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靖突然感慨道:“此人功力之高,只怕還要在天外神叟以上。”
苑蘭公主道:“不過他性情怪異,機智無超天外神叟,兩相權衡,就要相形見拙。”
尹靖微微頷首道:“公主見地誠然高人一籌,在下就此告別。”
猛然間,她心中縈繞着一股別懷思愁,不由長嘆一聲,幽幽道:“記得快去快回。”
“這個自然!”話音一落,青衫飄拂,人已在十丈以外。
苑蘭公主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喟然一嘆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蓮足輕移,修長的倩影,霎時隱在暮色中。
翌日清晨,尹靖離開姑蘇,催騎北上,風塵僕僕,第三天已入蘇北灌雲府。
坐騎轉入一段荒草頹木的山谷,這正是出入玉壺山莊的唯一徑道。
正覺山窮水盡之際,轉過山坳,豁然景界開朗,只見柳暗花明,小橋流水,奇花異卉,美不勝收。
他把坐騎留在山谷裏,信步走去,來到橋上,不覺佇步,望着溪中游魚。
月前初臨此地,玉人喜笑顏開,長伴身側,而今舊地重遊,伊人杳如黃鶴,觸景傷情,大有人面桃花之感。
突然鼻中,嗅到一陣幽香,不覺精神一抖,舉目了盼,但見眼前一叢叢花樹,迎風飄動,送來陣陣幽香。
那些花樹便是窮天文易數之學,使“海天別墅”與外界相隔的“九曲森門林”。
它的背後藴藏着一座巍峨的宮宇,宛如海市蜃樓幻成的奇景仙境。
“天羅三十六步”,“地咒三十六步”,“紫氣三十六步”這是出入奇林的秘訣,尹靖依法跨入雲霧籠罩的花樹中,心靈裏驀然襲上一股淒涼的寂寞的意味,泛起孤獨離世之感。
半個時辰後,雲霧稍霽,敢情已出了奇林,只見煙幛迷離,層宇疊翠,一座龐然宮殿呈現在眼前。
他凝目望着橫額上的“海天別墅”,覺得如夢如幻,如臨太虛,要不是苑蘭公主與香玉公主先後出現在中原,他幾乎會把這段奇緣,疑幻為夢。
思念中已奔入了第一座殿宇,第二道拱門那二位持戟的黃衣武士,似乎臉色微微一怔,但一閃即失,立刻肅穆整容,扶戟為禮。
他輕車熟道,繞着紆迴勾連的迴廊香徑,直撲“蓬萊宮”,一路未見人跡。
霎時停立在一座極其華麗的白色宮殿前,他並沒有立刻去叩門,心波激盪,如海潮起伏,他在盤算如何向二公主傾述近日來的思慕之情。
那門虛虛半掩,他依稀看出雕刻着龍蟠鳳蟄的檀香錦牀,二公主雅愛詩書,房中佈置,典雅美麗,迥異流俗。
他凝立了一陣,舉手輕敲,叫道:“二公主!”
房中傳出一陣厲叱聲:“什麼人?在宮外偷偷摸摸,不要命了?”
嗓音嫩脆,猶帶三分稚氣,尹靖立刻聽出不是香玉公主,忙道:“是小頻姑娘?是我!”
那門“咿呀”的一聲,一位清秀的白衣小婢出現在眼前,她突然驚叫一聲,晃動着星眸般的眼珠子,説道:“駙馬爺是你!”
尹靖臉上微現紅雲,訕訕一笑,道:“二公主呢?”
“她們到海邊去了。”
“煩你轉告一聲,説我特地來看她。”
小頻秀眉微蹙道:“皇上與二公主要回‘玉壺國’主持秋末大祭。”
尹靖大大一怔,急道:“已經走了嗎?”
“就在海邊搭船!”
“快帶我去!”二人如流星趕月,疾往海邊奔去,霎時只見青靄迷漫,白浪濤天,並聞驚濤拍岸聲。
遙見海畔佇立着數位宮裝婦女,面向海洋,生似對波濤獻祈。
小頻大聲叫道:“不好了,船已開走,劉老媽,駙馬爺來了。”
尹靖心急如焚,巖岸上已不見舟楫,但見海浪如山,一波接着一波,洶湧澎湃。
幾位宮裝婦女,同時聞聲轉過身來,劉老媽獨臂手橫竹杖,瞥見一道青影,電射而到,頓時驚喜萬分,頓腳道:“一步之差,失之交臂,真是造化弄人。”
那青影來勢奇捷,眨眼已到眼前,人影收斂,現出一位丰神如玉的少年,劍眉緊鎖,滿是焦慮之色急道:“劉老媽,船去多遠了?”
