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裴海的生日。
下午時分,他曾來電邀她晚上一起吃飯,然而週末是她家人的固定聚會日,況且行恩和仙恩今晚首度帶領他們交往中的另一半回家,她無法缺席。
當然,她也能邀他一起回家,共同度過一個温馨愉快的家常夜。不過裴海重新追求她的事,家人尚未知悉。在一切都是未定數時,她不想貿然的將他引回生命裏。有公司的人幫他辦慶生派對,身旁更偕着美麗大方的-娜作陪,今晚他不會寂寞的。池淨略微酸酸的想。
「小淨,-今天晚上好象很心不在焉。」張習貞踅近流理台旁,順手摸了摸女兒的額頭。「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有啊!」她連忙把切好的水果盤遞給母親,再主動接張習貞手上的油膩碗筷。「媽,髒碗交給我洗就好了,-出去陪大家聊天看電視吧!」
「真的沒事嗎?」張習貞猶不放心。
「真的。」她點頭保證。
洗好碗,整理好廚櫃,能蘑茹的都蘑菇完了,她抬手望望表。八點半。
不得已,只好回去客廳加入大家的歡聲笑語。
行恩的女朋友和他任職於同一家公司,據説是老闆知交的女兒,神態清朗又落落大方,所以家人對她都很有好感。仙恩的男友則是一位花卉栽培者,俗稱「花農」,雅稱則叫「花卉品種改良家」,與植物系研究所畢業的仙恩擁有共同嗜好。
哥哥和妹妹身旁都覓得良配了,只有她……形單影隻……唉!她暗暗嘆息。她抬頭瞄了一眼掛鐘,十點半。
「小淨,-整個晚上都在看錶、看鐘。」行恩打趣道。許是因為女友在場,平時穩重少言的他,今晚顯得開朗了不少。
「呃,不好意思。」她怯怯打斷眾人的天南地北。「我的朋友今天過生日,恕我失陪一下,我送個禮物過去,馬上回來。」
「別這麼説,打擾了張媽媽一整晚上,我們也該走了。」仙恩的女朋友盈盈站起身。「不,千萬別客氣,你們再坐一會兒。」她連忙將嬌客請回座位上,對在場眾人深深鞠了個躬。「我朋友就住在隔壁巷子裏,很近。我去去就回來。」
然後,不管兄妹母親好奇的眼光,快步走回她房裏,把事先準備好的禮物抱進懷中,又匆匆經過客廳,離開馨暖的家園。
裴海的公寓暗濛濛的。
她在門外徘徊半晌。他想必是參加慶生宴尚未歸巢。如果按門鈴,勢必會吵醒早眠的鄧伯,老人家需要多休息;把禮物留置在門口也不妥,社區的治安雖然良好,倒也不必放個包裝精美的禮物試煉過路人的道德良知。
她往門旁的盆栽底部一摸。果然,裴海老把備用鑰匙放在相同的地點,在世界各地都不變。她躊躇半晌,反正只是進去放個禮物就好。
開了大門,再把鑰匙放回原位後,她經過小小的庭園,來到主門外。
「哈-?」她先探進一顆腦袋,輕聲向-黑的室內打了聲招呼。
沒有人響應。看來男主人真的尚未到家。
她閃身進了門,捻亮玄關上的小燈,四處打量了一下,將禮物放在鞋櫃上。包裝盒裏是一尊三十公分高的陶像,凝塑成胖嘟嘟的老鐵匠模樣,肩上扛着一柄大鐵錘,臉上堆滿了聖誕老人式的呵呵笑。雖然老鐵匠和裴海長得半點都不像,她還是一眼就聯想到他,忍不住衝動的買下來。
「乖乖待在這裏等你老闆回來,知道嗎?」池淨淘氣的拍拍包裝盒,想象裴海拆開她的生日禮物時,那種又好笑又好氣的表情。
她一轉身就撞進裴海懷裏。
「自投羅網的小鳥兒。」他低沉有磁性的嗓腔含着笑意。
「裴海!你何時回來的?」她瞄瞄門口,再望望他,倏然領悟,「你今天沒有參加慶生會?」
「一羣陌生人瞎鬧的派對,有什麼好玩的?」他温熱的右手滑下她的背,停留在柳腰的後方。「今天是我的生日,陪我跳舞。」
池淨很自然的配合他滑開的舞步,一如兩人多年前的默契。
客廳內依然沉暗漆黑,只有銀月篩過窗欞,溶着室內的盈盈暖意。空氣中無聲,卻又似有聲。悠揚悦耳的華爾滋在他們舞步內,在他們心田裏。
他的味道依然熟悉又好聞,驚人的體熱包裹着她。池淨暖洋洋的被他擁着、抱着,臉頰貼靠在他的胸膛前,渴望永遠能依在他的胸懷。
她好愛他,怎麼辦呢?
