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無計可施,互相責備咒罵了一頓,那店家已小心翼翼的來請兇老太婆開飯。
何翠大剌剌的道:“有魚翅沒有?”
那店家眉頭一鬆,似是大為寬心,連連笑道:“沒有沒有,根本沒有魚,當然沒有魚剌啦。”
何翠瞪了他一眼,疊聲道:“小心你的狗頭!小心你的狗頭!”
幾人來到前邊權充飯堂的土屋內,只見胡亂擺了幾張桌椅,另外一桌上早坐了一對壯年男女,俱生得濃眉大目,皮膚粗糙,顯是久做稼穡的農夫農婦,身上雖然穿著粗布衣裳,樣式也甚土氣,顏色卻用上了鮮豔異常的明黃。
何翠皺皺眉道:“作怪!作怪!”
原來明黃乃是帝王專用之色,普通老百姓連沾都不能沾,不想這兩個鄉巴佬居然堂而皇之的穿了滿身,真有點不知死活。
鐵蛋三人卻不覺得奇怪,只一逕拍桌打椅,嚷著要吃的。
棒桌那肥胖大腳婆娘馬上把眉一擠,惡聲道:“那幾個死老百姓好不曉事,還怕沒得吃的嗎?一點禮數都不懂。”
又搖搖頭道:“如果管教不了這些死老百姓,天下是休想太平了。”
不住長吁短嘆,滿臉憂國憂民之色。
那方臉、方耳、方眼、方嘴、方肩、方頭,全身無一處不方,腦袋又大得出奇的壯年漢子笑道:“娘娘此言差矣,朱家不給老百姓飯吃,自然教化不了老百姓,‘有奶就是娘’實是治國平天下的根本道理。”
何翠聽他倆一搭一唱,説得煞有介事,不禁好笑,啐了一口道:“根本是一些白痴!”
那漢子立刻一拍桌面,憬然道:“這可對了,歸根結柢一句話,天下老百姓沒一個不想白吃,吃了奶還不叫娘,之所以治理天下難哪!真難!毖人日思夜夢,但直到如今還想不出一條能令百姓甘心叫娘之策。”
也蹙起眉頭,掛上了一臉憂憤的神情。
何翠想起“飛鐮堡”今日發生之事,以及自己的遭遇,心中不由一凜,忖道:“別看這鄉巴佬,説的話還真有點道理。”
那漢子卻也讚許的頻頻望向何翠,十分佩服她的精闢之論。
少頃,飯菜迭上,無非是些白菜炒青菜之類,見不著半塊肉。
鐵蛋等人在寺中本吃慣了,張大嘴只顧往嘴裏送,何翠卻吃一筷子罵一句店家,恨不得把他身上的肉拿來下飯。
無惡哼道:“你這人就是不知足,有條命在就算不錯啦,還想怎麼樣?”
何翠狠狠呸了一口。
“我可不會什麼‘好死不如賴活著’那一套,你們出家閹雞那些死氣沉沉的論調也休拿來對我説。人活著若沒辦法風風光光的,還不如死了好些,這口氣尤其難消……”
棒桌那肥胖婆娘又一皺眉,道:“陛下,這老太婆一臉兇惡之相,恐怕就是那種吃了奶而不叫孃的刁民。”
何翠聞言肝火亂竄,尖喝道:“我叫你娘個大屁!你們這兩個鄉巴佬,滿口胡説些什麼‘娘娘’、‘陛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啥德性,想做皇帝想瘋了?”
那漢子搖頭晃腦的笑道:“老太太想必不曾治過史。劉邦本是無賴,趙匡胤本是私梟,朱元璋可連地痞都算不上,咱這鄉巴佬難道不比他們高出一級?”
肥胖婆娘也冷笑連聲。
“哀家可懶得跟你這有眼無珠的死老百姓計較。”
何翠突起雙目,還未答言,卻聽那漢子沒好氣的道:“我還沒死,你怎麼就稱起哀家來了?你想垂簾聽政也用不著這麼急,皇太子都還沒影兒咧。”
那婆娘一瞪拳頭大的牛眼。
“你能自稱寡人,咱怎麼不能自稱哀家?你説你寡,我當然要哀啦。”
何翠嘰嘰大笑。
“你再不知好歹,他可真要變成孤家寡人了。”
胖婆娘臉上橫肉墳墳堆起,蹭開椅子,只一站立,乖乖,好大一團肉,一步一陣亂顫的走到何翠面前,血盆大口一掀一掀,黃金板牙閃閃發亮。
“若不是看在你一大把年紀的份上,我就……”
何翠冷笑道:“你就怎麼樣?”
一指突出,點向胖婆娘腰間“五樞”穴。
胖婆娘驚咦道:“還是個不賴的角色嘛?”
粗如糞桶的腰肢居然比蛇還靈活,朝左一扭,早閃過對方突襲,西瓜大屁股卻不免把桌子撞了個四腳朝天。
鐵蛋正伸筷子夾菜哩,菜可全撂到地上去了,不禁氣得大叫:“掃把!掃把!”
那店家忙道:“有有有!”
抓起牆角掃把,卻那有膽子捱過來掃地?
只見兩個婆娘不但打得兇,而且嚷得厲害,尖叫聲直有逼人尿□褲襠之威。
那漢子愈看愈氣,連連擊打桌面。
“堂堂‘後明’皇后,舉止卻跟潑婦一般,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何翠恍然大悟。
“原來是‘白蓮’北宗那羣瘋子的頭兒!”
“白蓮”北宗本以“金光一道”高福興為首,但自從他被朝廷擒殺之後,“四大天王”
——何妙順、陳二舍、仇佔兒、金剛奴便推“千斤擔”田九成為帝,僭號“後明”,出沒無常,焚州掠縣,騷擾隴西漢上。
朝廷屢次發兵往討,反為所敗,連耿炳文、郭英等開國名將都拿他們沒轍兒。
胖婆娘傲然道:“不錯,哀家正是‘後明’皇后——‘母夜叉’金大腳,快快跪地求饒,還可兔你一死,否則等咱‘後明’一統天下,把你家九族統統殺個精光!”
何翠淒厲大笑。
“那可最好不過。我家那些老殺才、小殺才統統都讓你殺,殺個百來千把遍也沒關係!”
狂性反更大發,頭撞嘴咬一齊都用上了。
“千面羅剎”年輕時的武功根基還頗紮實,但中年以後養尊處優,手腳便也變得跟黃金寶石一般僵硬,“母夜叉”金大腳的本領並不怎麼樣,但此刻卻逼得她氣喘如牛,滿屋打轉。
鐵蛋在旁見那金大腳大手大腳、大開大闔,完全是硬碰硬的路數,心中忽然一動:“她也姓金,別是‘四天王’金剛奴的姐妹吧?”
但聞“千斤擔”田九成喝聲:“別打啦!”
身軀不動,右掌一揮,竟將一對羅剎夜叉各自震退三、四步。
鐵蛋暗忖:“這傢伙倒還滿有兩下子,不過比起北宗‘四大天王’可差得遠,不知為何該他當皇帝?”
只見金大腳跳腳不迭。
“你胳膊是怎麼彎的?”
田九成一顆大頭搖來晃去,慢吞吞的道:“既然當上了皇后,就該母儀天下,或狐媚惑主,或威震大內,或鴆殺夫皇,或威逼少帝,給天下婦女一個好榜樣,怎可動手動腳,把女人都教得跟男人一般?”
