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翎指了指鼻尖。
“就是我。”
不等他們驚訝的嘴巴闔上,又道:“‘神鷹堡’本也有一個幕後大老闆,那個人也是我;‘金龍堡’可也一樣。這三個堡都是我一手創建的,結果卻聯合起來追殺我,世事就是這麼可笑,你簡直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
小傢伙們兀自楞了老半天。
師父的本領遠超過他們的想像,使得他們宛若面對一個怪物似的,久久説不出話。
鐵蛋咽口唾沫,忽然一拍手道:“剛才他們説你有一木關於‘第四個堡’的書,是不是你想再弄個‘第四堡’與他們對抗?”
嶽翎□口氣兒,苦笑道:“那是我騙他們的鬼話。休説我今生已無精力再搞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勾當,更何況,也還未必搞得出比‘三堡’更強的組織……”
鐵蛋咯感失望。
“我還以為你真有這麼一本書呢……”
又一轉眼珠。
“對了,韓不羣也説你偷了他一本書,還有一把劍。”
嶽翎笑道:“這本書倒是有的,不過那不是韓不羣的東西,而是韓不羣的老子、我的師父——‘白蓮’東宗第二代祖師爺韓林兒親手交給我的鎮派之寶。”
無哀、無惡可還不知他和“白蓮教”也有關係,不由大驚小敝。
鐵蛋得意洋洋的道:“師父從前叫做嶽不黨,是‘白蓮’東宗的副教主哩。”
無惡哼道:“什麼黨不黨,難聽死了!”
嶽翎有一剎那間,彷佛跌入了回憶裏,但眼神一凝,又清醒過來,悠悠的道:“我是個孤兒,從小被師父帶大,他對我一直很信任,簡直跟他的親生兒子差不多。我十一歲那年,朱元璋那個王八蛋掃平了陳友諒、張士誠,便一心想要除掉舊主,自立為帝,於是他派廖永忠來滁州,名義上是接師父去應天府享福,其實卻沒安著好心。我師父已知在劫難逃,便把天書神劍都交給了我……”
無惡怪道:“韓不羣是他的兒子,為什麼不交給他呢?”
嶽翎笑了笑,還未説話,鐵蛋已先搶道:“韓不羣鼠頭鼠腦的,心術不正。我要是他老子,也不會把東西交給他。”
無哀、無惡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嶽翎又道:“結果不出師父所料,船到瓜步,就被廖永忠派人暗地裏鑿沉了,師父……
師父是北地人,根本不會水……”
語聲似乎有些哽咽,臉上反而笑了起來,虎目閃閃發光。
“朱元璋那個王八蛋!”
重重的説了一句,作為結尾。
“好哭鬼”竟聽得淚汪汪,兩手在面上亂擦,邊道:“我師父的師父,武功一定很高……可惜了……哇……”
鐵蛋立刻岔嘴道:“當然高!‘白蓮教經’上的功夫,嚇!可不比咱們少林寺差多少。”
一句話聽得嶽翎也楞了半天。
“‘白蓮教經’上的功夫?你在説什麼?”
鐵蛋指著他笑道:“你別裝傻!我還曉得那本經是你跟韓不羣改的,把‘白蓮教’的練功法門全改到了裏面去。”
筆作正經的大咳一下。
“聽著:‘勝者為聖,敗者為魔。人生在世,非聖即魔,若無鬥心,永墮魔道’…
…
“嶽翎不禁失笑。”
這句經文的確是我那時候寫的,現在想起來真是幼稚得很。
“鐵蛋老氣橫秋的道:“當然當然,師父若還執著魔佛之分,如今又怎會號作‘魔佛’?”
嶽翎不知他在“白蓮”圓屋中的遭遇,終究不明白他顛三倒四的話語,奇怪的瞅了他一眼,道:“‘白蓮教’一向無武術可言,歷代門人都只會一些普通的把式而已。但師父蹩腳,徒弟可不一定蹩腳。”
忽然哈哈大笑,一摸鐵蛋腦袋。
“剛才在堡外那一掌的滋味如何?小傢伙,凌厲得緊哪!”
鐵蛋楞了一楞,總算恍然大悟。
“那個賣面子的就是你嘛!為什麼不早説清楚?”
嶽翎笑道:“説清楚了,你還裝得像嗎?”
鐵蛋不滿的唧咕道:“哦,你只怕我裝不像,就不怕我把命送了?”
嶽翎道:“那倒不會,你是最適當的探路先鋒……”
無惡點頭道:“笨鳥先飛,自古皆然,甘蔗都是從不甜的一頭開始吃起。”
鐵蛋才想罵人,嶽翎又道:“我事先把你的身世傳揚開去,‘三堡’縱然囂張跋扈,也不敢輕易動你……”
鐵蛋驚得跳起老高,想及“三堡”對自己恭謹的態度,愈發奇怪,急急問道:“我有什麼身世?”
嶽翎笑而不答,無惡又搶道:“你爹是雞蛋,你娘是鴨蛋……”
鐵蛋順手刷了他一個大巴掌,苦苦追問,嶽翎聳聳肩膀,道:“其實我也只是亂猜的,你自己去問彭和尚好啦。”
話鋒一轉。
“你可曉得,為何你最近幾個月來功力一進再進?”
鐵蛋一直被自己身上莫名其妙的“賤骨頭神功”,弄得既感奇怪,又隱約有點恐懼,忙道:“我最近一被人打,功力就增強幾分,有人説這是什麼‘七毒門’的‘吸功大法’,又有人説這是咱們少林寺的‘如來神功’,還有人説我是彭和尚的徒弟……”
嶽翎笑道:“且先別管這許多名目。老實説,我並不清楚你身懷什麼功夫,我只知道你們這幾個潛力雖厚,但自小在寺裏依賴長老慣了,個個懶散成性,自然長進得慢。鐵蛋這幾個月隻身在外闖蕩,碰到問題非得自己解決不可,如今這一身功夫都是被逼出來的。人嘛,本來就是賤骨頭,稱之為‘賤骨頭神功’倒也恰當得很。”
鐵蛋可樂了,想到自己剛才獨鬥當世三大高手時的驃悍勁兒,連自己都止不住心驚,抬鼻抬眼的瞅了瞅兩個師兄,笑道:“當初叫你們溜出寺來,一個個都跟烏龜一樣,現在可後悔了吧?”