宮娥女婢看得呆呆發怔,她們都沒有見過這位令二公主日夜思懷的駙馬爺,想不到竟是出落得這般英挺俊拔,難怪二公主為之神魂顛倒。
她們久處禁宮,都有一種綺念與遐想,聞説中原文物鼎盛鍾靈毓秀,風流儒雅的翩翩少年,到處皆是,如果公主遊歷中原,能被選上隨待左右,都引為生平莫大快慰事,今日一睹駙馬爺風采,更令人想往華夏風光。
尹靖被她們看的玉臉飛霞,神采益發俊逸動人。
劉老媽怒罵一聲,道:“妞兒們,沒大沒小,瞪什麼,還不快拜見駙馬爺。”
宮婢們噗哧一笑,齊齊向尹靖盈盈一拜,説道:“奴婢叩見駙馬爺金安。”
尹靖説聲免禮。
劉老媽嘆了一口氣,道:“船已去遠了,你看那黑黑的一點就是。”尹靖運目望去,只見大浪一過,碧浪萬頃中,現出一個豆大污點,海浪一來,立被淹沒,至少已在數里以外。
當下急道:“還有沒有船隻,我立刻追去。”
劉老媽搖頭道:“海中惡流千尋,平常船隻如何中用,皇上與二公主搭乘的是御用‘艨艟潛艦’,可行駛於海底,不懼惡浪轟擊。”
尹靖失望之極,説道:“二公主什麼時候回來?”
“多則盈月,少則旬日。”
“那不行,我一定要設法追去,你們去找一條船備用。”
“事關駙馬爺生死,老身負不起這個責任。”劉老媽説得異常堅決。
“我心懸急事,與大公主約好,在數日內偕二公主金陵相會,劉老媽你一定得想辦法。”
她“哦”了一聲,道:“這個真難辦。”
小頻喜叫道:“有了,劉老媽,‘玉棺艇’呀!”
劉老媽連連搖頭道:“那怎麼行,‘玉棺艇’雖可渡惡海,但此必須精悉海浪習性,還要夜裏能分辨星宿方位,才能操縱自如,除了二位公主之外,無人能駕馭。”
尹靖懷着一線希望道:“什麼‘玉棺艇’?我來試試。”
“玉棺艇,本來有三隻,大公主與二公主經常駕馭在怒浪中游玩,並曾遠渡重洋,來回‘玉壺國’與‘海天別墅’之間,三皇叔有一次駕‘玉棺艇’,因操縱失靈,被巨浪吞沒,隨波漂入南海,遍尋無蹤,這事驚險異常,駙馬爺萬萬不可輕試。”
“無妨,相信我也能克服。”
“駙馬爺有所不知,此去玉壺國須二日二夜,大海中,茫茫無際,不辨西東,要能晝觀日影,夜判星宿,才不致迷了方向,這還不打緊,最危險的莫過於‘黑龍溝’一帶,常有潛蛟,長鯨出沒,二位公主自幼性喜逐浪追波,能從海浪色澤分辨蛟鯨出沒的路線,所以能履險如夷。”
尹靖劍眉一揚毅然道:“家師傳授‘太乙幼虛步’時,曾經指點天文星宿之學,你把‘玉棺艇’帶來,其餘一切,我自有道理。”
“這個駙馬爺還是請三思。”
“我心意已決,你們勿庸掛念。”
劉老媽無可奈何,只好令宮婢去地窖,抬出“玉棺艇”,並準備了一些乾糧。
宮女們走後,尹靖關切地問道:“二公主近況可好?”
