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繞過木堆,只見地面竟裂開一個大口,一道石級直通底下,黑麻麻的正不知有多深。
桑半畝快步搶到最前頭,晃亮火摺,拾級而下,餘人也都魚貫走入。
一股陰森□氣迎面撲來,賽勝幽禁了數百年的鬼手,毛裏毛呼,直摳人心。
石級兩旁的牆壁俱由尺許見方的大石砌成,凝重中透著詭秘肅殺之氣,“金龍堡”眾悚然寒噤之餘,忽地驚忖:“莫非這裏竟是元代大都的地牢?”
階梯漫漫,恍若直達地獄,好不容易下到底層,桑半畝兔走鷹縱,剎那間便將插在各處的火炬統統點燃,眾人眼前立刻塞滿了各種刑具,雖已腐鏽不堪,仍然慘厲駭人。
“展翅龍”單飛只覺渾身僵硬,自度橫豎是個死,當下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兵刃,嘶吼道:“想要我束手待斃,可沒這麼容易!弟兄們,併肩子上!”
一個大旋身,猛撲殿後的馬必施。
其餘四將以及十幾名“金龍”精鋭也都豁將出去,齊朝姚廣孝、桑半畝亂攻而上。
秦璜命懸敵手,生怕對方一怒之下,先把自己宰了,連忙厲聲喝阻:“你們幹什麼?退開!”
此時卻還有誰會聽他的,只顧“匡匡啷啷”打得熱鬧。
秦璜號令不行,今生還是第一次,氣得險些暈厥,疊聲大呼:“好哇好哇!你們膽敢抗命,走著瞧!等老夫脱困,把你們一個個發配邊疆!”
單飛狠狠呸一口。
“咱們當你的奴才已經當夠了!我現在真有點不懂,為何當你這個草包的奴才,竟當了這麼久!”
“金龍堡”餘眾也都頗有同感,一邊唾罵秦璜,一邊與敵人動手,不知怎地,居然個個奇招百出,較諸以往稍勝二流,一流不入的身手,強過幾倍不止。
秦璜在旁不禁看呆了,怪忖:“這些傢伙平庸無奇了十幾年,今天怎地大放異彩?”
又自尋思:“是了!平常都是裝的,可見他們早就胸藏異心,伺機造反,好險好險,幸虧今晚有此遭遇,否則還真著了他們的道兒!”
滿懷怨憤的東思西想,只是永遠也不明白,人一旦開了竅兒,有了自己的主張之後,會產生多麼不可思議的力量。
桑半畝也大為驚訝,搖頭唱道:“咱幾個都落不得完全屍首……”
浪潮湧五掌推出,掀翻了兩名“金龍堡”徒,左掌半圈,將只剩一條手臂的“鐵背龍”
楊潛帶了個跟頭,自己卻也差點被“躡雲龍”韋騰刺中後心。
另一邊,馬必施獨鬥單飛、李躍二將,另加七、八名堡徒,同樣甚惑吃力,飛鐮彎刀在地室之中又揮灑不開,竟爾落得守多攻少。
但見姚廣孝目中精芒閃動,一抖雙手,撇下秦璜、建文,身形倏展,滿室立起一陣怪風。
“小子們,都給我躺下!”
一字出口,對方陣中便躺下一人,一句話講完,“金龍堡”的精英已躺下了一半。
餘人心膽俱裂,欲待奪門而逃,卻遭桑半畝、馬必施左右夾擊而來,一眨眼間,盡數就擒。
忽聞左首角落一個聲音笑道:“那裏跑來這麼多酒囊飯袋,笑死朕也,笑死朕!”
“金龍堡”眾怒目望去,只見角落上擺著個十字形大木架,上面並排綁著一男一女,女的身長八尺,腰大十圍,男的身長四尺,頭大十圍,身穿明黃布衣,頗有點不倫不類。
姚廣孝笑道:“你倆倒可以交上一交,一個當皇,一個當帝,各有歸宿。”
“千斤擔”田九成卻大搖其頭。
“那傢伙連國號都沒有,豈可和我‘後明’相提並論?”
又涎臉笑道:“你倒夠格和朕平分天下,姚少師,綁了朕這許久,可以放朕下來了吧?”
姚廣孝一咧闊嘴。
“等你能夠下來,再和我平分天下不遲。”
田九成眼瞟右首角落,鼻中哼哼如放串屁。
“這有何難?別以為……”
身邊“後明皇后”金大腳忙咳嗽連聲,呸地一口濃痰吐到丈夫臉上,田九成這才不往下講,卻嘀咕起老婆來:“舉止這麼惡劣,小心朕把你打入冷官……”
姚廣孝不再理會他倆,一轉身,不知從那兒拖出了把太師椅,高蹺著腳坐了,逕向馬必施、桑半畝一抬下巴。
“你們兩個過來。”
馬、桑二人竟如同兩名乖乖領罰的小娃兒,垂頭走到他跟前,只敢望著自己的腳尖。
姚廣孝板起老虎臉,沈聲道:“當初我是怎麼囑咐你們的?這些年來,你們到底是怎麼幹的?”
馬、桑二人簡直連呼吸都快要停止,額頭汗出如漿。
秦璜忍不住大聲道:“他們説你一直在暗中操縱本堡,老夫就看不出……”
姚廣孝悠然攔下話頭:“‘魔佛’嶽翎是個奇才,一手創建你們‘三堡’,立下曠古未見的典章體制,這一點,貧僧差他差得太遠,可惜他卻不會運用,到頭來反被你們聯手追殺。”
笑眯眯的瞅了瞅“金龍堡”眾。
“其實你們這個堡,無論在嶽翎的棋局之中,或在貧僧的棋局之中,都只是顆無關痛癢的棋子而已。”
面色一整,續道:“至於‘飛鐮’、‘神鷹’二堡,可真是天才的傑作,令貧僧不得不五體投地。”
泰璜大感大受侮辱,搶道:“你別忘了,本堡主既為嶽翎最後創建,自然最好……”
又覺這話實有佩服嶽翎之意,趕緊住口不言。
姚廣孝笑道:“當初嶽翎因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不忍百姓受苦,首創‘飛鐮’,標榜公正平等,但他似乎不久就發現,人間根本沒有完全平等這回事,於是他再創‘神鷹’,標榜自由,結果仍然不能今他滿意,等到最後創建‘金龍’之時,已然身心俱疲,不自覺的走到千百年來的老路上去,簡直乏善可陳。”
“展翅龍”單飛又大聲道:“不錯!‘三堡’之中最老朽腐敗的就是本堡,害得咱們當了十幾年的行屍走肉!”
