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林藍瓶提劍衝進樹林裏,一時失去了湯光亭的蹤跡。湯廣成從後面趕上,説道:“林姑娘,我們分頭追,一見到我亭兒,以鳴笛為號。”林藍瓶正想説:“我身上沒有笛子。”便聽得湯廣成續道:“山豬、刀疤老三,這位林姑娘是那天晚上你們見過了的。她現在要幫忙找人,你們兩個跟她一道,彼此好有個照應。要是遇上了點子,不要逞強,鳴笛求援,知道了嗎?”
一個圓呼呼的胖子,扛着狼牙棒從湯廣成身後閃了出來,林藍瓶一瞧,果然便是那天晚上曾見過的胖子。只聽得他説道:“大哥儘管放心,我山豬出主意是沒有,依計行事倒挺強的。”另一個叫刀疤老三的黑瘦漢子,這時也閃身出來,催促道:
“好啦,偏有你説的,快一點,人都走遠了。”湯廣成看着林延秀,林延秀道:
“我只跟着我妹妹。”
湯廣成道:“那好。”便將其餘從眾三人三人一批,共分成五批,分頭尋去。
不知是否因為身在綠林為盜的關係,山豬與刀疤老三追蹤尋人倒頗有一套,林藍瓶兄妹兩個跟着他們身後,看着他們東摸西找,着實學到不少東西。
不久左前方一聲尖鋭的笛音響起,停了一停,接着又是兩聲短音。刀疤老三道:
“可惡,這回給鐵頭搶先一步了。”山豬急道:“快快快,這鐵頭老哥擲骰子,出老千有一套,鐵頭功夫卻是馬馬虎虎,我們若是去遲了一步,只怕他的鐵頭不妙……”
原來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各自代表的笛聲,必要時還有一些簡單的暗號,可以隔空互通訊息。
林藍瓶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只得跟着他們走。原本想就快遇上了,心情頗為緊張,誰知過了不久,又是一聲笛音響起,這回卻在他們身後,兩長一短,重複了兩次。
山豬道:“我就説鐵頭不行吧,追個人也能讓他往回頭跑了。下次碰到他……”
刀疤老三道:“能不能閉上你的鳥嘴?人家林姑娘可沒心情聽你説笑。”山豬渾沒在意,道:“這個心情好,自然愛説笑,這心情不好呢,就更要聽人家説笑了。你沒聽人家説過嗎?這個‘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頭。’愁眉苦臉的不能解決事情,多笑笑,才是治病良方。林姑娘,你有什麼煩惱的事,不如説出來,大家參詳參詳,遠勝過你一個人傷心難過。”
林藍瓶原本只是靜靜地,聽着他們兩個嚼舌根,並不十分在意,哪知他們話頭一轉,忽然問到她的頭上,一時不明其意,反問了聲:“什麼?我有什麼煩惱的事?”
刀疤老三道:“姑娘,你別聽他説的,你越理他,他越覺得自己了不起。”山豬不悦道:“老三,你説這話是什麼意思?”刀疤老三不理他,繼續與林藍瓶説道:
“你瞧,就像我這樣,根本不用去理他,他自覺得沒趣,待會兒就閉嘴了。”卻又細聲道:“光亭這個小鬼,我是看他從小長大的,鬼靈精怪得很,沒事的。尤其你看他耳朵大,耳垂子肉多豐厚,主福澤命長,你不用擔心。”
林藍瓶聽到這裏,才知道他們兩個拐彎抹角,説的都是自己。急着想解釋解釋,説道:“兩位大叔千要不要誤會,我和湯公子只不過是……”忽然正前方又是一聲笛音響起,聲音又快又急。山豬喜道:“圍住了,圍住了,趕快,趕快!”三人急忙穿過樹叢,刀疤老三“咦”地一聲,原來大家又回到草棚前面的空地上。
林藍瓶這時看清楚,那湯光亭被一個黑衣蒙面人從身後挾持住,除了行動受制,口不能言之外,一時倒也無性命之憂。那湯廣成率領眾人將他團團圍住,只是投鼠忌器,相互僵持不下。
只聽得那湯廣成道:“不知閣下挾持小犬,意欲何為?”馮雲嶽疑道:“他是你兒子?”湯廣成道:“正是。不知我兒子哪裏得罪了閣下,萬事都有個商量,閣下只管開口,湯某鐵定辦到。”馮雲嶽哈哈大笑道:“鐵定辦到?好,先讓我將他的眼睛挖出來,其他的咱們慢慢再算!”
原來馮雲嶽看那湯廣成武功不弱,而其他人就算是三流角色,自忖也絕對無法在這十幾個人的合圍之下,還可以擄走湯光亭。而若是當場殺了他,眾人再無忌憚,只怕更難脱身。於是伸手將面罩脱去,露出已毀之目,先駭人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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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湯廣成一見之下,暗道:“糟糕!”若是這個人的眼睛,真是自己的兒子弄瞎的,此事只怕不容易善了。忽見那馮雲嶽伸出右手食指,便要往湯光亭的右眼插落,大吃一驚,喝道:“住手!”他手中暗釦了五隻鋼鏢,原本打算趁着跟對方討價還價的同時,尋隙下手,沒想到對方居然説動手便動手,自己空想了兩三條計策,全都來不及用上。慌亂之中,什麼都來不及反應,順手一揚,便將手中鋼鏢全數打了出去。只是他怕自己的兒子,糊里糊塗地做了人家的人肉盾牌,所以這五枚鋼鏢打去,毫無準頭可言,為的只是希望能岔開對方的注意力。
但是這五枚連自己也説服不了的鋼鏢,又能期待它們有多少作用呢?眼見馮雲嶽根本不為所動,手指更是按到了眼皮上,心中只電光石火地閃過一個念頭:“完了。”忽然一陣金刃破空之聲,呼嘯而至。眾人忍不住向那發出聲響的事物瞧去,卻是莫高天擲劍而來,其勢兇猛無比,威力更是驚人。
馮雲嶽光聽這破空之聲,就知道非同小可,若是拿湯光亭的身子來擋,只怕來劍會洞穿湯光亭的身體,而將他們兩個釘在地上。不敢絲毫怠慢,連忙壓着湯光亭,急俯低下。那劍由他背上掠過,相距雖有三寸,挾帶而來的劍風卻颳得他背脊熱熱地生疼。
哈哈大笑聲中,莫高天的身影從三清劍陣中穿了出來。只聽得三清劍中的一清大叫:“松清,大有轉明夷。永清,同人歸無妄。”
松清、永清二人聞聲而動,卻見那太清手中長劍已不知去向,兩手空空,也正氣急敗壞地從後頭追了上來。湯廣成見莫高天似乎有意要幫忙救湯光亭,腦中靈光一閃,喊道:“鐵頭、大牛……還有你們幾個,通通都有,攔住那幾個道士!”
眾人聞令一擁而上,那三清劍陣本須依六十四卦方位配合來移動,而現在松清原本要佔的明夷位上,滿滿的都是人,身子一閃,卻站到否位上了,急得他大喊:
“永清,佔住離位,別讓他跑了!”
可是永清的情況也好不到他哪裏去,別説他此時根本轉不到離位,就算讓他佔住了,要他一個人對付莫高天,那還不是螳臂擋車?但見四五個人莫名其妙地圍住了自己,越急越怒,根本想不到那麼多,長劍一揮,大喝道:“滾開,滾開!”
圍着他的那四五個人,見他劍法精妙,並不直纓其鋒,只是不斷地纏着他,在他周身附近來回移動,遇到危險,各自閃開,危險一過,都又擁了回來。永清連使了三四十招,竟然一招都沒跟半個人交上手,不覺又驚又怒,出手也越來越狠,口中不斷罵道:“滾,滾,要命的都給我滾,別逼得道爺我要大開殺戒了!”眾人見他年紀輕輕,不過三十來歲,卻自稱道爺,都覺得好笑,其中一人就這麼一不留神,樂極生悲,刷地一聲,長劍從他左胸到右脅劃了一道口子,鮮血迸流,眼見是活不了了。
其餘人見狀又驚又怒,纏得是更加緊了。太清見永清殺紅了眼睛,有點失去理智,忙喚道:“永清,快回來!回到你的位置上去!”但永清殺得性起,罔若未聞。
這時千藥門的方小苑,在千藥門弟子的簇擁下,也已經來到草棚外。但眾人的打鬥是在“不藥亭”前發生,按千藥門的規矩,千藥門並不能插手,更何況病人遭仇家追殺,到不藥亭前才被殺死的,今天也不是第一次,千藥門人早已見怪不怪了。
那三清劍陣三劍連璧時尚不是莫高天的對手,如今缺了一劍,劍陣不攻而破,光憑一清、松清兩人,如何抵擋得住?只聽得“當”地一聲,一清手中長劍脱手而出,但這回卻再無人替他補位掩護了,眼見莫高天跟着一掌拍來,一清只有棄劍往後退去。那太清這時急忙從旁竄來,伸手替他接了這一掌。
原來那太清身為大師兄,自忖論內力修為,也是自己最深,更何況無極門這次由他領軍前來,若是搞得師弟們一個一個身受重傷,而最後又無功而返,豈不是讓師門顏面掃地,回去一樣免不了責罰?所以這一掌,他無論如何是非接不可的。當然,他也知道莫高天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物,所以這一掌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聽得“啪”地一聲巨響,滿擬對方內勁會如排山倒海一般,急湧而來,不料這一掌卻擋了個空,只見莫高天身子不停往後飛去,哈哈笑道:“玄璣教出來的徒弟,是有兩下子,一掌打死了未免可惜!”這一招借力使力,身子在半空中輕輕巧巧地轉了幾個彎,這一落地,正好落在馮雲嶽身後。馮雲嶽大驚,待要反應,已來不及,接着全身一麻,後心要穴已被莫高天拿住。
馮雲嶽既已被制,全身麻痹不能動彈,只得放脱了湯光亭。莫高天手指虛點,凌空彈去,竟然解開了湯光亭的穴道,太清見他露了這一手,不禁駭服,想起剛剛那一掌,莫高天若是力道用得足了,自己不知是何下場。
那湯光亭穴道初解,連咳了幾聲,一時説不出話來。湯廣成大喜過望,正想過去好好地抱抱他,突然眼前一花,一道人影衝了過來,又拿住了湯光亭。山豬大叫:
“什麼人……”掄起他那柄七十二斤重的狼牙棒,便往那人頭上兜去。那人瞬間拖着湯光亭直挺挺地往後退了三尺,狼牙棒打在地上,濺出點點火花。
莫高天見那人穿着打扮,便是昨兒個,楊景修猜是萬回春喬裝的那個老僕。這時見他膽子夠大,武功不俗,也覺得他應該就是萬回春,便道:“老丈,有什麼事嗎?”那老僕道:“莫兄,這檔子事有些奇怪,你先放開我的徒弟,我有話要問問他。”莫高天疑道:“你徒弟?”那老僕道:“你手上的那個就是。”
馮雲嶽臉色大變。莫高天伸掌一拍,頓時解開他身上被封住的穴道,同時問道:
“原來你是千藥門的人,你叫什麼名字?鬼鬼祟祟地戴面罩做什麼?”那老僕喝道:
“莫兄,他是我徒兒,別忘了打狗也要看主人。”莫高天聽他口氣不善,心想千藥門可能已經出事了,但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把天下都得罪光了也不在乎,便道:“既然如此,那你還抓着我徒弟幹嘛!”