劉老媽嘆了一口氣,道:“本來病勢很重,後來皇上算了一卦,字顯‘二姝爭豔’,‘花好月圓’情勢才好轉,要不然真有生命之虞,我一直相信駙馬爺,絕不是負心薄情人,哼,倒是林琪這賤丫頭,可惡的很。”
尹靖聞言心中寬慰不少。
霎時之間,宮女嘻嘻笑笑,抬來一個方形巨盒,尹靖吃了一驚,這哪是船,簡直就是一口棺木,有一丈多長,五尺高,裏外透明,一目瞭然,棺底的一頭,掛有船槳。
劉老媽道:“這‘玉棺艇’是用水晶造成,有許多通風的毛細孔,又滴水不浸,必須依波濤撥動船槳,才能前進,棺中雖不能站立卻可坐得很舒服,遇到風平浪靜還可打坐運功,這船經過嚴密設計,無論多大風浪打擊,一翻動就立刻迴歸正面,是以不會有翻船之虞。”
“只不知此去‘玉壺國’的方向怎麼走法?”
“據公主説,‘無極島’在北斗七星,‘玉衡’與‘搖光’之間。”説着單臂運功,按着棺蓋一端,猛力一抽,“嘶”的一聲抽開一半,把乾糧水果置於舟中,接着道:“老身將應留心諸事,都奉告過了,這些乾糧及食水,可借十日飲食之需,駙馬爺前程自重,但願你早日見到二公主。”
尹靖稱謝一聲,振臂跳落棺中,宮女們都臉露焦急不安之色,齊老媽遲疑了很久,也沒有把蓋子關上。
尹靖催促道:“劉老媽快把蓋子關上,把玉棺艇推落海中,我好趕前面的‘艨艟潛艦’。”
劉老媽突然下了決心,單掌推去,“碰”的一聲,棺蓋已封得緊緊,尹靖坐在棺中,毫無悶窒之感。
劉老媽大喝一聲,竹杖一招“二郎擔山”向“玉棺艇”挑去,她獨臂力道驚人,立時把船隻挑起二丈多高,向海中飛落。
“玉棺艇”一落水面,立被海潮卷沒,巨浪湧起時捧得高高在上,但潮浪一落又跌落千丈,立時如滾球翻動。
這一升一落,把尹靖搞得頭昏腦脹,他又不請浪濤習性,槳楫亂撥,船身旋動得更激烈,撥了半天,還在老地方轉動,絲毫沒有進展,幸好“玉棺艇”不論如何翻動,還在老地方轉動,最後都維持正面平穩。
劉老媽與宮女們看得驚心動魄,急道:“老夫説不行,駙馬爺偏不信,現在怎麼辦?”
尹靖這時也深感駕馭不易,但他卻有破萬里流的堅忍毅力,不折不撓,全力以赴。
但情勢卻逼他動用智慧去克服,單有毅力還是不能奏功的。
他索性停槳不撥,任憑海浪摧打,如此又過了一陣,精神已漸漸集中,開始慢慢領悟到舟身隨浪落開始翻動,於後浪推前浪的瞬間,旋轉滾動最為激烈。
他突然想到落浪之際,船身所以翻動,乃因重心虛浮,一旦虛浮當然會被海浪擊翻這正是武學中“以實打虛”的要訣。
至於前後浪相接的瞬間,正是兩力相接焦點,威勢猛烈無比。
武學要訣有:“猛宜避,以實撲虛,應於虛。”
驀然間又是一股巨浪湧到,他這回心裏有數,等船身升到最高點,雙臂運功猛然揮槳,玉棺艇頓時凌空而起,如箭射去。
果然如他所料,心中不禁大喜,誰知“碰”的一聲,落艇處正是前後浪相接焦點,一陣旋潮怒卷,把船身翻動如皮珠,等船身稍穩。他已然有些昏噩。
他暗叫一聲笨!猛宜避,這次自投怒浪中,難怪被滾得發昏十二章。
於是一面依“以實打虛,應以虛”的要訣,並避開強猛海浪,控制船身落水點,果然慢慢得心應手,“玉棺艇”已行速如箭。
岸上劉老媽與宮女們展顏嬌笑,看得眉飛色舞,羨慕不已。