單飛平常最得秦璜信任,名列八將之首,不想今日卻帶頭髮難,屢次三番痛罵堡主,把個“獨角金龍”氣成了白痴,喃喃道:“老夫上承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商鞅韓非,一心以聖賢之道立堡率眾,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
姚廣孝哈哈大笑。
“自古以來,大英雄大豪傑全都愛講聖賢之道——在吃飽了飯沒事幹的時候——只沒像你這種用法。”
目光往回馬必施、桑半畝二人臉上,神色又凝肅起來。
“‘飛鐮’、‘神鷹’雖為嶽翎腦力極致之結晶,但他自己卻始終未曾看出這兩種體制所含有的強大而可怕的力量,以及這兩者之間的微妙關係。這是他的遺憾,卻是我的運氣。”
姚廣孝雙眼之中彷佛伸出了兩把刀,在眾人臉上一刀一刀的劈過。
“沒有人不愛自由,也沒有人不愛平等,但這兩者其實正是一柄利剪的雙股,其中任何一股都足以導致任何一個民族於死地,兩股合併,更加絕子絕孫。”
地室內一片死寂。
大多數人根本聽不懂他在講什麼,然而猛襲上心頭的恐怖之感卻依舊森冷難當,隱隱覺得一種毀天滅地的陰謀,正在這地牢之中,這外貌詼諧平易的和尚身上,逐漸醖釀成形。
“一個人的自由,必建立在他人的不自由之上;一個種族的平等,必建立在大多數人的不平等之上。競相奪取這兩樣東西,傾軋鬥爭勢必旋踵而至,‘飛鐮堡’的內訌便是活生生的例證。”
馬必施思前想後,恍若被人用鉗子在腦袋上夾了一下,半晌動彈不得。
姚廣孝目光再次掃射馬、桑二人,使他倆的魂魄都結成了堅冰。
“即使再聰明的人,也必在這兩個毒餌之間遊移擺盪,甚至想要一把全抓,下場可想而知。這就是我交付給你們兩個的任務,‘飛鐮’、‘神鷹’各執一端,而‘金龍堡’狂妄自大,蠻橫霸道,不須我在幕後操縱,便自然扮演壓逼其他弱小幫會的角色。等到所有幫會非得投靠‘飛鐮’、‘神鷹’其中之一的時候,吾等再把它們各個擊破,一舉納入掌握。”
闊嘴一咧,兩顆大虎牙磷磷生輝。
“這套策略用在江湖道上行得通,用在天下各國之間也同樣行得通。”
地室內人眾乍聽這番議論,只覺荒謬無比,然而細加深思,又覺得並非全無可能,其冠冕堂皇,不著痕跡之處,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結果你們卻幹了些什麼?明爭暗合、坐收漁利的指令,竟被你們改成了明爭暗鬥!難道你們僅只守住那塊小小地盤就已心滿意足?真是井底之蛙,全無氣魄!”
桑半畝陪笑道:“姚少師,在下這些年來,深覺本堡體制舉世無雙,實在應該好好珍惜才是……”
姚廣孝面容沈冷,恍若四壁石塊,彷佛還想繼續往下講,卻忽朝入口處瞥了瞥,立聞一人朗聲道:“姚少師宏論精闢,令在下好生折服!”
馬必施面色霍然慘變,五官似乎都著起火來,只見“鐵面無私”馬功大步行入,並不朝餘人多看一下,逕自走到姚廣孝面前深深一揖。
“弟子馬功,拜見姚少師。”
姚廣孝卻也不意外,點點頭道:“你就是馬必施的兒子?很好,很有梟雄之相,大概總比你老子強一點。”
馬必施憤怒得渾身顫抖,咬牙道:“少師,讓我斃了這個孽子……”
舉掌就要朝馬功擊去。
姚廣孝嗔目喝道:“退開!”
馬必施暴怒之下,仍然不敢不遵,悻悻垂下手臂。
馬功神態從容依舊,朗朗道:“家父早不聽少師指示,致有今日之敗。在下願終身記取教訓,輔助少師完成霸業。”
姚廣孝哈哈大笑。
“你老子分明是敗在你手裏,嘴上卻説得這麼漂亮。好小子?好人才!”
馬功毫不臉紅,一抱拳道:“少師過獎,不敢當。”
姚廣孝扭頭笑道:“小翠,你這個兒子可比風兒精明多了。”
室內人眾聽他如此叫喚,只當立刻就會出現一位絕世美女,不料石室右側牆壁忽地現出一個門洞,從中走出一名頭頂和姚廣孝一樣光禿的醜怪老太婆,和馬氏父子三面相對,三張臉上頓時流閃過千萬種表情,久久無法控制。
何翠首先鎮靜下來,嗓音有若拉鋸:“還不快殺了他?否則你將來也會被他整得慘兮兮。”
姚廣孝笑道:“這種人才放著不用,除非我姓姚的瞎了眼。”
馬功當即回神,大步上前叩拜如儀,口稱“師父”不絕。
何翠雖然氣得半死,卻也不敢有絲毫違逆,只得站在一旁吐口水。
卻聽門洞內又一個聲音道:“爹,此人狼子野心,須留他不得。”
姚廣孝唉道:“別這麼小家子氣,快來見見你同母異父的兄弟。”
馬必施眼望何翠,面色不禁由紅轉綠,擠了半天方才擠出幾個字:“原來你…”
何翠尖聲道:“老殺才,你總算曉得了吧?姚少師只叫你拿‘公正平等’當幌子,不料你居然認真攪弄起來,老孃便也對男人‘公正平等’一番給你瞧瞧!”
門內那聲音又道:“娘,別説了。”
隨著語尾,走出“神鷹堡”新任堡主“梳翎鷹”柳翦風。
這回該桑半畝傻了眼兒,萬般不解的喃喃自語:“難道他之被推為堡主,竟是事先安排好的?這怎麼可能?每一個堡眾不都是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推舉的嗎?”
姚廣孝哼哼笑道:“兩個老的既然不聽話,就換這兩個小的乾乾,我姓姚的計畫決無半途而廢之理。”
柳翦風默然不語,站到何翠身邊,一股怒氣悶不住直從眼中射出,彷佛想把那個“兄弟”即時盯死一般。
馬功卻仍自在依舊,竟然改口連呼姚廣孝“義父”,又道:“義父這般策略,定能將天下人盡數裝入囊中,所可慮者,唯獨嶽翎一人而已。但若傳聞屬實,義父已把嶽翎‘第四個堡’的計畫弄到了手裏,則那廝也已形同廢物……”
姚廣孝眼神稍一閃熠,悠悠笑道:“小子,想把‘第四個堡’騙去看看,是不是?別做夢了吧。”
馬功永遠鎮定的臉上,也不由現出一絲尷尬,才想極口分辯,姚廣孝卻已接道:“因為這傳聞根本是嶽翎製造出來的,我手裏根本沒有這個東西,而且我還很懷疑,是否真有這什麼‘第四堡’。”
筆意把話説得輕鬆,卻反而顯透出心中的忌憚之意。
但聞入口處一個奶娃娃也似的嗓門喝道:“‘第四個堡’不在你手裏,本教的天書神劍總被你弄來了吧?”
