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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

    八月初四。

    凰月坊,鳴珂里。

    黃昏將盡,玉石鋪子裏面空蕩蕩的沒客人,玉工手持着撣子在大件的玉器中漫步,輕輕撣去浮灰。

    簾子嘩啦一響。玉工抬頭睜大了昏花的老眼,看見是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他的肩上垂下銀質的菊花軍徽,身上是以黑鐵鱗穿成的扎甲。玉工忽地提起了小心,配銀菊花軍徽的是牙將了,以這客人的年紀,軍銜不算低,而那件鯪甲更是禁軍騎兵才裝備的,禁軍在南淮城裏的名聲比羣狼惡虎好不到哪裏去。

    進來的年輕人全然不像是來買玉的樣子,迎面碰上那隻酒紅色的大玉海就站住了,眼睛裏帶着些茫然,掃視着琳琅滿目的圭璧璜璋。他的頭髮凌亂,滿臉都是汗跡,甲冑的領口拉開了一半,領巾歪斜着,似乎是剛剛操演歸來的樣子。

    玉工帶着笑走到他身邊:“客人,我們要關門了,有什麼喜歡的東西就快挑吧。”

    遠沒有一個禁軍少年軍官應有的氣概,年輕人侷促地點了點頭,也不看玉工,左右顧盼着走進玉器堆裏。

    玉工是見過世面的人,放下心來,依舊在周圍轉着撣拂灰塵。夕照一點一點地淡去,到了掌燭的時分,玉工轉身想去櫃子裏取燭台,猛地吃了一驚。那個年輕人就跟在他身後,一聲不吭的,也不知跟了多久了。湊近了,他的眼睛竟是純黑的,深黯如墨。

    年輕人抓了抓本已凌亂的頭髮:“嚇着你了麼?我……想找個東西,沒找到。”

    玉工這時已經鎮靜下來,笑了笑:“不是,客人眼睛的顏色特別,讓我想起有種玉,叫做‘墨膽’的。我年輕時候見過一塊料石,即使放在烈日之下,也只一色純黑,沒有半點瑕疵,就像是一池濃墨。終生沒有見過第二塊……説多了,客人要找的是個什麼玩意兒?”

    “是枚玉環,”年輕人用手比了比,“大概是這麼大,綠色的。”

    他又猶豫起來,比了個小些的圓:“大概沒那麼大,只有這麼大。”

    玉工笑了起來:“客人説笑了。玉環是不值錢的東西,大鋪子裏每月還不磨出幾百只來?我這個鋪面小,每月還磨製十幾只呢,顏色就是青白綠紅黃,又是綠的最多,這樣可沒法找。客人是在我這裏相中過麼?”

    年輕人搖搖頭:“我也沒有見過,説不準什麼樣的。是我一個朋友説在這裏見過的,大概是四月中的事情了。”

    “四月中看中的玉,只怕是沒有了,這種小東西,賣得可快了。”

    “是麼……”年輕人透出失望的神情。

    玉工心裏微微動了一下:“我想起來了,客人等我一下。”

    他再從後面出來的時候,舉着支牛油燭,手裏多了一隻精巧的漆木盒子。盒子在燭光下打開的時候,年輕人低低地吸了一口氣。一抹深碧在燭光中升了起來,綠得發烏,盒子裏一枚玉環躺在絳紅色的重錦中。玉工手指挑起玉環轉動,它有時看着清澈透明,有時又是極深的墨綠,倒像是女孩畫眉用的黛青。

    “是!就是這個!”年輕人接過了玉環撫摩着,愛不釋手。

    “這枚蛇盤玉倒是虧得有這麼些有眼光的客人能看上。”玉工老練,不動聲色地贊着客人。

    “多少錢?”

    “二百五十枚金銖。”

    “二百五十枚金銖?”年輕人愣了一下,“我在周圍問過來,玉環在別的地方也就賣幾十枚金銖,已經是最貴的了!”

    “玉質有好壞。帶玉眼的蛇盤玉本來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東西,我見過的料石中,這塊也是最好的,二百五十枚,真的不貴。其實要是便宜的貨色,反而好賣,留不到今天了。”

    年輕人攥着那枚玉環沉默,他濃黑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蹙起,嘴角也繃了起來,犀利明快。

    玉工差點脱口而出説那便再便宜五十枚金銖。可是他忍住了,他瞥了一下年輕人全身上下,怎麼也不像揣着兩百枚金銖的樣子。牙將不過是低階的軍官,如果只拿軍餉,每月不過四五枚金銖,看起來年輕人還是沒學會禁軍中通行的那套弄錢把戲。既然這樣,即便降到兩百枚金銖,也不過令他更加難堪而已。

    年輕人像是拿着一件很重的東西,摩挲了很久,把玉環放回了盒子裏。他也不道別,轉身就走。

    “這枚貴了,後面還有別的貨色,客人要看看麼?”玉工追着問了一句。

    年輕人半轉身,搖了搖頭:“我會回來的。”

    月上中天時分,南淮城南的一處小院落。

    “公主殿下,您準備好了麼?”翼天瞻低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屋裏,羽然深深地呼吸,把那張銀絲絡子揭下來蓋在臉上,推開了門。