老僕道:“你別開玩笑了,我跟着你們一路走來,可從沒聽見他喊過你師父。”
莫高天道:“我愛不愛他喊,是我的事,總之咱們兩個現在是半斤八兩,要放人就一起放,要不然大家就這麼僵着,看着辦囉。”
老僕怫然不悦,説道:“不行,這姓湯的小子很有古怪,我有很多事得着落在他身上。”莫高天頗不以為然地道:“你會不會太誇大了?還是你神經緊張?要不要自己先弄副藥吃吃!”老僕略一沉吟,續道:“不如這樣吧,人你也不必放,我就這麼問他幾個問題,在場的眾位英雄都是人證,凡事都抬不過一個理字,到時候放不放這姓湯的小傢伙,就由所有在場的英雄評斷。”莫高天道:“這還差不多。”
那老僕道:“雲嶽,你瞧瞧我是誰。”説罷,將頭頂上的氈帽、粘在臉上的假鬍子、麪粉糊一一除去。馮雲嶽那時雙腿已得自由,一見之下,連忙將膝一彎,跪倒在地,再拜道:“徒兒拜見師父,您老人家安好。”
這時先前見過萬回春的,便都認出眼前這位僕人,就是萬回春喬裝的。那衞正人與毛天祚等人一直待在草棚裏,此時得知當時與他們同行的這個人,竟然便是萬回春時,不由得都議論紛紛,不知千藥門倒底在搞什麼鬼。只有衞正人心想:“這謎底就要揭曉了。”
只聽得萬回春道:“你起來回話。”馮雲嶽道:“是。”雙腿竟不由自主微微發顫。萬回春關心道:“還不舒服嗎?”馮雲嶽道:“還……還好……”竟然連聲音也啞了。
萬回春待他身子站定,這才續道:“我先問你,你的眼睛事怎麼回事?你萬師兄上哪去了?我聽你的師妹説,你們兩個已經有一兩個月的時間,不見蹤影了。還有,你梅師妹她人呢?她的那個小丫鬟,叫阿蕊的呢?怎麼通通不見了。我不在的這一年多里,這谷里頭倒底發生了什麼事?你老老實實地給我從頭招來。”
馮雲嶽大叫一聲,跪下伏地,只是説道:“弟子罪該萬死,罪該萬死,請師父責罰!”萬回春喝道:“我責罰你有什麼用?你不老老實實,一五一十的給我説清楚,那我還不如打死你了!”馮雲嶽哭道:“師父饒命!”萬回春道:“説,給我説,是不是跟這個姓湯的小子有關!”
原來萬回春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看到湯光亭時,因為見他身上的穿着,明明便是千藥門弟子的打扮,所以一度誤認他是千藥門的弟子。但湯光亭矢口否認,只説是來求過醫,身上的衣服,是馮雲嶽給他穿的。
萬回春心想,這湯光亭既然能夠連名帶姓地説是馮雲嶽,應該便是如此了,當時也沒有特別注意。但先是在路上碰到了一大堆武林人士,全都不約而同地要到千藥門的怪事情,後來他獨自先回來準備安排,才接着知道自己的兒子與徒兒馮雲嶽,這兩個月以來,根本很少回到千藥門,而另一個徒兒梅映雪,卻已在七八天前失去蹤影,連她的貼身丫鬟也是下落不明。
不用説也知道千藥門發生不尋常的事了。在馮雲嶽未出現以前,萬回春早就認定那個湯光亭一定是個關鍵人物,現在馮雲嶽突然出現,正好可以彼此印證。
果然聽得馮雲嶽顫巍巍地説道:“這姓湯的小子,他跟……他跟梅……”便在此時,莫高天忽然喝道:“小心……”萬回春瞥見眼前一道銀光掠過,“啪”地一聲,釘在馮雲嶽的左臂上。馮雲嶽悶哼一聲,隨即倒地。便在同時,草棚里人聲喧譁,一人大叫:“原來是你!”接着劈哩啪啦聲響,夾雜着幾聲叱喝哀嚎聲,只見衞正人揮着大刀,追着一個藍衫漢子搶出草棚。
那萬回春扳過馮雲嶽的身體,捋起他的袖子,只見他手臂上多了一塊銅錢般大小的紅腫,紅腫的中心打進了一根釘子。那釘子不知多長,露在外面的只剩不到一分。萬回春將鼻子湊近一聞,皺眉道:“是附骨釘。”伸指封住他幾處手陽明大腸經的穴道,從懷中拿出一個瓷瓶,倒了一顆丹藥,喂他服下。
不久馮雲嶽悠悠轉醒,見到師父就在跟前,忽道:“師父,萬師兄不讓我説,他……他想殺我……”萬回春喝道:“不許胡説,好端端的,你師兄殺你幹嘛!那……
那他現在人呢?”馮雲嶽虛弱地道:“我……我不知道,他發釘打我,他……他應該在附近……”
萬回春站起身來,放眼望去,想在人羣中找到一個符合自己兒子特徵的人,但一時之間怎麼看也看不到。
那時楊景修與宋鎮山的刀劍之爭,比到最後,已經到了比拼內力的地步了,因為宋鎮山先前答應不比內力,到此兩人在刀劍上的招數各擅勝場,便算是平分秋色,在各自嘆服對方身手了得的情況下,已停手罷鬥。而湯廣成所率領的跑馬寨眾人,因為有一個被永清殺成重傷,見有莫高天與老大負責解救湯光亭,所以這時全都跑去包圍太清等人。太清一來有莫高天這種強敵在側,實在不願在此刻多樹敵人,二來更何況他們的目標只是楊景修,只要楊景修還在眼前,一切靜觀其變,於是也約束師弟們不可輕舉妄動。
如此一來,草棚前只剩衞正人與藍衫漢子的打鬥。眾人瞧着那衞正人的刀法剛勁威猛,招招欲致人於死地,都感到十分詫異,私下相詢那藍衫漢子是什麼人。現場各家各派都有,其中也不乏見多識廣之人,但幾番詢問,竟然無一識得。
眾人又見那藍衫漢子似乎只是一昧地閃躲,不願與衞正人正面衝突,幾次不得已而交手,都是數招一過,立即躲開。但他的武功似乎並不比衞正人高明,刻意相讓的結果,只是讓自己迭遇兇險。
便在此時,一旁的人羣中忽然有人衝了出來,指着衞正人道:“喂,人家是讓你,可不是怕你,幹什麼這麼兇惡,要取人性命!”
眾人一看,這人莫約四五十歲年紀,身材清瘦,最顯眼的就是亮着一顆大光頭,頭上頂着六個戒疤,穿着灰衣短掛,黑布長褲,卻又不是和尚打扮,都不曉得這個人是誰。在那一旁的林藍瓶與硃砂派毛天祚、丁氏父子等人,卻都認出他就是前天在客棧裏大笑的那個光頭。
只見那個光頭續道:“喂,我跟你説話你聽見沒有……再不住手,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那衞正人根本不理他,手底下一點也沒慢下來。那光頭道:“你還不住手……
好,我可要打你了。我這一招要戳你的雲門、中府,還有身柱、靈台四穴,你可千萬小心了!”
眾人一聽,莫不啞然失笑。原來雲門、中府與身柱、靈台四穴,各分屬手太陰肺經與督脈,一個在身前,一個在身後,如何一招戳中?更何況他事先出言提醒,對方自然會嚴加防範,除非他是有意擾亂對方視聽,否則只怕是渾人一個。
只見他話一説完,身子急拔而起,如箭離弦般激射出去。莫高天不禁讚道:
“好身手……”一言未了,那光頭展開雙臂,雙手聚指成錐狀,身子宛如一頭大雕從天而降。
那莫高天又驚又喜,失聲叫道:“這是降龍錐……難道,難道你是……”話還沒説完,那光頭已經欺到衞正人身旁。衞正人此時已知厲害,急忙搶在前頭,狂舞大刀,護住雲門、中府、身柱、靈台甚至周邊數穴。他這一招叫“前呼後應”,正好可以防住那光頭剛剛預言攻擊的部位。
衞正人只覺得自己這招才剛使出,對方的雙手已然打拂到刀面上來了,而且刀鋒兩面俱受震盪,果然是在一招之間,同時攻擊兩個目標。衞正人大吃一驚,心道:
“若不是他早已出言提醒,我這一招‘前呼後應’如何來得及?要是見招拆招,只怕我一招都過不了。”
衞正人驚覺對方武功之高,自己生平從未得見,百忙間使了一招“攔虎跳澗”,這招已是他七十二路“抽刀斷水”刀法的最末三招保命殺手之一,意思是:這一刀砍出,就算是老虎也不敢越雷池一步。那光頭老兄見這招精妙,一時瞧不出破綻,喊了一聲:“好!”向後滑開一步。便在此時,草棚中又有人搶了出來,便是這次跟着衞正人同來的,他那些河朔刀槍會的會中兄弟。
那光頭原本便只是要阻止衞正人,使用那不理會對方有意相讓的蠻橫打法,而此危既解,退開之後便在一旁袖手,不再進擊。河朔刀槍會里的會中弟兄,此時也已攔住藍衫漢子的退路,等候衞正人的指示。
衞正人拱手向那位光頭老兄道:“尊駕武功精湛,令人佩服,但不知衞某何處得罪,還請示下。”那光頭道:“得罪?你沒得罪我。”衞正人臉色微變,續道:
“難道……難道尊駕認識這個惡賊,因此要為他出頭……”説着,恨恨地瞪了藍衫漢子一眼。
那光頭道:“惡賊?原來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還這麼拼命?這個世道真是變了,來到人家的地頭上,居然還這麼兇惡,難怪我兄弟請我一定得過來,向你這般不講理的惡人,原只有我才對付得了。”
衞正人怒火中燒,沒想到對方竟然請了這麼一個夾雜不清,武功偏又如此厲害之人。他又恨又氣,正無處發泄,忽又聽到一個熟悉的女聲説道:“師兄,你看人家早已經請了這麼一個高手來幫忙了,看你這一路上那一股急勁兒,一直催,一直催,害得我錯過了幾處好玩的。我可不管,待會兒我們還要再彎回去。”接着一個男聲説道:“既然是來幫忙,這幫手當然是越多越好了。再説,我也不是神仙,怎麼會知道有這麼一位高手也來幫忙呢?”
衞正人聽那軟綿綿的女聲語調,便馬上聯想起前天才在客棧碰過的那對男女,心道:“難道是他們?他們居然也是這個惡賊請來助拳的。”一念及此,心裏是越發煩亂了。
果見人羣后面走出一對男女,那女的笑靨如花,雙眸顧盼間媚態橫生,頗有幾分勾人的神氣,幾個前天也在客棧碰到他們的人,一見之下,心緒馬上都被拉回到前天的那個客棧的場景裏,空氣中也似乎還可以聞得到,那散發自她身上的淡淡花香。再看她旁的那個男的,雖然印象不是很深刻,不過好像還是這個人。
毫無例外地,每個見過她們倆的人,都只注意到那女的,至於那個男的,倒底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大概沒幾個人留心。
但衞正人此刻哪有心情再去想這些有的沒有的,相反的,對方的幫手一個一個出現,這一點讓他感到相當的驚惶與不安。他轉過頭去瞧那藍衫漢子,可恨明明就在觸手可及之處,但此刻的感覺,卻比原先不知道時還遙遠。
人説窮則變,變則通。衞正人靈機一動,心下便有了主意,大聲嚷道:“各位英雄聽了,誠如剛才萬掌門所言,這天底下的事,都抬不過一個理字。”他頓了一頓,環顧四周,冷峻的目光,在每一張臉孔上逐一掃過。莫高天對於那個光頭老兄的身分甚感興趣,但也想聽聽衞正人一路上陰陽怪氣的,還帶了一堆火藥,這葫蘆裏倒底脈些什麼藥。
那衞正人續道:“我們這裏有些人,最遠的,有打從陜北來的,昨天已經離開的唐氏兄弟;而最近的,是麒麟山的莊老爺子,現在還待在草棚裏,等着千藥門大發慈悲,幫忙他把莫名其妙中的毒給驅出體外。其實大家心裏都有着相同的疑問,但卻都不敢問。這個疑問就是,為什麼會有這麼巧的事情,所有這幾天中毒的,受傷的,剛好都在同一天來到這裏?而且為了怕大家不知道來這裏的路,那個下手的惡賊,居然還刻意留下地圖,不但附註標示,還詳加圈點説明。難道沒人要問一聲,這惡賊跟千藥門有什麼關係嗎?”