緊接著,亂轟轟的走進一大堆人,有白蓮教“北宗”的四大天王、“東宗”的韓不羣師徒,最後則是銀髯飄飄,黑白兩道聞風喪膽的“西宗”真空、無生二使者以及鄧佩、呂孤帆等人。
姚廣孝毫不動容,笑道:“你們都來了?很好。”
被綁在木架上的“千斤擔”田九成自是喜出望外,眉眼齊飛,引吭高呼:“救駕!救駕!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會來救朕!”
“四大天王”卻楞了老半天。
“你什麼時候跑到北京來的?又怎地被人家抓了?”
田九成氣道:“被人家抓了好久啦!問還問,朕都可要晏駕啦!”
“二天王”陳二舍忍不住罵道:“我看你還是趁早晏了算了,免得丟人現眼!”
“北宗”承襲彭和尚一手創出的體制,有“天王”、“地王”、“人王”之分,天王掌教,人王掌政,因此田九成雖是皇帝,有時卻也得聽“四大天王”的號令。
“三天王”仇佔兒哼道:“笨死了!叫你老婆快生個太子,咱們也好把你換換。”
田九成吃一驚,趕緊陪笑。
“何必哩?劉邦當初也有縈陽之圍,這種小場面算得了什麼?”
“四天王”金剛奴心下暴躁,撒開象腿,只一步就已邁到木架前面,伸手向困綁“後明”帝后的繩索抓去。
馬功喝道:“滾開!”
心知這金剛奴遍體刀槍不入,當即狸貓般一躍而起,指如利鈎,逕取對方雙目。
他一意要在姚廣孝面前賣弄手段,振奮精神,將壓箱底的本領都使了出來。
姚廣孝點頭道:“嗯,底子還不錯。”
轉向馬必施笑道:“日後的成就決不遜於你。”
馬必施、何翠兩人這會兒卻似有點夫妻連心,麪皮一齊透出暗灰之色。
“大天王”何妙順冷笑道:“些般末技,也好如此誇大?你這禿驢説話卻像放屁。”
柳翦風正苦無機會一顯身手,忙不迭縱身而出,左拳右掌,上下並擊何妙順,恰如叢花齊放,煞是好看。
何妙順鼻管裏“嗤”了一響,手臂倏伸,早將對方拳腳抖出的團團花球揉得粉碎,若非“神鷹堡”徒個個練有一身絕佳輕功,恐怕連命都沒了。
“東宗”韓不羣不耐尖喝:“莫瞎夾纏,先辦正事要緊!”
姚廣孝忍不住笑道:“什麼正事?你們沒頭沒腦的跑來這裏胡搞一通,究竟是為了什麼?”
仇佔兒原本已夠尖嫩的童音,幾乎都快變作娃兒討奶吃時的哭聲。
“你老實説一句,天書神劍到底在不在你手上?”
姚廣孝無奈搖頭。
“你們未免太好騙了吧?嶽翎的東西怎會在我手裏?用屁股想也應該想得出來。”
轉又笑道:“不過我今天實在很歡迎各位,平常請都請不到呢。”
忽朝“白蓮”諸人的縫隙之間作了一揖。
“多謝兩位小師父替老袖帶路。”
一直躲在大夥兒背後的“好哭鬼”無哀、“厭物”無惡不禁唬了一大跳。
原來他倆自到“慶壽寺”後,愈想愈覺得姚廣孝蹊蹺,就在暗中緊盯不放,剛才眼見他進入地牢,便忙把“三宗”人馬全都引來此地。
姚廣孝又笑道:“你們師父大概也快來了吧?‘魔佛’嶽翎什麼都強,就是有點鬼鬼祟祟的,不討人喜歡。”
無哀、無惡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又聽“千面羅利”何翠尖笑道:“你們這三個小禿驢,作張作致,以為瞞得過老孃?如果不是看在你們確實救過我一命的分上,早把你們給剁了!那個‘鐵蛋’無慾呢?又去找小娘兒們撒野啦?”
兩個小傢伙不由骨髓結冰,無惡更連打哆嗦,暗忖:“幸好她還不知我假扮過她,杏則可真要涅盤大吉了。”
韓不羣忽然陰惻惻的道:“你老兄貴為太子少師,本教的天書神劍自不在你眼裏,但咱們今天既然來了,何不索性慷慨些,把少林七十二項絕技之首的‘如來神功’秘笈,借給咱們瞧瞧?”
姚廣孝永不吃驚的面容,也止不住微微一震。
“你説什麼?”
陳二舍咯咯笑道:“空法大師,該光棍的時候就別拖泥帶水。當年你盜走秘笈,又殺光了出寺捉拿你的‘空’字輩師兄弟,如今你這一身絕頂本領,不都是這樣來的嗎?”
姚廣孝細眯著眼,瞅了對方好一會兒,最後落定在西宗“真空”、“無生”二使者身上。
“怎麼,還不講話?”
二老微微一笑,依舊緊閉嘴巴,一副只是前來看熱鬧的模樣。
姚廣孝的虎牙又露出來了,突然伸腳在一副已快腐爛的夾棍上踢了一下,身後牆壁便又現出一個大洞,正中木架上綁著一名鷹眉藍眼的老和尚,竟是少林寺住持“空觀”大師。
地室內所有人眾頓時譁然不已。
姚廣孝悠悠笑道:“空觀師兄,‘空’字輩的老不死只剩下了咱們三個,這世上能認出咱們誰是誰的,恐怕也不多了。你倒是説句公平話兒,偷盜經書、殺害同門的‘空法’可是我?”
空觀長老緊咬牙關,藍眼暴突,極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受此羞辱,拚命運氣掙扎。
姚廣孝唉道:“你説實話,我就放你下來……”
右首角落猝發一聲如雷斷喝:“狂徒無禮!”
大夥兒立覺兩股殺氣冰徹肺腑,滿室火炬“滋”地一下,全部變成了豌豆大的火苗,就在即將沉入全然黑暗的瞬間,一刀一劍兩柄利刃卻似把日月引進了屋內,滾滾燒向姚廣孝頭顱。
老虎和尚哈哈大笑。
“‘南劍北刀,並世雙雄’,果然有兩把刷子!”