「你為什麼不去參加慶生會呢?一定好多人在等你。」他的生日不該獨自度過的,她很在意這點。
「-又不在那裏。」低沉的聲音在胸腔內共嗚,震動了她的臉頰。
她無語。兩人繼續在未開燈的客廳內漫舞。
「那你一個人都在做些什麼?」半晌,她又輕問。
「看。」
「看我?」她疑惑的仰起螓首。
「嗯。」裴海魅黑的眼眸深不見底。「我站在-家門口,隔着窗户,看了-一夜。」事實上,他只比她早進門十分鐘。
池淨愕然的停下舞步。兩雙欲言又止的目光痴纏了好久好久。
「你為何不按門鈴?」
「-不讓我進去。」他低聲説。
直到這一刻,她才明-,她將裴海刻意隔離於家庭生活之外,有多傷害他。「我一直看着。」他繼續低聲道。「看着-吃,看着-笑,看着-談天説笑,看着-和張行恩説話。」
她又抬起頭,眼中有着不解。「行恩是我哥哥,和他説話有什麼不對?」「叫是叫哥哥,你們並沒有實質上的血緣關係。」他咕噥。
她忽然想笑,又想重重打他一個爆栗。「行恩和我只有兄妹之情,你的腦筋別老想這些有的沒的。」
「沒辦法,我就是會對-想一些『有的沒的』。」他狡黠的眨了眨眼。
她啼笑皆非,這次真的踮腳在他額角彈了一記。她的動作反而讓兩人的前身貼靠得更緊密。裴海的眼眸顏色變深了,突然摟緊了她,再也不放開。
她的腦中又生起昏眩的迷霧。
「小淨……」他低頭牴觸着她的前額,將她密密實實的籠罩在自己的氣息裏。「我仍然愛着-,很愛很愛,從未改變過。」
「我……我也是……」她的額頭靠回他胸前,終於承認了。
修長的手指抬高她的下顎,隨即,甜柔到了極處的吻覆蓋下來。
從一開始的輕吮試探,到後來的深入輾轉,四周温度隨着兩人的吻而提高……她抬起頭深深吸進一口甜美的空氣,他立刻順勢移往香嫩的頸項上,吸吮出一個吻痕,標記他的個人專屬。
一陣天旋地轉,池淨被他打橫抱在懷裏,大踏步走入卧室。
他的眼中盛滿慾望,緊緊盯着她,給她開口反對的機會。她的俏臉渲染得更赤更紅。主動迎上去的芳唇,為旖旎的一夜寫下允諾……
***裴海再度張開眼時,掛鐘的短針滑過了「2」。
幾度雲雨消耗掉大量的汗水體液,他只覺得口乾舌燥。惻眸一看,枕畔人兒鼻息均勻,正睡得香甜。他低頭在她裸露的肩上印下一吻,跳下牀,勾起牀尾皺巴巴的長褲往腳上一套,走出房外找水喝。
長腿才剛跨入廚房,頓了頓,緩緩退出來。
客廳裏,-娜沉坐在暗夜中,又哀又怨的眼幽幽凝瞪他。
看來他真的得改變藏備用鑰匙的地方了,裴海對自己苦笑。
他徐緩的踅進客廳,經過卧房時,反手帶上門,坐進-娜對面的沙發裏。「-來多久了?」他淡淡開口。
「夠久了。」她的語調充滿怨恨。「為什麼?」
「我愛她。」他坦然説。
「你愛她,那我算什麼?」她激動得胸口起伏。「我哪裏沒做好,你可以告訴我啊!你説你喜歡黑髮,我便為你把頭髮染黑。你説你喜歡素淨,我從此不再化濃妝,不再穿著青紅豔紫。你説你喜歡沉靜,我就安安靜靜待在你身邊。我為你改變這麼多,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從來沒有要求-為我改變。」他的語氣仍然平穩鎮定。「-娜,我向-透露的種種條件,目的是為了讓-明白,-並不屬於我的典型,而非要-改變自己。你理應擁有自己的風格,根本不該為任何人改變。」
「但是我已經改了啊!我那麼愛你,難道還不夠嗎?你還要什麼?」她傷心的啜泣。「我比她年輕,比她貌美,學歷比她高,家世也比她好。你認識她才一個月,而我認識了你三年啊!難道三年還抵不過一個月的鐘情嗎?」
他強迫自己耐着性子勸她。「感情無法用時間長短來衡量。只要感覺對了,頻率相符,一朝一夕也能地老天荒。」