小頻格格笑道:“這等技術已可同二位公主一較長短。”
劉老媽頷首笑道:“駙馬爺真聰明,片刻之間,駕馭得這般熟練。”
尹靖越來越覺得趣味盎然,他童心大起,暗想“玉棺艇”原來這麼好玩,難怪二位公主坐艇遠渡重洋。
黃昏時候已入一片浩瀚汪洋之中,外海風浪較比內海平靜,只見夕陽餘輝,映着漫無邊際的萬傾碧波,湧出千道金色流霞。
他這時深深感到天地之偉大,與自我之渺小,他真想奮臂而起,縱懷呼嘯,與天地共鳴,可惜屈蜷在“玉棺艇”,無法一暢所欲。
最後的一絲霞光,很快就隱在暮色之後,頓時天地一片漆黑。
尹靖仰首凝望着燦爛輝煌,佈列森羅的滿天星斗,但星星之光,卻不足以照亮漆黑的海洋,航海行舟,此刻最易迷失方向。
天有八萬四千星斗,以星象辨方位亦有一定的道理,他首察北極紫微星位置,此星在周天之北,巍然不動,四方旋繞而歸向之,故曰帝王星,宛如北極星南面稱尊,而眾星拱之。
在紫微星偏東,星宿閃耀,正是北斗七星,一天樞、二天璇、三天璣、四天權、五玉衡、六開陽、七搖光。
“無極島”正在“玉衡”與“搖光”之間,他輕搖舟楫,挪動方向,盪舟而去。
肚子餓時以乾糧充飢,身體憊勞,就在艇中打坐,不覺已入渾然忘我之境。
待他醒來,水天一色,曙色湛湛,已是白晝,復行十里,突然前面水色大變,不禁怔了一怔。
一路航行,都是碧藍的海水與蔚藍色的天空,成海天一色。
此刻只見前面海水呈紫青色,近於墨黑,好像一條深溝橫在眼前。
他雖然沒有航海經驗,但直覺中卻生出異常的感覺。他猛然記起劉老媽的話,這一段行程,最險惡者莫過於“黑龍溝”。是了!這裏海水呈黑墨色,一定是“黑龍溝”。
思念中“玉棺艇”已駛入“黑龍溝”,船身突然向下一沉,他吃了一驚,雙臂撥槳如飛,推舟前進。
但玉棺艇依然下沉,霎時之間,已沉落一丈多深,這種現象顯示了“黑龍溝”的海水浮力,遠較他處薄弱。
沉落了二、三丈深,由於海水壓力,槳楫運撥極是費勁,舟速大減,四外漆黑如夜,約莫只能看到丈內景物。
這時令他更為驚奇的是,海中魚鱉絕跡,因為一路行來,魚躍蝦騰,或大或小,無不怡然自得,浮沉於碧波綠海之間。
可是這裏好像海中地獄,水族魔窟,魚類都不敢出沒遊蕩其間。
海水異乎尋常地沉寂,除了雙槳劃出的水聲之外,別無其他異響。
他這時覺得如掉深淵,不能自拔,無法使“玉棺艇”浮起,也不曉得這恐怖的海溝有多長的行程。
驀然由海底湧起一股潛力,“玉棺艇”嘩啦一聲,冒出水面。
但瞬即又沉了下去,沉不了二丈,又被潛力託上,再度湧出,如此一沉一浮,那股潛力如沉雷悶發,隱着嗡嗡之聲,從海底升起,漸漸高於水面。
隨着潛力的上升,平靜的海面掀起浪濤,他已知情形不對,雖然不能確定有什麼惡運降臨,顯然危機已迫在眉睫。
驀地“轟轟”一聲,“玉棺艇”正好浮起,只見水面上突然聳立起一座山丘,那山丘中央噴射着一股水箭,水花飛濺,烈日下,幻成萬道銀光,他立刻明白,那不是山丘,是一支龐大的海鯨,怕有六、七丈長。
海鯨噴過水後,張口一吸,海水頓時似銀河倒瀉向它的魔口衝去。
“玉棺艇”在怒濤澎湃中隨波逐浪,尹靖立刻想到,海鯨來吞噬船隻了。
他這時已能控制船隻自如,槳楫反撥,抑制前衝之勢。