無惡呸道:“後悔個大屁!咱們天天在寺裏享福有什麼不好?青菜、豆腐、大蘿蔔……”
鐵蛋笑得打跌,歷歷敍説“靈芝草”、“人蔘湯”的滋味,惹得他倆一個吐口水、一個掉眼淚。
鐵蛋偏頭想了想,又問:“為什麼江湖上有那麼多人尊敬你、崇拜你,卻又有那麼多人恨你、怕你?”
嶽翎淡淡一笑。
“人家為何抬舉我,倒沒什麼好提的,我也記不了這許多。但人生一世,如果竟沒被半個人恨過,此人必為鄉愿無疑。”
鐵蛋望了望師父,猶豫著道:“那個‘九尾狐狸’説你殺了她不滿三歲的兒子……”
無哀、無惡立刻齊聲喝阻:“師父怎麼可能幹下這種事?人家亂講,你也亂聽?”
不料嶽翎的眼神竟倏然黯淡下來,一握手道:“我的確殺過不滿三歲的孩子,而且還不止一個!”
小傢伙們又楞住了,瞪著對面那張從小看到大的臉龐,彷佛瞪著個陌生人似的。
雪花輕輕飄落屋頂,發出幾乎覺察不出的聲響,室內一片寂靜。
嶽翎盯著一座架在角落裏的屏風,眼神卻似已穿過屏風,看見了十餘年前的往事:“自從師父把天書神劍交給我之後,韓不羣就一直對我很不諒解。那時我還懵懵懂懂的,跟鐵蛋差不多,並未把這兩件東西當成命根子,他若真個開口向我要,我絕無拒絕之理,但他這個人……唉,城府實在大深了點,疑心病又重,什麼事都不明著來,我又那會知道他的心思?
後來我們糾合了一羣東宗舊屬,在山東另起爐灶,我一心只想有番大作為,重振‘白蓮教’的聲威,他卻不斷的排擠我,想要那兩件東西,偏又不肯明説,搞得我一頭霧水,不知那裏得罪了他。他的企圖又不大,彷佛僅只安於有塊地盤、充個龍頭也就夠了。我三十三歲那年,終於灰了心,更和他鬧翻了臉,一氣之下,便離開‘白蓮’總壇,滿想自己闖出片天地,但另一方面,卻又不停的懷疑,再弄出這麼一個江湖幫會或秘密教派,成天爭地盤、鬧意氣,到底有何意義……”
鐵蛋不禁心忖:“師父的想頭比我複雜多了,我才不會這麼夾夾纏纏的,多累呀!”
另外兩個卻彷佛看見師父孤劍單騎,浪跡天涯,一派燕趟遊俠模樣,不禁大為嚮往。
又聽嶽翎續道:“我就這樣一路想,一路走,不覺竟走到了山西境內。那年朝廷正大張旗鼓,軍出塞外,追逐蒙古人,兵禍、天災,再加上徵糧徵餉,簡直弄得山西全境民不聊生,餓殍遍野,一日之間在路邊看見幾十具屍體,竟變成了最平常不過的事。”
“我身上雖帶了些銀子,卻買不到東西吃,散給那些□民,自也毫無用處。我走到遼州,就再也走不下去,半點可吃的東西都沒了,只能眼睜睜的望著兵老爺把一車一車的乾糧運往前線,去對付那些已對咱們構不成威脅的韃子。我在遼州城內隨便找了個地方歇腳,決定翌日就打回頭。那晚信步走到城外,只見路旁有座破廟,裏面傳出一些非常非常細微的呻吟。我覺得奇怪,走過去一看,整個頭皮頓時發起麻來……”
嶽翎茫然掃視了三個徒弟一眼,又盯回到屏風之上,但鐵蛋卻在他那雙全然空洞的眸子裏,尋著了一絲獰惡怖栗,不由機伶伶的打了個寒戰。
只聞嶽翎又道:“那座小廟裏居然塞滿了小子,大概全都在十歲以下,一個個又冷又餓,只剩下一口氣兒,有的已經不會動了,有些甚至已經腐爛了,還有些缺手缺腳的,我察看了一下他們的傷口,竟是被刀砍的。我問其中一個比較大的孩子,到底是誰幹的,他説是他們的父母乾的。他們的父母故意把他們弄成殘廢,再叫他們去向過路客討飯,這樣討得比較多些,但到後來,根本什麼東西都討不到了,就把他們丟在這裏,隨任他們慢慢死去。那個孩子還説:‘我們還算好的呢,有些都已經被吃掉了。’他説這話的時候,一點也不害怕,反倒滿高興似的……”
三個小傢伙愈聽愈覺得胃裏不舒服。鐵蛋念及自己成天想吃想喝,剛才還在拚命吹噓“人蔘”、“靈芝”的美味,不由大感慚愧。嶽翎頓了頓,續道:“我坐在那個廟前,坐了很久,生平第一次發覺自己其實是個完全沒有用的廢物。從前我鎮日以武功驕人,打敗了幾個地痞無賴,就止不住沾沾自喜,以為天下就數我最厲害,然而現在我卻只能像個白痴一樣的坐在這裏,想不出一絲絲兒的計較來幫助他們。這些孩子,明天,後天,頂多大後天,就將在飢寒交迫中受盡煎熬,慢慢死去。他們好不容易來到人間,難道就是為了吃上這許多苦頭?”
嶽翎彷佛想要問誰,但屋內任誰也答不出來,只有從天而降,冰冷冷的雪花“悉悉嗦嗦”的回答他。
嶽翎的瞳孔逐漸放大,語音透出冰一般的寒意:“我終於走進廟裏,挑了一個頂頂虛弱的孩子,把他抱到廟後。那孩子睜開眼來看我,眼珠子根本都已經濁掉了。他也不問我想幹什麼,就那麼一直看著我。我把他放在廟後樹林裏的一塊空地上,然後把身子一跳,跳到一棵大樹頂上。那孩子的眼晴亮起來啦,雖然沒有力氣笑,但仍看得出來他高興得要命。我又跳下地面,問他:‘這樣好不好玩?’他一個勁兒的點頭。我又説:‘你想不想學?學會了之後,你就可以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再也用不著吃苦了。’那孩子又點頭,問我説:‘那我可不可以回家?’我説當然可以,叫他把眼睛閉起來,用心想那個最想去的地方,然後我伸出手在他腦門上一按,那孩子就死了。”
無哀只覺胃底衝上一股東西,連忙憋著喉管嚥下,眼淚卻止不住撲簌簌直流。
嶽翎的語聲愈發平靜:“我把那些孩子一個個的抱到小廟後面,一個個的殺了。我什麼都不想,只不停的拍著他們的腦門,好像在拍戰鼓一樣。殺了一個,就往樹叢裏一塞,再去找另外一個,最後只留下了四個比較有希望救得活的,想把他們帶到有東西吃的地方去。但那時天已亮了,附近的村人不知如何得了消息,拿著鋤頭、木棍趕來,把小廟團團圍住,罵我是兇手,要我償命。他們瘋子一樣的逼過來,亂打一通,我不願跟他們動手,只好一溜煙的走了,四個孩子也沒來得及帶……”
鐵蛋咬牙叫道:“你怎麼不把這些大人也殺了?他們自己把孩子丟在那裏不管,反還要怪你?”