「不要跟我説那些空談。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我比不過她,為什麼?」她激動的跳起身,來來回回在客廳裏踱步。
「因為她是我的妻子。」他靜靜的吐露-
娜赫然止住步伐,瞪向他。「你説什麼?」
「池淨是我的妻子,我們四年前就結婚了。我曾經因為愚蠢的不安全感而失去她,我不願再失去她一次。」
「不!不可能……怎麼可能呢?」她喃喃自語,用力的搖頭。「如果你結過婚,為什麼沒有任何人知道?」
「這就是我愚笨的地方。我只想私自佔有她,守住她,不讓任何人搶奪,最後卻因此失去她。同樣的失誤,我不會再讓它發生一次。」
「這算什麼?」她激切的飆到他身前。「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和你訂婚了。我和你才是被公開的一對啊!」
「-我都明白,令尊私自對外界發佈消息,只想籠絡我替即將到齊的約往下續。他若事先知會我訂婚之事,大家或許還有商量;如今他採取這種生米煮成熟飯的作法,請恕我無法接受。我的愛情是不販賣的。」
「可是……可是……」她撲進他的懷裏。「無論我父親出於何種心態……我……我卻是真心的啊……」
「-娜,你是個好女孩,只是迷戀錯了人。我的愛已全給了池淨,再沒有剩餘可以分給別人了。」裴海輕撫她的秀髮,安慰他認識了三年的小妹妹。
「所以你這次回台灣,就是為了她而來?」她幽幽抬起頭,頰上仍然掛着兩串玉淚。「我懂了!難怪,你向來委託給我們處理,以通郵的方式簽署合約。而這次卻無論如何也要跟來台灣……我真傻,竟然遲遲沒發現。」
「-只對了一半。我不僅為池淨而來,也為了。」裴海定定望着她。「過去三年,我一直暗示-我們不適合,然而-總固執的忽略它。我已腸枯思竭,想不出還有任何方法能讓-清醒,唯今之計就是帶-來台灣,讓-親眼見見我所愛的人。」心有不甘的感覺折磨着-娜,讓她痛苦得幾乎無法喘氣。三年。她愛了他三年啊!「如果池淨沒有回到你的生命,你就會愛上我嗎?」她悽然問道。
「如果她『從來不曾』出現在我的生命,我或許會愛上。」他柔聲糾正。「但現實卻並非如此,池淨五年前就撞上了我的生命軌道。即使我們這次沒有重逢,或她拒絕和我複合,或發生任何意外讓我再度失去她,這都不能改變『她已經出現』的事實。五年前認識了她,就註定我這一生不會再愛上別人了。」
「我不要……海……我不要!你愛我好不好?求求你……不要愛別人……」她哭得聲嘶力竭,淚水濡濕了他大半片胸膛。
「噓,-娜,乖!你是個好女孩,不要哭了。」裴海將她的臉按在肩上,輕輕搖晃着,像父親安撫受創歸來的女兒。
整個夜裏,-娜不停的哭着、哭着,哭到睡去又驚醒,醒來又哭累……他也一直抱着她,搖晃她,安撫她的脆弱和情傷。
天際亮起薄曦時,-娜終於離去。
他的腦袋往後仰靠在椅背上,疲倦的合上眼。好累!宛如方打完一場血戰。小憩幾分鐘後,他振作一點精神,回到主卧室裏。
池淨不知何時已清醒過來,正靠着牀頭櫃坐着,淺含着柔美的微笑迎接他。一股強烈的滿足感淹沒了裴海。
「-都聽見了?」他鑽回牀單下,拉她坐在自己的腰上,臉頰貼往強健寬闊的胸膛。「嗯。」她的柔音透出沉靜的哀傷。「如果她是我的妹妹,我會因你如此待她而恨死你。」
「讓全世界恨死我吧!我實在顧不了這麼多人,我只顧得到。」他無奈的道。池淨柔柔看着他,耳旁迴盪着他方才向-娜傾吐的言語──我的愛已全給了池淨,再沒有剩餘可以分給別人。
她也是呵!她的一顆心全系在他身上,為他而生,為他而滅,離開他就成了槁木死灰,三年前和三年後都一樣。他們的分離,從不是因為愛太少,而是愛得太深太多。她想跟着他,一朝一夕也成天長地久……
這三年來,兩人都改變了,他們還有機會再重來一次嗎?