金大腳楞了楞。
“你説的這些都太難了嘛!”
田九成□道:“不難要你這皇后幹啥?”
何翠乘機調息了一陣,兀自不服輸,嚷嚷:“連我都打不過,還想什麼母儀天下?笑死人了,哇哈哈嗚!”
金大腳眼冒火星,怒道:“先宰了這個老太婆,再做婦女榜樣不遲!”
雙掌一錯,又待進身。
忽聞門外車輪軋軋,駿馬嘶鳴,一輛黑漆鑲金的華貴馬車竟在野店門口停下,前後簇擁著八名侍衞,鞍鐙鮮明,一色錦衣,面容肅穆得如同閻王座前的小表。
只見車門一開,走下一個人來,既非威嚴氣派的朝中大員,亦非列土封疆的王侯大將,卻是一名三角眼、扁圓臉、闊嘴塌鼻、剌須滿頦,有若一頭病老虎的緇衣和尚。
無惡悄聲道:“咱們這本家好大派頭,總不會是從西天來的吧?”
何翠轉目一望,臉龐立刻變成了一個調色盤,七顏八彩交替變換不停,想要開口説話,卻又強自噎下,眼睛裏竟透出一種少女般水晶透明的光芒。
“千斤擔”田九成和“母夜叉”金大腳也霍然色變,咽著唾沫乾笑道:“姚少師,幸會幸會!”
那老虎和尚滿屋溜了一眼,誰也不理,逕自走到鐵蛋等三人面前,笑道:“恆河數粒砂,有緣來相見,三位請了。”
三小忙起身見禮,口呼“老師父”不絕。
老虎和尚又道:“三位來自何方?”
無惡搶道:“我們是五台山‘清涼寺’的。”
老虎和尚“哦哦”點頭。
“慧通師兄可好?”
三小於各方住持自然甚是熟悉,齊答:“託佛祖的福,長老好得很。”
老虎和尚哈哈一笑。
“就是沒託佛祖的福,所以才這麼長命,回去代我轉告他一聲:好死啦。”
三小暗自發噱,忙應“是”,只覺這和尚平易近人,心底直泛好感。
老虎和尚這才轉向田九成,笑道:“這可是你自己撞上來的,怎麼辦?”
田九成臉色數變,大頭一擺,哼道:“姚廣孝,別以為我怕你,你只是個陪皇長孫讀書的,我可是堂堂九五之尊的皇帝老子,誰大?”
這老虎和尚竟是當年密勸朱棣起兵“靖難”,事成功居第一,官拜資善大夫太子少師的姚廣孝。
只見姚廣孝眯了眯三角眼,笑道:“你土皇帝當得也夠久了,其實説穿了,皇帝有什麼好當呢?悶煞人也,不如換換滋味,到天牢坐坐去,包準你畢生難忘。”
田九成冷嘿一聲。
“試過方知。”
虎地一推桌子,似要長身而起,卻忽然矮了下去。
鐵蛋忙定睛一看,原來這“千斤擔”奇矮無比,坐著反而比站著還高,只見他短手短腳,一顆腦袋幾乎佔掉了身體的一半,真令人懷疑他的五臟六腑是否全生在頭顱裏面。
金大腳忙趕過來站在夫君身旁,腰際恰與田九成頭頂齊高,活像是他的奶孃一般。
姚廣孝又眯了眯眼,笑道:“只要中間對得準,管它兩頭齊不齊……”
金大腳氣得又忘了皇后身分,提起□大拳頭,劈面打來。
姚廣孝動都不動,眾人只覺眼前似乎閃過了什麼東西,金大腳已沒骨肉塊也似的軟倒在地。
姚廣孝砸了咂嘴唇,笑吟吟的道:“大而無當,除了屠夫,誰都不會歡迎這種貨色。”
伸出右手小指,勾住金大腳褲腰,輕輕提起,擱到一邊。
鐵蛋在旁看得暗自心驚:“這老小子比起師父也不遑多讓,恐怕猶在‘南劍北刀’、‘三堡堡主’之上。”
心中忽然一動:“莫非師父所説的厲害角色就是此人?”
卻見姚廣孝轉向田九成一抬下巴。
“你這短小精悍的大概難纏點。”
田九成早被他這一手驚呆了,強笑道:“那當然……咳咳……最起碼,你用一根指頭是解決不了我的……”
眼珠子直勁轉,不曉得是在等救兵還是在尋找逃生之路。
姚廣孝笑道:“這樣好了,老衲眼中向無男女之別,我若同樣能用一根指頭把你挑起,你就乖乖跟我走,否則,便當我今天沒碰著你們兩個,隨你們上那兒去。”
田九成不禁喜動顏色,忙不迭點頭答應。
無惡失笑道:“你老婆那麼重,都禁不起他一挑,你又能有幾斤哪?”
田九成狠狠瞪了他一眼,喝道:“小子,別講話!”
姚廣孝悠悠道:“這倒不可一概可論。每個人都有佛性,但悟性卻不一樣;每個人都有肉有骨,但重量卻不一樣……”
田九成忙道:“一樣一樣,這辦法公平得緊,咱們有約在先,可不準反海。”
馬步一蹲,宛若地面冒出了個小土堆,喝道:“來吧。”
他號稱“千斤擔”,自然以下盤功夫紮實聞名,尋常三十條大漢聯手都推他不動,此刻更連心臟都穩如磐石,一邊暗自慶幸死裏逃生,一邊暗罵姚廣孝笨得像豬。
姚廣孝淡淡一笑。
“準備好了?再蹲穩點。”
右手小指輕輕挑向對方腰際。
田九成蹲得愈矮,比桌面還低了好大一截,左掌一翻,切向姚廣孝手腕。
“母夜叉”金大腳身子雖為無法動彈,耳目卻仍清明,咋唬道:“咦,怪了,你怎麼可以不守諾言?”
田九成哈哈大笑。
“他可有説不準我還手?”
邊將雙掌舞得風雨不透。
金大腳連連皺眉。
“沒道理,沒道理,將來你父儀天下,只怕天下人都非變成無賴不可。”
卻見姚廣孝小指去勢不歇不變,竟然輕輕鬆鬆的穿透重重掌影,勾住田九成褲腰,嘴裏笑道:“看你是不是真有千斤分量?”
小指微微一挑,毫不費力的把他整個人挑了起來。何翠拍手尖叫:“好功夫!本領!”
簡直興奮得像個小女孩兒。
田九成大驚之餘,扭腰用力一掙,不料姚廣孝一隻小指竟如同一根鐵柱相似,怎麼撼也撼不動,當下把心一橫,上身猛伏,笆斗大腦袋“砰”地撞在姚廣孝小骯之上,只聽一聲“噗”,姚廣孝竟放了個又大又長的臭屁,皺皺眉道:“好大個屁引子。”
伸手在他腦門頂上一摸,田九成便和他老婆並排躺下了。
姚廣孝扭頭喝道:“拿下!”
八名侍衞一湧而上,將這雙帝后伺候得服服貼貼。
姚廣孝又向鐵蛋等人打個招呼,逕往店後行去。
田九成躺在地下兀自大嚷“救駕”,早被四名侍衞七手八腳的丟入馬車之中,另外四名卻去抬金大腳。
那婆娘急道:“莫要碰我!哀家乃金枝玉葉,怎能沾你們這些王八羔子的髒手?”
