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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八月十一,夜深,南淮城。

    百里煜拿起剪子剪去燭花,屋裏亮了一些。

    歸鴻館裏靜悄悄的,縱然以木屏風一層層隔開,還是顯得太空曠了些。呂歸塵和百里煜隔着一張桌子對坐,兩個人都不怎麼説話,只有外面的蛙聲蛩鳴。

    “真冷清啊,”百里煜沒話找話,“隔着一堵牆,以前卻很少來塵少主這邊走動,沒想到這麼安靜。比起來我倆楓園那邊,倒顯得浮華不實了。”

    “小蘇和柳瑜兒在的時候還好,不過不知道今晚她們都去哪裏了。”呂歸塵説。

    “我讓她們過去陪阿繯了。女孩子出嫁前,怎麼都是害怕的,少不得幾個人陪房。阿繯性子更嬌貴,今夜她那邊陪房的不下十幾個,我叫小蘇和柳瑜兒過去,是因為塵少主的人品她們再熟悉不過,可以安阿繯的心。”

    “煜少主想得真是周到。夜深了,煜少主倦了麼?”呂歸塵低着頭,説得恭謙,其實送客的意思。

    “沒什麼事,陪塵少主説説話。”

    兩個人又沉默了一會兒,百里煜忽然説:“這些年,真是對不起。”

    呂歸塵詫異地抬起頭來。

    百里煜笑了笑:“記得塵少主初來的時候,我口口聲聲地叫塵少主蠻子,還在路夫子那裏説了塵少主不少的壞話。父親要讓小蘇和柳瑜兒來伺候塵少主,我耍賴不讓,後來又老是夜裏拉着她們兩個去倆楓園那邊玩鬧。心裏未嘗沒有冷落塵少主的意思。現在坐在歸鴻館裏,想着那麼多年,不知道多少個晚上,塵少主就是自己一個人坐在這裏,孤零零的,要是我,只怕得瘋了。心裏真是歉疚。”

    “煜少主説得過了,”呂歸塵不知所措地擺着手,“其實都是些小事。在這裏,大家都對我很好,我要是回了北都,一定會想念南淮的。”

    “塵少主大概會想念南淮,卻不是想念我們了。”百里煜笑了起來。

    他注意到呂歸塵的神色微微一變,不知怎麼的,那一變中,窗外透進的秋寒一下子重了起來。百里煜收了笑,起身關上了窗子。兩個人對坐着,又開始了沉默。

    “塵少主,現在是什麼感覺?”百里煜低聲問。

    “其實……”呂歸塵猶豫了一下,“不瞞煜少主,白天的時候心裏很亂,只覺得……她的樣子不斷在眼前晃來晃去。聽着外面的人聲,那麼多人來來去去為我準備婚禮,只是覺得不知道該做什麼,不知道把自己放在哪裏,也不知道這麼些年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百里煜低低嘆了口氣:“心裏想必是很痛的吧?”

    “是,以前只看書上説心痛,還不知道心痛到底是什麼感覺。現在有點明白了,就像心被人捏住了,怎麼都沒有辦法甩開。想要大聲喊,又想咬什麼東西,”呂歸塵微微地臉紅,“我就吃了很多的酥餅,吃得很撐,可是覺得使勁地吃東西,就有個事情在做了,就好些。小蘇她們都奇怪,説我以前沒那麼能吃的。”

    “可是,”他的笑容褪去了,“怎麼吃,心裏還是難受,只是很難受……很難受。”

    百里?愣了,許久沒有言聲。

    呂歸塵又笑了笑:“不過坐在這裏,跟煜少主説着話,人不由自主地就安靜了,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情來。記得我很小的時候阿爸總是指着進金帳拜謁的女孩子問我喜歡哪個,説是喜歡了,他就早早派人幫我訂下,免得被誰家的兒子先搶去了……我那時候才四五歲,不懂事,就説這個好,那個也好,最後説我都要了,都陪我玩兒。阿爸和大合薩就都笑我。現在我終於要大婚了,可惜阿爸看不到啦。以後我每天早晨起來都會看見我的妻子,跟她一起吃早飯,午後我看書,看她在外面逗鳥逗貓什麼的,晚上也有人跟我説話了,我要是生病了,她會照顧我,她生病了,我也會守着她的,以前女孩子怎麼想的我都不明白,她就會告訴我。”

    他喃喃地説:“其實這麼想着,好像心裏也有點高興似的……”

    百里煜點了點頭:“阿繯見了你,其實是很滿意的,開始還裝着鬧鬧,到晚上就沒事了。白天時候我過去,看她正被幾個婆子圍着梳頭,試她的新嫁衣,她自己哼着曲兒在她那堆首飾裏面東挑西揀的。我忍不住逗了她兩句,她就臉紅,紅到了脖子根,我跟她兄妹那麼多年,以前倒沒覺得自己的妹妹可以那麼嬌媚的。”

    “歸塵記着那天在楠宮對煜少主説的話,既然決定要娶繯公主,我決不會辜負她。”

    “我們大概都是太孩子氣了。其實這個世上,多少人都是見幾次面就定了婚期,然後就是嫁娶,説不上什麼愛戀,也就這麼過了一生。”

    “煜少主,你是説小舟公主麼?”靜了一會兒,呂歸塵低低地説。

    百里煜一驚,直直地看着呂歸塵。呂歸塵也看着百里煜,他的目光安安靜靜的,沒有一絲的調侃或者嘲弄。百里煜呆了好一陣子,轉過頭去:“塵少主怎麼忽然説起這個來?”