草棚中走出一個肚皮圓呼呼的矮個子中年漢子,他個頭沒有一般人來得高,嘴上叼了一根旱煙管卻比平常的長了許多,這一吸一吐間,嘴邊冒出來的白煙,幾乎都要將他的面目淹沒了。只見他又大大地呼了一口煙,説道:“衞老弟,就算你説的有理,但是千藥門確實也為大家解除了痛苦,這也是你親眼所見,不是嗎?若是你口中所説的這惡賊,真的跟千藥門有什麼關係,也很可能是對頭,故意鬧出這麼多事情來讓千藥門疲於奔命。可是這跟你現在追殺這位朋友,又有什麼關係呢?”
衞正人道:“原來是‘一針見血’曹兩全前輩,昨天未曾拜會,還請恕罪!”
曹兩全笑咪咪地道:“我本打算悄悄地來,悄悄地走,沒想到這裏聚了那麼多人。
昨天我刻意躲了起來,你也找不到我,有什麼好怪的。”
衞正人又説了幾句恭維的話,這才續道:“既然曹前輩也在這裏,那再好也沒有了。”朗聲説道:“各位英雄前輩,四天前的夜裏,敝會的裴風林裴總舵主,正好有會務要事到我家來作客。飯後喝酒閒聊,我妻子帶着兒子從後房出來,也陪着他裴伯伯一起玩耍談笑。”
他説到這裏,頓了一頓,眼眶中忽有淚水湧出。只聽得他續道:“我那兒子有五六歲了,站起身子,可有我一半高了,聰明慧黠,活潑可愛。你們不曉得,我衞某老來得子,將他瞧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可是這樣一個乖巧的孩子……
“那時我和裴總舵主都有三分醉意了,不久之後,我起身去茅房解手,走回到門外的院子時,忽然圍牆外翻進一個黑衣人,就站在我身前五六丈外的一棵樹梢上。
一開始我還以為我喝了酒,眼睛花了,但隨即確認了那是一個人,正想出言叱喝的時候,只見他把手一抬,一道銀光打進了屋子裏。屋子裏隨即傳來一聲尖叫。
“我當時大吃一驚,酒意霎時全跑了。我大喝一聲:‘是誰?好大的膽子?竟敢跑到我家來撒野?’追了出去。但那黑衣人的輕功實在在我之上,就這麼輕輕一彈,竟然倒着飄到了圍牆上。他還待在上面看着我,直到我追到圍牆下,才隨即隱沒不見。
“我一來擔心屋子裏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二來也是自忖追他不上,便轉回到屋中查看。卻萬萬沒想到,只瞧見我那可愛的兒子慘白着一張小臉,靜靜地躺在他母親的懷裏,而他的母親卻只是不停地哭泣。
“那時我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裴總舵主看我走進來,放脱了原本握住我兒子的手,跟我搖了搖頭,接着嘆了一口氣。我隱隱覺得大事不妙,但又害怕去猜測,便問妻子道:‘兒子怎麼了?’妻子嚎啕大哭,忽然對我拳打腳踢,破口大罵道:
‘都是你不好,一定是你在外頭逞兇鬥狠,惹事生非,也不知道得罪了誰,這下連累了咱們的兒子,現在咱們的兒子死了,你開心了嗎?你得意了嗎?’“不錯,我年輕的時候,喜歡逞血氣之勇,到處招惹事端。但是自從娶妻生子,這性子已改了不少,再説,在江湖中又有誰會那麼卑鄙無恥,居然會找一個小孩子報仇出氣?”
那曹兩全道:“不錯,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所謂冤有頭,債有主,遷怒無辜婦孺,實在為人所不恥,凡我江湖人士,當該同聲譴責,甚至羣起攻之。”眾人聽到這裏,都點頭稱是。
衞正人見眾人都同意,稍感欣慰,接着續道:“那時我也實在想不出,我往常所曾經得罪過的人當中,會有誰能這麼下三濫。我顫抖着雙手,抱過我那苦命的孩兒,眼淚立刻就滴了下來。裴總舵主看我悲傷難抑,忽然向我説道:‘衞兄弟,都怪老哥哥不好,不但救不了你兒子,而且還害了他。’我道:‘總舵主為了救我兒子,已經耗費了不少內力,再説這件事發生在我家,怎麼能怪你呢?’“裴總舵主這才説道:‘剛剛那暗器射來的時候,其實目標是我,那時我正坐着與你兒子玩耍,他忽然朝我懷裏衝了過來,只見白光一閃,就這樣,我躲過了一劫,卻打中了你兒子的背心。’我道:‘總舵主武功高強,若不是我兒子擋在前面,也必能輕易閃開。’裴總舵主卻搖頭道:‘那時我多喝了幾杯,直到破空聲近,我才猛然驚覺,若不是你兒子帶我受此劫難,現在躺在地上的,就是我了。’“我的妻子一聽,哭得是更大聲了。但此事原本並無第三人知道,裴總舵主對我卻毫無隱瞞,足見待我至誠,我又怎能怪罪於他,讓他如此自責?便道:‘那賊人如何得知總舵主現在小弟家中?’裴總舵主道:‘他當是一路跟蹤我而來,趁着我酒意正濃時下手。而且賢弟請看……’那時他攤開一張小紙頭,我接來看過,上面所寫的東西,與在場諸位所收到的,內容差不多一模一樣。”
在場眾人大多已猜到是這麼回事,但聽到這裏,還是有人忍不住發出“喔”地一聲輕嘆。
只聽得衞正人續道:“我看完紙片上的內容,心裏驚疑不定。裴總舵主道:
‘依這紙條上所説,似乎若是我中了這暗算,三天內趕去千藥門,還有活命的希望,只可恨這個計劃用在我身上的手段,錯用在六歲小娃兒身上,立刻就要了他的小命。
只是我想不透,這個人的暗器功夫,不論準頭力道,都是一流高手,何以搞這種把戲呢?’我道:‘這暗器不是用手丟射的。’因為我仔細回想,那黑衣人將手抬起來時的那一剎那,那一道銀光並未同步出現,所以這人應該是使用某一種工具,使得暗器可以發射出去。
“裴總舵主聽了我的説明之後,嘆道:‘若是我在那時即刻追出去,説不定可以追上他,逼他拿出解藥。’看了我兒子一眼,又道:‘不過也難説得很,那時我立刻以內功施救,仍不能延他一時半刻之命,縱使追得解藥,只怕也無用武之地。’”
眾人聽他描述自己兒子去世的景象時,每一個細節都交代得十分清楚,想來他刻骨難忘,所以如此,都不禁動容。有人在底下私語道:“難怪他一直心不在焉,到處詢問別人的遭遇,千藥門的醫術究竟如何,反而顯得漠不關心。”另有人回道:
“一個人的醫術再好,能把死人救活嗎?除非是神仙。”
衞正人説到這裏,從懷中取出一物,走到萬回春面前,説道:“在下有一樣東西,不知其名,想請萬掌門指教一二。”萬回春道:“不敢。知無不言。”衞正人伸出手掌,攤開掌心,那掌心當間是塊撕開的錦帕,帕上血跡斑斑,早已乾涸多時,皆呈褐黑色。帕中躺着一根約莫兩寸長的釘子。
萬回春愀然變色,説道:“這是……是附骨釘。”衞正人道:“原來如此,多日疑惑,今天終於得解。”接着他指着馮雲嶽,問道:“再請教萬掌門,不知令徒中了什麼毒,何以如此痛苦?”萬回春道:“他身上被人打中了附骨釘,但是附骨釘上的毒並不使人痛苦,相反的,要去除附骨釘上的毒,才是一種折磨。我剛才投了一顆鎮毒的藥物給他,他現在藥力發作,會有短暫的暈眩現象。”
衞正人道:“如果我有這附骨釘,能夠轉害他人嗎?”萬回春道:“這附骨釘兩頭平鈍,一般拋擲並不能深入肌裏,所以必須仰賴其他工具。射中標的時,釘身沒入一寸三分,直入骨頭,而外露六分,既無釘頭,又沒有針眼,所以必須以特殊鉗具取出。釘上毒物種類與劇弱,各依施毒者手段淬上,不過一般來説,這釘子以打入骨頭最能發揮,釘上毒物便多與骨頭有關。”衞正人指着那藍衫漢子道:“剛才我在草棚裏,親眼看見這位仁兄,發附骨釘打中你徒弟。雖然他極力掩飾發射手法,但是他一抬手,我便留意上了。附骨釘從他袖中射出,想來他身上必有發射的工具。我是不是誣賴他,只要搜一搜他的身上便知道了。”
眾人輕噫聲中,都道:“原來如此。”那光頭老兄道:“就算是這樣,那也不關你老兄的事吧?人家師父在這裏都不説話了,你又操個什麼心?”衞正人道:
“請問閣下尊姓大名?”眾人正想知道這個突如其來的武林高手是誰,衞正人這麼一問,正是大家想問的,都不禁側耳傾聽。
那光頭道:“我法號這個……嗯,不是,我叫焦贊。你問我姓名幹嘛?”衞正人道:“今日技不如人,不能報殺子之仇,我無話可説,但總得知道仇家姓名,再圖來日。”那光頭焦贊急道:“你兒子又不是我殺的,幹什麼找我?”衞正人道:
“那依你之見,我應該找誰去?”焦贊笑道:“你怎麼問起我來了?你不是説你兒子被人家用附骨釘弄死了,那就應該去找江湖上有誰是慣用這種暗器的,還是身上有附骨釘的人才對呀!”説着説着,竟然有些洋洋得意起來。
衞正人道:“焦贊先生認為如此,不知萬掌門、莫老前輩覺得如何?”莫高天道:“既然你的心裏已經有譜了,又何必多此一問呢?”萬回春與那藍衫漢子道:
“這位朋友,既然衞教頭説他親眼看見你傷了小徒,為了證明清白,何不捲起你的衣袖?這位朋友請放心,既然你人在我千藥門裏,只要這件事確實不關你的事,我萬某人敢拍胸脯保證你的安全。更何況這裏還有你這位武功高強的朋友,以及江湖人稱自大老人的莫高天老前輩,説什麼也不會讓人在他眼前搞鬼。”
焦贊大叫一聲,向那藍衫漢子道:“這下子全亂了,我真是看不懂。倒底是怎麼回事,兄弟你説句話吧!”後來出現的那一對男女也是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忍不住道:“師哥,這怎麼啦,萬掌門難道不知道嗎?”她師兄道:“他是告訴我,有一批江湖人士計劃羣聚千藥門,恐怕對他師門不利,所以修書通知我到這裏來,要是真發生了什麼事,也好有個照應,也沒想到事情卻是這個樣子。”
萬回春聽他們談話內容頗有可疑之處,想那焦贊是個渾人,便轉而向那對男女問道:“還沒請問兩位高姓大名?”那男子作手拱禮道:“在下呼延光,不知萬掌門在此,沒有先來拜見,還請恕罪。”萬回春見他多禮,吃了一驚,又聽他自報呼延複姓,這天底下會武功,又姓呼延的,倒不多見,馬上想起一個人,説道:“呼延兄弟可是真定駱家門下?”