一語未畢,座下大師椅早化作無數碎塊,姚廣孝卻像平空消失了一般,連根汗毛都沒留下。
方戒、關曉月毫不停滯,鋼刀練卷,砍倒了洞中木架,長劍千劃萬挑,已將困縛空觀的繩索寸寸割斷。
室內火炬復又熊熊燃亮,眾人在驚悸之中,居然看見姚廣孝依舊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彷佛剛才根本不曾移動過半分。
“鐵面無私”馬功、“梳翎鷹”柳翦風那肯放掉這個建功的機會,雖然明知自己決非雙雄之敵,卻又料定危急之時,姚廣孝必會出手相助,便像吃了秤鉈硬了心,撇下原來的對手金剛奴、何妙順,彷佛勇猛的搶撲上前。
卻見右首角落裏又蹦出一條球形人影,恍若一顆圓星劃空而過,緊接著“劈啪”兩響,馬功、柳翦風立刻如同兩片鞭炮屑似的往旁飛散開去。
“千斤擔”田九成樂得直打噴嚏。
“我不早説了嗎?我要下來還不容易?”
當真把腰一拱,繩索、木架也發出快樂的聲音,朝四下亂奔,一雙“後明”帝后施施然走下地來,大模大樣的向雙雄以及鐵蛋舉了舉手。
“孤家在此謝過。卿等今日救駕之功,雖還未到列土封疆、升王晉侯的地步,但‘免死鐵券’決計少不了,卿等寬心。”
角落中又發出一串雜七雜八的笑聲:“這傢伙派頭可大呢,救了他一命,他還要人五人六的,真個比老六還討厭!”
隨著話聲,走出四個鼻青眼腫的小尚,押陣的卻是一名豔光四射的白衣姑娘。
原來,剛才鐵蛋等人藏身之處,正在地牢入口上方,好死不死,“萬事通”丁昭寧誤觸機關,使得一行人馬全做了下鍋湯圓,滾滾僕僕,撞得一頭大□,然而此刻卻也使得料事如神的姚廣孝措手不及,大感意外。
無哀、無惡乍見師兄弟全部到齋,不由歡呼一聲,顛著屁股飛趕過來,打罵成一堆。
少林長老“空觀”大師雖在眾人面前丟了個大臉,但他終不愧為一代高僧,即刻便恢復了鎮定,緩步走到建文太子面前,伸手攙起,口道:“敝寺保護未周,致使陛下受驚,老袖罪該萬死。”
建文太子忙道:“長老言重了,弟子擔當不起。”
空觀又眼望躺在地下的“獨角金龍”秦璜,彷佛想把“金龍堡”劫持太子,殺死方定、方慧兩位門人,又嫁禍給“飛鐮堡”的舊帳算一算,姚廣孝卻已先哼笑道:“空觀師兄,方外之人怎也露出一副狗爪奴才相!”
鐵蛋等七個小尚立刻爭相咋唬起來:“你才是豬腳!你是朱棣那混蛋的臭腳!”
姚廣孝喉管裏咕嚕了幾響,終於忍不住縱聲大笑。
“你們真把我姚某人看扁了!你們還以為我在替朱棣策畫統一天下的霸業?老實告訴你們,在我眼中,朱棣也跟你們差不多,只是我手裏的一顆棋子而已,至於‘靖難’這一步,只不過是‘卒三進一’或‘炮二平五’——棋局才剛開始。今日我當他的狗頭軍師,明日他連我的頭上大□都不如!”
驀然轉身,探手在背後牆上一按,立刻“刷”地垂下一大張羊皮紙,上面密密麻麻的繪著一大堆線條圓圈,竟彷佛是些山川、河流、陸地、海洋。
姚廣孝收起一慣嘻皮笑臉的神情,面容一片沉肅,眼中透出星芒般燦爛的光彩,將滿室火炬全部壓了下去。
“你們可知道天下有多大?你們曉不曉得所謂的‘中土’,只是一塊貓不拉屎、狗不撒尿,比個巴掌大不了幾分的不毛之地?”
室內人眾俱被他那超凡氣魄震懾得耳朵貼到腦後,久久不敢吐出半口呼吸。
姚廣孝話説得愈輕,每一個字兒卻愈像一根根的釘子:“這裏才是我的戰場,才是值得我畢生用力的地方!什麼大明皇帝,什麼九州中原,根本只是小子的把戲!”
眼望馬必施,手朝地圖最上面一指。
“這一大片土地,本是我分配給‘飛鐮堡’的地盤,但現在你已無福消受了。”
馬必施面現懊悔神情,心底卻直感慶幸。
“原來他竟想把我流放塞外!我姓馬的一腔熱血,可不想去當雪人。”
馬功臉上也透出一抹冰凍之色,萬萬想不到自己巴結諂媚,竟換得那麼一塊窮鄉僻壤。
姚廣孝又向西一指,卻指在一塊孤懸海外的大片陸地上。
“這裏全都是‘神鷹堡’的地盤,據我所知,現在只有少數紅皮膚的野人散居其間,鷹子鷹孫該當竭力墾殖,有朝一日獨霸天下也未可知。”
“美髯公”桑半畝暗叫一聲:“好險!想派我去陪野人打獵哩!”
口中乾笑道:“這般大片處女之地,實非我能力可及,幸好柳世兄接任本堡堡主,磐磐大才,洋洋鉅德,必能將此地發揚光大……”
姚廣孝看了他一眼,搖頭笑道:“老桑,其實你還滿是個人才,因為你實在很會演戲。
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的那套統治之術?”
桑半畝忙道:“當然記得。儘量給老百姓看、給老百姓聽,就是別讓他們用腦筋去想--所以我這幾年,勤練唱戲,一心想把這套‘眼耳愚民’之術發揮到極致……”
姚廣孝一拍前額,大叫:“我的娘!我是叫你讓老百姓去迷演戲的,可沒叫你自己迷上演戲,你這個笨蛋!”
桑半畝兀自不服。
“老百姓既然都迷上了演戲的,自然只有會演戲的才能出頭……”
姚廣孝氣得個半死,抓耳撓腮沒個是處,“千斤擔”田九成卻在一旁搭訕道:“姚少師,如果我也是你的屬下,你要把我派到那裏?”