何翠樂得嘰嘰直笑。
“這下可有得你哀嘍,慢慢在天牢裏哀吧。”
眾侍衞將“後明”帝后關好在馬車廂內,留下四人看守,其餘的則到後頭照料少師去了。
何翠和三小再也無心吃飯,回返房間,吹熄燈火,各自就寢。
三小拖了牀褥子鋪在地下,冷倒是不冷,鐵蛋卻怎麼也睡不著。
日間一連串血腥刺激,此刻在黑暗之中益發明晰凸顯出來,他的腦海裏充滿了痙攣扭曲的人臉,耳中迴盪著瘋狂砍殺的嘶叫、鼻孔依然可以聞著熊熊大火與濃煙的氣味。
“這些人到底是為了什麼?”
在他看來根本不值一文的事物,竟引發了這麼一場大屠殺,而且每個人都做得很理所當然似的。
他忽然感到一陣迷惘,陷入深深的絕望之中,暗於心底喟嘆一聲:“這些事情一了,還是回去永遠呆在寺裏不要出來了吧。”
但聞窗外颼風颼颼,雪打瓦檐,透出無限的淒涼,屋內卻只有何翠狗哨骨頭一般的磨牙之聲,時疾時徐,奏得熱鬧,和著隔壁豬圈裏忽高忽低的豬鼾,恍若一闋“叨叨令”。
無惡大翻個身,沒好氣的喃喃:“死老太婆?死豬?怎麼會讓我碰上這對絕配?”
一骨碌爬將起來,開門走了出去。
鐵蛋正感奇怪,已見他抱著頭七、八十斤重的小肥豬迴轉入房,往何翠身旁一擺,罵道:“紅花綠葉,相得益彰。”
那豬咕嚕了幾聲,顯然很不滿意這個新夥伴,撲□著耳朵就想朝牀下跳,不料何翠猛個一翻,竟將它狠狠抱入懷中,邊死命搖,邊嘟囔著道:“姚郎……姚郎……”
鐵蛋不禁暗自好笑。
“明明是在搖豬,卻偏説什麼搖狼?老太婆花樣真多。”
那豬火大了,長鼻嘴兒向何翠脅下一拱,硬把她掀到一邊,翹著短尾巴揚長而去。
無惡鑽回鐵蛋身邊躺下,好笑不已,但聞何翠又搖了幾下狼,忽然極其滿足的“唔”了一聲,醒轉過來,在黑暗中坐了好一會兒,又是嘆氣,又是囈語,不時還抽抽鼻子。
無惡悄聲道:“搖吧,可搖出毛病來了。”
卻聽何翠推開被子,穿好衣服,摸摸摳摳走出房外。
鐵蛋怪道:“七黑八黑的,卻上那兒去?”
無惡疑惑著道:“別是又去找那隻豬吧?”
兩人偷偷爬起,挨著門縫往外一看,只見何翠竟筆直走向姚廣孝所住的那間房。
四名侍衞整夜不睡,硬挺挺的把守在門口,見這老太婆既不像鬼也不像人,當然不肯放她進去。
幾人低聲爭論了一番,卻聞姚廣孝的聲音在屋內道:“放她進來。”
何翠勝利的推開侍衞,一搖三晃走到門邊,可又顯得有些忸怩,匆匆低頭整了整衣裙,才小媳婦似的沒入門中。
鐵蛋詫道:“他們兩個好像早就認識了嘛?”
無惡大哼一聲。
“看來那姓姚的也是個討厭鬼。”
兩人本想偷溜過去聽聽他倆到底在説些什麼,卻又忌憚姚廣孝武功高強,耳目必定聰敏異常,只得強自忍下。
遠遠只聽那屋中傳出陣陣低語,偶爾摻雜著姚廣孝毫不留情的責罵:“混蛋!笨蛋!只會壞事,什麼都不會!笨死了!”
餅了好久,才見何翠垂頭喪氣的出來,活像一名剛被夫子申斥過的學生,嘟著嘴,不停絞扭著手指頭,回房往炕上一躺,抽噎個不住。
鐵蛋、無噁心中雖然納悶,卻因她不再磨牙,很快的就睡著了。
翌日起牀,何翠老母雞一般催促三小動身,竟以領導人自居起來,也不管別人反不反感。
三小不識路,沒法兒,只好俯首聽命。
幾人出了野店店門,只見侍衞簇擁著姚廣孝的馬車,浩浩蕩蕩的走在前面,車內不時傳出田九成大呼“救駕”之聲。
何翠忽然低聲道:“總算你們走運,巴結上了我,也就等於巴結上了姚少師,以後可有你們好日子過啦。”
三小不知她胡説些什麼,只覺刺耳得很,便都翻起眼睛瞪她。
何翠兀自得意洋洋,續道:“也許你們還不曉得,姚少師跟我是舊識,幾十年的交情了。昨晚我對他提起你們救了我的命,他當然也很感動,直説‘如今濁世,難得有這麼古道熱腸的好人,果然不愧咱佛家一脈’,一定要我把你們帶到北京城去,好好報答你們一番。”
斜著眼睛看看他們是不是正在感激涕零,卻只見著三副吃飽了的駱駝似的嘴臉。
她不禁老大沒趣,生氣道:“姚少師乃是當今聖上面前的第一紅人,要風有風,要雨有雨,只要能跟他沾上點邊,包你們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鐵蛋忍不住唉道:“誰要什麼榮華富貴?都是假的。”
何翠冷笑道:“你們和尚可是另一種迂腐做作,有時候真比窮酸秀才還討厭……”
無惡聽她竟把自己的口頭禪偷去用,不由甚為憤慨,連聲大叫:“你才討厭,討厭討厭!”
何翠不理他,又道:“大家摸摸良心,誰不喜歡榮華富貴?你們那一套只好拿去騙鬼去,休在我面前嘮叨。”
看了鐵蛋一眼,笑道:“還不曉得你怎麼稱呼?”
鐵蛋自昨晚便對這婆娘懷上了戒心,更生怕姚廣孝和師父嶽翎有什麼關連,便不敢説出近來已甚響亮的“鐵蛋”名號,卻道:“我叫無慾。”
何翠立刻呸了一口。
“無慾?説得倒挺簡單。你師父怎麼給你取了這麼個臭屁法名?何不乾脆叫做木頭算了?”
忽又瞟了瞟他,笑道:“光看你這樣子,就曉得你滿心都是慾望。你一定很愛吃,對不對?”
鐵蛋一聽“吃”字,忙不迭大點其頭。
何翠又道:“也很愛喝吧?”
鐵蛋卻之不恭,又點了點頭。
何翠咧開嘴巴。
“可有中意的姑娘?”
鐵蛋一張黑臉頓時漲得通紅,半天講不出話。
何翠尖笑道:“是那家姑娘?我替你説去。我這種年紀的老太婆,最喜歡做媒啦。”
嘰嘰呱呱的直勁説,沒一句不落在鐵蛋的心眼裏,趁兩位師兄掩耳走到前頭的當兒,一扯何翠袖子,囁嚅著道:“她們……到底是……咳咳,怎麼個想法?”