呼延光道:“稱我兄弟可不敢當,小侄確實是拜在駱老英雄門下學藝,我旁邊這一位,便是我師父的掌上明珠,也是我的師妹……”那女子笑吟吟地搶上一句,説道:“我叫春泥,與萬掌門一樣,名字當中都有個‘春’字。不一樣的是,萬掌門可是着手成春的春,而我呢,只不過是春夏秋冬的春,普普通通的春。嘻嘻,萬掌門,前天在客棧裏,你可把我們都騙了,還聽説自己的醫術高明,要來求自己給侄子治病,這會兒,你究竟是答應了沒有?”説完,抿嘴一笑。
那萬回春訕訕一笑,道:“姑娘取笑了。”隨即正色道:“剛才聽呼延兄弟所言,兩位竟是受人所託前來,不知受何人所託?又是為了何事?還請相告。”呼延光一愣,轉頭過去看藍衫漢子。
他這麼一看,萬回春也禁不住轉頭去看,然後是駱春泥,接着焦贊、莫高天,最後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幾乎全集中在這藍衫漢子身上。
時間彷彿也暫停在這個人身上。萬回春看着他的背影,越看越覺得熟悉,好像才在哪裏見過一樣。
忽然間,藍衫漢子打破了所有沉寂,忽然仰天哈哈狂笑起來,萬回春的心也跟着狂跳起來。
狂笑聲中,藍衫漢子回過頭來,伸手除去嘴上的假髭,假須,以及用膠水沾在臉上的一些,用麪粉混和成的東西。焦贊説道:“對啊,都弄掉了吧,裝神弄鬼的幹什麼。”
只見那藍衫漢子拍拍雙掌,抖了抖落身上的灰塵,説道:“焦大哥,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呼延兄,駱家妹子,多謝你們趕來。”最後才轉過頭去與萬回春道:
“爹,你回來啦!”原來這人便是萬小丹。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除了湯光亭與少數幾個人之外,都吃了一驚。衞正人更是臉色大變,驚疑不定。
萬回春臉色由喜轉怒,説道:“看你把千藥門搞成什麼樣子了?為什麼用附骨釘打你師弟?你梅師妹呢?”萬小丹怏怏不快,説道:“你我父子久別重逢,一開口説不到三句話,你就提到梅師妹,爹,你就不能公平一點嗎?”萬回春道:“你要是有你師妹的一半的用心,一半的功夫,我還會捨去自己的親生兒子,去巴望一個外人嗎?到現在你還是這樣糊里糊塗,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你還有沒有一點出息?
別顧左右言他,先回答我的話,為什麼用附骨釘打你師弟?”
萬小丹兩眼睜睜地望着父親,忽然間,他下了一個決心,他決心要豁出去了。
原來萬回春對待自己的獨生愛子萬小丹,可以説是非常嚴厲,但是對待外人,他反而十分寬厚,正是所謂“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典型。所以萬小丹常常覺得,父親在外面老是悶着頭吃虧,總是給別人吃得死死的回來。而偏偏這樣的別腳父親,對於自己又特別苛刻,讓萬小丹覺得自己是吃了雙重虧。他也懷疑正是父親的這種性格,才讓千藥門長久以來,雖然普遍獲得武林同道的尊重,卻始終無法真正提升地位的最大原因。
所以這一次他和馮雲嶽要對付梅映雪,也是趁着萬回春出遠門的日子,才敢下手。只是想不到半途殺出了個湯光亭,將整個計劃都給破壞了,而梅映雪居然也就這麼消失得無影無蹤。
本來事情若得以成功,萬小丹如願找到了千藥門的不傳之秘,縱使因此而殺害了梅映雪,將功折罪,千藥門從此揚眉吐氣,説不定還是功勞大得多了。但如今既然功虧一簣,梅映雪更成了萬小丹的背中芒刺,急欲除之而後快,而且得要在萬回春回來之前。但是梅映雪始終不出現,他們也無從下手。
於是他們師兄弟兩個,想出了用不尋常的求醫者,去迫使梅映雪出面的主意,就是利用了梅映雪對於醫道得熱愛,以及對千藥門的感情。在這個計劃中,原本來求醫者的來頭越大,梅映雪就越不能避不見面,但這其中的難處,是來頭越大者,通常武功就越好,萬一失手可就慘了。所以後來才決定以量取勝,在有把握的能力範圍內,先設計好時間,就路程遠近挑選了一些江湖幫會,對手要是武功弱一點的,就出手打傷,對手武功強一點的,就下藥毒害,一但得手,再留下事先預備好的紙箋,指導求醫。
兩人分頭進行,事情也還算順利,河朔刀槍會的總舵主武功不俗,萬小丹原來的名單中本來並沒有包括他在內,卻因事有湊巧,那日萬小丹已經連夜要趕回去佈置,路上碰巧遇到了裴風林,見他行色匆匆,便跟了過去。原以為會有大事要發生,不料卻瞧見他與衞正人喝得醉醺醺的。
萬小丹直覺有機可乘,找到身上有什麼便用什麼,結果一個小孩子突然跑過來,萬小丹收勢不及,無端地打死了一個小孩。終於也種下了一個不可收拾的敗因。
那衞正人平日做人最難忍的就是一口氣,如今一心為報殺子之仇,甚至帶了火藥,做那玉石俱焚的最壞打算。更何況他早知兇手必與千藥門脱不了干係,而千藥門在武林中多是朋友,少有敵人,自己與之為敵,只怕是勢單力薄,凶多吉少。而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他原以為眾人之中,總有幾個會與自己的遭遇相仿的,但幾番詢問,居然只有自己的兒子成了這一場鬧劇的犧牲品。
所以一進谷里,便早已吩咐從人,各攜火藥,自擇要衝掩埋佈置,沒想到這些人一去不回,連個消息也無。箇中原因為何,衞正人已在萬回春表明身分時恍然大悟:那萬回春在客棧中隱瞞身分,自己帶火藥的事,他早已知悉,入谷當天,他有一整天不見人影,現在想來,只怕便是在對付那些佈置火藥的人。
衞正人越想越不是滋味,尤其看到萬回春父子骨肉重逢,一搭一唱,心中一股莫名之火逐漸燃起。在他眼中,萬回春父子的臉孔正不斷地扭曲,變形,宛如兩隻猙獰的怪物。
只聽得萬小丹開口説道:“雲嶽從小就怕你,我怕他一看到是你,打幾個哆嗦,就口無遮攔,什麼事都講出來了,因此才發釘打他。”萬回春怒道:“你連自己的師兄弟都下得了手,你還算是人嗎?”
他人雖在盛怒之下,但腦袋仍十分清楚,霎時間在心裏轉過了好幾個念頭:
“他身上既然有附骨釘,那衞正人的兒子,説不定真是他弄死的。本來這件事若無其他人知道,也不算難辦,但我要是在這裏把他逼急了,他當眾脱口承認,那就不容易善了了。”轉問道:“那你梅師妹呢?”
萬小丹恨恨地道:“梅師妹她武功比我高強,我能拿她怎麼樣?只不過他既然身為本派弟子,手中握有本派之秘,就應該交出來,交由本派掌門處置,沒想到她不但據為私有,還勾結外人……”説着瞪了湯光亭一眼,續道:“在那山洞中練那不知羞恥的……”湯光亭大聲道:“你胡説八道!你那天和馮雲嶽鬼鬼祟祟的躲在小屋子裏,商量要怎麼對付梅姑娘……你還用活人試毒藥,殺了半個村子的人,你……
你不是好人,你……你還殺了阿蕊姑娘……”
湯光亭急於想一股腦地,將萬小丹的各項惡行説出來,好讓眾人對他所説的話,在可信度上大打折扣,免得梅映雪的名譽受損。那萬回春聽他忽然胡説八道起來,不禁又驚又怒,心道:“你這小子果然有事瞞着我。”不願讓他出言干擾,右手一抬,説道:“閉嘴!”正欲用勁,忽然面前一股掌風襲來,連忙揮袖一擋,才將來勢抵去。但如此一來,攻勢受挫,心中難免一沮,眼見莫高天臉上似笑非笑,怒道:
“莫兄,這可是我的家務事。”
莫高天道:“就許你兒子説話,不准我徒兒開口?有種的話,何不聽讓他們兩個對質,把話説完?”那萬回春尚未答話,萬小丹已然接口道:“好,就讓我先來問他。”
那時湯光亭仍在萬回春的掌握中,萬小丹正好放大了膽子,趁勢而為,走近湯光亭身邊,看着他説道:“你説我胡説八道,好,那麼我們就來看看誰不敢説真話。”
湯光亭在叱喝他胡説的時候,本來還有些害怕,可是這時看見他如此蠻橫的嘴臉時,把心一橫,反倒不怕了,説道:“你要我説真話,你就死定了!”萬小丹道:“哦,是嗎?”
萬小丹向後退了幾步站定,説道:“那麼請你告訴我,我和我梅師妹的武功,究竟誰強?”湯光亭道:“那還用説,你若打得過她,還需要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嗎?”
萬小丹道:“你倒挺會説話的嘛。那你説説看,我如何個卑鄙法?我在她背後放暗器打她?還是找人埋伏,挖陷阱突擊她?啊,對了,我想起來了,那時你出來英雄救美,可相當的了不起呢。可是那梅師妹不是武功高強嗎?為什麼需要你救她呢?”
口氣一轉,説道:“那是因為她根本不敢出手,因為你們這一對狗男女,在那山洞之中,赤身……”
湯光亭大叫:“你別胡説八道,梅姑娘自在練她的武功,我是不小心闖進去的。”
萬小丹亦大聲道:“那麼阿蕊是你殺的囉?要不然人家在練功的地方,你怎麼能隨隨便便就闖進去?説!那阿蕊是不是在替你們這一對狗男女把風,好讓你們在那裏,練那不知羞恥的陰陽……”忽然啪地一聲,萬小丹只覺右臂一痛,不知給什麼東西打中了。原本依他的武功,不應該毫無警覺,只是他説到激動之處,竟全無防備,連想閃的念頭都沒有,就中了暗算。
萬回春見自己的兒子有些不對勁,問道:“小丹,你沒事吧?”萬小丹低頭看自己的右臂,不覺一陣涼意通過他的背脊,大叫一聲:“是附骨釘。”他想這人發釘傷人,居然連自己父親都沒瞧見,不由得害怕起來,連忙退回萬回春的身邊,一邊向着前方喊道:“是什麼人居然暗箭傷人,躲躲藏藏的不是英雄好漢,給我出來!”
最後看着莫高天,懷疑是他搞的鬼。
莫高天道:“小子,你看着我幹什麼?我若是要殺你,用不着暗器,更不會用了暗器,還讓對方留着小命這樣瞧着我。”
萬回春父子深知他説得有理,只聽得前方的一棵大樹上,傳出女人的聲音,説道:“萬師兄,你要對質,應當找我才是。師父,我這一枚釘子不是附骨釘,是華嚴派的無妄針,師兄看成了附骨釘,也許是他做賊心虛吧。針上無毒,不用忙了!”