嶽翎根本沒聽見他的話,續道:“我放開腳,一直跑,那時我真慶幸自己練有一身武功,可以又快又遠的跑掉。我跑了三天三夜,直跑到許州才停下。我找了家妓院,喝得大醉,又叫來了六個婊子,每一個都他奶奶的壓了十幾次。後來我想吐,就推開一扇窗子往下吐,那時已經夜深了,但大街上仍然燈火輝煌,一大堆人在那裏笑嘻嘻的走來走去,買東西、吃東西、跟婊子調情。我想:‘好哇,我又回到人的世界裏來了!我再也不要到那種鬼地方去了!’我躺下來睡覺,可怎麼也睡不著,我又爬起來推開窗子往下看那些人,那些跟螞蟻一樣滿街爬動的人。”
“我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人是不是必須跟螞蟻一樣過活?一旦有變亂降在身上,就只好悶聲不吭的死掉?我又想那姓朱的在搞什麼?不必要的仗不停打,老百姓餓死了卻連管都不管。那個安安穩穩坐在皇帝賣座上的豬,如果能夠多有點魄力、多有點幹勁,總可以多救活一些人吧?我忽然想通了,這不只是那姓朱的有問題,而是整個的典章制度都有問題。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再也不想組織什麼江湖幫會,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尋出一個最適合人類生活的方式,能夠讓每一個人都活得好好的。”
嶽翎的眼光慢慢收了回來,慈祥的看著三個徒弟。鐵蛋忽然覺得師父已不再是以前所熟悉的那個師父,而是某一個自己永遠也無法瞭解、無法企及的東西。師父的軀殼在他眼中慢慢脹大,脹大到整個房間似乎都容納不下。
嶽翎又道:“因為我出身‘白蓮教’,一趟山西回來以後,江湖上的聲譽也壞透了,而且我既不喜歡在大堆人面前羅哩叭嗦的説些蠢話,更不愛做一大堆蠢儀式;所以我只得找人坐在台前,自己隱身幕後。我先創立‘神鷹堡’,不出一年就發現缺點仍多,於是我又建立‘飛鐮堡’,不料改掉了這些缺點,卻又引出了另外的缺點,使得我只好再創設‘金龍堡’。結果就是你們現在所看見的情形,三個堡聯手追殺我,生怕我再弄出第四個堡來把他們消滅掉。最可笑的還不在這裏,最可笑的是——我最後弄出來的‘金龍堡’居然跟朱家班一模一樣!我走了一轉,卻又走回到原地踏步。後來我才發現人類的歷史根本是一個循環,任憑你再神通廣大,也逃不出這個圈圈。終極的□結不在別處,其實就在人類自己的身上,人有佛性,也有魔性,不能同時包容這兩者的典章制度必歸失敗。人間如有一魔,天下不得太平,人間如有一佛,天下同樣不得太平。”
搖了搖頭,道:“看樣子,這只不過是痴人説夢。”
鐵蛋終於明白師父遁入空門,並非為了逃避三堡的追殺,而是真正灰了心。
他不由一拍巴掌,嚷嚷:“咱們就弄個第四堡結他們看看!”
嶽翎哈哈一笑。
“什麼第四堡,‘大漢堡’?”
伸個懶腰,直腿站起,苦笑道:“這十八年和尚當得真舒服,若非那些王八蛋逼著我不放,我還真不想出來哩。”
鐵蛋見他要走,發急道:“可別再一個人溜啦。”
嶽翎笑道:“我要乾的事還很多,真正可怕的對手直到現在還沒露面……”
三小不由一楞。
“除了三堡堡主,還有什麼人更可怕?”
嶽翎道:“那三個傢伙從前是我手中的棋子,現在卻又成了人家手下的傀儡。”
邊説邊拉開暗室秘門。
“你們先守在這兒觀看事態的發展,一個月後北京城裏見。”
又朝無惡一抬下巴。
“別忘了那些字據。”
舉步行將出去。
鐵蛋急叫:“我那個徒弟左雷呢?”
嶽翎應道:“你放心,我留著他還有用處。”
最後一個字出口,似已在數丈開外。
鐵蛋皺眉道:“世上還有什麼人能令師父如此忌憚?”
無哀把臉一擠,活像個遭了風災的大苦瓜。
“外面的人都好可怕,咱們還是回寺裏去算了……”
回想起剛才被眾人圍毆的情景,愈發淚眼滂沱。
忽聽一人在土屋門外恭聲道:“夫人,少爺有請。”
無惡忙整了整衣裳,啓開一隻擱放在隱秘之處的大箱子,取出一疊紙頭,揣入懷中,低罵聲:“成天盡吧這種討厭勾當,真不曉得活著有什麼意思?”
吐口口水,一步一歪的扭出秘室,闔上暗門,這才拉開外間土屋的木門,跟隨那堡徒而去。
鐵蛋一扯無哀。
“咱們也去看看。”
兩人躡手躡腳的出了秘室,站在土屋窗口向外偷窺,只見一羣羣“飛鐮堡”徒正由各方湧向大廳,原本平板呆滯的臉上,竟都掛著興奮異常的樣相。
“鬥垮那幾個王八崽子!”
激亢的語聲匯成一股巨浪,直朝大廳滾滾捲去。
鐵蛋、無哀等到人羣快過完了,才偷偷溜出土屋,逮住兩個綴在最後的堡徒,揉爛泥一般的把他們弄癱在地,匆匆換穿上衣帽,低頭追上前面人眾,走入大廳。
但見廳內一片灰海,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人頭浮動,馬功高高突起在上,奮拳戟臂,口沫橫飛,説得甚是憤慨:“咱們‘飛鐮堡’縱橫江湖十餘年,何曾受過今日這般奇恥大辱?大家眼睛雪亮,必定知曉問題出在何處,不用我再多説!”