***牛仔拉開門,下意識又要關上。
「你這是幹什麼?朋友是這麼做的嗎?」裴海用力頂開他,硬擠了進來。「看你凜着一張黑白無常的哭喪臉上門,鬼才會歡迎你進來。」牛仔沒好氣的説。「若非為了找個缸子吐幾口唾沫兼苦水,你以為我希罕上門?」裴海的眉眼比做主人的還晦陰。
「你怎麼了?」牛仔跟在他身後進入客廳,無奈的問。
裴海並未立刻回答,來來回回在廳室裏踱着大步,煩躁的像頭大黑熊。
他不説,牛仔就不問,回頭徑自去記錄施肥的時間和頻率。兩人一個坐在桌前寫紀錄,一個在客廳磨地板,各司其職,互不干擾。
「牛仔,我決定了。」裴海突然頓下腳步,唇角抿成堅毅的線條。
「決定向我求婚?」牛仔懶洋洋的放下筆桿。
「關於我的終身大事,你如果能尊重一點,我會非常感激。」裴海冷冷的説。「喝!一扯到你的小淨就開不起玩笑?」牛仔打趣道。「好吧!告訴我你決定了什麼?」
裴海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決定把所有真相告訴小淨。我要讓她知道,我才是害死她父親的那個騎士。」
牛仔的笑容倏然蒸發掉。「為什麼?你自己也説,池淨知道之後一定會離開你,你捨得嗎?」
「我必須冒這個險。」他的眸中藏着酸楚。「我不能再讓罪惡感毀了我們的婚姻。如果我不把真相説出來,我永遠無法坦然面對小淨,永遠會擔憂她有朝一日若知道了真相將離我而去,然後我又會想竭盡所能將她縛得牢牢緊緊,喘不過氣來,就像我們上次的婚姻一樣。我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所以你決定説出真相?」牛仔的眼中已斂去方才的輕鬆笑意。
「是的。她知道之後,只會有兩個結果。」他深呼吸一下。「其一就是她離我而去,那麼我也將永遠離開台灣,自我放逐,終身不再踏入這片土地。其二是她原諒我,願意接納我。那麼我會花一世的時間愛她,照顧她,給她幸福。」
牛仔起身走到他面前,以等高的視線和裴海對視。
「裴海,你真是我見過最他媽的王八蛋!」他一字一字的吐出來。
裴海錯愕的看着老友。「你不贊成我向她坦誠?」
「廢話!」牛仔大吼。「我他媽的當然不贊成!你把我們其它人當成什麼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裴海擰起黑濃的眉心。認識牛仔至今,這是他首度見到老朋友動了如此肝火。
「意思就是,你太自私了!」現在換成牛仔暴怒的在客廳裏走來走去。「你以為誠實坦白就是最好的美德?告訴你,你大錯特錯了。你打算告知池淨哪個版本的往事?説殺她父親的真兇是你,不是當年那個鍾振毅?那你又錯了一次!因為事實的真相從來沒有謬誤過,人確實是我殺的。」
裴海好一陣子啞口無言。「……關你什麼事?」
「你不懂嗎?我也有份!人是我們兩個殺的!」牛仔刮到他面前煞住,手指一下下的戳着他胸口。「在當年的飈車黨裏,我和你的交情最深,感情也最好。那天晚上你騎上池老先生的田裏,如果我站出來阻止你,你會聽的!錢子、小未、阿正説的話你或許當放屁,但是我説的話,你再如何不情願也一定會聽,頂多事後找我幹一場架。可是我非但沒阻止你,還帶頭叫囂起鬨,拿池老先生追着你跑的景象當笑話。我笑得比誰都大聲,叫得比誰都有勁,直到你輾倒他為止!是我和你一起殺了池淨的父親!」裴海跌進沙發裏,默默無語。
「你現在知道我甘願替你頂罪坐牢,事後為何不怨你了吧!如果你以為是令尊那七百萬的功勞,我會一鐮刀劈死你!」牛仔臉色鐵青的走近他身邊。
沉默了好半晌,他終於開口。「這不能改變是我撞死他的事實,你頂多算個幫兇。」「幫兇也好,主謀也罷,總之我脱不了干係,難辭其咎。」牛仔嚴肅的轉頭面對他。「我一直相信,人生在世都有各自的十字架要揹負。我的那份已經進監護所償付完了,再不然,也在裴老伯為着舊事前來找我晦氣時,讓我母親付她的生命為兒子償還了。我從不怨恨任何一個裴家人,因為我一直認為自己在還債。我唯一愧對的人是我母親,她為了一個不爭氣、不成才的兒子,到老來還死於非命。這些債,我都掛在自己身上,因為這是我應扛負的十字架。可是你的十字架,還沒有扛完。」