他雖然功力深厚,但海潮力量雷霆萬鈞,“玉棺艇”依然被帶得前衝丈餘。
那海鯨得意之極,背上又噴水箭,似乎在對眼前獵物示威。
如此一噴一吸,三度之後,尹靖雖然極力挽回危機,但“玉棺艇”已到距海鯨面前數尺。
只要它再一吸,就難逃被吞噬的厄運。
“呼”地一聲,厄運來矣!海鯨張着丈餘大的魔口,再度吸水。
尹靖頭上汗出如豆,他覺得這種掙扎危機險勝三場惡鬥,日下已頻臨絕望之境,怒浪席捲,使他無法控制,“玉棺艇”隨浪湧入海鯨魔口。
尹靖只覺眼前一暗,接着一陣天旋地轉,轟轟地浪聲,及物體相撞的“克嚓”聲,不絕於耳。
他知道“玉棺艇”已入鯨口,那“克嚓”聲似是碰在口壁上發出的。
驀然一絲求生的靈光閃過腦際,他知道“玉棺艇”目下是橫着往鯨口滾來。
身隨意動,猛然奮身縱躍而起,這一縱之力,使“玉棺艇”斗然豎直起來,正好卡在鯨口近喉處,艇身長在一丈,正好塞滿鯨口。
這一來海鯨慘哉!既吐不出來,也吞不進去,魔口更合不攏來。
“玉棺艇”堅愈鋼鐵,喉嚨又是海鯨最脆弱的地方,因此無法把艇身咬破。
芒刺在喉,使它獸性大發,潛浪怒滾,但它因口合不擾來,很快又浮上水面。
扎動了一陣,喉嚨破裂,鮮血直流,尹靖只見四外模糊不清,“玉棺艇”由透明體,亦成深紅血色,直像一座醒目的木棺。
海鯨突然掉間向南游去,尹靖感嘆一聲,目下當真是一籌莫展,任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脱困的辦法,就算出得“玉棺艇”,也不能泅水到“無極島”。
也不知經過了多久,外面視線闇然無光,敢情已是黑夜,海鯨一直南遊,似乎要尋找歸宿,他知道此刻正與“無極島”背道而馳,心中不禁更為焦急。
翌日海上出現一艘巨型戰船,桅杆高聳,檣楫漆着紅棕之色,氣派甚是不小。
那船很快就發現海上有一條長鯨,潛身浮沉,立時人影憧憧,熙熙攘攘往前探看。
船突然轉了方向,向長鯨追蹤,漸漸逼近,這時已可看清船上人的服飾,只見一位虎目濃眉目長鬚飄拂,生相威武的漢子,頭戴軟羽沙帽,身穿錦袍長褲,腰懸一柄長劍。
左右呵腰斂手恭立着一羣勁裝武士,個個冑甲戒裝,似乎出征戰士一般。
船上旌旗飄揚,旗上寫着“耿”字,一望而知這船必是姓耿的武官搭乘。
突然船倉裏走出一位士兵,“碰”的一聲,向錦袍漢子叩頭道:“啓稟老爺,小姐想上甲板看鯨魚。”
老爺點頭同意,手勢一擺,前面一排武士,霎時動作如一,把箭矢套在弓上,聽候發射命令。
船倉裏傳出一聲嬌笑,二位小婢服侍一位女郎走出,只見她媚眼春山,長得十分秀麗,一身綵衣,挪動之間,姿態美妙,宛如一隻彩色繽紛的蝴蝶一般。
老爺哈哈一聲郎笑伸手指着海上,道:“琦兒,你看那大鯨魚,為父回國述職,正好把它捕回,讓親友們一品海味。”
綵衣女嚶叫一聲,道:“爹爹這大鯨魚怎個捕法?”
“你沒有看到為父已經派了這些弓弩手備射嗎?”
“這些飯桶怎麼濟事?”説話之間,已如小鳥般偎到老爺身邊。
士兵們聞言,無人敢表示愠色。
老爺捋須長笑,道:“琦兒難道想一展身手?”
“他們不行再看我的。”這姑娘嬌寵已慣,喜歡看別人出醜,然後自己再出風頭。
老爺喊聲:“射!”