成千上萬只嘴巴立刻亂糟糟的轟響起來:“都是馬必施那個笨蛋!把咱們的臉都丟光了。叫他滾下堡主之位,換個有辦法的當當!”
鐵蛋從人縫之間望去,只見馬必施和“飛鐮四雄”正垂頭喪氣的站在“公正平等”的匾額之下,恍若幾隻待宰的羔羊。
一干中年堡眾雖仍團團把堡主圍在中間,但一個個眼神閃爍,顯然已有些舉棋不定。
鐵蛋暗道:“當初馬必施追殺師父之時,有沒有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一方面暗感震慄,另一方面卻又覺得興味盎然,不知這些人爭來咬去究竟是為了什麼。
又聽馬功更激亢的叫道:“雖説此人是我親生父親,但為了‘飛鐮堡’的聲譽和前途,我實在無法隱忍不言,總要想個計較出來才是。”
上萬堡眾又鬨然附和:“好個‘鐵面無私’,這才是咱們‘飛鐮堡’的第一條好漢!老的滾蛋,小的上台!”
鐵蛋、無哀正被吵得頭昏,忽見左首人叢紛紛側身讓路,一隊年輕堡徒抱著無數金銀器皿、皮袍綢緞走到馬功站立的桌子前面。
馬功眼神一凝,驚訝萬分。
“這些都是從‘四雄’房裏搜出來的?”
那隊堡徒齊聲應“是”,邊將手中物事舉得老高,好讓每一個人都能看見,邊道:“好東西還多著呢,都藏在牀底下、地窖裏,等下大家自己前去看看,包管你們一輩子都沒見過。”
當下羣情譁然。
“咱們一年到頭苦哈哈的,只有一件單衣,這幾個王八崽子卻把好東西藏起來自己用?”
爭相圍擠上前,若非忌憚“四雄”身手,早已拳腳相加。
原本環繞四周的中年堡眾也面露不豫之色,漸漸往旁散開,雜進了年輕堡徒之中。
“伏風太保”令狐超面容痙攣了一陣,忽然大聲道:“咱們當年立下了多少汗馬功勞,多比你們享受一些,又有什麼不應該?”
大夥兒不由暴怒如狂,指著廳上匾額嚷嚷:“本堡的堡訓是什麼?你們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今日非給大家一個交代不可!”
“困火太保”尉遲絕再也按捺不住,厲聲吼道:“當年咱們拚命沙場、血戰天下羣雄、冒死創立本堡之時,你們這些東西卻都在那裏?如今有什麼資格在咱們面前大呼小叫?”
只見他神情怖厲,威猛難當,竟稍稍遏住了眾人奮激之情。
馬功嗔目喝道:“你們恃功而驕,倚老賣老,須知本堡創立之宗旨,最容不得你們這種人!”
“覆海太保”東方厲冷笑道:“那倒要請間馬少爺,本堡可容得下目無尊長,謀逆篡位的野心狼子?”
馬功仰天長笑不絕。
“本堡非任何人之私產,乃為大家所共有。有誰想要陰謀出賣本堡,我第一個就把他揪出來!”
馬必施渾身抖個不住,指著他喝道:“你倒是説説看,誰要出賣本堡?”
馬功才一張嘴,已聽一個尖得異乎尋常的聲音叫道:“就是你!”
眾人轉目望見發話者竟是“千面羅剎”何翠,愈發起鬨不已。
無惡本不會偽裝何翠的聲音,便只得吊高嗓門亂嚷一氣,卻好“飛鐮堡”上上下下都知這婆娘平日就有點瘋瘋癲癲,早已見怪不怪,就算她發出豬哼鳥啼,也不會覺得意外,何況眾人正值情緒激動之際,竟沒半個人能聽出來。
無惡搶上兩步,將懷中那疊紙頭取出,一古腦兒全塞進了馬功手裏,邊又嘰嘰喳喳的亂嚷:“大家平時辛辛苦苦栽種出來的穀物糧食,全被這幾個老殺才偷偷賤價賣給‘神鷹堡’啦,這些字據就是鐵證,難怪大家終年不得温飽!”
馬必施面色慘灰,喝了聲:“你這賤人!”
手掌一舉,欲待朝他擊去,終究有所顧慮,掌至中途便硬生生的收了回來,無惡卻發出一聲尖叫,雙手捂胸,倒在地下亂翻亂滾。
鐵蛋、無哀忙緊緊咬住下唇,以免笑出聲來。
廳內堡眾見馬必施如此霸道,洶湧的心緒更加達到佛點,一面向前衝撞,一面大聲呼喝:“老混蛋,還給大夥兒一個公道!”
馬必施臉色變了又變,撕裂什麼東西似的炸笑一聲。
“好!個‘飛鐮堡’!個‘公正平等’!怨不得誰,只怨老夫作繭自縛!”
眼芒灼燒,從上萬堡眾面上劈過,竟使得一大半人不由自主的垂下頭去。
鐵蛋心頭卻也不禁一跳,居然覺得他這一剎那間的眼神,像極了師父嶽翎。
一名年輕堡徒三步兩步搶到尉遲絕身邊,伸手一扯,“嘶”地將尉遲絕胸前衣服扯破,露出裏面的狐皮小襖。
“大家看!這就是用咱們的勞力向‘神鷹堡’換來的貴重物事!”
尉遲絕性格暴烈,早被怒火衝昏了腦袋,那管三七二十一,猛然一掌拍上那年輕堡眾的頂門,五指戳破頭骨,深深剜入腦漿之中。
那人悶嚎一聲,卻不就死,身軀兀自挺立,兩眼骨碌碌的打轉。
餘人見狀,紛紛掣出兵刃,一干中年堡徒更全部返轉身子,雜入了人叢之中,只剩馬必施和“飛鐮四雄”孤零零的困在人體堆就的山海中央。
尉遲絕發出一陣淒厲至極的怪吼,手掌一扭,將那人頭顱裂碎成五、六塊,一面將沾著腦漿的左手五指伸入嘴中吸吮,一面取下飛鐮彎刀,“譁喇喇”的一抖。
“還有沒有人想讓我嚐嚐滋味?”
“伏風大保”令狐超、“覆海太保”東方厲、“騎電”獨孤霸同時放聲大笑。
“老馬!當初若算到有這麼一天,咱哥兒們不如一齊出家當和尚!”
馬必施精眸閃動,雙眉一展,一股豪邁之氣直湧上臉。
“咱哥兒們幾個雖比不上桃園三結義,但好歹總落了個同日死,痛快!”