姚廣孝心火正大,眯著眼睛在地圖上找了半天,終於一指福建布政使司外海一座形若番薯的蕞□小島。
“你只配來這裏。”
田九成笑道:“人總有偏心的時候,但你這樣處置,未免偏心得大狠了一點。”
卻聞一直不曾開口的“無生”使者悠悠道:“姚少師,恕我潑你一盆冷水,你這套策略聽起來好像滿不錯,但依我看,恐怕很難行得通。你老兄雖然武功蓋世,頂多也不過十人敵、百人敵。若想稱雄天下,武術可説全無用處,總須有其他助力方能成事。”
姚廣孝笑道:“‘西宗’二老果然有見識得多。今日貧僧之所以請各位來到此地,便是希望大家同心協力,開創新局。”
大夥兒不由相互瞅探,彷佛都有些怦然心動,卻終究信不過這個莫測高深的老虎和尚,平日又都獨佔一方慣了,全無與他人合作的念頭,均在心中暗忖:“雄視五洲、傲踞七海的想法固然不賴,但其他那些傢伙都是鬼頭鬼腦的混蛋,到時候不被他們抽後腿、射冷箭才怪!”
便都把心腸冷卻下來,掛上硬梆梆的神情。
“真空”使者冷如鑽石的眼中隱隱透出一絲譏誚之意。
“有幾分籌碼,説幾分話。你除掉從嶽翎手中撿來了‘飛鐮’、‘神鷹’二堡之外,還能握有多少甲士?”
姚廣孝打從鼻內“嗤”地一聲輕笑。
“只有腦筋不太清楚的人,才會以為爭勝的關鍵在於兵甲將士。有錢就有兵,當初朱元璋若無劉伯温、宋濂、葉琛、章溢等浙東富紳巨室的支持,根本連軍餉都發不出來,最後非得走上流寇土匪野人的路子,以燒殺擄掠維生,那還至於有今日儼然以正統自居的穩固帝業?”
頓了頓,又道:“其實歷代帝王都深知商賈的可怕,所以一向故意貶抑他們的地位,把他們列作‘四民’之末,彷佛只比乞丐、妓女高出一點。但不管這些皇帝怎麼弄,商人依舊有形無形、有意無意的操縱著大半個人間。能夠成就大事業的英雄豪傑,都有一個共通之處,即是懂得善加運用商人的力量,推而廣之,兼併他國根本毋須奪取領土、統治人民,只要抓住他們的荷包就夠了。”
在場諸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但他們俱是統率一方的江湖大豪,總覺得用這種方法未免齷齪,便都乾脆露出不屑之色。
“無生”使者笑道:“原來姚少師的‘鐵算盤神功’也是極精的,失敬失敬!”
“四大天王”更爭相笑罵:“還以為你有多大出息,不過只想當個市儈頭頭!”
姚廣孝毫不理會眾人的冷嘲熱諷,續道:“不瞞各位,‘王蔡吳洪’四大家族早已在我掌握之中,只要我一聲令下,以錢滾錢,半年之內便可將南七北六的金銀財富席捲一空。”
大夥兒不由聽得一楞。
“錢多多,錢花花,王蔡吳洪手裏抓,一半留給帝王家”,從這首流行當時的歌謠之中,便可約略窺知這四大家族的驚人財富,不想居然也已被姚廣孝掐住了脖子。
“獨角金龍”秦璜不住點頭冷笑。
“原來‘神鷹堡’能夠如此闊氣,竟是靠些市儈撐腰,難怪我一直覺得‘神鷹堡’上上下下都有銅臭氣。”
“美髯公”桑半畝依舊嘻皮笑臉。
“秦堡主,你這話可大錯特錯了,須知你我混跡江湖,爭勝武林,即使打遍天下無敵手,也只不過是世問的三流人才而已,怎敢勞動‘王蔡吳洪’四大家族的袞袞諸公、一流人才替咱們撐腰?只能算是他們施捨‘神鷹堡’罷了。”
白蓮教諸人不禁大呼“無恥”,“萬朵蓮花”韓不羣卻一轉眼珠,森森道:“姚少師,你這樣安排未免厚此薄彼;‘神鷹堡’徒個個錦衣美食,‘飛鐮堡’徒卻個個都像叫化子。”
姚廣孝笑道:“嶽翎當初創建‘飛鐮’,本意就是要把商賈從人類之中完全剔除,這念頭其實妙絕,貧僧才薄器淺,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一仍其舊。”
自顧自的大咧了半晌闊嘴,又道:“在嶽翎自己看來,‘飛鐮’、‘神鷹’正好相反,但到了貧僧眼中,這兩者卻正好相合——有錢的上‘神鷹’,沒錢的來‘飛鐮’,管教天下人一個都跑不掉。”
一席議論説得口沫亂噴,卻沒注意一旁的“鐵面無私”馬功眼神閃爍,顯有不平之意,“梳翎鷹”柳翦風則眉飛色舞,極為滿意父親的分配安排。
鐵蛋把這一切全看在眼底,胸中再次泛起迷惘:“好像不管什麼東西,都能引發這些人的爭鬥。金錢、權力、秘笈寶典、自由平等……到底有那一樣是少不了的呢?”
回眼只見六個師兄全都在打呵欠,不耐的發出火雞也似的悶哼。
鐵蛋低問:“你們聽得懂麼?”
無喜笑道:“那會聽不懂?不過,只比長老講經好聽一點點,再多聽兩卷,可就要睡著啦。”
鐵蛋唉道:“我是説,你懂不懂他們在爭些什麼?”
無怒冷冷道:“他們當然要爭,否則活著幹啥?其實我最不懂的人就是你,人家最起碼還爭個什麼東西,你一天到晚找人打架,卻不知爭些什麼勁兒,簡直無理可講。”
鐵蛋想想也對,笑道:“原來全都是為了高興。下次長老再説‘苦海無邊’,老大耳刮子刷他。”
只聞姚廣孝仍在那兒放言高論,鼓吹大家同心戮力,一統天下,卻忽聽一人在入口處岔道:“姚少師,你的策略確實不錯,但選用人才顯然大有問題。這些傢伙各搞各的,小鼻子小眼睛,怎能承擔如此鉅大的責任?再説,商賈可用而不可信,‘王蔡吳洪’各有惡癖,少師應該早已知曉,卻仍舊放心讓他們瞎攪,有朝一日敗在他們手裏,倒也理所必然。”
鐵蛋聽這話聲竟乃“嫉惡如仇”石擒峯所發,不禁楞了一楞。
只見四名神色萎靡的老頭兒,一串鹹魚幹也似蹭將入來,頭不敢抬,眼不敢瞟,麪皮晦暗得好像陰溝裏的老鼠,與身上絢麗光鮮的衣著兩相襯托,顯得煞是古怪。
姚廣孝胸口彷佛被什麼東西堵了一下,一時之間竟無法開腔。
“神鷹堡”新舊二任堡主桑半畝、柳翦風兩個卻急急趨前,打躬作揖,頗為恭謹。
眾人均忖:“‘神鷹堡’向被‘王蔡吳洪’四大家族控制,不多拍馬屁,想必坐不穩堡主之位,由此看來,這四個老頭兒當是四大家族的家長無疑。”
姚廣孝冷冷掃射四人一眼,轉面朝向地牢入口。
“石統領,你閒事愈管愈多了。”
石擒峯隨著這句話慢步走入,一張鬼臉不住抽搐牽扯,逕自作著人間最可怕的笑容。
“人雖易位,法理不變,在下這輩子只知道這一件事情而已,不比少師胸羅萬象。”
東、西、北三宗人馬頓時喧噪開來。
石擒峯二十多年來一直和“白蓮教”作對,捕殺了不少教徒,今日狹路相逢,分外眼紅,“四大天王”、田九成、金大腳和韓不羣、簡金章等人當下不約而同,團團把他圍住,西宗二老卻仍按兵不動,靜作壁上觀。
姚廣孝一咂嘴唇,笑道:“卻不知當今之世,乃是法隨人轉。”
又微微一哂,搖了搖頭。
“真夠笨,這下子豈不自投羅網?”