何翠可擠眉弄眼起來。
“不曉得她喜不喜歡你,對不對?你嘛,相貌雖不怎麼樣,身量也古怪得緊,不過看著倒還算順眼。你放心,天底下的小泵娘都喜歡圓滾滾、胖嘟嘟的東西,像小肥豬呀小肥狗什麼的,所以也都一定會喜歡你。”
鐵蛋傻笑了一回,眉頭卻又一蹙,憂心仲仲的道:“可是……唉……喜歡她的人很多,而且,又有錢又有勢,長得也比我好看一點……”
何翠笑道:“世間最最勢利眼的生物就是女人,最糊塗、最不懂勢利眼的生物就是小泵娘。為什麼人説‘女大十八變’?並不是説她們相貌變得快,而是説她們的心變得快,一年比一年勢利,到了我這麼老的時候,可就變成勢利鬼啦。”
鐵蛋愈聽愈開心,簡直想把她抱在懷中大跳特跳。
無哀、無惡見他突然對那老太婆親熱萬分,都摸不著頭腦。
無惡抽冷子把鐵蛋抓到一邊,警告道:“我從小就知道你這個狗子貪心不足,搶吃的、搶喝的,跟強盜一樣。你若把持不住,倒向那王八蛋少師那一邊,看師父和咱們師兄弟怎麼對付你。”
鐵蛋失笑道:“你講這話可像極了土匪頭子,咱倆真不愧是一窩的。”
一路朝北,氣候愈冷,風雪愈大,風中還夾帶著無數砂粒,弄得幾人眼睛部紅腫得跟猴卵相似,好不容易隨著馬車行至北京,只見這城城牆乃是用夯土築就,上覆蘆葦草褥,寒傖得不得了,城內城外正亂作一團,牛車騾隊自四方湧來,磚木瓦石堆得到處都是,成千上萬的伕役穿梭其中,來往扛抬,監工的則站在一邊大吆小,彷佛力氣出得比誰都多。
鐵蛋笑道:“建大城哩,卻建在這種昏天砂地的鬼地方,可惜了。”
何翠低聲道:“莫亂嚷嚷,這兒是永樂爺爺的發跡之地,聽説將來可能會把皇城遷過來呢。”
又咂巴著嘴唇道:“難怪姚少師要來,這樣一個大工程,有多少油水可揩呀?”
撐起眼睛直瞅那些巨木巨石,好像面對一大堆黃金寶貝一般。
馬車走走停停,姚廣孝不時探出腦袋,似乎在查看工程進度,眼光卻不斷的飄向各處隱僻角落,嘴角微微掛著冷笑。
又走了半個多時辰,才來到城郊“慶壽寺”。
當初姚廣孝出入“燕王府”密謀大事之時,便住持於“慶壽寺”,如今雖然權傾天下,但每到北京,卻仍舊住在老地方。
鐵蛋舉眼只見這寺的規模並不大,寺中人口也不多,連人工道人算上總共不過十個左右,一股寧靜幽雅之氣輕輕籠罩著牆外古柏、寺後雪嶺,頗有幾分世外桃源的韻味。
姚廣孝來至此地,老虎臉形也變得如同狸花貓了,先把鐵蛋三人喚入一間靜室,大大稱讚了一頓,最後才道:“你們就住在這兒吧,慧通師兄那兒我自會派人捎個信去。”
三人滿心忐忑的出來,卻不見何翠蹤影,也沒見著田九成和金大腳,想必已被姚廣孝個個安置妥當。
隨著一名小沙彌踅至僧舍休息,鐵蛋心忖:“臭老虎派人去五台山一問,可就穿幫了。
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快找著師父再説。”
只稍坐了一會兒,胡亂和寺中僧人打了幾個屁,便藉口遛達,拉著無哀、無惡出了寺門,重又走入城內。
沿街但見處處茶棚,本是專供伕役歇腳的處所,但久而久之,反被城內的一些閒人佔據,鎮日價磕牙鬥舌,似模似樣的爭論將來皇城的大小、位置、形狀、顏色,而每當工頭在棚外探頭探腦,這些人就一齊卷著舌頭轉向他吼道:“找誰呀您哪?還會有偷懶兒的嗎?都快被你們整死啦!”
鐵蛋三個走沒幾步,就見前頭聚著一大堆人,正自喧鬧不休。
一名白衣漢子站在一處茶棚頂上,耍把戲似的單手將兩個金黃色的大西瓜輪番擲上天空,但聞風聲呼呼,兩個西瓜顯然極重,但到了那人手裏,可變成了兩枚雞蛋,甩擲之間毫不費力,甚至愈丟愈高,直有擂破天庭之勢,惹得棚下眾人撕破了嗓子喝采。
鐵蛋只覺那西瓜非常眼熟,捱過去待要瞧覷仔細,卻聽人羣中一個粗大嗓門氣急敗壞的嚷道:“你有種就給我下來!你他奶奶的熊,算什麼英雄好漢?”
鐵蛋不由噗嗤一笑,原來此人竟是“小熊”赫連錘,也穿著一身白衣,愈顯得臉膛跟烏鴉一般黑。
那白衣漢子笑道:“你這人恁地小氣,借我玩玩也值得這麼大驚小敝?”
嘴裏説話,手上可沒閒著,兩柄八十八斤重的金瓜錘仍然不停的起起落落,映著日光,煞是好看。
鐵蛋舉眼只見這人四十左右,修眉鳳目,頗為英俊,臉上掛著一股閒散懶意,但當眼珠轉動的時候,卻每每流泄出極其濃冽的強悍霸氣。
又聽一人打著酒嗝道:“你這人太愛賣弄啦!苞孔雀一樣,卻不知孔雀的尾毛如果脱光,可比雞還難看哩。”
人隨聲起,一朵雲似的飄上棚頂,右拳拳勢流轉,如同一個圓圈套向白衣漢子腰際,左手卻去奪那兩柄錘頭,正是“李白怕”李黑。
白衣漢子劍眉微皺,訝聲道:“太極……”
彷佛顧慮人多口雜,“拳”字便沒出口,左掌詭異絕倫的逆向一封,李黑頓覺一股更大的纏力捲上手臂,趕緊“肘底看拳”,屈左肘,撤右手,身形疾轉,右順左逆,“高探馬”
逕取對方胸口。
那漢子嘿然冷笑。
“你還不夠火候。”
左掌倏地朝外一崩,旋風扶搖,□□襲滾,硬將李黑崩落地面,右手依舊一上一下的玩著兩隻錘子,棚底人眾又叫好不迭。
赫連錘氣得跳腳。
“你這酒鬼,把我的臉都丟光了。”
李黑可絲毫也不慚愧,笑道:“你個大錘子都被人家拿跑了,卻不丟臉?你有辦法,自己上去討去。”
赫連錘怒道:“廢話!我要是能高來高去,那還用得著你呀?那狗王八蛋若敢下來,看我不把他的頭打掉!”
那漢子哈哈大笑。
“‘東宗’原來盡是些練嘴皮把式的窩囊廢,今日大大領教了……”
話猶未了,眾人忽覺眼睛一酸,緊接著“波波”兩聲輕響,人影亂晃,又見那兩隻大西瓜沖天飛起,重重跌下,恰正跌在赫連錘腳前,“咕咚”直沒入地面,連寸柄兒都不露。
眾人這才看清棚頂上已多了一名滿面病容的年輕男子,都不由暗自咋舌:“好個厲害的病表!”
鐵蛋低聲向無哀、無惡道:“此人就是‘病貓’林三,‘白蓮’東宗的第一把好手,連韓不羣都及不上他。”
無惡哼道:“師父當年超羣拔俗,致招韓不羣之嫉,這林三若再留在東宗,將來必定沒有好下場。”
鐵蛋心裏不由動了一下,卻聞左首茶棚內采聲如雷:“二師兄,高哇!”