説罷,衝出樹頭,凌空騰起,接着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眾人見這女子容貌秀麗,清新脱俗,再加上他從天而降,宛如九天仙女下凡,不覺得呆了,都沒人去想她為何會突然出現,還是她在這樹上究竟躲了多久,只聽得湯光亭大叫:“阿雪?你……你醒了?趕快來救我!”
那女子果然便是梅映雪。只見她款款走近,説道:“師父,這事與他無關,放了他吧!”
萬回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説道:“你果然認識他,你們兩個……”梅映雪道:“師父明鑑,事情絕對不是像萬師兄所講的那樣……”
那萬小丹又羞又怒,指着梅映雪説道:“這件事情是我親眼所見,馮師弟也是人證,你還有什麼話可説?我千藥門百年清譽,豈能容你們兩個恣意破壞,你也許可以殺了我滅口,但是卻無法掩飾你做這敗壞德性的醜事。”梅映雪冷冷地道:
“萬師兄,我知道你為了逼我交出九轉易筋方,對我極盡污衊醜化,這是你對我的誤會,我也不來怪你。可是你居然為了這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傷害了這麼多人,你難道不會感到良心不安嗎?”
萬小丹道:“你不必岔開話題,要像你這樣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我父親為人寬厚,你卻當他是傻子,騙得他團團轉。他這麼大年紀了,還得千里跋涉,到處蒐羅天下奇珍藥材,想破腦袋要去配出一付,你就藏在衣袋裏的九轉易筋方。我可不是傻瓜,就像你剛剛髮針打我的這一門功夫,我可不會,我父親也不會,這還不夠明顯嗎?但是我父親他就是不相信,他不相信你會偷藏本門之秘。梅姑娘,算我求求你,你可憐可憐他,不要再騙他了好嗎?”
萬回春臉色難看至極,直説:“小丹,不要再説了。”萬小丹充耳不聞。
梅映雪見如此下去,萬回春就算再信任自己,但疏不間親,終竟難免會對自己動疑,於是便道:“不管你們是信也好,不信也好,總而言之,你們要的東西,我根本沒有,也從來沒看過。我若真想殺你滅口,剛才就能讓你去見閻王了,怎還能讓你在這裏説嘴?我無非是看在同門的情分上,不過你們既然這麼懷疑我,我再待着也沒什麼意思了,我從哪裏來,便從哪裏去,從今而後,再無瓜葛,阿蕊的死,我也不想再追究了。只求你們放了湯哥,他身子不舒服,別這麼折騰他。”見萬回春父子毫無動靜,便接着説道:“還是你們也想留下我?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動手吧!”
那萬小丹不知哪裏來的一股怒火上升,忽然大喝道:“那我就先解決了這個小子再説!”雙手一攤,使了一招“雙風貫耳”,左右兩拳,分往湯光亭兩邊太陽穴擊去。
原來那萬小丹對這位師妹傾慕已久,卻始終得不到青睞,雖説他急欲光大千藥門一派,而不得不往梅映雪身上探查九轉易筋之秘,但既無著落,也沒有必要就此反目,追根究底,由愛生恨,才是萬小丹心結之所在。
此時聽她口稱湯光亭為“湯哥”,關懷之情,溢於言表,不由妒火中燒。再加上當日他親眼所見兩人裸體共浴的景況,一時新仇舊恨,齊上心頭,對眼前這位毛頭小子,實在有着説不出的厭惡,只想一舉除掉,永遠都不想再看到他。
但他不知整個情況表面上看來似乎頗為和緩,其實外弛內張,牽一髮而動全身。
那梅映雪知他會有這一手,早已全神貫注,見他上臂一抬,便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右手一揮,一條長長的黑索便往他手上套去,長索抖動,叮叮有聲。
只聽得“嘿嘿”兩聲,莫高天也同時搶了上來,原來梅映雪這一招對付萬小丹的雙手,原是十分對症,但是莫高天同時考慮到了萬回春就在旁邊,一舉手就能要了湯光亭的小命,所以他伸手一抓,卻是往萬小丹右肩抓落。萬回春驚惶之下無暇他顧,雙掌一推,同時迎了上去。
那湯光亭見梅映雪的墨索鐵煉纏住了萬小丹,而莫高天的掌風也罩住了萬回春,正是機不可失,一個轉身就跑,心想只要自己不在對方的掌握當中,梅映雪心無旁鶩,縱使不敵,也一定能夠全身而退,他只要先躲起來,再到谷外慢慢去尋她也不遲。但他不知自己受制的穴道未解,才跑出幾步,腳下血脈凝滯,摔了一跤,一時掙扎不起。楊景修見狀,正欲趕上幫忙,驀地眼前一花,卻是永清伸臂攔住了去路,一邊冷笑道:“想逃?先問問道爺吧!”
楊景修道:“我向來喜歡上哪兒,便上哪兒去,從不愛問人。”回頭便往草棚裏頭鑽,一清、松清相互吆喝一聲,分往左右包抄過去。
卻説那湯光亭摔了個狗吃屎,偏偏雙腳這時又不聽使喚,幾番掙扎,總是爬不起來。忽見一雙熟悉的雙手伸了過來,湯光亭伸手攀住,勉強站直了身子,説了聲:
“林妹妹,謝謝你。”
那人確是林藍瓶,但見她神色古怪,扶着湯光亭走到一旁,便即停下腳步。湯光亭道:“這裏危險,我們還是走遠一點吧。”
林藍瓶不為所動,只道:“我問你,剛剛他們所説的話,都是……都是真的嗎?”
湯光亭被問得莫名其妙,道:“什麼?他們説什麼話?”林藍瓶忽然滿臉通紅,嬌叱道:“你別裝蒜,就是……就是説,説你和梅姑娘的事情,你們兩個,你們兩個是不是……”
湯光亭被她搞得有些哭笑不得,説道:“我還以為是什麼事情這麼重要,那是萬小丹亂講的,那天晚上我是跟阿雪在一起,可是我們兩個可沒怎麼樣……”林藍瓶怒氣上衝,道:“難怪前幾天一聽説要回到這裏來,一路上你就怪里怪氣的,昨天夜裏還失蹤了一整個晚上,我還為你擔心,想説你身子不舒服,也不曉得是不是突然發病了……”她越説越傷心,眼淚突然掉了下來。湯光亭一時無法會意,只怔怔地看着她。只見她接着大發嬌嗔,叱道:“你……你不,不是好人,我討厭你,你……你去死好了!”説着右腳一抬,正好踢在湯光亭的膝蓋彎裏,湯光亭“哎喲”
一聲,摔倒在地。
那林延秀一直跟在自己妹妹的背後,見她掩面而走,也終於隱約瞭解到了,原來妹妹這些日子以來的江湖歷練,不但讓她變得懂事成熟許多,卻也連帶地讓人悄悄地打開了心房而不自知。林延秀不願此刻的妹妹,從此就陷入男女情愛的泥沼裏而不能自拔,連忙攔住,開口安慰道:“你我兄妹好不容易重逢,我們這就出谷去,找個地方跟宋先生好好慶祝慶祝,何必為了一個小毛賊大動肝火,大煞風景呢?像這種人,不救也罷。”
林藍瓶眼眶兀自掛着淚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嬌叱道:“關你什麼事?我就偏要救他,等到救他出谷之後,再想辦法慢慢折磨他。”一回頭,卻見湯廣成已將湯光亭背起,其餘眾人站在湯廣成身後,臉上似笑非笑,連宋鎮山都是一般神氣。
林藍瓶臉上一紅,心想:“剛剛説要折磨湯光亭的話,可叫他父親聽去了,這可多尷尬。”老羞成怒,道:“你們看什麼看?還好你們背得快,否則本姑娘説到做到,絕不輕饒。”那林延秀也想,剛剛説湯光亭是小毛賊的話,正是這些人的忌諱,不曉得給他們聽到沒有,神情亦頗不自在。
湯廣成哈哈一笑,道:“小犬頑劣,得罪了姑娘,絕對不能就這樣算了。你放心,等到他傷好了,我第一個打他給你出氣,如何?哈哈哈!”林藍瓶可不領情,道:“你打他就打他,又笑什麼笑?”湯廣成正色道:“不笑,不笑,大家都不許笑。”
湯光亭在背後道:“爹,我們還是快走吧,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湯廣成道:
“正是。”吩咐眾人掉轉回頭,循着原路出谷。才走沒幾步,迎面兩人攔住去路,湯廣成見前面的人停了下來,拉開嗓門喊道:“前面的朋友,煩請讓路一讓。”
只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説道:“哎喲,這可對不住了,大家夥兒都能走,唯獨這位叫湯光亭小兄弟,此刻還不能離開。”湯廣成將湯光亭放下,叫山豬幫着扶了,穿過眾人走到前面一看,原來是那對真定駱家的師兄妹倆。當即拱手道:“不知小犬如何得罪了兩位,還請示下。”
那呼延光道:“他沒有得罪我們,只是這整件事情在還沒有水落石出之前,湯光亭不宜離開。”駱春泥在一旁幫着道:“是啊,你看,大家都還在為這件事情打得正熱鬧呢,他怎麼能像個沒事人一樣跑掉呢?湯光亭,你張大眼睛看看,你那梅姑娘以一敵二,處處捱打,就快要輸啦,你居然這麼貪生怕死,想一走了之,那不是個負心漢嗎?我可真為梅姑娘感到不值哦!”
那湯光亭本覺梅映雪武功高強,定能脱險,這時聽了駱春泥的話,不覺內心震動,跟着山豬道:“扶我去看看!”走到人前一看,原來焦贊見莫高天武功非同小可,萬回春萬不是敵手,便加入戰團,結果演變成萬回春父子合攻梅映雪,焦贊單挑莫高天的局面。
而呼延光與駱春泥見焦贊武藝不凡,一時不會便敗,便前來圍住湯光亭。因為再怎麼説,自己畢竟是被邀請前來幫忙的,事情縱使古怪,總也得顧及主人的面子。
那湯光亭可是重要關係人,如果讓他先跑了,那今天的一團混亂,可就是日後武林中流傳的笑話一個了。
那湯光亭見梅映雪雖然是以雙拳敵四手,不過並未像駱春泥所説的那樣處於劣勢。但是關心則亂,他只怕時候一長,説不定會有什麼閃失,便道:“爹,你派個人幫幫梅姑娘好不好?”湯廣成頗為為難,説道:“孩子,那可是千藥門裏的家務事。”湯光亭道:“可是……”湯廣成道:“沒什麼好可是的了。兩位朋友,麻煩請讓一讓,若再不讓開,那我們只好用闖的了!”
呼延光道:“不用客氣,若是讓你們闖過去了,也只怪我自己學藝不精。不知想過在下這一關的,除了這幾位朋友之外,也包括長劍門的宋大俠嗎?”