「……我的十字架是什麼?」
「你的十字架就是池淨。你殺了她的父親,欠她家一條命,就得負擔起她一生的幸福!你愛她也好,不愛她也罷,從二十年前你撞死她父親開始,就註定了必須扛起這個沉重的擔子。如今老天有眼,讓你們彼此相愛,你的運氣已經夠好了。現在居然跑來告訴我,你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可以抽身,從此浪跡天涯,不再承擔你所犯下的後果。他媽的若非咱們是好朋友,我現在就把你扔進堆肥池裏變肥料。」説到最後,又火大起來。裴海垂首,勾着老友的手臂,兩個人同望着腳下的地板。二十年的時光,在沉默無聲中,緩緩流轉過心田。有痛苦,有快樂,有悔恨,有歉疚……
「你從不和我爭,今天卻連殺人的罪名也急着來搶。」裴海疲累的嘆了口氣,自我解嘲。
「我們兩個人都有愧於她。」牛仔飛了飛黝黑的眉毛。「你的運氣比我好。我主動搬到她家附近,卻也只能暗中觀察她,瞧瞧有什麼使得上力的地方;你的運氣倒不錯,老天爺把她送到你懷裏。由此可知,天意不可違,你就認命吧!」
認命?這個甜蜜負擔,他扛得心甘情願。然而……該死的!他怕死了會再傷害她一次!若真如此,他寧可先殺了自己乾淨。
「阿海,你聽好,我只説一次,從此以後不會再提。」牛仔拍拍他的臂膀。「正如你説,池淨可能會離開,可能不會。假如她選擇離開,那太便宜了你這小子。假若她選擇留下來,這也是因為她太愛你而離不開,並非她可以不再介懷……嫁給殺死父親的兇手,你叫她以後如何若無其事的去父親墳上祭拜?你擺除了心中的瘩疙,卻把痛苦轉而移植到她心中,這是不公平的,等於多造了一層孽。」
裴海聽得發怔。
「我好久沒有一口氣講過這麼多話,把未來十年的存糧都講光了。最終該如何做,你自己斟酌,我懶得理你。你該閃人了!」牛仔拍拍手,站起來。
裴海白他一眼。「放心,不會留下來多吃你一粒米的。」
「那還差不多,我免費借你一間屋子住,已經對你仁至義盡了,你真有良心就別再佔我便宜。」牛仔不甘示弱的回嘴,坐回工作桌前,重新攤開園藝紀錄簿,不再理會死黨。
***「裴海?」池淨推開鐵門,試探性的輕喚。
黃昏剛過,室內已漸漸陰黑,無人響應。他出門了嗎?她放輕了腳步,走進客廳裏張探。
裴海靜坐在黑暗裏,兩隻眼睛盯住正前方發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竟然連她進了門也沒發現。
她一時童心大起,踮着腳走到沙發旁邊,突然重重坐進他身旁的空位,「裴海!我來了!」
裴海險些從座位跳起來。他驚魂甫定的轉動脖子,回眸看清楚了是她,又好氣又好笑。
「-這個小淘氣,居然敢招惹我;」他笑罵,反身將她壓陷在軀幹下,開始第一波猛烈的搔癢行動。
「哇──」池淨尖叫,左閃右躲就是避不開他無所不在的魔爪。她笑紅了嬌顏,氣喘吁吁的拚命討饒:「好啦!我投降!誰教你想事情想得那樣沉,連我進來了都不知道。」
他終於很仁慈的住了手,暫時放她一馬。
「要是嚇出我一身心臟病,-就得替我的下半輩子負責。」指尖纏錦着她輕軟的髮絲。
池淨-凝他一眼。「對了,我今天工作很忙,下午四點才回到公司,結果桌上有一張你約我出去吃午飯的留言條,沒害你等太久吧?」
裴海翻閲大腦中的記事本。是了,早上約完小淨,決定和她徹底坦承布公後,他就煩躁的出門找牛仔晦氣,談到最後連他自己也忘了午餐之約。
「沒關係,我一會兒等不到人就離開了。」他雲淡風清的掩飾過去。
「我一下班就趕過來,你有什麼事想告訴我呢?」池淨温柔的問。
裴海和她上下交換位置,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神色顯得若有所思。
説?不説?