嘬唇忽哨一聲,五人立刻背靠著背,聯結成一個緊密堅固的刀球。
馬功嘿然冷笑。
“還想作困獸之鬥?未免大小覦了大夥兒的力量。”
無惡更尖聲大叫:“殺掉他們!把他們的三魂六魄都剁成碎塊!”
原本心中還明白自己如此叫嚷,全為了煽動眾人情緒,但叫到後來,竟爾血脈賁張,口吐白沫,彷佛那五人真是自己的死仇一般。
上萬堡眾被這一連串騷動攪得心神全失,一個個如同瘋子一般,赤紅雙目,沒命衝殺而上。
“飛鐮四雄”眼見這黑壓壓人浪的威勢,不禁都變了臉色,馬必施震聲喝道:“這盤散沙若沒了我們,還算得了什麼?今日且讓他們回憶一下咱們當年的手段!”
五柄彎刀同時飛出,恍若雲層中斬下五道閃電,立刻激起了無數條血柱。
“這五人並肩作戰十餘年之久,自然默契十足,配合純熟,其中兩人儘量放長鐵鏈,卷殺意圖衝進內圍的敵人,另外三人則手持刀柄,將左近堡徒當成空心菜一般的連根砍除。然而人浪一波連著一波,根本不管同伴在刀風之下成排偃倒,照舊拚命向前,剎那間就把馬必施等五人聯成的圈圈逼小了許多。鐵蛋、無哀也雜在人堆中亂搞,他倆這輩子何曾見過這等陣仗,雖明知與自己無關,仍止不住手腳發軟,心忖:“縱教天下十大高手聯合起來,恐怕也非被碾成碎片不可!”
但見馬必施和“飛鐮四雄”的五柄彎刀愈顯凌厲,每閃動一下,就有三、四其軀殼血肉支離的仆倒在地,但怎當上萬名曾受他們親自調教過的堡徒蟻聚而至,也不得不節節後退。
馬功高高立在桌上,見他們投東,手便指東,見他們朝西,手又指西,招呼外圍堡眾截堵他們的去路,始終不讓他們有接近廳門的機會。
令狐超鐮刀飛蕩,好似平地颳起一陣龍捲風,身軀隨刀勢而起,硬把屋頂撞開一個大洞,卻聞廳外四周齊地響起一陣暴雨也似的弓弦急彈之聲,緊接著萬縷破空金風,恍若眾鬼同笑,馬必施才一皺眉,己聽令狐超悶哼一聲,直直落下地面,左右肩頭各插了一支羽箭。
馬功冷笑道:“不要命的,只管往外衝!”
令狐超嘴角微撇,雙臂一振,深深紮在肉中的羽箭竟然彈跳起來,剌入兩名正想由後偷襲的堡徒面門。
馬必施眼見外頭去不得,只好率領眾人左衝右突,卻只覺敵人愈殺愈多,根本尋不著絲毫縫隙,反而漸被逼入一處死角。
五人立即改變陣勢,背倚牆壁,五柄彎刀也轉換成三長兩短,雖是負隅頑抗,攻勢卻更見猛鋭,腳前屍體霎眼就堆了一大圈。
東方厲心知在劫難逃,長笑一聲。
“老馬,當年咱們並肩惡戰數百場,所向披靡,今日只怕沒有那般好運氣了!”
彎刀橫掃,斬往一名敵人腰間。
不料那年輕堡徒竟不閃避,撇下兵刀,雙手猛然揪住鐵鏈。
東方厲一抖手腕,把他攔腰切作兩截,但那堡徒縱死也不肯放手,東方厲振臂一甩,將他上半截屍身整個甩了起來,卻仍甩之不脱,四名堡徒立刻飛身撲上,牢牢抓住那屍身向後狠扯,將鐵鏈拉得筆直,彎刀自然也失去了作用。
身周堡徒當下一湧而上,器械齊加。
東方厲趕緊摔掉鐵鏈彎刀,兩隻肉掌左扭右拿,提住兩個傢伙的衣領,腦對腦一碰,撞得透死,再將屍體當成兵器掄向周圍敵人,但見寒芒亂閃,所有兵刀都朝屍身招呼,轉瞬就把那兩具屍身剁得只剩下兩小片殘骸。
一名十七、八歲的堡徒赤紅雙眼,狂吼連連,彈丸般和身撲上,抱住東方厲腰肢,狠命一口□進他小骯。
東方厲劇痛之下,手腳稍一遲緩,另兩名年齡更小的堡徒立刻乘隙拖住他胳膊,正中一名堡徒彎刀斜劈,已深深砍入他胸口。
東方厲兩顆眼珠暴出眼眶,飛起一腳,把對面那人的肋骨全數踢斷,雙臂猛抬,將掛在胳膊上的兩個傢伙擲撞得腦漿迸流,待要轉身,另兩名堡徒卻已跳騎上他後背,兩柄彎刀一左一右割入他頸項。
東方厲舉起雙手,似乎想要扶住自己的頭,然而頭卻已經掉了下來,雙手兀自空扶了一陣,方才隨著身軀僕跌之勢頹然垂下,縱橫江湖十餘年的“覆海太保”就此化作一團僵硬的死肉。
尉遲絕慘嘯不絕,惡鬼般撲至,刀掌狂舞,將那一圈堡眾殺得血肉模糊,稍稍遏止了餘人進勢。
馬功雙手齊揮,厲喝道:“已經幹掉了一個,大夥兒再努力!”
無惡此時更已快變成了瘋子,不斷尖叫:“殺得好!再殺再殺!剩四個,統統殺光,連根腸子都別留!”
上萬堡眾便也著了魔似的反覆喊“殺”,拚命向前。
馬必施忙叫:“收長持短!”
四人一齊撤回鐵鏈,手持刀柄,背不離牆,將那死角固守得水泄不入。
“飛鐮堡”除掉馬氏父子、“飛鐮五雄”之外,手段高強的並沒有幾個,大多數人平日忙著挑糞種菜,只粗通一些尋常把式,今日碰上這等陣仗,自然僅有一死而已。
但他們卻絲毫不懼,一個才倒下去,另一個立刻又補上來,只見馬必施等人腳前屍體愈堆愈高,竟變成了一座小丘,倒頗強固了防守一方的地勢。
成羣堡徒螞蟻一般攀上,立被彎刀截腿洞腹,化為小丘上的另一塊敗土。
尉遲絕桀桀大笑。
“再來再來,我就不信殺不光你們這些狗崽子!”