“嗤嗤”之聲劃破長空,箭發如雨,向長鯨飛射而去。
那些箭射到長鯨身上,如蚊子咬牛角,紛紛被震落,只有三,兩支附在鱗皮上。
老爺大怒道:“真是無用的奴才!”士兵們個個臉呈慚色。
綵衣女格格嬌笑,聲如銀鈴蕩空,滿含冷諷意味,士兵們除了感到慚愧之外,卻沒有人心生不滿。
老爺神色莊穆道:“來人呀!把鐵胎弓及穿雲箭取來。”二個士兵應聲急急而去。
綵衣少女嘟着嘴,撒嬌道:“爹爹不來了,鐵胎弓那麼重,我只能開二次。”
“哈哈!國內名將,能開二次鐵胎弓的人屈指可數,琦兒能開二次,已是難能可貴,為父不過能開三次,第四次就不行了。”
綵衣少女高興之極,只聽一陣“砰砰”的沉重腳步聲,二個士兵抬着一副四尺長的弓矢吆吆喝喝顯得很吃力地過來了。
老爺左掌接過鐵胎弓,如取無物,右手按着弓線虛張。
“咚咚”二聲,臉不改,色不變,連開二次,士兵們喝好聲如春雷迸發。
綵衣少女不甘示弱,嬌聲道:“爹爹看我的!”
接過鐵胎弓,蓮足前弓,玉臂舒促,竟然也連拉二下。
不過從“咚咚”之聲的運勁觀之,尚不及老爺精湛,但士兵們似乎深知小姐脾氣,立時喝好聲,拍掌聲,喊得更大拍得更響。
老爺鼓掌讚道:“琦兒功力進境奇速,假以時日,要青出於藍。”
綵衣少女雪玉粉臂,輕輕一揮,她身邊一位女婢,緩步而出,向士兵取過一支銀光燦爛的“穿雲箭”。
綵衣少女從身上掏出一束金光閃閃的細絲,老爺怔了一下,説道:“琦兒,你要用皇家御賜的‘金纏絲’嗎?”
綵衣少女頷首笑道:“我把‘金纏絲’綁在‘穿雲箭’上,射死長鯨好把它拉過來呀。”
老爺讚道:“琦兒果然聰明。”
綵衣少女左手持弓,右手握箭矢,蓮步輕移,走近船牆,從容不迫,把箭套在弓上。
帆船依然以全速向海鯨追蹤,綵衣少女並未拉弓,秋波一瞬也不瞬,凝望着海鯨,似乎在尋找下手的時機。
船上人都瞪大眼睛,看着小姐的秀臉,過了一陣,她才把“鐵胎弓”舉起,臉色甚是莊穆,眾人屏聲噤息,不禁跟着緊張起來。
船身與海鯨正面相對時,驀聞一聲嬌叱,綵衣少女馬步微挫,鐵胎弓拉個滿月,“咚”
的一響挾着長“嘶”破空聲,“穿雲箭”以排空之勢,奇速無倫地向海鯨射到,後面飄拂着一條金絲,在炎陽下燦爛奪目。
眾人目光緊隨着銀白色的箭矢,霍地銀光收斂,“穿雲箭”整個沒入鯨魚頭殼。
立時掌聲如雷,震得船身搖盪,哦!不是掌聲震盪船身,而是海鯨受傷,狂暴怒卷,激起掀天波浪,震憾帆船。
這一箭正中海鯨要害,在海上掙扎了半個時辰,傷重而死,船上人收拾“金纏絲”,把長鯨拉近船邊。
好大的一條魚呀!比起那船身還要長。
有一位士兵張口叫道:“不得了!海鯨張口要吃人。”
老爺詫異道:“海鯨張口不閉,其間定有蹊蹺,來人呀!下去察看。”
“爹爹慢着!我先下去。”老爺深知女兒性子,笑而不語,綵衣少女回艙換了泳裝,外罩披風,有三四位士兵脱下冑甲,準備隨同小姐下水。
小姐撤下披風,只見一身紅衣泳裝,緊包着曲線玲瓏的胴體,長身一掠,如一條美人魚,潛落水中,四個士兵立時尾隨縱落。
海鯨口有一丈見方,幾人先後躍上鯨口,小姐驚叫道:“啊呀!一口棺木。”只見大喉嚨哽着染滿血跡的棺木,甚是可怖。
那些士兵雖然膽子不小,但因棺木還不斷地淌着鮮血,格外恐怖,也不禁心寒。
有一個膽小的連退數步,牙齒不住地打戰,説道:“棺木裏面還有殭屍在動。”
小姐果真見棺木中有一個影子在顫動,壯着膽子説道:“怕什麼!那是死人舉行海葬,被海鯨吞噬,但因棺木太大哽着喉嚨。”她雖然説的有聲有色,卻也不敢跨動半步。
有一位膽子較壯的士兵説道:“啓稟小姐,這鯨魚口中含着棺木是不祥的預光,我看稟過老爺,連鯨魚一起撲落海中,不要算了。”
小姐並沒有立即表示可否,心中獨自沉吟。原來她對棺木甚為厭惡,不過她可不願連鯨魚都打落海中,因為鯨魚是她一手射死。她想把它帶回家中去顯耀一番。她突然柳眉一豎,怒道:“你們快把棺木弄出來,丟進海中。”
那四個士兵不敢抗命,硬着頭皮走了過去,突然聽到一陣遊絲蟻鳴般的聲音,道:“在下險遭海鯨吞噬,諸位仁兄高抬貴手拉我出去,感激不盡。”
這聲音如發自幽冥地嶽,那四個士兵跳了起來,掉頭就跑,顫聲道:“陰魂不散!”