那湯廣成是湯光亭的父親,隨行的跑馬寨眾人是湯廣成的下屬,都勉強還扯上一點關係,但林延秀與林藍瓶卻是與這事一點關係也沒有,宋鎮山更是八竿子打不着。湯廣成知道呼延光的心意,原本能拖宋鎮山下水是最好,但對方既然這麼説了,倒也讓他一時豪氣干雲起來,脱口説道:“這不關宋大俠的事。還有,林公子、林姑娘也都請讓開,有誰想留下我兒子,得先問問他老子。”
呼延光大叫一聲:“好!”轉向宋鎮山道:“宋大俠也是這個意思嗎?”不得到他的親口允諾,以他的武功,中途插起手來,事情卻也難辦。
宋鎮山道:“這事只關湯光亭一人,若是呼延兄答應不為難其他人,在下願意袖手旁觀。”呼延光道:“好,宋大俠快人快語,一句話,在下一力承擔。”
湯廣成心中不悦,想道:“哼,你説這話,就算準了我們一定會輸。”怫然道:
“廢話少説,接招吧!”他這一句話有如下達指令,十幾個人同時一擁而上。驀地一條人影從他身邊竄出,直奔駱春泥而去,湯廣成一瞧,卻是林藍瓶。原來林藍瓶對於駱春泥的忸怩作態早已看不順眼,此刻又正值她心情欠佳,情感低潮之際,耳聽駱春泥不斷鼓勵湯光亭留下來陪梅映雪,她那在家裏時所養成的執拗脾氣一下子爆發出來,挺劍便往駱春泥刺去。林延秀為照顧妹妹,也只好加入戰圈,在一旁護着。
數招一過,呼延光與駱春泥的武功雖然不弱,但一人得應付七八個人,也是讓人吃不消。尤其那駱春泥女子力氣較弱,時候一長,不免顯得有些手忙腳亂,便道:
“既然各位這麼看得起小妹,小妹若不全力奉陪,豈不是瞧不起各位?我可要動兵刃了,諸位小心!”雙手一分,連退數步,從背囊中抓出一把黑黝黝的事物。那林藍瓶想起曾在客棧中看過她逞威,急忙大喊:“大家小心!”
叫聲未歇,慘呼即起,只聽得身旁“哎喲、媽呀、賊婆娘”之叫罵聲連連,接着紛紛滾倒在地。林藍瓶滾倒一邊,這才仔細瞧清楚,原來駱春泥手上拿的是一把弓弩,只是這弓弩設計巧妙,竟能不斷射出箭來。而且想來駱春泥在這弓弩上下了不少功夫,幾乎是瞄準哪裏就能射中哪裏,這會兒大家距離又近除了林藍瓶外,沒有人來得及防備,簡直跟射靶沒什麼兩樣。
便只這麼一下子,情勢登時改觀,轉眼間駱春泥連傷九人,其中有兩個人原本是圍住呼延光的,驚見同伴受傷,沒搞清楚狀況便跑來救援,同樣中箭倒地。
如此一來,駱春泥除了林藍瓶與林延秀兩人未傷之外,已盡數將圍困她的人料理了。湯廣成又驚又怒,雖然對於他的弩箭也頗為忌憚,但是兄弟們一個一個倒下,自己總不能老是縮在後面,一聲低吼,猱身而上。
駱春泥見他來勢洶洶,閃身躲到呼延光背後,説道:“師哥,我已經連發九箭了。”呼延光道:“好!”一手從背上解下箭囊,丟給駱春泥,一手從腰間抽出一條長鞭,唰地一聲,卷向湯廣成。湯廣成暗道:“原來你用的是長鞭。”低頭一讓,滾了開去。
原來駱春泥的父親駱養韜,是武林的一個奇異人士,他除了有着一身怪異的武功,叫人摸不着頭腦之外,令他終能打響真定駱家名號的,還是他那突發奇想的頭腦,配合著一雙巧奪天工之手,造就了他這位擅長設計打造各種奇怪兵器的怪才。
一般説來,武功高強之正派人士,是不需要,甚至是不屑使用特別打造的怪異兵器。因為所有自詡正派之人,都不肯讓人説他占人兵器上的便宜,其中又尤其指暗器而言。但是一般武藝平平的,可就不一定這樣想了,且看那兵器譜上,最粗略的還能分上十八般,原本就是有各取所需,各有所長的意思,為何不能有第十九般,二十般兵器呢?再説,擁有一樣稱手的兵器,往往能給武藝加分,所以知其名者趨之若鶩,真定駱家的名聲,也因之不脛而走,黑白兩道都有所聞。
駱春泥所用的弓弩也是他父親為她精心打造的,有個名堂叫“九連弩”,意思是説,只要拉過弩上弓弦,扣上括機,裝填上夠數量的箭,一次最多可以連射九發,所以叫九連弩,是非常適合女子的兵器。但箭雖九連,亦有盡時,此刻她呼喊一聲,呼延光便明其意,因為他體貼駱春泥,所以箭囊一路上皆是由他幫忙揹着,此刻臨敵,這才解下來。
那林藍瓶此刻也瞧出駱春泥必須重填箭枝,才能再度發箭,趁此空隙,正是搶攻良機。一念即此,馬上提劍竄出,迎面便是一招“花開並蒂”,駱春泥道:“林姑娘這一劍俊得很吶!”並不接招,反向呼延光身後躲去。原來只要駱春泥弩上弓箭一射完,便由呼延光負責掩護,直到駱春泥再度準備好為止,這一套早是師兄妹倆練得熟了,林藍瓶急切之間,如何攻得進去?
林藍瓶眼見時機將過,連變了幾招都被呼延光的長鞭彈了回來,正自焦躁難安,忽聽得宋鎮山説道:“藍瓶,目送鴻歸。延秀,白鶴亮翅!”説的正是長劍門的劍法劍招名目,那林藍瓶一身功夫為宋鎮山所授,當下想也不想,依言而為,果見這一劍刺去,原本駱春泥還要往後退去,林延秀卻在此時一劍揮來,駱春泥反而往前踏了一步。
宋鎮山道:“可惜,延秀,你這一劍揮得太急,白鶴亮翅,只是展翅,意重優雅,像你這般用勁,倒像只水鴨。……藍瓶,萬壑聽松。延秀,手揮五絃!”駱春泥見這兩招表裏配合,妙到毫顛,不由得吃了一驚,不得已,又往前踏出一步。
此時林藍瓶知道宋鎮山是出言幫忙,當下再無懷疑,只消宋鎮山説出一個開頭字,手中劍招馬上更動。那林藍瓶與林延秀接受宋鎮山兩三年指導,根基頗為紮實,最欠缺的只是臨敵經驗。雖然兩個人加起來,仍不是駱春泥的對手,但是逼得她再無法準備弓箭,卻是綽綽有餘。
那駱春泥瞧出端倪,與宋鎮山挖苦調笑道:“哎喲,宋大俠,好個袖手旁觀呀!”
宋鎮山道:“兩個小孩學了幾年功夫,不成氣候,正好與名家討教討教,也好有個長進。”
駱春泥道:“討教不敢當,另擇時日切磋切磋吧,今天少陪了。宋大俠,長劍門劍法固然精妙,但是你恐怕打錯了算盤。”宋鎮山見她進退趨避之間仍有餘裕分心説話,對駱家的東西倒是多了幾分佩服,便問道:“什麼?”駱春泥道:“我這九連弩雖然可以連發九箭,但是卻不一定得裝填完九箭才能發動。”説完,抬起九連弩瞄向林延秀。
宋鎮山大吃一驚,忙道:“延秀,仙人指路。藍瓶,滴水不……”話沒説完,心裏大叫:“糟糕!”原來他見情況危急,脱口而出的兩招竟是未曾教過林家兄妹的上段招數。那林延秀本來照着宋鎮山的指示出招,招招無往不利,這時忽然聽到一招未曾學過的招式,竟不自覺地一愣,不知如何是好。只聽得“颼”地一聲,飛箭掠過他的左側邊,打中了一名跑馬寨的幫眾。
駱春泥一箭既出,第二第三箭便接連着射出,全都打向圍着呼延光的人。原來那駱春泥不知這對兄妹什麼來頭,不想因此無端得罪長劍門,只想儘速擒住湯光亭,免得橫生枝節,於是對林延秀與林藍瓶便手下留情。
那宋鎮山見狀,知道只要自己不再於一旁提播,駱春泥便不會為難林延秀兄妹倆,也就不再開口。林家兄妹少了宋鎮山的指點,對駱春泥的戒慎之心升高,左閃右躲,自是遮攔多,進攻少了。
只見駱春泥依然箭無虛發,傾刻間又撂倒了三人。那呼延光的武功本就較眾人為高,此消彼長,只見山豬、刀疤老三,一個一箇中鞭躺下,而林藍瓶反因被駱春泥隔開,與湯光亭遙遙相對,眼看接着恐怕就輪到他了,卻只有乾着急的份,不由得心浮氣躁起來,劍法上的破綻也越來越多。
駱春泥見林藍瓶不顧危險,仍是一個勁兒的躍躍欲試的模樣,忽然覺得她十分可愛,説道:“林姑娘不必擔心,我們只是想叫湯公子先別急着走,這其中的前因後果,大家解釋解釋,説不定是誤會一場呢,到時大家化干戈為玉帛,豈不是挺好的。”林藍瓶怒道:“誰要跟你化干戈為玉帛。”手上也沒閒着,説着説着一劍刺去。駱春泥笑道:“哎喲,我跟你也無冤無仇,何必拼命呢?”左閃右躲,一連退了幾步。林藍瓶瞧出便宜,緊咬着絲毫不放鬆,忽然一條黑影在她面前“霹啪”一聲,打了一個霹靂,林藍瓶一驚,連忙停步,定睛一瞧,原來呼延光不知何時已經拿住了湯光亭。
駱春泥笑道:“姑娘,這下總該住手了吧?”林藍瓶只見湯廣成遠遠地站在一旁,左手撫胸,不住大口喘氣,其餘眾人或坐或躺,他們有的是中了駱春泥的弩箭,雖然都不是傷在要害,但箭勢強勁,傷口都很深,沒有一個人敢冒險拔箭出來;有的是被呼延光打傷,傷勢説重嘛,又死不了,説輕嘛,想要再打的,都疼得抬不起手腳。
那林延秀原本就覺得不值為湯光亭做出太大的犧牲,甚至有一點想藉此將妹妹從湯光亭的身邊拉回來的意思,見狀如此,便去拉住林藍瓶,道:“好了,我們已經盡力了。”林藍瓶心煩意亂,頂了一句:“哥,你……你不懂的啦!”與那駱春泥道:“喂!你剛剛説只是要他解釋誤會,不會傷害他,是……是真的還是假的?”
駱春泥剛剛那樣説,其實不過是想安慰林藍瓶,一時興起便脱口而出的緩兵之計,她又不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又如何擔保湯光亭的安全?此時聽林藍瓶重提此事,心裏不由打了一個突,支吾説道:“是啊,你想,這湯光亭多大年紀,能有多大本事惹出什麼事來?我看多半是個誤會。”
林藍瓶道:“既然你們對他也沒惡意,那麼我跟過去看看,成嗎?”呼延光忙道:“師妹,這……”駱春泥搶在前頭,道:“當然可以。”回過頭道:“這幾位朋友,若是沒什麼不方便,想要跟過來的,儘管自便,不必客氣。”
但除了湯廣成還有少數幾個沒吃過她的虧的之外,其餘眾人均想:“剛剛才被你暗算,誰曉得你會安什麼心?”有的更在心裏“直娘賊”地罵了起來。
忽然間“轟然”一聲巨響,有如晴天霹靂,震得地面都隱隱晃動。所有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湯廣成臉色大變,皺眉道:“是……是火藥……”
呼延光大驚失色,聽那聲音,正是從不藥亭前那個方向傳來,押着湯光亭,大喊一聲:“走!”挾着湯光亭急奔而去。駱春泥從未見過他神情如此凝重,倒是頭一次一句話也沒説,就跟了上去。那湯廣成、宋鎮山知道事態嚴重,更是二話不説,隨後追上,至於林藍瓶今天不知為何特別想跟着湯光亭,那是不用説了,只是林延秀心中可是有千百個不願意,最後還是無奈地跟上。
幾個人先後來到了草棚前的空地上,只見一陣陣煙霧嫋嫋飄來,瀰漫着一股濃濃的刺鼻煙硝味。
現場早已是人馬雜沓,亂成一團,驚惶失措的人,像一隻只的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跑亂闖。煙霧中一道人影向林藍瓶這邊跑了過來,林藍瓶讓出他是毛天祚,連忙伸手攔住他,道:“毛叔叔,這裏發生什麼事了?”