獨孤霸也早殺紅了眼,吼道:“這些東西全不知當初‘飛鐮堡’是怎樣被咱們拚死命殺出來的,今日卻叫他們看看‘飛鐮堡’怎樣毀在咱們手裏!”
兩人互使一下眼色,雙雙從角落中搶出,彎刀錠開朵朵血花,人體如秋葉一般片片飄落。
馬功忙指東喝西,召喚堡眾圍堵,不料二人一個往南一個往北,彷佛想要接近廳門,待得四大股堡眾集結過來,卻霍然轉身撲向中央馬功所在之處,兩柄彎刀一上一中,勢若矯龍。
馬功雙肩只一晃,早閃過獨孤霸中路一擊,腰間彎刀宛如流星乍飛,正撞在尉遲絕的刀刃上。
馬必施哈哈大笑。
“真是我的好兒子!”
撮唇尖嘯,與令狐超雙騎並出,齊朝馬功撲去。
馬功身在空中,一揮右手,外圍堡眾本瞧不見敵人身在何處,一得此號令,趕緊向中央聚攏。
馬必施、令狐超二人卻倏地劃出兩道弧形,斬過人龍中段,帶響一片哀嚎。
獨孤霸一擊不中,身子早已掠出五、六丈,銀蛇輪轉,咬翻了十幾個堡徒,邊怪笑道:
“楚霸王一十八騎殺得漢軍血流成河……”
尉遲絕上下飛砍,立刻接道:“趙子龍七進七出,咱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
四人恍若四根攻城鐵槌,將那人肉聯成的長牆撞得血漿亂飛。
無惡急得又跳又叫:“看住廳門!其餘的都別管!不要讓他們跑了!”
不防獨孤霸抽冷子衝開一條血路,從旁殺至。
“先宰了你這個婆娘再説!”
無惡驚悸之餘,仍沒忘記萬萬不可泄了底兒,便不用少林功夫抵擋,使出老太婆滿地打滾的看家本領,就地閃躲開去。
獨孤霸卻不放鬆,反刀剖殺了四名欺近身邊的堡徒,又一刀朝無惡頭頂劈下,眼看就要將這罪魁禍首刈成兩片,卻忽覺一股巨力滾至,勁道之強,簡直遠遠超乎他的想像,再顧不得追殺無惡,身軀陡旋,只見一名帽子壓得低低的圓胖堡徒雜在人叢之中,悶聲不吭的舉掌拍來,罡風捲處,如火灼電炙,竟是少林一家路數。
獨孤霸驀然心驚,好不容易看清藏在帽子底下的面容,卻連半個字都來不及吐出,仰面跌在三丈開外的一羣堡徒頭頂,待要掙扎,十數柄彎刀已同時落在他身上。
鐵蛋沒想到自己出手一擊的結果竟是如此,心下大感歉疚,暗忖:“這‘騎電太保’也是一條好漢,不想死得這般莫名其妙。”
不禁直在心中大唱“往生神咒”,超度他來世再為好漢一條。
這一下事出突然,使得大家根本看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全都以為“千面羅剎”寶刀未老,不由士氣大振,自動分成幾頭巨浪,猛襲僅餘的三名敵人。
馬必施眼見又壞了一個弟兄,心神大慟,暴吼一聲:“老子拚光了你們這些王八蛋!”
縱刀直往人多處殺去。
令狐超急喊:“使不得!”
飛身抓住他臂膊,死拖活拉的回到剛才堆下的屍山之後,尉遲絕也奮力殺回,三柄彎刀叉聯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線。
馬必施眼神如獸,狂吼道:“有種的來呀?當初老子是怎麼教你們的?統統使出來!我的好徒弟?我的好徒孫!”
喊一句殺一個,正殺得不亦樂乎,卻忽見堡眾紛紛向後退去,緊接著轟然一響,火光迸現,熊熊烈焰惡魔也似直朝死角撲卷而來。
馬必施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白痴般喃喃道:“他竟敢燒掉這座大廳?咦,他真的燒了這座大廳!”
本咕噥噥的説之不休,大梁上“公正平等”的匾額已筆直掉入火中,只“劈啪”了兩響,就化為一堆灰燼。
馬必施兀自怔呆了老半天,忽然一捶胸口,大笑出聲。
“他燒了!他燒了!炳哈!他把‘公正平等’燒了!”
手舞足蹈,亂跳亂蹦。
只聽馬功冰冷的語聲穿過火焰,貫入三人耳裏:“‘飛鐮堡’從今而後將是另一番氣象,老舊、污髒、罪愆,都已被這把火燒得一乾二淨!大夥兒重新開始,創造一塊永遠潔淨的新天地!”
上萬堡眾立刻齊聲吶減:“‘飛鐮堡’千秋萬世,永垂不朽!馬堡主萬歲萬萬歲!”
鐵蛋暗自一楞。
“喊得倒挺順口,這個‘馬堡主’到底是那個馬堡主?這個又能比那個好得了多少?”
那些人卻似全沒想到這些,只拉開喉嚨拚命叫嚷,彷佛僅只這樣叫,就能叫出一片潔淨的新天地一般。
激昂無比的吆喝催動火舌,沿著屋頂、牆壁狠狠延燒至馬必施等三人固守的角落。
尉遲絕俯身抓起一具屍體的雙腳,用力一扯,拉成兩片,呼地拋進火裏,血液如雨般灑下,發出一串“不不滋滋”的聲音。
令狐超笑道:“杯水車薪,聊勝於無。”
也依樣畫葫蘆,不停的把屍身內的血液澆入烈焰之中。
火光在他倆濺滿血漿的臉龐上明滅吞吐,恍若地獄惡鬼現了形,馬必施卻仍在那兒瘋瘋癲癲的跳來跳去,嚷嚷:“他燒了!他燒了!燒燒燒……”
尉遲絕喝道:“老馬,清醒點!”
一語未畢,地裂似的巨響已發自背後,一根大樹粗細的木梃破牆而入,正撞上他背脊,他整個人立刻不由自主的向前飛入大火之中,只來得及喊了聲“老馬”,便已化作焦炭。
馬必施拍手大笑:“你也被燒了?燒得好哇……”
令狐超左掌猛揮,把木梃撞出的牆洞又加寬了許多,彎刀反手飛射出去,將那羣暗施偷襲的堡徒殺得精光。
馬必施兀自指著火焰又喊又笑:“再燒再燒!看你燒不燒得完……”
一步一步竟似要走入火中。
令狐超起手給了他一個大巴掌,喝道:“老馬,振作點,咱們一齊殺出去!”