鐵蛋轉目望去,只見帥芙蓉、唐賽兒、羅氏兄弟全都在場,忙把頭一低,想先偷著看他們到底搞些什麼勾當。
但見林三拱了拱手,道:“何天王,承讓了。”
逕自飛身下地,走回棚中。
鐵蛋又吃一驚。
“何天王?別是北宗‘四大天王’的何妙順吧?”
他這一猜可猜得正著。
當年高福興初起作亂之際,勢力尚很薄弱,漢中衞發大軍追捕,兵次平陽關,重重圍裏,眼看就要把高福興擒住正法,何妙順卻只率領百餘人,突出逆戰,殺得官軍大敗虧輸,北宗聲成因而大震,何妙順自然功居第一,名列“四大天王”之首。
赫連錘見林三和對方旗鼓相當,嗓門兒可更大了:“咱們嘴皮把式的滋味如何?來來來,咱們找個僻靜處所,再讓你多□□。”
赫連錘舉腿要走,忽然想起自己的傢伙還沒在地皮下面,又回身來拔,怎奈這塊地非比尋常,竟像地裏長有牙齒,任他拔得臉紅脖歪,只是不動分亳。
忽聞右首茶棚內一個奶娃娃般的聲音笑道:“這塊地也有嘴呢,跟你一樣,就欠人家刷他耳刮子。”
接著就見棚底走出三條大漢,一個胖子,一個瘦子,另一個則彎低著上半身,走到天光底下方才把腰幹一挺,直比站在棚頂上的何妙順還高,正是“二天王”陳二舍、“三天王”
仇佔兒和“四天王”金剛奴。
唐賽兒拍手笑道:“這些泥巴神像都沒塑好,個個奇形怪狀,塑像老師傅該打屁股。”
陳二舍、仇佔兒一齊狠狠瞪了她一眼,雙雙走到赫連錘面前。
“咱們幫你打這地皮的耳刮子。”
望著地面,罵道:“你還會坑人呢?若火了爺們,把你炒來吃。”
兩人抬腳只一跺,兩柄錘子立刻跳了出來,正砸在赫連錘的腳背上,做了個現成的紅油熊掌。
金剛奴一揮手道:“這兒人多,不方便,咱們別處説話。”
當先往西行去。
東宗人馬那肯示弱,立即起身跟在後面。
鐵蛋三個也雜在閒人堆中,亂轟轟的出了城門,鐵蛋正想趕上前去,忽覺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眼一望,卻又是兩名白衣人,一時之間未能認清,只在心中奇怪:“今天怎麼這麼多穿白衣服的?”
再細細一瞧,不由楞大了眼睛,原來這兩人竟是“無影棒”鄧佩和“小奉先”呂孤帆。
那日少林、武當大會上,他倆追隨“白蓮”西宗“真空”、“無生”二使者去後,江湖上就一直沒有他倆的消息,不料現在卻也來到了北京城內。
鐵蛋上下打量他倆一番,笑道:“看來你們也入‘白蓮教’了。”
呂孤帆一點頭道:“不錯。”
眉目間升起一抹自豪的神色。
“家祖本不允許咱們加入,但拗不過我們的誠意,只好答應了。”
鐵蛋想起那日他聽説自己的祖父乃是“白蓮教”徒,還曾羞憤得想要自盡,如今卻完全轉變了態度,不由得暗自驚訝。
鄧佩朝前一抬下巴,笑道:“你那兩個徒弟怎麼也變成東宗的人了?”
鐵蛋唉道:“一言難盡……”
卻見東、北宗諸人突然放足飛奔,顯然彼此之間取得了默契,不想讓這堆閒漢在旁觀看兩宗較量的過程。
鐵蛋等人相對一笑,撒腿追了過去,那堆閒漢大呼小叫,也紛紛奔跑起來,卻怎麼跑得過這些身懷絕技的高手,只一霎眼,就被拋得沒了影兒。
東宗、北宗兩幫人馬遠遠在前轉過一個山坳,鐵蛋生怕跟丟了,趕緊加快步伐追上,卻才拐過彎兒,一縷勁風已當面射至,忙將身一閃,那物事猶自飛出老遠,滴溜溜的掉在地下,卻只是塊小石頭。
回過眼來,只見唐賽兒笑嘻嘻的站在一棵大樹底下,幾個月沒見,出落得愈發標緻,已隱約透出一些成熟姑娘的神采風韻,朝著鐵蛋一揮手道:“早就看見你啦,還躲躲藏藏的呢,笨頭笨腦怎能當狐狸?沒得笑死人。”
愛聒噪的習慣還是沒改。
鐵蛋笑道:“你簡直跟條瘋狗一樣,見了人就吠。”
唐賽兒啐道:“我吠你咧?我把你連蛋殼兒都啃了。”
鐵蛋走到她面前,老氣橫秋的道:“你們跟北宗鬧個什麼勁兒?大人不做,卻要做小子?”
唐賽兒笑道:“還不是你那個熊徒弟惹的禍?大嘴巴,亂講話,聽得人家不高興………”
眼珠一轉,指著他的鼻子道:“我們已經曉得啦,你師父就是本宗從前的副教主嶽不黨,哼,小偷,偷走了我們的鎮派之寶……”
無哀等人也已來至眼前,聽得她罵嶽翎是小偷,無惡立刻翻起眼睛,叫道:“你説什麼?別以為你是個討厭娘兒們,我就不敢揍你!”
唐賽兒笑吟吟的雙手叉腰,上前兩步。
“你揍哇?給你揍,揍嘛!”
無惡咽口口水,連連後退,雙手卻仍不住比劃,嘴裏□□作聲,無哀更被嚇哭起來,告饒道:“這位妖怪施主,咱們向日無冤,近日無仇,姑且放我們一馬則個。”
鐵蛋笑道:“別把他們唬昏了。”
拉著唐賽兒,邊往前走,邊把師父的話敍説了一遍。
唐賽兒沉吟半晌,忽道:“如果真是這樣,天書神劍對你師父而言,根本可有可無。”
一扯鐵蛋胳膊,撒嬌道:“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你去把那天書神劍要來,讓我看上一看。”
鐵蛋對這小泵娘一直很有好感,當下毫不猶豫的一點頭。
“如果師父肯給,我一定把東西拿給你。”
卻又道:“這些東西有什麼好看的?我猜大概只不過記載著些專門騙人的法術罷了。”
唐賽兒□道:“既然身為‘白蓮教’的一份子,總該見識一下‘白蓮教’的真正本領。
你師父若把天書神劍還給了我師父,我這輩子可休想再看到它們一眼了。”
鐵蛋尋思了一會兒,道:“西宗、北宗的人都來了,莫非也是在想這天書神劍?”
唐賽兒哼道:“那當然,還會是來替皇帝造官殿的呀?”
又往前拐個彎,只見山腹中一塊空地,靠北一座小涼亭,兩宗人馬則分佔東西,既沒交上手,也未互相橫眉豎目,嚷罵叫陣,卻都面向涼亭,不知在看些什麼玩意兒。
但聞亭內一個聲音道:“你們這些人好生奇怪,明明是我先來的,怎麼反要我讓出地方給你們打架?未免太不合理。”
何妙順皺眉道:“誰要你讓來著?你們看你們的風景,我們打我們的架,互不相干。”
那人道:“怎地不相干?你們一打架,我們還看什麼風景?萬一你們殺了人,我們可不是殺風景了?不行,你們到別的地方打去,這兒的風景不能讓你們殺。”
鐵蛋正感好笑,卻又聽得一個温婉女音在亭內響起:“桑大哥,我們還是走吧,反正也已經看夠了……”
鐵蛋不由心頭狂跳,胸口似甜似苦,窒脹得好不難過。
唐賽兒瞟了他一眼,笑道:“唉喲,豆豆又碰到蛋了,好會滾哪!”