    一瞬間翼天瞻覺得月光不是從頭頂照下來的,而是從小屋中湧了出來。他幾乎認不出這個自己從小帶大的女孩了,她的白色長裙上有月光在流淌,水一樣匯到每一條褶皺中。裸露出來的肩膀有象牙般的質感,纏着鐫刻着密羅星紋的臂釧。金色的長髮高高束起,用純銀的雙翼發冠壓住。她的臉上遮着銀絲的絡子,絡子間無數純銀的星星蘭像是星辰那樣閃耀,令人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樣。

    “古莫,我準備好了。”羽然的聲音平靜。

    翼天瞻手拄長槍,恭恭敬敬地半跪低頭。這是他應有的禮節,可又不是完全出於禮節。隔了許多年,他再次看見這樣裝束的人站在月光下。久已平息的對於故鄉的感覺回潮了,他彷彿又聞見了寧州森林裏的樟木香。恍惚中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還是一個孩子,仰頭看着泰格里斯神殿最高的樹頂,白衣聖女幽幽地清唱。森林裏靜得就像天地初開的瞬間,所有人都流着淚拜伏下去,他卻呆呆地站着,握緊他的小弓箭,發誓要扞衞這一切。

    “古莫。”

    翼天瞻回過神來,伸出了手臂。

    院子正中以青樟原木壘起了三層的方形台子,有一人的高度。羽然扶着翼天瞻的手臂,緩緩登了上去。她展開巨大的裙襬,跪坐在正中的墊子上,低垂着頭。翼天瞻侍立在木台前,輕輕拍了拍手。

    院子的門無聲地開了,月光照得門外那人一頭白色的長髮燦爛如銀。他面無表情地走近了,身上斜挎着綠琉弓,一身華美的漆甲,右手緊緊地按着自己的胸口。

    翼天瞻向着羽然躬身行禮:“公主殿下,這就是我對您説的,來自故鄉的使者,斯達克城邦的翼罕。”

    “斯達克城邦,翼罕·伏爾柯·斯達克。”翼罕鄭重地半跪。

    “故鄉的武士,”羽然的聲音遠不像她平日的歡快,顯得空曠高寒,“你從遙遠的地方來這裏,是懷了勇氣和決心要扞衞泰格里斯的輝煌麼?”

    “是的,公主殿下!我跨越整個大地,終於找到了您,我把一個鶴雪全部的忠誠獻給您,連帶我的生命!”翼罕恭恭敬敬地回答,“祈求能獲得您的祝福,在戰亂的年代,每一個鶴雪都以能夠獲得泰格里斯姬武神的祝福為至高的榮耀。”

    “你上來。”

    翼罕低着頭登上木台,他改用雙膝下跪,闔上了眼睛。

    羽然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把手放在他的頭頂:“神的兒女,神珍愛你們,如珍愛自己的眼睛。倘你們要遠行,只需仰首,風中有神的吻印在你們的額頭。”

    她掀起臉上的絡子,輕輕吻在翼罕的額頭。那一瞬間她詫異地發現這個沉默的青年的皮膚是火熱的,燙着她的嘴唇。

    羽然又蓋上了絡子,恢復了端正的坐姿。翼罕卻還是緊緊地閉着眼睛,他輕輕地顫抖起來,他忽然用力叩首。

    “我尋找了兩年!我尋找了兩年!我終於找到了!”他的聲音顫抖,“我像是被射穿雙翼的鳥兒那樣逃離斯達克城邦,他們抓住了我未婚的妻子和我的母親,他們要我回去。可是我沒有回頭,他們殺了她們!我失去了我的一切,可是我堅信我會帶着姬武神的消息回到寧州,帶回我們最後的希望。”

    “我終於找到了!找到了啊!”他的聲音裏面已經帶了哭腔,他仰起頭,對着澄澈的星空高舉雙手,“所有我頭頂星辰的神啊,感謝你們的恩賜,賜給我們羽族以未來。”

    這個高貴勇敢的鶴雪就這樣趴伏在青樟木台上嚎啕痛哭。

    翼天瞻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來孩子,你已經看見了泰格里斯神殿的光輝,還有什麼值得你如此悲傷呢?”

    翼罕擦去了淚水,跟着他回到木台下,坐在墊子上。他低着頭,努力了很久,才終於剋制住那股辛酸的淚水,再次仰起頭來,發現木台上端坐的公主正透過一層銀絲絡子看他。他看不清公主的容貌,卻覺出了她好奇的眼神。他忽然想起那畢竟只是個十六歲的女孩,他的臉微微紅了起來。

    “故鄉還好麼?”翼天瞻問。

    “絲柏從它的地面消失,野草就霸佔崇高絲柏的位子。齊格林的年木已經被烈火包圍,故鄉的森林無處不是濃煙。”翼罕嘆息,“羽皇已經死去,沒有繼承人能夠號令各個城邦,野心家們爭先恐後地衝向戰場。整個森林已經變成了戰場,而昔日高貴的鶴雪武士變成了飛在天空中的殺手。”

    他重新站起來向着羽然俯拜:“公主殿下,故鄉需要姬武神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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