小姐聽出棺木中發出的聲音,心虛之下,更覺可怖,立刻轉身跑到鯨魚口邊,船上老爺見了大聲叱道:“琦兒,為何慌張?”
小姐應答道:“海鯨銜着一口血腥斑斑的棺木,棺木中的死人還會説話。”
老爺大笑道:“死人既會説話,與活人無異,那人並未死去。”
小姐膽子一壯,心想不錯呀,那一定是人故意躲在棺木中裝神弄鬼,不由對着棺木叱聲道:
“喂!你是人還是妖怪?”
“是人。”聲音異常微弱。
“真是活見鬼,是人為什麼躲在棺材裏?”
“這是一條船,不是棺木。”
小姐“哦”了一聲,果見棺底兩邊還裝有槳楫,看起來還真的像一條船。
這時那四個士兵,也都挺着胸膛,一派滿不在乎的樣子。那膽小的説道:“此人久困棺中,我們得設法把他救下。”
小姐“哼”了一聲,道:“這人可惡的狠,救出之後,先打七十重板。”
士兵立刻與船上聯繫,扒下二根丈餘長棍,撐着鯨喉,把“玉棺艇”拖出,有一個士兵叫道:“媽的!這棺木怎麼開。”
話聲甫落,“嘶”的一聲,“玉棺艇”棺蓋立啓一半,一位俊秀出塵的青衫少年,自艇中躍出。
尹靖立即拱手謝道:“辱蒙諸位高抬貴手,再生大德,不敢言謝,且容一拜。”説畢向眾人深深一拜。
那小姐美眸一亮,深深吸了一口清氣,臉上原來的氣忿之色,立時化為嬌柔温情,星目再也捨不得離開那俊美的玉臉。
狗仗主勢那個膽小的士兵,突然大怒道:“好小子,躲在棺中嚇人,該打七十重板……”
話音未了,“啪”的一聲脆響,臉上立呈五條明顯的指痕,只見小姐鳳目圓睜,佇立在眼前,厲叱道:“狗奴才,對客人蠻橫無禮不怕人笑掉大牙。”那士兵本想拍馬屁,不想拍到牛屁上。
尹靖心中甚是過意不去,歉然道:“姑娘息怒,這位仁兄言出無心,萬勿見責。”
那小姐嫣然一笑,道:“屬下之人,言語粗魯,兀突之處,請勿見怪。”
尹靖見她穿着緊身泳衣,曲線玲瓏透剔,甚是嬌媚。微微一笑道:“姑娘言重了。”
“我們的船就在上面,公子如不嫌棄,請屈駕光臨。”
“好説,好説,在下當前往拜唔。”
那小姐玉手一揮,從船上放下扶梯,本來以尹靖的功力要上這二三丈的船可説易如反掌,但他為人謙恭,不會輕易在人面前顯露武功,他反身要去抱“玉棺艇”,只見滿船的血腥,劍眉不禁微微一皺,小小姐嬌笑一聲道:“公子衣,你的棺材,屬下的人會替你收拾。”
尹靖聞言一愕,小姐立覺失言,秀臉不禁飛上二朵紅雲,羞澀道:“我是説你坐的船。”
尹靖俊逸地一笑,道:“這船叫‘玉棺艇’,是船也是棺。”
“哦,我好像聽説過,公子請上扶梯,小心別滑了腳。”她原來見尹靖文弱,這扶梯是特地為他而放。
尹靖精華含藴,雖然身負蓋代絕學,但卻深藏不露,是以單從外表,看不出有何驚人的武功造詣。
當下也不客謙,手扶軟梯,溯級而上,那小姐緊隨身後,很仔細地照應,她突然驚訝道:
“公子看起來很文弱,步履卻很穩健。”
尹靖笑道:“小生耕讀治家,還不至於文弱到手無縛雞之力的地步。”
“你是讀書人,同我們一道回國去,讓我爹爹推薦你當官。”
尹靖笑而不答,上得船頂,只見旌旗飄揚,聳立着冑甲士卒,氣派甚是雄偉。
其中有一位錦袍長鬚漢子,神目威稜,一望而知是羣龍之首。
一位小婢迅速取個披風,替小姐披上,只聽她笑道:“爹爹,這位公子差點兒被鯨魚吞食。”
老爺目光湛湛,凝望着尹靖,只覺這少年氣宇軒昂,靈秀絕倫,不禁訝然道:“閣下仙居何方?尊姓大名?”