石擒峯桀桀出聲,直若梟啼。
“一個人,一條命,沒什麼大不了。”
一指滿室人眾。
“天下所有的亂臣反徒盡聚於此,我姓石的今天拚掉一個算一個!”
不等他説完,七、八雙手臂如蛇、如電、如巨石、如暴雨,已由四面八方猛襲而來。
這些人俱屬當世一流高手,其中任何一個都與石擒峯在伯仲之間,眼看不出三招就非把“嫉惡如仇”碾成肉泥不可。
鐵蛋因他有救命之恩,剛才在周氏昆仲的麪店裏又糊里糊塗的摔了他一傢伙,心中直感歉疚,此刻豈有坐視之理,身形一蹦,竟朝人圈中央落下,左掌一記“大力金剛手”,把仇佔兒震退兩步,右手“伏虎羅漢”飄風騰滾,逼得韓不羣拿樁不住,柳條兒般胡擺亂晃。
田九成也被風尾掃了個踉蹌,氣極大叫:“你這小尚好不曉事,怎地幫這狗爪和咱們作對?”
鐵蛋笑道:“你剛才不是説要給我什麼‘免死鐵券’?我用不著,讓給他總可以吧?”
田九成不禁一楞,喃喃道:“鐵券也能讓來讓去?沒聽説那個皇帝這麼幹過……”
北宗陳二舍、金剛奴、仇佔兒三人則驚駭萬分,他們半年多前才與鐵蛋在汝州客棧交過手,那時尚把鐵蛋當作龜兒子一樣的亂打,不料如今強弱之勢卻完全反轉,直令他們忘了自己姓啥名誰。
姚廣孝可在一旁撫掌大樂。
“這個小禿子不錯!要得!要得!”
鐵蛋不由醺醺洋洋,恍若乘船遊海、卻見石擒峯翻腕掣出三尖兩刃刀,呼地一下朝自己頭頂劈落,口裏罵道:“誰要你來假惺惺?你這個小反賊!”
鐵蛋倉卒之下,險險偏頭避過,怒道:“怎地隨便亂砍人家?”
唐賽兒咯咯笑道:“他以為你真是個蛋,大滷蛋。”
石擒峯掄刀如扇,只管亂劈,邊自嚷嚷:“你祖父是個大反賊,你當然是個小反賊!那天我若知道你的身分,早把你大卸八塊,頭割下來當尿壺用!”
鐵蛋從不知自己身世如何,一聽此言,不由心頭猛震,又差點被刀刃砍中,欲待開口詢問,偏偏不曉得要怎樣問起,眼見石擒峯一刀兇似一刀,只得節節後退。
石頭無懼發抖道:“那位大叔恐怕弄錯了吧?我們老七從小就在寺裏,除了偶爾反反講經長老之外,還沒反過什麼東西……”
石擒峯連環七刀俱被鐵蛋閃過,最後一刀“砰”地斫在石壁之上,火星四濺,轉身指著少林寺諸人喝道:“出身少林的沒一個好東西!我石某人二十多年來明查暗訪,早就發覺天下反徒盡出於少林寺!”
目注姚廣孝,厲聲道:“道衍大師,我説的對吧?或者該稱你為‘空性’大師?”
姚廣孝不理他,卻朝韓不羣等人一努嘴唇。
“聽聽,人家有沒有把我當成‘空法’?真是一羣豬腦袋!”
東宗人馬只有猛翻白眼的份兒,直在心中把那亂放風聲的嶽翎反覆詛咒了上千遍不止。
石擒峯又喝道:“方外之人理當斷絕塵俗之念,一心修持善果,你們少林寺卻接二連三的訓練出一些大反徒,致使天下擾攘不已,佛門蒙羞……”
姚廣孝面色一整,露出前所未有的嚴肅神情。
“所謂‘方外’,乃不為教跡所拘之意,並非不涉世事,你口中的那種和尚,只是一些沒勇氣,沒擔當,躲進深山荒野混充高人的龜孫子罷了。咱佛家大乘一脈,一向講究普渡眾生,而且不僅只是把人渡往西天就夠了,卻是要在你我立足的混濁現世之中,創造出一片極樂淨土。”
鐵蛋等人當和尚當了十幾年,可還沒聽過這種論調,不禁大眼瞪小眼,楞成了一堆雕像。
姚廣孝闊嘴又咧,虎牙生光。
“當年皇覺寺不也造就出‘洪武爺’這個天字第一號大反徒?不但反蒙元,甚至把他的教主韓林兒也反到了河裏去。老實説,這才是真正的佛門子弟,釋迦之光。”
姚廣孝聲若洪鐘,每一個字都在四壁石塊之間回撞出無盡疊音:“法旨有虛有實,菩薩有真有假。退隱山林,不問世事之徒,雖具人形,實類木魚;無畏無懼,不驚不怖,不厭生死苦,不欣涅盤樂,方是真菩薩……”
鐵蛋腦中鏘然鳴響,再也無法聽見下面的話。
“不厭生死苦,不欣涅盤樂”,這與寺中長老的素常教誨正好背道而馳,但此刻在鐵蛋心底掀起的浪濤,卻將表面上那層勉強碾壓,竭力維持了十九年的平靜,拍擊得粉碎。
“佛祖宣説‘一切皆空’,難道只是為了丟開自我的煩惱執著,尋求自我的解脱而已?
難道不是為了破除個人的生死驚怖,而替芸芸眾生廣求現世淨土?”
