是拿我消遣,打死你。”手掌舉得高高,卻沒有劈下。
苑蘭公主不屑地冷哂一聲:“怎麼你怕了?”
“我現在是怕了,打死你恩將仇報,打不死你我怕難受。”
“不打呢?”
“更難受。”
“那你把這羣和尚打跑!”
“快哉!殺和尚,燒廟我是專門的,揍死光頭的!”説着,展開蒲扇般的怪掌,向僧侶們撲去。
尹靖揚手一拍,大喝道:“住手!”
掌力接實,發出“碰”的一聲,人已各退半步。
五湖怪客驚“噫”一聲,道:“好內力!你們倆口子,一人一個主意,彼此鬧彆扭,怎能成為好夫妻?”他性情怪異,想到什麼,就説什麼,倒不是有意拿他們開玩笑,因此説得很認真。
尹靖臉上浮起一層淡淡雲霞,那股英凌之氣,忽被羞澀之態掩住,眉露俏色,口裏寒住很多話。不知從何説起。
苑蘭公主生就冷漠,就對望一下,不説一句話,五湖怪客卻受不住悶納,説道:“你們怎麼不説話,我悶死了,早知這樣把臭和尚留下來多熱鬧。”
隔了一陣,尹靖微微一嘆,吶吶道:“在下往‘海天別墅’去見二公主,令牌之事務請送還。”
苑蘭公主輕輕嘆喟一聲道:“我突然想到愛情不能附帶任何條件,須經年累月滋養培植,才能開花結實,你與家妹海天一別,二地相思,長久的分離,比如一朵嬌豔花蕊,久斷甘露滋滌,自然枯萎凋蔽,你現在立回‘海天別墅’,從此與家妹聯衿遊蕩江湖,了卻心願。
‘乾坤日月令’不能還你,只因我與萬教旌定約在先,不可輕廢,現在距採石磯之約,還有十天,等你們來時,我在採石磯當面將令牌送還庭主。十日期間,以你們的腳程來回‘海天別墅’,綽綽有餘。”她説得慢條斯理,完全一副長者的派頭。
五湖怪客道:“你們為什麼總是説別人,不談自己的重要事?”
苑蘭公主臉上又是一紅,她已知這人性情怪異,説話雖令人難堪,卻是心直口快,不把他支走,只怕要説出更難於入耳的話,隨即冷漠地説道:“十年不見世面,也該海闊天空地翔遊一番,等十月十五日月盈之夕,到‘金陵採石磯’去見我,有事吩咐你做,如你不能聽命,把你擎回洞中再關十年。”
“有道理,有道理!”五湖怪客突然聳聲大笑,笑聲劃破闐寂的蒼穹,迴盪繚繞,身形微晃,人已消失在暮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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