    “只是忽然想了起來。去天新春我和小舟公主一起被召進紫寰宮賞賜糕餅,小舟公主在殿前為國主吹笙,記得那時候煜少主站在一旁聽,手一直捏着腰間那塊白玉鐺,直到曲終人散都沒有鬆開。不是入神到了極點,不會這樣。”

    百里煜的臉紅了起來:“想不到塵少主的心思那麼細……這些都看了出來。”

    “小舟公主也快十五了吧?差不多到了定親的年紀。”

    百里煜想了想,只是嘆了一口氣。

    “煜少主你不必擔心的,小舟公主是楚衞國主最寵愛的女兒,放眼東陸諸國,能夠配得上楚國公的門第很少,要説能夠配得上小舟公主的人,就更少了。小舟公主嫁給煜少主,對大家都是好事。”

    百里煜搖搖頭:“這些也都不過是我自己的痴想而已,小舟也不太見我,我派人送東西給她,她也只收詩文集和琴譜,還回贈些瓷器,禮數一點不缺。而且楚衞和下唐兩國的交誼,也不是那樣的牢固,我心裏知道的,要是真的牢固,又何苦把小舟送到下唐來當作人質?我的心事我也跟父親説了幾次,不過父親説男兒當有遠大的志向,單為了娶一個女人而娶,就是市井裏的販夫走卒的做法。”

    “國主對煜少主滿懷期待吧?”

    “我哪裏行?我是個軟弱的人,本不該生在這樣動盪的時代。塵少主,你不同的,你是英雄。”

    “英雄?”呂歸塵愣了一下,笑着搖了搖頭,“煜少主,我教你一個辦法,你試試就知道小舟公主的心裏是不是記掛着你了。”

    “哦?”百里煜睜大了眼睛,“塵少主有什麼教我的?”

    “不敢説教,我哪有那個本事?只是我想……若是小舟公主在意煜少主,一定會在意煜少主身邊的小事。好比你喜歡誰,就會記得初見時候她穿的衣服,記得她跟你説的瑣碎事情。煜少主以琴詩聞名,下次送詩文集的時候,可以謄寫一本自己的詩文,刻意抄錯幾個字。小舟公主如果翻閲了,發覺錯字,應該會在回禮時的書信中提到,那樣的話,就是真的在意煜少主了。”

    百里煜愣了一下,用力拍掌:“好!真是好辦法!我怎麼就從來不曾想到?”

    呂歸塵看着他站起來,搓着手掌來回踱步,像是恨不得立刻去謄錄詩集的模樣,不禁微微地笑了。

    “明日的婚禮是什麼時候呢?”

    百里煜停下腳步:“明日黃昏。東陸文字,所謂‘婚’者,就是黃昏的‘昏’,黃昏行拜禮,入夜行夫婦大禮。”

    “嗯,”呂歸塵點點頭,“我想去外面吹吹笛子。”

    “我聽説塵少主喜歡吹笛子,可是從沒有聽過,今天有幸跟着聽聽。”百里煜看他默默地撫摩着案子上的紫竹笛,心裏忽然驚醒,自己的舉動有些離譜了。

    兩個人走到露台上,看着月下的東宮屋宇,屋檐相連着綿延出去,琉璃瓦片上疊疊的青光反射像是海波。宮人提着紅紗的燈籠在遠處的巷子裏走過,光一閃而沒。寂靜中,呂歸塵以袖口擦了擦笛管,試了幾個音。

    他吹了起來,像是水從每個笛孔中溢出來那樣。百里煜吃了一驚,他知道笛子是蠻族的樂器,卻從來都覺得東陸樂師吹奏得更好。而現在呂歸塵的笛聲只在低處輕輕迴旋,卻有無數的變化,千絲萬縷綿綿展開。許久,笛聲裏才有了跳躍,卻不像樂師的曲子那樣花樣百出,只是歡悦輕輕一閃,旋即又轉為低迴。他精通曲樂,拼命去琢磨其中的變化和意味,不由得神思恍惚,直到呂歸塵一曲盡了,他才渾身一顫。

    “有些時候不吹了,不太熟了。”呂歸塵搖頭。

    百里煜拍了拍掌:“我明白了!是懷人之意,其實是親情。”

    “親情?”