一種彷佛嶄新,又似乎是由自己心底擴散出來的強烈意念,把他緊緊卷裏於其中,鐵蛋一時間竟怔立當場,思潮如湧。
只聽三宗人馬齊聲叫好,紛道:“姚少師,你討厭歸討厭,卻仍不愧吾輩中人。”
“白蓮教”本屬彌勒淨土一支,特重現世改造,故而自晉代以降,屢次與當政者發生衝突,歷代帝王只得大力提倡標榜自渡的阿彌陀淨土,期將僧侶全數變作姚廣孝所説的“木魚之徒”,但偏有不少人不上這個鬼當,竭力抗拒各種欺壓哄騙,終於把積極度人,企求革新的彌勒思想傳承至今。
石擒峯那曾聽過這種謬論,不禁呆了呆。
空觀大師急忙唱聲“阿彌陀佛”,開言道:“這位石施主,休因‘空性’曾在本寺掛單過幾年,便將本寺上下一竿子打成反徒……”
石擒峯“喳喳”惡笑不絕。
“你還要強辯!你還裝好人?你和你們那個‘空法’搞些什麼把戲,還怕我不曉得?
‘空法’當年根本沒有……”
一句話只講了一半,就再也講不下去。
“真空”、“無生”二使者不動則已,一動龍騰,四道掌力好像四根石柱壓上他頭頂,石擒峯連哼都來不及哼一下,當即直挺挺的僕跌在地。
姚廣孝臉上笑意雖然不減,卻似笑得有點僵硬。
“強將手下無弱兵,二老身手如此,彭教主這些年來想必進境驚人。”
二老微微一笑,並不答言,負手退開。
韓不羣冷冷道:“這姓石的殺害咱們多少弟兄,二老心胸寬大,不下殺手,大約近來也跟彭教主一般,只顧自己修心養性去了。我姓韓的可不怕當惡人,非把這筆帳算上一算。”
邁步上前,舉掌就朝石擒峯腦門蓋下。
鐵蛋剛才心神不定,“西宗”二老出手又太快,故而營救不及,此時那容韓不羣得手,震聲喝道:“你敢?”
韓不羣吃他的虧吃多了,立刻嚇得倒退兩、三步,想咬不敢咬,想叫又怕挨棍子,活像只威風掃地的野狗。
“四大天王”卻還未到懼怕鐵蛋的地步,呼哨一聲,分由四角搶上,夾七夾八的亂打而來。
鐵蛋笑道:“愈多愈好,愈吃愈飽。”
左拳右掌,施出渾身本領,竟把對方攻勢盡數接下。
但見五人恍若五條盤龍,扭首糾尾,混作一處,直分不出那個是那個,只覺圈中真氣黃河之水般洶洶外溢,功力稍差的早被逼到了牆邊,“千斤擔”田九成仗著自己人矮頭大,伏低身子,穿山甲也似一頭撞到石擒峯身旁,高叫:“朕賜你死個大妹子的!”
毛毛躁躁一手抓住石擒峯一條臂膀,就想來個野馬分鬃。
鐵蛋被四大天王纏定,眼見救之不及,才叫了聲“糟”,已見師兄叢中一條幹瘦人影撲空而起,“十八伽藍神掌”如夢如幻,一記拍在田九成腦袋瓜子上的實招卻是兇猛異常,打得“後明”皇帝抱頭哇哇大叫,蹲在地下起不得身。
韓不羣喝道:“你們這羣小尚到底在搞什麼?”
狐狸無怒只不理會,定定瞧著躺在地下的石擒峯,眉目間幾無半絲表情。
石擒峯眼內卻似有些□潤,輕嘆口氣,緩緩偏過頭去。
無怒忽然走至空觀長老面前,伏身拜倒。
“弟子不肖,十餘年來奉家父之命,在少林寺卧底,探查眾位前輩行跡,所幸弟子還知道一點好歹,並未透露半點消息……”
鐵蛋猛個想起那日石擒峯在“少林武當大會”上救出自己之後,曾經胡言亂語了一大套,又説什麼“已經二十七了”。
“狐狸比我們大八歲,今年正好二十七。原來他那時心裏正念著兒子呢。”
又忖:“咱們少林寺一向規矩,怎會是造就反徒的地方?”
愈是回憶寺中長老成天死談經書,暮氣沉沉的模樣,就愈覺得和“反徒”二字搭不上任何關係,甚至還透出一絲滑稽意味。
想著想著,禁不住“噗哧”笑出聲來,只一分神,立被“四大天王”逼得險象環生,趕緊沉心應戰。
旁觀諸人也都不由尋思:“這姓石的到底有什麼毛病?早就已經幹不成錦衣衞,主子也換過兩次了,他即使有功,卻向誰邀?即使有密,又向誰告?何必還要花費這麼大的心思精神,到處搜捕反徒,甚至不惜把親生兒子送去當和尚,真真古怪之至!”
但見石擒峯鬼臉扭曲,厲聲道:“原來你不是不曉得,而是不肯講!”
狐狸淡淡道:“反正我不講,你還不是照樣探查得一清二楚?”
解開他被“西宗”二老點上的穴道,大步走回師兄弟身邊。
石擒峯挺腰站起,望了望兒子翻眼向壁的神情,整個人似乎突然鬆軟下來,呆呆立在石室中央,渾若一隻空心大布袋。
“好哭鬼”無哀心下不忍,哽咽道:“石大叔,你今天根本不該來的,白送一條命,你兒子又……”
居然愈説愈傷心,掩面痛哭出聲。
“千斤擔”田九成被無怒打得暈了老半天,直到此時方才掙起身子,自覺龍顏無光,天威蕩然,趕緊依循歷代帝王慣例,胡亂尋出搪塞掩飾之詞,指著石擒峯罵道:“你曉不曉得朕為何要打你?實因氣你太笨之故。你想想看,你既已將‘王蔡吳洪’四大族長抓住,便該即刻就地正法,還把他們帶來這兒幹啥,可不又被姓姚的劫了回去,像你這種笨蛋,即使跪在地下求朕,朕也不會封你一官半職!”
石擒峯一聽此言,卻似陡然間活了過來,大笑道:“我正是要把這四個老廢物還給姓姚的。他若還能在他們身上□出半文錢,石某人馬上頭撞死在這裏!”
他這話説得蹊蹺,使得所有人眾俱皆一楞。
鐵蛋和“四大天王”也都不約而同的住手罷戰,地牢內頓時一片寂靜。
姚廣孝打從這四個老頭兒剛剛進人地牢之際,便知事情不對,此刻眼中精芒突閃,宛若伸出了兩隻怪手,緊緊扼向他們的脖子。
“又捅出什麼紕漏啦?”