牛仔的語音在他耳畔迴響。池淨是你的十字架。你必須揹負她一輩子……「小淨……有一個秘密困擾了我很久。」他慢慢開口。「三年前就是就因為它的影響,讓我對我們的婚姻失去把握,缺乏安全感……我擔心你一旦知曉後,遲早會離我而去。」
池淨搖搖頭。「我不會的。」
裴海向她挑開疑問的眉心,意似在詢問。
「我不會任意離開你的。」她柔柔笑了,俯下螓首送上一個香潤的吻。「除非你希望我走,否則我不會再離開你。」
無法言喻的暖流沖刷過他,幾乎逼出他久未盈眶的熱淚。她怎能如此完美,執着不悔?
他振起上半身,緊緊將她的臉頰壓在胸口。緊得幾乎奪去她的呼吸。這樣的窒息是甜蜜的,她柔情滿盈的承受了。
「小淨,我好愛。」裴海湊在她耳畔喃喃低語。
「我知道。」她從他懷中揚起頭。「我也是。」
「你想知道我的私密嗎?如果-想,我會據實以告的。」他偏開頭低語。池淨躊躇了片刻。人皆有好奇之心,況且他所謂的「私密」曾經讓兩人乖隔了一千多個日子,説她不想知道是假的。
但是,他看起來如此陰鬱、萬分的為難,要求他講出如此難以啓齒的秘隱,會不會太殘酷了?
池淨重新咀嚼了一遍裴海方才的用詞,慢着!私隱,難以啓齒,擔心她知道後會離去……她心裏驀地靈機大動,難道……
她仰首再對上裴海晦暗的眼神。難怪!難怪他談起這個話題時,無法正視她,原來是為了「那種」問題。裴海是這樣心高氣傲的男人,他當然忍受不了自己有「這樣的」缺陷。
天邊晚霞彷佛跳進屋裏,躍上她嬌豔欲滴的臉蛋。
「裴海,你聽我説……」她小心翼翼的開口,儘量避免刺痛他的男性自尊。「其實我都明白,也很能諒解。」
「-明白?」他倏然瞪向她。
「是的。」池淨用力點點頭。「呃,其實……」
天,該怎麼用字遣詞呢?這種尷尬的事情本來就很難開口,更何況交由一個女人家來説。
「其實什麼?」裴海望着她的滿臉紅暈,口氣忽然變得很謹慎。
「其實……」她清了清喉嚨。「其實女人並非如此在意,呃……『某些事情』。當然,『有』最好,『沒有』也沒關係。況且你的『表現』一直很正常,如果你今天沒提,我根本不知道它曾經存在過……呃,我相信,無論『那種狀況』曾發生了多久,或多少次,它現在一定已消失了,你已經痊癒了。」
「是嗎?」他的濃眉聳了起來。她到底該死的在説些什麼?
「是的。而且男人和女人的構造本來就不同,偶爾……呃……力不從心,那也是很正常的。」她罔顧體內狂燒的羞澀感。「而且我也不是……你知道的……那種,呃,很需要的人。我愛的是你,所以,呃,無論你能不能……呃,那對我來説不是那麼重要,我完全不在意那個隱疾。」
力不從心?隱疾?
「是──嗎?」他咬着牙從齒縫迸出話來。
「我從來沒有比較的對象,不過……嗯……以我有限的經驗,你以前對我的,呃,『貢獻』已經算很出色了,真的沒得挑剔。你應該對自己更有自信一點,畢竟,呃……一個男人的光彩在於他由內煥發出來的自信,而不是……嗯……你知道的……不是『那方面』。」終於完整的説完了,她鬆了一口氣。
「是──嗎──」他簡直是咬牙切齒。
天殺的!原來她認為他有間歇性的性功能障礙,為了這個「隱疾」而難以啓齒。真是……他媽的!他哪裏的表現不好,讓她以為他性無能又力不從心?每次兩個人做愛,先累到睡着的人可是她!害他在旁邊憋個半死,又不敢吵她,只能等到她早晨睡醒。結果這樣的「表現」還被她歸類為「患有隱疾」?