只聽“摘星玉鷹”桑夢資又嚷道:“先來是主,後來的走開,世間沒有個‘理’字怎麼行?”
“四天王”金剛奴按捺不住,嘴巴一張,宛若半空中打下個霹靂,險將涼亭蓋兒掀得倒翻過來,喝道:“你這小子,那次在‘汝州’還沒吃夠教訓?”
桑夢資緊擰眉毛,齜牙咧嘴,模樣甚是惡劣,大跳著腳道:“你塊頭大,你欺負人,你了不起,是不是?我我我我他奶奶的跟你拚了,你這個王八生的混蛋……”
鐵蛋從認識他到現在,還沒聽過他口出穢言,不禁楞了一下。
金剛奴勃然暴怒,叉開大手就想朝他嘴上劈去,秦琬琬連忙搶前兩步,道個萬福,細聲好氣的道:“這位金大叔,請原諒他則個,他最近心情不大好……”
鐵蛋驚訝得直抓頭皮,暗忖:“今天是怎麼搞的,大家都變了樣兒?”
照理説,依“龍仙子”的個性,定會對金剛奴冷臉相向,甚至與桑夢資聯手對敵,不料她竟如此低聲下氣,委曲求全,難怪鐵蛋要覺得不可思議,又忖:“她可真護著那個姓桑的,換了我,她那裏肯改自己的性子?”
心中黯然,原本一腔看熱鬧的興致也散得精光。
金剛奴惱起火來,一向天地不分,六親不認,可就禁不住軟,當即重重的哼了一聲,收回手掌。
桑夢資兀自跳腳亂罵,一掄眼,偏又見到許多曾令他吃過癟的人,愈發怒火高漲,一指呂孤帆、鄧佩。
“上次沒給你們好看,今天非打死你們不可!”
桑夢資又點手連指陳二舍、仇佔兒、帥芙蓉、赫連錘,疊聲叫“打”,忽一下又瞥著鐵蛋也遠遠站在那兒,腦袋都險些爆裂開來,尖嘶一聲:“你!嚇,又是你!我就知道,我倒楣的時候一定有你在場!”
東、北兩宗人馬這才瞧見鐵蛋等人,“四大天王”立在心中暗喊不妙,忖道:“看樣子西宗也已傾巢出動,彭瑩玉那老傢伙若也來至此地,事情可更難辦了。”
帥芙蓉、赫連錘、李黑則面色複雜,一齊張開嘴巴,然而互相瞅了瞅,又一齊闔上了。
秦琬琬卻只淡淡朝鐵蛋瞟了一下,面色一片平靜,根本看不出她心裏正在想些什麼。
鐵蛋愈發沒趣,那日因何翠一席話而燃起的一絲絲希望,重又被埋入萬丈灰燼之中。
但見桑夢資狠命捶著胸口,喊道:“你們都來笑話我!你們都故意跑來笑話我!笑吧,笑吧,笑個夠!炳哈哈……”
秦琬琬柔聲道:“桑大哥,沒有人會笑話你,而且他們根本都還不知道……”
桑夢資又發一聲尖叫,瞳孔因著恐懼而放大了好幾倍。
“他們要是知道了,還得了?他們總有一天會知道的,也許……唉喲我的天!”
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下,抱頭痛哭起來。
在場諸人都不由暗裏皺眉。
“莫非變成瘋子了?”
鐵蛋尤其百思不解,心忖:“這才真是大大不合理之至哩。”
正亂個沒完,忽見谷口煙塵滾翻,馳入七、八騎駿馬,剎那間彩影閃亮,七色寶石一般映得大夥兒頭暈眼花。
當先一人衣著銀青,神采飛揚,正是“梳翎鷹”柳翦風,身後跟著其餘六鷹,“美髯公”桑半畝卻垂頭喪氣的吊在最後,頦下嘴上青磣磣的扎著鬍子根,顯然已有許久未加修飾。
鐵蛋暗覺好笑。
“他不想再唱旦角啦?難道又想變回名副其實的‘美髯公’不成?”
無哀那日在人頭大會上假扮“拿日太保”去疾鵬,曾被柳翦風狠狠追殺,至今餘悸猶存,此刻一見他的面,又不由縮縮抖抖,抽泣個不住。
那邊桑夢資也“唉喲”了一大聲,面如灰泥,索性把整顆腦袋藏到兩個膝蓋中間。
柳翦風策馬馳近,一勒□繩,單手撐鞍,飛身下馬,向眾人抱了個四方拳,笑道:“不想各路英雄聚會此地,真是難得。”
“三天王”仇佔兒可看不慣這等花裏叭噠、作張作致的公子哥兒,一翻白眼,冷冷道:
“你是誰呀?我可不認識你。”
柳翦風絲毫不以為忤,又抱個拳,道:“在下‘梳翎神鷹’柳翦風……”
鐵蛋楞了楞。
“從前不是叫‘梳翎鷹’嗎,什麼時候多加了一個‘神’字?”
又聽柳翦風續道:“在下曾為‘神鷹堡’‘中條七鷹’之一……”
身後“翹遙鷹”秋無痕立刻搶道:“現為敝堡新任堡主。”
大夥兒一聽這話都傻住了,輪眼望向桑氏父子,想從他們的臉上得到證實,觸目只見兩張強作歡顏的尷尬面容,便都只得暗聳一下肩膀。
秋無痕淡淡一笑,又道:“此番更迭因於數日之前方才完成,故尚不及昭告江湖同道,失禮之處,還望各位多多包涵。”
原來“神鷹堡”於日前召集全體堡眾,推舉堡主,事前大家都只當乃是桑家父子對峙之局,不料卻從斜刺裏冒出個柳翦風,逮住“神鷹堡”精英差點在“人頭大會”上全軍覆沒一事,大肆抨擊桑半畝領導無方,糊里糊塗,成天只會唱戲,正經事兒一點不幹。
那消三言兩語,便獲得全體堡眾的擁戴,風風光光坐上了堡主之位,桑家父子則退而與“中條七鷹”中的其餘六鷹並列,改稱“中條八鷹”,“美髯公”變成了“美髯鷹”,“摘星玉鷹”也被削去了肚子,現在只能自稱為“摘星鷹”。
仇佔兒皺皺眉頭,咕噥道:“搞啥子這是?‘神鷹堡’就愛搞些讓人家看不懂的花樣。”
柳翦風正色道:“三天王此言差矣,本堡體制舉世無雙,天下大小幫派全都應向本堡看齊才對。鐵蛋暗道:“這舉世無雙的東西還不是師父一手創出來的?結果連他自己都感到失望,這羣徒子徒孫卻一天到晚要別人向他們看齊,真是好笑。”
金剛奴冷哼連聲。
“你們這辦法根本狗屁!堡主卻要堡眾來推舉,那些堡眾懂得什麼?他們推個王八就王八當堡主,推個烏龜就烏龜當堡主,豈不天下大亂!不如擺個擂台大家打,最後打嬴的為王。”
這番議論倒頗得在場鎊路江湖漢子之心,紛紛拍手喝采。
“步虛鷹”雲含煙哂道:“粗鄙無文,簡直對牛彈琴。”
陳二舍笑道:“等到那一天所有人都不粗不鄙而且有文之後,你們再對他們去彈琴吧,咱們可是聽不懂的。”
金剛奴一伸□大拳頭。
“我只懂打擂台,柳堡主,咱們較量較量,打贏了你,讓我噹噹‘神鷹堡’的堡主。”
柳翦風剛剛上台,當然不願空惹事端,多樹敵人,連忙幹打幾個哈哈,草草帶過,朝桑夢資一揮手道:“桑老弟,咱們的好了要遊北京八景,你怎麼獨個兒和秦大妹子跑到這裏來了?走吧走吧。”
桑夢資沒精打采的應了一聲,慢吞吞站起身子,跟著夥伴往谷外走。
唐賽兒笑道:“別喪氣,再等四年又等不死人?四年後,那些專推王八烏龜的堡眾,説不定會回心轉意,推你為主呢。”
桑夢資抱頭悶哼不已,扯著秦琬琬快步出谷而去。
東、北兩宗諸人被這麼一攪鬧,都失掉了一爭雄長的興致,紛紛搖著頭,罵著“晦氣”,就地作鳥獸散。
鐵蛋乘興而來,敗興而返,獨個兒悶悶不樂的走在最前頭,出得谷外,猶然可以望見“神鷹堡”眾滾滾向甫馳去的煙塵,滿心不是滋味。
“小豆豆怎麼又跟姓桑的搞到一塊兒去了?她若非真個喜歡他,那會這樣?”