馬必施楞著眼睛,直勁搖頭。
“外面去不得!外面去不得!”
火焰騰騰捲來,濃煙更先一步當頭罩下,活像一面噬人的網。
令狐超突然摔掉彎刀,伸開雙手,抱住馬必施的身子,從牆洞中穿了出去。
但聞馬功大喝一聲:“放!”
千萬只羽前密密扎扎直朝二人攢聚而來。
令狐起縱聲狂嘯,用自己的身體護住馬必施,全力躍上天空,只見點點血雨迎風灑落,“伏風大保”剎那間已變成了一隻刺□,但他去勢卻仍然不歇,奮臂運勁,把馬必施朝堡牆外面拋去,邊嘶聲喝道:“老馬,將來替咱們報仇……”
又一陣箭蝗狠狠齧上他身子,使得他的軀殼在空中拗扭出一個怪異的形狀;筋肉拉扯的面容,恰正對著天邊血紅色的夕陽。
馬必施神智忽然清醒過來,有一瞬間似乎想要回身拚命,終究猛一咬牙,順著令狐超一拋之勢,劃出幾折弧度極大的曲線,避開了數百隻對準他射來的勁箭,只兩三閃,就已失去了蹤影。
馬功臉色頓時呈現一片灰敗,嘴上卻道:“讓他去吧,他好歹為本堡出過不少力……”
又恨恨然朝馬必施逸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轉頭吩咐堡眾救火。
鐵蛋,無哀趁亂脱出人叢,偷偷溜回何翠所住的秘室,等不一會兒,無惡也匆匆忙忙的走入房內,兀自踏著一歪一扭的步子,把衣服一脱、面具一扯,急道:“走吧走吧!”
但聽牀上何翠哼了一聲,翻了個轉兒,把三個小傢伙嚇了一跳。
無惡低聲道:“迷藥的藥力已快過了,老太婆隨時都可能會醒過來……”
三人躡手躡腳,才想走出秘室,卻聞一陣急促的步伐直響進外間土屋。
三人無路可走,只好掀起帳幔,一骨碌鑽入牀下,剛剛藏好身子,就聽馬功在秘室門外道:“娘,你回來了吧?”
無惡急得抓耳撓腮。
“要糟要糟,馬腳已經露出了一半了!”
卻聞何翠又翻了個身,居然醒了過來,迷迷糊糊的道:“是功兒嗎?”
馬功應了聲“是”,緊接著就見外間暗門一開,馬功的雙腳匆匆邁入秘室。
鐵蛋暗忖:“這下好了,孃兒兩個一對證,不把所有的把戲都揭穿才怪。”
又聽何翠推開被褥,哼哼唉唉的坐起身子,大著舌頭問道:“什麼時辰了?”
馬功楞了一下。
“娘剛從大廳回來就睡著了呀?看樣子大約病得不輕……”
何翠唔唔著道:“病?我那有生病?只是頭昏得很……”
乾咳幾聲,兩隻小腳,垂下牀沿,套上繡花鞋兒,顛顛蹭蹭的走到茶几旁邊倒茶喝。
馬功急聲道:“娘,正主兒跑了,以後可難辦了!”
何翠咕嚕咕嚕只顧灌茶,邊自漫應:“那個正主兒跑了?嶽翎哪?咱們不是老早就想故意讓他跑掉的嗎?”
鐵蛋似乎看見馬功的膝蓋陡地僵硬起來,頓了頓,方道:“我説的是爹!”
喉頭如同被冰塊卡住一般,腔調猝然降低了許多。
何翠那裏知道剛才發生的事兒?
“啪”地一響,大概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額,咋唬道:“一場迷糊覺把正事兒都搞忘了!
快快快,快去佈置,你還呆在這裏幹啥?”
鐵蛋這回明確看見馬功的雙腿開始微微抖動,冷笑著道:“娘,還要佈置什麼?這次又想鬥垮誰呀?”
只見何翠的兩隻小腳狠命跺將開來。
“功兒,你今天是怎麼搞的?咱們計劃了好久的事情,你到底做了沒有?”
馬功左腳向前跨出一步,一連串笑聲使得牀下三小宛若跌入了冰窖之中。
“娘,難道你剛才都沒看見嗎?”
何翠怔道:“看見什麼?你在説些什麼?你瘋了是不是?我一直都在這裏睡覺,你又不是不曉得……前面到底怎麼樣了?‘人頭大會’結束了沒有?嶽翎呢?你爹呢?唉,你這個孩子,急死人了……”
但聞馬功梟鳥也似大笑出聲。
“娘,你可真厲害!你什麼都不知道,所有的勾當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都是我一個人乾的,對不對?到時候,你又要用這個理由來鬥垮我,對不對?娘,孩兒今天見識了,薑還是老的辣!不過你這次卻笨了點,剛才在大廳上,大家分明看見你在那兒大吼大嚷,現在你卻怎能賴得掉?”
何翠又一怔,跌足道:“你們又中了嶽翎那狗賊的好計!唉,功兒,沒想到你看似聰明,其實糊塗……”
馬功的膝蓋又僵直了一會兒,沉默半晌,忽地森森笑道:“不,娘,我不糊塗,我馬上就要接掌‘飛鐮堡’,怎可糊塗?嶽翎沒有算計我,天下沒有人能算計我‘鐵面無私’馬功!”
馬功用著近乎透明的語聲,淡淡道:“娘,糊塗的是你,竟以為我會墮入別人的奸計,這話傳出去還得了?我將來那還能號令羣雄?”