    “我初聽的時候不明白,後來想到茫茫草原,終於聽懂。塵少主吹的,是親情啊。好比草原一望無際,親人遠行,吹笛的人留在帳篷外,看着風吹草低,等着那人迴歸。所以曲調始終低轉,只有偶爾風來,看見遠方來的牧人馬羣,迎上去,卻不是,於是又只有風聲,仍舊是依依望。只是多了幾分失落。”百里煜讚歎不已,“要説靈性,這一曲笛子,已經是絕品了。”

    呂歸塵呆了許久,低下頭去。蘇瑪的影子忽然從他腦海裏跳了出來,他發現自己有些時候沒想起蘇瑪了。而這曲子是蘇瑪教他的,臨行的時候,蘇瑪為他整好了行裝,服侍他睡下,輕輕撫摩他的額頭。他感覺蘇瑪的手那麼温暖輕柔,於是一切的擔心也都消散,終於沉沉地睡着了。

    夜很深的時候他醒來,帳篷外隱約傳來這曲笛聲,迴轉着,漫漫的一夜。

    羽然猛地坐了起來,在黑暗中驚恐地瞪大眼睛,她的褻衣濕透,呼吸凌亂。

    她呆呆地坐了很久,摸黑找到自己的袍子披在身上,起牀推開了門。一陣淡藍色的煙霧嫋嫋地在她面前升起,她吃驚地發現翼天瞻正坐在門口,背向着她,叼着烏木煙桿。她在門口的石階上坐下,和翼天瞻並肩。

    “又做夢了?”翼天瞻吐出一口青煙,並不看她,目光散漫地投向遠處。

    “我又看見我姐姐啦,到處都是火……她站在最高的那棵樹上唱歌。”

    “都那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做這個夢。我騎馬帶着你越過勾戈大山,一路上你沒有説一句話,可是我們遇見第一個蠻族牧人的營寨,你已經開始和那些孩子騎馬了。我就以為你其實是個開心的孩子。可是我錯了,你就忘不掉那個場面。羽然,有時候我都不知道你心裏想着些什麼,你的心,真是太深了啊。”翼天瞻磕了磕煙灰。

    “其實我沒有想什麼啊,”羽然搖了搖頭,“我只是想大家就這麼開開心心的,可是對我好的那些人,他們一個一個,就都死了。”

    “想又有什麼用呢?”翼天瞻扭頭看着她,“過去的,始終都是過去了。他們用了一切的努力讓你活下來,可不是想你活着悲傷的。”

    “可是……為什麼是我活下來呢?學會泰格里斯之舞的人是我啊!可是他們以為姐姐才是姬武神,姐姐是代替我死的,是不是?”羽然託着自己的臉兒,像個茫然的孩子,“為什麼姐姐覺得,我活下來比她活下來更重要呢?她死了,孔多塞也不會自己活着。”

    “你恨我沒有救她麼,孩子?對不起,即使天武者也不可能帶走兩個人。”

    羽然搖了搖頭。

    “其實每個人都有些事情是比他的命更重要的,”翼天瞻説,“只是大家都不會説。但是相處很久,你就會明白的,比如對你姐姐而言,你就比她自己還要重要。”

    羽然沉默了一會兒:“阿蘇勒也説過差不多的話……我有點擔心阿蘇勒。”

    “怎麼?”

    “不知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上次他約我在燙沽亭見面,我總覺得他有很多話要對我説。我就等他説等他説,他還是不説,”她嘟了嘟嘴,“阿蘇勒就是那樣,悶死了,看他坐在那裏一聲不吭的,我都要急了。他説他也許可以回北陸去了,真不知道他要是當上了大君,會是個什麼樣子。”

    “他會是一個仁慈的君王吧?”翼天瞻説,“別擔心他,以他那個性子,不和別人爭什麼,反而會平安無事。”

    “我也是這麼想,可是不知道怎麼的心裏有點不安,”羽然抱着雙腿,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剛才我聽見他吹笛子了……在夢裏。”

    “阿蘇勒可以回北陸,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

    “可是他看起來也不那麼開心。”

    “那麼回寧州呢?你開心麼?”

    “我可不是阿蘇勒,他還有哥哥、大合薩,還有什麼蘇瑪在家鄉呢。我可沒有,在寧州我什麼都沒有啦,要是可以,我永遠都不回去。”

    “可是那是你一生一定要回去的地方。”

    “我知道。”

    “只希望你將來不要怪我……”翼天瞻伸出手,輕輕地撫摩着她的臉兒。

    羽然看着他海藍色的眼睛裏面有什麼東西慢慢地瀰漫開來,像是暴風雨到來之前海上鐵灰色的大霧。很偶爾的,她會感覺到翼天瞻的這種眼神,這時候翼天瞻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湊過去摟住翼天瞻的脖子,輕輕顫抖起來:“爺爺,我怕。”

    “別怕,我會保護你。而且……”翼天瞻輕輕拍着她的背,“無人能傷害你……你是神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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