「我愛你,別再讓那些虛幻的自卑和不安全感橫隔在我們之間好嗎?」
他垂首盯住地面,右手拚命揉着後頸。這時候若碰觸到她,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掐住她細緻脆弱的小脖子。
「裴海,你還好嗎?」她温柔低喚。
我?我當然好!好嘔!他在心裏悶吼。
「我很好。」他再抬起頭時,眼中充滿了挫敗。「這代表-會再嫁給我嗎?」一直掛在嘴角的温和笑容消失了,池淨回開水眸。
「我……我不曉得。」她訥訥的説。
「為什麼不曉得?」他有些心急了。「你方才明明説,不會在意我的……『隱疾』。我多年來的心結已經被-解開了,-還不給我一個名分?」
她忍不住笑出來。「人家跟你説正經的,你還吊兒郎當。」
「老天!她居然認為我講了整個晚上都不是正經的。」他仰頭問蒼天。
池淨垂下螓首。「我愛你,也想再嫁給你,可是我不想再離開台灣了,我的生活都在這裏……我們兩個的生活方式終究行不通。」
「那我們就留在台灣。」
「可是,你的事業都在國外啊!你在約克郡的家怎麼辦?還有荷蘭,法國,意大利?」
「我能在英國、荷蘭、法國、意大利築巢,就不能在台灣也買間房子嗎?」他沒好氣的。
「你的説話態度很惡劣耶!」池淨凝起秀眉,他今天晚還真是夠陰陽怪氣了。廢話,我可不是每天被人指着鼻子説性無能的。裴海無聲的嘀咕幾句,終於重重嘆了口氣。
「對不起,是我不好。」他抱過滿心委屈的小女人,摟在懷裏低哄。「我太愛-了,怕-覺得嫁給『這樣』的我很委屈。」
「你真的想留在台灣嗎?」她輕聲詢問。
「只要給我一套完整的工作設備,留在哪個國家又有何差別?不過我必須説在前頭,未來我仍然有許多事情必須出國處理。如果-那陣子恰好得閒,我們可以一起出個小差,順便遊山玩水。否則-留在台灣忙-的事業,我也不勉強,好嗎?」他吻了吻她鼻尖。「而且我娶-是有目的地。」
「哦?」她斜眼睨他。
「北投山上那間工作室-也用不着,送給-放着也是放着。如果我娶回-,那些東西又變成我的了,我就不必再花錢添購設備,何樂而不為?」他眉飛色舞的分析。「你……皮癢!」池淨又好氣又好笑,抬起粉拳重重賞了他一記。
「好不好,嫁給我?」裴海摟住她的柳腰。「我保證這次一定會拿出最大的誠心、信心、愛心和耐心來愛。」
池淨被他逗得笑出來。「你這麼『多心』啊!」
「説好。不然不放人。」他耍賴道。
她真的還要再嫁給這個男人嗎?池淨自問。望着他大男孩似的眼眸,一種愛到近乎心痛的感情揪住她。是的,她想再嫁給他。
上一回婚姻的失敗,不全然是他的問題,她也有錯。是她固執的把自己困在一方淺灘裏,只會屈服,而從來沒有試着和他溝通。到了最後,生活過不下去,她也只是一走了之,態度並不比他負責多少。
如今,有了前一次的經驗,再加上三年的淬鍊,他們兩人都改變了,足以共度一個更成熟的婚姻生活。
她不想讓自己再虛度另一個三年,甚或三十年。
「好。」她温柔望着他。「不過我有個小小的要求:別愛我那麼多,只要愛一點點就好,讓它涓涓滴滴,但是長長久久。」
「涓滴成纏綿。」裴海誠心允諾。
牛仔説得對,很多事,並不見得一定要行諸於語言,以行動證明更有意義多了。他愛她,她也愛他。這是老天爺賜給他最甜蜜的十字架,他會照顧她一生一世,涓滴成纏綿。
至於他的「隱疾」……擔心什麼?他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向她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