“區區中原人氏,姓尹單名靖,還沒有請教大人雅號?”
“老夫姓耿草字瀛洲,嚮慕華夏風光,不期得遇中原秀士,尹公子不似漁獵人家,何以漂泊海洋?”
尹靖嘆了一口氣道:“在下一葉孤舟,擬往‘玉壺國’,不意船至‘黑龍溝’,遭海鯨吞噬……”
尹靖話猶未完,耿小姐已迫不及待的喜叫道:“呀!太好了,尹公子,我爹爹正是要回‘玉壺國’述職。”
尹靖星目中閃過一絲喜悦的光輝,笑道:“耿大人敢情是‘玉壺國’貴官,區區失敬了。”説着拱手一揖。
耿瀛洲捋須長笑道:“老夫正是‘玉壺國’派駐‘蓬萊仙島’的總管,這次回國參加秋未大祭,歷年大祭無不風聞海內外,尹公子可是特往觀光麼。”
尹靖順口答道:“在下一則瞻仰貴國秋未大祭,二則想打聽一位親友。”
“行船走馬遇着了就是一家人,尹公子若不嫌棄,老夫以地主之誼,誠邀貴客同舟臨敝國一遊。”
“只是冒昧打擾,心甚不安。”
耿小姐嬌笑接道:“公子這樣説未免太見外了。”
耿大人縱聲長笑,知子莫若父他已看出愛女對這位中原的文生,心生傾慕,他也有心招攬,立刻傳令備樽款宴嘉賓。
耿小姐盛裝赴宴,酒過三巡,她突然附在耿大人耳邊耳語一陣。
耿大人頻頻頷首,高舉酒杯,向尹靖道:“粗餚薄酒,容老夫勸客一杯。”
主客飲過,耿大人停杯笑道:“中原士子文藻風流,敝國向極推崇,‘蓬萊仙島’與貴國福建府一水相隔,月前福建張巡撫到‘蓬萊仙島’訪問,適老夫在吟誦唐杜工部詩律,吟到‘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張巡撫笑謂老夫,以‘無邊落木蕭蕭下’作謎,面請老夫打一字,老夫絞盡腦汁,苦思月餘,不得其解,公子宿學之士,請幫老夫一解。”
尹靖心中暗忖,想不到東夷之人這般酷愛中原文物,他沉吟了一陣,才笑道:“東晉以降,百代興盛不過朝暮之間,蕭道成篡晉國號齊,蕭衍篡齊國號梁,陳霸先篡梁國號陳,是以‘蕭蕭下’當是指陳也,‘無邊’則東,‘落木’則日,是以‘無邊落木蕭蕭下’應打‘日’字。”
耿大人拍案驚叫道:“妙哉!妙哉!公子才思敏捷,博通古今,老夫望塵莫及。”
尹靖謙虛道:“大人過獎了,在下信口胡猜,僥倖猜中,何足為道。”
耿小姐望着尹靖嫣然一笑,對耿大人眯了一眼笑道:“爹爹我沒有説錯吧!”
耿大人仰天打個哈哈道:“琦兒果然慧眼識英才,哈哈……”耿小姐臉上不禁羞怩地浮起一層紅霞。
耿大人笑後,肅然道:“老夫有一事,就是不便出口。”
尹靖淡淡一笑道:“耿大人有何教言,但説無妨,小生在此,洗耳恭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