楞楞對著那方向嘆了一陣氣,心內忽地一驚,尋思道:“‘僧愛不關心,長伸兩腳卧’,出家人那有像我這般成天想妖怪,想得迷迷糊糊的?呸呸呸,鐵蛋,你真枉為十九年佛門子弟!”
只覺自己這番痴心妄想著實好笑,一咬牙,狠狠迴轉過身,走沒兩步,忽見遠遠行來三人,俱皆神色匆忙,卻是東宗教主“萬朵蓮花”韓不羣,大弟子王弘道與二弟子簡金章。
鐵蛋極不願和他們面碰面,趕緊閃到樹後。
韓不羣滿臉怒氣,剛走到谷口,正撞著“四大天王”,雙方都是一怔。
陳二舍用著婦人一般的聲音笑道:“唉喲,是韓教主嘛?生怕徒弟撐不住場面,便自己趕來助陣?你這師父倒挺不賴。可惜,咱們今天不打啦,改天再領教你韓教主的高招。”
仇佔兒奶娃娃似的語音更加刺耳:“這個師父不曉得是怎麼當的,只有‘病貓’林三一個人管用。我看,定是平日傳功的時候藏私悶底,徒弟才一個比一個草包。”
四人嘰嘰哇哇,你一言我一語的走遠了。
韓不羣氣得渾身發抖,大步往谷內行去,又碰見鄧佩、呂孤帆、無哀、無惡人做一路出來,卻是不識,雙方打個照面,就各自閃過。
鐵蛋本想出聲叫喚,又怕韓不羣聽到,只好強自忍住。
鄧佩等四處張望了一會兒,不見鐵蛋蹤影,狐疑的回城去了。
鐵蛋正想順著樹叢悄悄溜走,忽聽韓不羣喝道:“是那個惹出來的麻煩?”
鐵蛋不由止住步子,探頭望去,只見東宗諸人也已走到谷外,正戰戰兢兢的排在韓不羣面前聽訓,大氣兒都不敢吭一聲。
韓不羣面如爛柿,口噴涎沫,模樣好不怕人。
“離開總壇之時,再三叮囑你們不可隨意泄露身分,不説朝廷正嚴加緝拿吾等,最怕嶽翎那廝聞風逃逸,錯失追回本宗鎮派之寶的機會。你們這羣豬腦袋,偏把我的命令當兒戲,竟然在市井大羣閒人面前惹是生非,暴露行藏。説!到底是誰招惹出來的麻煩?”
眾人互相瞅瞅,都不作答。
韓不羣益加狂怒,叫道:“不説,我把你們統統都斃了!”
赫連錘摸了摸喉管,囁囁嚅嚅的道:“是我……”
韓不羣抖手一記耳刮子,打得“小熊”半邊面頰腫起老高,踉蹌退開兩步,牛眼中不禁閃出兩道兇焰。
然而終究顧忌對方身手,立刻便換回了兔子嘴臉,涎笑道:“我不知道嘛……其實這那有什麼?街上穿白衣服的人多得很……”
韓不羣又是一記耳光,刷得更響更重,狺狺罵道:“我看你多半是在替少林寺或嶽翎做內應,想用這個法子來通風報信。你這人看似憨渾,其實滿肚子的鬼心思,還以為我不知道?”
眾人懍然想起那日韓不羣也是用類似話語醜詆鐵蛋,使得大家對他生疑。
赫連錘、李黑、帥芙蓉互望一眼,都有點悔不當初:“看來咱們都錯怪那小尚了。”
想起鐵蛋的種種好處,不由得大感愧疚。
至於東宗舊人雖然素知師父疑心病重,卻不料他近來變本加厲,任何一點小事都惹得他大驚小敝,草木皆兵,也都在心中尋思:“萬一有一天疑心到我頭上,可吃不完兜著走了。”
韓不羣又喝道:“本宗‘洗腦大法’所用的黃銅圓屋堅固無比,連大羅金仙都休想弄得破,鐵蛋那小子又怎能逃脱出來?可見就是你們這幾個小子在搞鬼!”
這回眼睛不再單望著赫連錘,還從李黑、帥芙蓉臉上掃過,三人止不住齊打一個寒噤。
韓不羣嘿嘿冷笑。
“我姓韓的這輩子吃卑鄙小人的虧,吃得大多了,再不使些雷霆手段,天下人還當我韓不羣是豆腐。”
起手一掌,又打得赫連錘七滾八翻,鮮血牙齒一齊掉出嘴來。
“小熊”熊性大發,再也按捺不下,拔出腰間大錘,吼道:“你老爺好歹也是一寨之主,卻來受你這鳥氣?老子這幾個月可受夠了,就算我來生會變成四腳蛇,也非宰了你不可!”
雙錘並舉,對準韓不羣的腦袋猛夾而上。
帥芙蓉、唐賽兒忙喊:“小,不可以!”
那還來得及?
只見韓不羣屈起雙手食指,在錘頭上猛力一彈,赫連錘頓時虎口破裂,雙錘掉落地面。
韓不羣毫不緩手,右掌直進,拍向赫連錘腦門。
林三忙道:“師父,有話好説。”
探臂一隔,險險把韓不羣這要命一擊擋開。
赫連錘乘隙撿起大錘,跳到四、五丈外,戟指大罵:“你這老王八羔子,天雷打焦你生蛆的爛骨頭!老爺再不受你愚弄、再不吃你的鳥氣了!你莫走,我去叫我的師父鐵蛋來打死你!”
罵歸罵,腳底可沒偷懶,又自跑出了七、八丈,怎當韓不羣身如飄風,早至頭頂,力穿指尖,凌空一點,赫連錘只覺腰際“帶脈”穴一麻,雙足再也舉之不動,撲地便倒。
韓不羣沉身墜落,又待取他性命,林三搶前幾步,再度架住他的殺招,這次出手倉卒,力用大了些,竟把韓不羣震得晃了晃。
韓不羣憚赫如狂。
“你翅膀硬了,就不把我放在眼裏了,是不是?或者你想步嶽不黨的後塵?”