兩雙腳愈挨愈近,鐵蛋聽見一種茶壺裏的熱氣泡兒冒不出來似的聲音,緊接著就見何翠的兩隻小腳不住踢踢蹬蹬,忽然向上升起,好像要筆直飛走一般,然而只離地五、六寸就頓住了,仍然在那兒沒命亂踏,彷佛踩著一具別人看不見的水車。
馬功平板的語聲則一直迴響在屋內:“誰也別想算計我,誰也不能算計我……”
鐵蛋、無哀、無惡一齊屏住吸,瞪大眼睛,心臟幾乎都不會跳了,他們看見小腳的踢蹬逐漸微弱,一些水滴沿著何翠的褲腿滴下,然後在突如其來的猛一蹬踏之後,腳尖便軟趴趴的指向地面。
馬功的腳開始往外邁動,何翠的小腳也腳跟著地的緊隨在後頭拖拉,兩雙腳一前一後出了秘室,“砰”地把暗門關上了。
鐵蛋等三人兀自在牀下抖索了半天,方才鑽爬出來。
無哀哭道:“他怎麼這樣嘛……”
無惡立刻跳起,刷了他一記大耳光。
“哭什麼哭?你想讓他聽見,跑回來把我們都宰了,是鐵蛋雖也哆嗦不己,但想起自己的武功比對方高出一截,不由膽氣大壯,悄悄把暗門推開,略一張望,又嚇了個屁滾尿流。”
“千面羅剎”何翠瘦乾的身軀正凌空懸掛在外間土屋的大梁之上,舌頭直吐到胸前。鐵蛋定了定神,一揮手,當先閃出秘室,另兩個跟出來一看,也都唬楞住了。
鐵蛋本想拔腿就朝外走,然而心念一動:“雖説她早死早超生,免得討人嫌,但死得這麼難看,恐怕連鬼都厭。”
又轉回身來,一手攬住翠雙足,另一千運起“金剛指”力,隔空一劃,吊脖子的麻繩應風而斷,再把何翠平放地面,捏開顎骨,將舌頭硬塞回到嘴裏去。
一扯兩個猶自發楞的師兄,又待要走,卻聽何翠喉管裏“咯勒”一響,竟有點想活轉過來的樣子。
三小又嚇一跳,忙跑出土屋,只聞馬功的哭聲遠遠傳來:“娘,她……她自盡了……”
又聽一些顯然捺不住斑興的聲音道:“大夥兒看看去。”
鐵蛋暗忖:“這一看,不真把她看死才怪。”
心中不忍,又折返屋裏,把何翠搭上肩頭。
無哀、無惡皺眉不已,卻又不好講什麼,三人伏低身子,逕奔堡牆。
“飛鐮堡”徒多半仍聚在大廳附近救火、看熱鬧,三人一路竟未逢絲毫攔阻,越牆出得堡外,愈發放足飛跑,那顧高低,不辨南北,直跑出十餘里外,方才緩下步子。
鐵蛋看看離“飛鑣堡”已遠,便把何翠放下。
何翠已完全清醒過來,摸著喉嚨不住道謝,又坐在地下蹬著兩隻小腳大哭,“老殺才”、“小殺才”的罵不住口,哭完了又把滿嘴黃牙亂磨一鐵蛋見她這副模樣實在不怎麼討喜,向師兄一遞眼色,就想上路。
何翠卻連忙站起,四面望了望,眼底衝上一股恐懼的神情,趕緊一顛一扭的跟在後頭。
無惡低聲道:“看你這討厭鬼惹出了什麼好把戲?老太婆要是一直跟著咱們,煩都被煩死了。”
卻聽何翠咦了一聲。
“原來是三個小尚。”
耙情直到現在方才看清他們的裝束,因問:“三位小師父如何恰在敝堡之中?”
鐵蛋楞了楞,想不出該怎麼回答,無惡已搶道:“我們本是馬少爺請來做法事的。他説‘飛鐮堡’最近會有兩三場大喪事,所以預先叫我們來,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何翠又咬牙切齒的嚷嚷:“嚇!巴不得咱們早點入土呢!真是我的好兒子,青出於藍……”
無惡哼道:“豈止青出於藍,簡直藍得發黑!”
愈加擊中何翠心坎,又大哭了一場,頗有點感激的瞅了他們一回,道:“三位小師父要上那兒去?”
無哀嘴可快,立道:“我們正要去北京城,我們師父……”
兩邊肋骨馬上各捱了一記肘枴子,不禁淚水汪汪。
何翠一拍手,笑道:“正好,我也正要去那兒呢。”
無惡又狠狠瞪了鐵蛋一眼,沒好氣的道:“還是各走各的比較好吧?咱們都是出家人,恐怕不大方便。”
何翠尖笑道:“唉喲,小師父,我都已經是老大婆嘍,夠當你們的祖母了,還忌諱什麼喔?人家總不會以為我這麼個老幹貨也想揩你們的油吧?嘻嘻嘻……”
胡言亂語的説個不休,反正就是賴定了他們。
三小煩得要死,低頭疾走,何翠腳兒雖小,走得卻也不慢,始終不即不離的跟在後面。
須臾上了大路,三人根本不識方向,信腳瞎走,何翠笑道:“錯啦!往那邊可走到直隸去啦,這邊才到北京呢。”
鐵蛋一拱“厭物”,做了個嘴臉。
“看吧,還嫌人家,老太婆挺有用處的哩。”
無惡摸摸鼻子,也沒話好説了。
一行人往北走了一程,看看天色漸暗,路邊恰有間野店,便歇腳投宿。
那店小得很,總共不過三間房,其中兩問已住上了人,只剩得一間與豬圈為鄰,比茅房大不了多少的黃土小屋。
鐵蛋點頭道:“使得使得,有得住就好。”
當先走了進去,無哀、無惡也不挑剔,尖著屁股試了試牀鋪,滿意的咂著嘴巴。
何翠卻站在門外東打量西打量,愈看愈不像話,把店家亂罵了一回,怎奈寒冬夜晚,冷風如鋸齒鞭梢,吹得人好不難過,只得邁步入房。
那店家兀自不識相,呲著黃板牙諂笑道:“老太大好福氣,三個公子都做和尚……”
何翠大怒,伸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店家半天起不得身。
何翠喝道:“快去弄頓好飯,若再吃得不順口,仔細你這顆狗腦袋。”
那店家活了大半輩子,幾曾碰過這等兇惡的老太婆,趕緊連滾帶爬的到前面去了。
鐵蛋本還想敬老尊賢一番,把炕讓給何翠睡,此刻見她這般霸道,心中老大不痛快,一跳跳到炕上,打個呵欠。
“這牀可舒服,唉喲呵,今晚好睡啦!”
何翠左看右看,閃了閃眼珠子,忽然笑嘻嘻的走過來,一指地面。
“晚上你們三個睡地下。”
鐵蛋、無哀、無惡一齊瞪起眼睛。
“我們才不要睡地下,是你一直跟著咱們,當然該你睡地下。”
何翠笑著嘆口氣,道:“好吧好吧,誰叫你們救過我的命。”
三人沒想到她這麼好講話,不由一楞,卻見她在炕邊坐下,蹺起腳,脱掉鞋子,再慢慢解開裏腳布。
鐵蛋等人立覺一股又腥又□,好像死蝦一樣的臭氣直鑽入鼻,使得腦漿險些為之沸滾,忙捂住鼻子逃出屋外。
只聽得何翠在屋內嘰嘰大笑:“誰想要跟我同牀睡覺,我可是歡迎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