那毛天祚被煙嗆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好不容易瞧出是林藍瓶,便道:“趕快走吧!他媽的衞正人沒江湖道義,要引爆火藥也不通知一聲,害得我……咳,咳,他媽的,我早知道這姓衞的不安好心,這一筆帳,我非得上河朔刀槍會去算一算不可!”
呼延光搶着問道:“那萬掌門,還有剛剛在這裏的其他人呢?”
毛天祚道:“你説他們啊?那個梅姑娘雖然説要和千藥門一刀兩斷,但是畢竟還是不敢傷害他的掌門師父。咦?不過這説也奇怪,怎麼師父會打不過徒弟?反正就是那個梅姑娘看你們都走了,也想要抽身,但是萬掌門他們父子兩個硬是纏上了,打得不幹不脆,拖泥帶水,實在沒什麼看頭。欸,不過那個莫高天可就厲害了,之前沒看他出手,外表倒也看不出來,原本我看那個焦贊打衞正人時那麼多威風,還以為他有多行,結果那個莫高天一掌一掌地朝他推過去,不要説壓着他喘不過氣來,連我們在一旁看的人,都有一點受不了。兩個人越打越起勁,嫌這裏人多不夠寬敞,邊打邊往前面的林子去了。”
呼延光耐着性子聽他叨叨絮絮地講完一堆,還是沒聽到他提到萬小丹,便道:
“因為你們大家都受不了,所以就都走了?”毛天祚道:“走?要上哪兒去?我們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還有人身上劇毒未解,等着我們拿解藥回去呢!”呼延光道:
“拿解藥?你這麼説話,好似是千藥門欠你們的一般,忒也無禮。”毛天祚“哼”
地一聲,説道:“萬掌門是沒欠我們,不過這毒是他兒子下的,兒子如果不還,還不是得找他老子……”呼延光一聲抵吼,怒道:“你説什麼?”
那呼延光是鮮卑人,身材比尋常漢人來得高大,五官也特別突出。尤其眼眸深遂,橫眉如刀,一發起怒來,不由自主的低吼,便有如一頭兇性大發的野狼。那毛天祚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怒氣給嚇了一跳,但隨即恢復平靜,反唇相譏道:“你兇我做什麼?那梅姑娘逼着他,讓他在所有人面前承認了,還假得了?這可不是我毛天祚一個人在搬弄是非,要不然這個姓衞的王八蛋,會他媽的不顧義氣點火藥?他是知道憑他的武功報不了仇,引爆火藥想同歸於盡吶!這裏所有人都看到了,有……
有辦法的話,就殺了所有的人,你這麼兇瞪着我,是想吃了我嗎?”他説道最後一句“是想吃了我嗎?”忽然心裏打了一個突,心想:“這蠻子説不定真的吃過人,我這句話可説得太快了。”不由得打了幾個寒噤。
駱春泥見呼延光眼神頗有異樣,伸手摟住他的左膀,細聲道:“你那萬兄弟有他父親在身邊,用不着我們擔心。”那呼延光不知聽進去了沒,仍續問道:“那他們父子倆上哪去了?”口氣已不若剛才嚴峻。
毛天祚道:“現在不想死的人也都在找他們……”忽然又是一聲“轟隆”巨響,千藥門的幾幢木造屋舍相繼燃燒起來,火舌噴上半空中,一時有四五丈高,千藥門弟子呼喊奔走,偶爾夾雜着幾聲哀嚎驚叫。毛天祚忽然大罵:“他媽的衞正人亂七八糟,搞得現在找不到萬回春是死,要找也是死。”他忿恨難平,與呼延光説道:
“你們兩個既然是那萬小丹的朋友,真要幫他忙的話,就趕緊將他找出來,否則要是因為這樣而延誤救援,不管死傷幾條人命,只怕通通都要算在千藥門身上了!”
駱春泥道:“這不是蠻不講理嗎?要不是那個衞教頭來這麼一手,萬掌門早把大家都治好了。”毛天祚正色道:“第一,今天要不是衞正人,大家夥兒還搞不清楚,原來是千藥門擺了大家一道;第二,這衞正人也是受害者,他兒子死了,萬回春名字雖然是回春,可沒本事真的讓死人回春吧!他今天連火藥都準備了,可見早有玉石俱焚的最壞打算。一見到仇人現形,馬上就動手,乾淨俐落,倒也不含糊。”
林藍瓶道:“萬掌門在客棧那時,早知道了河朔刀槍會帶了火藥要來為難千藥門,還提早了一步回來佈置,想不到還是讓衞教頭得逞了。”那毛天祚道:“我説了,衞正人這一次早有準備,誰料得到他連身上都捆了火藥……”經她這麼一提,頓時想起來湯光亭的事,指着湯光亭道:“啊,這位小兄弟不是萬掌門的侄子嗎?”
但隨即想起其中不合理之處。
林藍瓶忙道:“他不是,他跟我……跟我是一道的,我們也是在路上才碰到萬掌門。”當下將丁允中等人扯了進來,隨便敷衍幾句。毛天祚道:“原來如此,不過這位湯兄弟身上的病徵怪異,像是中毒,又像內傷,放眼天下,也許真只有萬回春得解。所以他也一樣,找不到萬回春是死,要找也是死。不過其他沒事的人,最好趕快出谷去,衞正人要是沒追上萬小丹,不知還會搞出什麼樣的事情來。”
湯廣成大吃一驚,沒想到兒子才下山幾天,就得到了怪病。他原本想尋隙趁機搶回兒子,這會兒卻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林藍瓶當然也是同樣心思。
話聽到這裏,呼延光當然知道是萬小丹理虧,不過剛剛聽他與梅映雪在言詞上針鋒相對,對這方面的事情隻字未提,反倒是幾次談到了湯光亭。心想,這事應該另有隱情,而這湯光亭便是關鍵。於是便道:“那我就幫忙找找萬小丹,只是不知他們往哪裏去了?”毛天祚睜大著眼睛瞧着他,説道:“我要是知道,不早去了嗎?
你這會而來問我,我要問誰去?”
呼延光大窘,好在他皮膚黝黑,臉紅也看不大出來。忽聽得有人説道:“你問我啊!”
毛天祚回頭左看右看,卻瞧不見半個人影。當即朗聲説道:“是誰?快出來,居然敢戲弄本大爺。”那聲音又道:“我在你前面。”
其實在場諸人,除了毛天祚外,人人都知道是湯光亭開口説話。只有毛天祚主觀意識有人捉弄他,才最後一個知道。那呼延光根本不信,道:“小子,你別搞鬼。”
湯光亭道:“大個子,不相信就算了。你本事大,自己找去,別人我不知道怎麼想,我可還想找萬掌門救我這條小命。”
駱春泥覺得有理,便道:“師哥,不如暫且聽他的,有我們兩個看着,還怕他飛了不成。而且就算他飛到天上去,我也有辦法將他射下來。”笑着晃了晃手中的九連弩。湯光亭伸了伸舌頭,道:“不飛,不飛,我絕對不飛。”
呼延光伸手託着他的背心,將他的身子向前推出幾步,説道:“你帶路。”湯光亭道:“是,你們千萬得跟好,不要跟丟了。”呼延光道:“要你囉唆。”
原來那湯光亭心想,如此拖下去也不是辦法,自己仍舊逃不出掌握,想來這山谷能有多大,萬小丹跑來跑去也不出這幾個地方,一路上再隨機應變總比現在這個樣子強得多。再説自己的情況當日梅映雪早有警告,而這會兒他們極可能都在一起,所以在他來説,確實也想找到他們。
那湯光亭領着呼延光走在眾人之前,後面跟着的駱春泥,負責呼延光的安全警戒,將再來湯廣成與林藍瓶、宋鎮山等人隔開,最後才跟着毛天祚。
憑着記憶,湯光亭一處一處尋了過去,多拐了幾個彎,好幾次差一點繞回原地,只是眾人都沒來過,也沒人瞧出來,而就算覺得奇怪的,也並不確定。不久穿過一處曬藥棚,只見地上七橫八豎地躺了幾個千藥門的弟子,也不曉得是死是活,不過其中倒有一個穿着與其他人不同,呼延光認出他是河朔刀槍會里面的人,道:“沒錯,是這個方向,快走,快走!”湯光亭道:“你怎麼比我還急?”
眾人又往前行,只見山邊一間小屋陷於一片火光之中,瞧那樣式,該是那千藥門設來圈養牲畜的,此時劈劈剝剝地火勢正大,遠遠望去周圍地上也躺了幾個人。
呼延光拉着湯光亭趨步向前,一一俯身查探他們的情況,見這些人也是千藥門、刀槍會的人都有,不知生死。呼延光伸出右手食指,欲去探查其中一人的鼻息,湯光亭忽道:“小心,説不定有毒。”他此言一出,便感懊悔,心道:“我幹嘛提醒他,毒死了他不更好。”
呼延光心念一動,硬生生地將伸出的手停住,站起身來看着湯光亭,説道:
“你這小子良心倒好。”湯光亭見機已失,也只有苦笑,但還是不忘趁機説嘴道:
“你不曉得,打小我娘便是這麼説我。”也是挖苦自己的意思。
駱春泥隨即趕上,道:“師哥,有什麼發現嗎?”呼延光看着地上躺着的人,説道:“這方向是沒錯,不過好像來遲了一步。”駱春泥看着湯光亭道:“沒想到湯兄弟對這裏這麼熟。”
那湯光亭魂不守舍,心裏一直在想剛剛説不定可以趁機毒死呼延光的事情,這會兒聽到駱春泥説他這裏熟,忽然想到:“對啊,這些人身上可不一定有毒,我卻知道有個地方一定有毒。他們都沒到過這裏,正好利用這一點。”當下拍掌叫道:
“不必氣餒,我知道還有個地方。”
這時呼延光倒對湯光亭多了幾分信任,便道:“帶路,我們快去,免得又遲了。”
湯光亭二話不説,搶在前面走去,心想:“幹嘛這麼趕,趕着去投胎嗎?”又想:
“待會兒到了那裏,如果説那兒也像這兒一樣,燒了個精光便罷,如果沒有,我就先慫恿呼延光進去查看。”仔細一想,心道:“不過……不過他多半會拉着我一起進去。其實那也無所謂,反正我早已中過那毒了,多中幾次也是一樣。還有,要是我爹,還有林妹妹他們如果想進來,我就將那裏的煤油燈踢翻,一把火燒掉。對,就是這個主意。”
原來此刻湯光亭心裏所想的那個地方,便是讓他身中沸腐湯之毒,然後引發他接着被五彩花蛛咬傷,最後誤入山洞,成就了他與梅映雪姻緣的那個“千藥門禁地”
了。他一邊走一邊想,怎麼將眾人阻擋在外,只讓呼延光一個人進去,進到屋裏的時候,怎麼樣拖延時間。他想着想着,忽然想到:“要是駱春泥也要跟着進去的話,那可怎麼辦?”