舞動雙掌,沒命攻去,鬚髯如同剌□一般賁張開來,面容極是猙獰梟惡。
林三暗歎口氣,飄身退出丈許,揹負雙手,明白表示不敢再加過問。
韓不羣倏然左掌回掃,卻從“李白怕”李黑背上拂過。
那酒鬼兀自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兒,人已躺在地下,不禁疊聲嚷嚷:“幹我屁事?奇哉怪也!你這人的腦筋比我還迷糊……”
韓不羣森然冷笑。
“你們兩個分明是一路的,若不結伴黃泉道上行,怎顯得出兄弟義氣?”
眼角朝帥芙蓉一瞟,顯然又沒安好心,同時舉掌向李黑頭顱拍落。
東宗諸人只有眼睜睜的望著,誰也不敢出聲勸阻。
但見韓不羣手掌將至李黑頂門三寸之處,忽然石塊也似生生僵住,一隻黑黑胖胖、五指粗短的手掌已捏在他脈門之上。
赫連錘、李黑同時一怔,同聲歡呼:“師父!我就知道你會趕來,我的好師父喂!”
韓不羣猶然楞了老半天,方才認出來人是誰,卻怎麼也想不通,才只隔了幾個月沒見,功力之強竟判若兩人。
東宗諸人也被鐵蛋這一手驚得呆住了,面面相觀,久久透不過氣。
鐵蛋本意只想救人,並沒有打算要給韓不羣下不了台,當即放開手掌,俯身拖起李黑,閃出幾步。
赫連錘忙喳喳呼呼:“師父救我,他點了我的‘帶脈’穴……”
那知鐵蛋根本不懂點穴解穴,一搔頭皮笑道:“我怎麼又是你師父啦?還沒聽説師父也有回鍋的哩。”
韓不羣面色數變,桀桀怪笑。
“我早就猜著你派他們來本宗卧底,現在還裝什麼裝?”
欺身直進,袍袖風響,凌厲絕倫的擊向鐵蛋胸口。
鐵蛋這次可學了乖,只一見他袍袖展動,立刻屏住吸,韓不羣大袖之中果然灑出一片白粉,飄得鐵蛋滿頭滿臉。
韓不羣指著他喝道:“倒!倒!倒!”
鐵蛋卻一搖腦袋,滿頭白粉焰火般炸射而起,雙拳跟進,宛如兩塊天外隕石,僅是走在拳鋒之前的“咻咻”鋭氣,就足令人心枯膽裂。
韓不羣那敢硬接,拔身飛縱,滿想在半空中兜個轉兒,乘隙撲向鐵蛋頭頂空門。
不料鐵蛋雙臂一圈,少林絕技“引龍力”恍若兩團漩渦,死死捲住他雙腳,一團往左帶,一團向右牽,頓時扯得他骨骼亂響,頭上腳下的倒撞而落,總算底子不錯,橫身打個盤兒,穩足拿樁,沒有當場摔個大跟頭,卻仍撒開胯骨,屁股後坐,極盡難看的連退五步方才站定,不禁羞惱得一臉流紅流白。
鐵蛋心道:“唉喲糟了!他還教過我功夫哩,未免恩將仇報。”
他直到現在還搞不清楚韓不羣禁閉他的真正原因,只當韓不羣於已有“逼功”之恩,自然心覺歉疚,打躬道:“你教我的那套內功心法著實打用,近日功力大有進境,謝啦。”
東宗諸人聽在耳裏,可都不是滋味。
那日鐵蛋突破圓屋之後,曾向東宗大師兄王弘道提起,韓不羣教給了他“白蓮教經”上的功夫,王弘道雖不盡信,但在師兄弟之間卻頗有些流言耳語,今日大家又已知鐵蛋不會説謊,自然更加相信此事屬實,心內都不由暗犯嘀咕:“師父到底在搞什麼?表面上似乎和小和尚勢不兩立,背地裏卻傳他功夫?傳功倒也罷了,為何卻傳給他一套咱們連聽都沒聽説過的功夫?”
只覺韓不羣行事乖謬,親疏不分,喪氣之餘,自不免心生離異。
韓不羣那知鐵蛋在胡説什麼,忖道:“好傢伙,反而倒打我一耙,這小子挑撥離間的本領直不比他師父差多少,我韓不羣今生就是壞在這種小人手裏。”
想打,可打不過對方,想辯,又不知從何辯起,只氣得渾身發抖。
鐵蛋見他臉色不對,自覺沒趣,道聲“打擾”一手拖著李黑,一手拖著赫連錘,快步走離谷口,卻似拖著兩根掃把,一路惹煙撩塵,好不嗆人。
兩人身子無法動彈,吃鐵蛋一番死拉活拽,下半身直冒金星,忙乾笑道:“好師父,咱們知錯了,放我們起來走嘛。”
鐵蛋沒好氣的道:“我若能放,還有不放之理?”
火大起來,踢了赫連錘一腳。
“重得要命!又笨又重,還要作怪,真是拿你沒辦法。”
蹲下身去,舞開十指,亂找二人身上穴道,搔得二人嘻嘻直笑。
鐵蛋實在不懂解穴,正沒法可想,“玉面留香小將軍”帥芙蓉可也趕了過來,撲地便拜。
“弟子這輩子再也不回‘白蓮教’,只願終生伺候師父,到死為止。”
竟然説得誠誠懇懇,毫無虛假之意。
鐵蛋笑道:“來得正好,先幫我解了他們的穴道再説。”
帥芙蓉忙依言行事,二人翻個身,也是叩頭如搗蒜,垂淚道:“今日方知師父大慈大悲、大仁大義、大愚大笨,全無害人之心,以後咱們若再聽信旁人挑撥離間的鬼話,必定永墮阿鼻地獄……”
赫連錘更添道:“當初只想學會了功夫之後,就一錘子打殺師父,如今可沒這個想頭了。”
頓了頓,又補上句:“反正我也已經看穿了,就憑我這塊料,一輩子也休想打殺得了師父。”
鐵蛋拿這幾個傢伙真是一點轍兒都沒有,只得道:“好啦好啦,我又沒説你們怎麼樣,幹嘛這麼低聲下氣?”
帥芙蓉笑道:“師父有所不知,心虛膽弱是之謂也,師父從來不心虛,當然不曉得這等滋味有多難受。”
三人又拍又捧,弄得鐵蛋心裏好不受用,大剌剌的道:“我可不愛收偷懶的徒弟,我教你們的‘金剛一□功’修習得怎麼樣了?練給我看看。”
帥芙蓉恭謹應道:“弟子每日勤練,不敢或忘。師父一番教誨,勝過韓不羣那廝二十年之無方教導。”
他這話卻不是亂拍馬屁,韓不羣生怕徒弟勝過他,傳功的時候決不傾囊相授,所以“東宗”諸人除了“病貓”林三天資穎悟,全憑自己摸門窺道,卓然有成之外,餘人俱皆碌碌。
鐵蛋哼道:“先別放大氣,‘金剛一□’雖是本派入門功夫,但最基本的往往最難透徹……”
説到這裏,眼睛忽然發起直來。
三人見他神色詭異,正自奇怪,卻只覺後背驀地冒起一陣雞皮疙瘩,恍若正有一柄利劍從脊椎骨上劃過。
三人霍然轉身,立刻目突口裂,連退五步。
“快劍”關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