湯光亭看那呼延光樣貌兇惡,對他又毫不客氣,自己的父親剛剛還捱了他一掌,要使計害他,可是一點也會不心軟。但是那駱春泥就不同了,她是湯光亭第一次遇見過的,這麼千嬌百媚的女子,雖然年紀明顯比湯光亭大許多,卻另有一種成熟嫵媚的韻味,如果讓她也中了沸腐湯,全身潰爛而死,倒是有一點於心不忍。
胡思亂想間,尚未到那“劇毒藥材禁地”的牌告前,已經隱隱約約可以聽到前方的打鬥聲音。呼延光大叫一聲:“是這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挾住湯光亭飛步上前。湯光亭被挾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心裏罵道:“算你狗命大!這一次毒不死你,下一次看我……”抬眼望去,只見前面人影晃動,待近一點一看清楚,果然便是萬回春父子與衞正人,而附近並無梅映雪的蹤跡。
那衞正人以一敵二,早已是左支右絀,險象環生,而他所使用的那一把大刀,不知何時早已脱手,刀身嵌入一旁的大樹樹幹上,深入一尺有餘,留在外頭的剩不到半尺。那刀柄上刀穗隨風飄動,頗有淒涼之感。
但那衞正人憑着一股狠勁,雖然是空手,卻仍緊緊咬着萬小丹不放,正所謂一人敢死,萬人不敢當。萬回春又驚又駭,他自忖生平對付敵人,下手從未如此之重,但是衞正人好像不是血肉之軀,打在身上竟完全沒有反應。但為怕兒子有個什麼閃失,縱使打得驚心動魄,也不得不卯上十二分力道。
那萬小丹遠遠望見有人接近,待近一看,原來是呼延光,而且還拿住了湯光亭,一時陰鬱一掃而空,精神大振,忽地“啪”地一聲,一掌重重地打在衞正人胸口上。
衞正人悶哼一聲,仰頭便倒,哇地一聲,嘔了一口血出來。
眾人這時都趕了上來。呼延光見萬小丹與萬回春皆無大礙,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了,但見四周也躺了一些千藥門與刀槍會的人,尤其那衞正人剛剛這一掌着實捱得不輕,一條老命,恐怕十去八九。
那萬回春自知理虧,但衞正人不做別的要求,一心只要萬小丹償命,卻是萬回春所不能接受的。只是現在父子聯手,將對方打得奄奄一息,又與平日待人處事的態度大相逕庭,內心的矛盾與衝擊,簡直無以復加,追根究底,都是那個畜生招惹來的,不由火冒三丈,當着呼延光與其他人的面,指着萬小丹便開口大罵:“你這該死的畜生,你倒底還給我惹了多少事?你不是口口聲聲説要光大我千藥門派嗎?
現在怎麼樣?你抬頭看看,火光燭天,這火光可真是夠大啦,可了不起啦,幾里外的只要眼睛沒瞎的可都瞧見了。你這下可稱心如意了吧!你可是我千藥門創派數十年來的第一人吶!”
萬小丹此刻的窘狀是可想而知的,只見他滿臉通紅,憤恨不平地説道:“對,一切都是我的錯,就都由我來扛好了,我一不做,二不休……”抬頭看着湯光亭,説道:“這姓湯的一定知道些什麼,我就先利用他,誘出梅映雪……”萬回春一個巴掌揮來,清脆地打了他一耳光,怒道:“你這畜生還不知道悔改,滾,你給我滾,我這一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你……”萬小丹輕撫着痛頰,不敢置信地道:“你説什麼?”
萬回春招來呼延光,説道:“呼延兄弟,麻煩你一下,如果你還當我是長輩,幫我將這畜生給我攆走,有多遠就去多遠,永遠不要給我回來。”萬小丹仍舊不相信父親會趕自己走,向前靠近幾步,仍是問道:“你説什麼?”
呼延光直瞧着萬回春的臉色,希望從他臉上得到他正確的訊息。不過他馬上會意到將萬小丹帶離開這個地方,不論是對千藥門,還是對萬小丹本身都有莫大的好處,便招來駱春泥,幫忙拉着心情激動的萬小丹,一邊説道:“既然如此,那麼小侄告退。”萬回春不耐煩地道:“快走,快走!”
那衞正人大驚,心想萬小丹這麼一去,天涯海角,何處尋找?況且自己現在九死一生,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知道,還想怎麼報仇呢?尤其他既要報仇,就萬萬不能接受萬回春的醫治,現在萬小丹這麼一走,可就什麼都完了。
就在那一剎那,他腦海裏忽然浮現起兒子剛出生時,那個討人喜歡的可愛模樣。
往事就如一幕幕的場景,在衞正人的眼前不斷地湧現:自己的兒子是如何學走路,是如何對着自己喊出第一聲“阿爹”,又是什麼時候認出門匾上第一個字,又怎麼時常摟着自己,跟自己撒嬌。這一場美夢,直做到兒子被人用一根釘子釘在背心,猛地打醒。兒子死時,可愛了臉龐罩了一層青黑,雙眉微蹙,唇邊發紫,死前一刻想必非常苦楚。他每每只要一想到這裏,一顆心就如同被人用手剜起,整個人成了一具只會呼吸的行屍走肉。
他實在難以承受這般的煎熬痛苦,但在他發誓,定要親手為兒子報這個仇之後,心靈一下子便找到了解脱。原來這就是自己會什麼還活着,所要做的唯一事情吧。
這些情境念頭,在他的腦海中,只是電光石火地這麼一閃,眼看萬小丹就要離去,也不之哪來的力氣,奮力坐起,喊道:“你們父子兩個,假惺惺的作戲,要給誰看?”
萬小丹怒道:“你又説什麼?”他不敢真的對他的父親動怒,但對衞正人,可就沒這麼講究了。他握緊拳頭,往回走了幾步。
萬回春大喊:“呼延光,快把他拉走!拉走!”
呼延光依言伸臂拉住,便往回奪,萬小丹見父親怒氣正盛,不敢違拗,任由呼延光拉動自己的身體,往後退了幾步。
衞正人見這一招無效,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喃喃説道:“早知道你沒種了,就是要夾着尾巴逃走嘛,還演什麼戲呢?只可惜呀,這九轉易筋方……”他刻意壓低聲音,嘴巴喃喃自語,不知説些什麼。
但衞正人這幾句話説得雖輕,卻還是鑽進萬小丹的耳朵裏了,尤其是那“九轉易筋”四個字,更令他全身為之一震。他掙脱呼延光的手,走到衞正人面前,説道:
“你剛剛説什麼?什麼九轉易筋?九轉易筋怎麼樣了?”
萬回春喊道:“別理他,什麼九轉易筋,這世界上沒有這個東西。”心想,兒子今天會搞成這般身敗名裂,都是這什麼九轉易筋造成的,不由對這四個字感到十分厭惡。
但那萬小丹可不這麼想,見衞正人笑嘻嘻地沒反應,更上一步,道:“你剛剛説九轉易筋怎麼了?”衞正人道:“我剛剛説:‘早知道你沒種了,就是要夾着尾巴逃走嘛,還演什麼戲呢?只可惜呀,這九轉易筋方……’”説到同樣的地方,音量越放越小。萬小丹關心則亂,不由自主地又往前走了一步,低耳傾聽。
那衞正人忽然一躍而起,張開雙臂奮力抱住了萬小丹。那萬小丹大吃一驚,腳下一絆,一個重心不穩,雙雙跌了下去。
原來那衞正人見激他不來,便想起萬小丹在草棚前,對着梅映雪咄咄逼人地就是要這個什麼“九轉易筋方”,雖然九轉易筋方式什麼他並不清楚,不過是一件非常重要,而且萬小丹非常關心的東西,卻是非常肯定的。沒想到他隨口一説,萬小丹果然中計,順利的程度,連他自己都喜出外望。
其實萬小丹也很清楚,衞正人跟這九轉易筋方,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東西,怎麼可能會跟他有關?只要這麼想,是不應該中計的,只是萬小丹心有所欲,便有所蔽,不想放過所有能找到九轉易筋方的任何一條線索,再加上他輕忽了衞正人報仇的決心,以致一下子被他牢牢抱住,不得動彈。
萬回春見狀,本欲去解救,但想,唯有將這孩子逐出師門,才是保全孩子的萬全之計,想來不能對他太好,以免多招聯想。於是便讓呼延光單獨去拉開他們。
呼延光蹲下身子,伸手扳住衞正人的肩頭,説道:“衞教頭,請你鬆一鬆手,否則得罪莫怪。”萬小丹被他摟得喘不過氣來,也叫道:“放開我,你放開我,你抱着我做什麼?”衞正人先是哈哈大笑,接着陰陽怪氣地道:“你殺了我兒子,我來給我兒子報仇囉!”
萬小丹道:“是你的兒子突然跑出來,可不是我故意要打他的……放開我,放開我,就算殺了我,你兒子也轉活不過來了。”衞正人睜大了着眼睛瞧着他,模仿着萬小的語氣,重複他的話,説道:“是你的兒子突然跑出來,可不是我故意要打他的……放開我,放開我,就算殺了我,你兒子也轉活不過來了。”
萬小丹和呼延光都聽得毛骨悚然,萬小丹直覺這個人瘋了,一緊張之下,什麼大小擒拿,分筋錯骨手,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再説衞正人緊緊地與他貼身而抱,這時又能使出什麼功夫呢?呼延光也察覺衞正人神色有異,運起全身勁道,奮力將倆人身子往外扳開。便在此時,萬小丹與呼延光同時聞到了一個味道。
那是什麼味道?萬小丹與呼延光同時對看了一眼。
呼延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衞正人的上半身與萬小丹稍稍分離,只見一顆小火星在衞正人與萬小丹的身體之間不斷地跳動,還不斷地冒出煙霧,發出嘶嘶的聲音。兩人忽然間都搞清楚了剛剛聞到的味道是什麼東西,同時望向衞正人。
衞正人臉上似笑非笑,一派輕鬆,細聲説道:“今天為我兒子報仇。”
呼延光臉色大變,大喊:“大家快閃開!”奮力一躍而起,在此同時,只聽得“轟然”一聲,一顆火球延燒開來,三個人身上瞬間都着了火。
萬回春大駭,脱下身上衣物,撲上前去想要救火,但是怎麼來得及。火團中衞正人依然緊緊地抱住萬小丹,半空中迴盪着萬小丹淒厲的哀嚎,還有衞正人的發瘋似的狂笑,久久未能散去。場面極其哀悽,也極其詭異。
林藍瓶心裏十分難過。雖然她與衞正人也只有幾天的相處,但是對他因為想念兒子,不惜以同歸於盡的手段來為子報仇,寄與無限的同情與感傷。而對於萬小丹無端拆散人家的家庭,則予以鄙視。望着熊熊火光,林藍瓶不禁雙手合十,默默禱祝:“衞教頭,今日你大仇得報,也可以瞑目了。因為你不但親手殺了仇人,而且你也讓仇家,嚐到了喪子之痛。”
注:中國五代時期的火藥與現在所謂的炸藥,概念上不盡相同。那時的火藥,內容成分多為
硫磺、硝石,外加容易引燃的木炭、桐油或松脂、乾漆等等,主要作用在於迅速形成猛
烈的燃燒,以造成傷害,甚至加入有毒的黃丹,燃燒時造成毒煙以毒害對方。
至於使用
火藥製成炸藥,利用爆炸的威力傷敵的技術,那得要到南宋後期才逐漸成熟。
本書中為
求小説效果,將當時的火藥威力誇大,請讀者諒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