四個老頭兒的年齡加起來少説也有三百歲了,此時卻都像三歲不到的小娃兒,畏畏縮縮的擠在角落之中,五百多條皺紋裏溢出五百多股徨恐,嘴皮片子張呀張,只發不出半點聲音。
姚廣孝面頰微微一緊,兩顆大虎牙彷佛滲下血紅色的光。
“蔡成,你説説看。”
一名圓團臉的老頭兒被人兜屁股踹了一腳似的跳了跳,囁嚅道:“咱們不是奉少師之命,前來北京商議大事嗎?老漢……咳咳……”
三宗、三堡人眾俱不禁暗忖:“這老傢伙平日財大氣粗,會自稱為‘老漢’才怪。可見這回亂子出得不小。”
沒來由,都覺得心花怒放,恍若吐出了老大一口鳥氣。
但聞姚廣孝不耐道:“你什麼時候跟老桑學起唱戲來了,凡事都打從頭開始講?只講最後的就好!”
蔡成頓時眉開眼笑。
“最後?最後就被那姓石的抓來這裏了嘛……”
姚廣孝震聲暴喝:“你到底説不説?”
其餘三老面色晦敗,不住搖頭。
“蔡老,事己至此,再賴也沒用了,還是趁早實説了吧。姚少師大人大量,説不定不跟我們計較,也未可知……”
蔡成這才吞吞吐吐的道:“老漢今天下午才到北京,一進城門就碰到了一個小叫化子,模樣倒長得不壞,不過,卻只剩下了一條左臂……”
鐵蛋心中猛個一動,愈發豎尖耳朵。
蔡成續道:“那小子拿了個破碗坐在路邊,卻不討飯,碗裏叮叮咚咚的盡響……”
姚廣孝喝道:“你手又癢了,是不是?叫你別賭,你偏不聽!”
蔡成陪笑道:“我別無嗜好,只這一樣而已嘛……而且我一直遵照少師告訴我的‘必勝法’……”
眾人都忖:“賭博那有什麼必勝法?姓姚的真是亂講一氣!”
但其中也有幾個暗暗尋思:“想個辦法把這一手偷學過來,咱還跑什麼江湖,光靠骰子牌九度日,豈不妙哉?”
姚廣孝點點頭道:“你若嚴守此法,當然不會輸。”
蔡成一張臉説有多苦就有多苦。
“我一時興起,就和那小叫化子對賭起來。嚇,那小子,一條左手架勢真足,六粒骰子簡直就像六隻小兔子,繞著海碗亂跑亂跳……”
大夥兒都暗暗好笑。
“這老頭兒的舌頭才真像兔子,繞著正題兒打轉,就是不肯説進核心。”
蔡成兀自想要多繞幾轉,怎奈姚廣孝面色臭不可言,只得道:“我看那小叫化子不會有多少錢,便掏出幾個銅板來下注……”
眾人又忖:“這老兒家財萬貫,卻還有興致跟一個乞丐幾文幾文的對賭,天底下真是無奇不有。”
蔡成嘆口氣,又道:“不料那小子竟雞貓子嚷嚷:‘整的整的,零的不來’……”
田九成笑道:“喲,這乞丐派頭好大,咱‘後明’將來倒多要幾個這種乞丐。”
蔡成道:“我一氣之下,就把整錠銀子掏出來,第一次下一兩,輸了;第二次下二兩,又輸了;第三次下四兩,又輸了……”
大夥兒不禁失笑。
“什麼‘必勝法’,原來是這等無賴賭法,仗著錢多壓人罷了。”
“真空”、“無生”二老卻似一輩子不曾賭過,點頭道:“這法子倒不錯,十次之中總會贏上一次,本錢就都回來啦。”
蔡成呻吟一聲。
“照理,自應如此,但很多事情根本無理可講,賭博尤其……”
姚廣孝面如寒冰,沉聲道:“你連輸了幾把?”
蔡成昏頭昏腦的本還想伸出手來比,卻猛然發覺手指頭根本不夠用,悻幸垂下手臂,眼睛幾乎變成了兩個無底大洞,平板板地道:“三十把。”
眾人大吃一驚:“輸一次,加一倍賭往,連輪三十次,賭注可加成了多少?”
平日舞槍弄棒慣了,算帳都不靈光,扳手扳腳的只算不出個所以然。
姚廣孝反而笑了起來。
“嗯,一共輸了八億五百三十萬六千三百六十七兩銀子……老蔡,你是賣雜貨出身的,對不對?很好,你再回老家去賣雜貨吧。”
轉眼望向另一名招風耳、三角眼,身體乾瘦得後背緊貼前胸的老頭兒:“王遠,你又怎麼啦?”
老頭兒立刻麪皮血腫,懊惱的道:“少師,別提了……”
姚廣孝哼道:“你那種惡癖,總不至於叫你傾家蕩產吧?”
王遠嘆口氣,眼淚忽然撲簌簌的掉下來。
“我總以為自己是男人中的男人,直到今天方知自己連根捍面棍都不如……少師,某些幻想固然荒誕虛妄,卻是支撐人生的根基,尤其男人……少師,哀莫大於心死,我實在不想再活下去了……”
姚廣孝凜然一笑:“別人還以為你在講佛經呢。”
頓了頓,又咧開嘴巴。
“對方這麼厲害,倒真有點稀奇。”
王遠尖叫道:“那小子根本不是人,根本是隻大公雞!你沒看見那些娘兒們……唉喲我的媽!那小子是得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怎麼這麼兇……蔡老,你連輸三十把,倒也還合情理,不像他……起初我根本不相信,我説:‘你少放牛屁了,你若真能如你所説,我把我所有的家當都賠給你。’我就拖了把椅子在旁邊看,娘兒們一個一個的走進來,一個一個的走出去……説句實在話,我那時並不覺得心痛,一點都不心痛,我只一直在想:‘好,又一個,源盛錢莊沒了;哪,又解決一個,吉發綢緞莊泡湯了……’哈哈!我一輩子辛辛苦苦攢聚下來的財富,就在那永不停歇的搖擺晃動之中,一滴一滴的流進了別人口袋……少師,我那時真想笑吶,哈哈,真想笑吶……”
大夥兒耳聞那陣淒厲的笑聲突然轉化成淒厲的哭聲,都不禁為之鼻酸。姚廣孝再不理他,轉向其餘二名肚腹圓脹、不住打嗝的老頭兒,嗤笑道:一不消説,一個吃輸了,一個喝輸了,對不對?”
突然把頭一扭,吼道:“你們那四個都給我滾進來吧!”
眾人剛才被兩個老頭兒的一番怪話攪得目瞪口呆,竟都沒發覺門外還藏著有人,忙轉臉望去,只見當先走入一個獨臂乞丐,眉目間英氣勃勃,那有半分寒傖之相,只是一條左手似乎有些痠疼,不停的抖來抖去,正是“搏命三郎”左雷。
緊接在後的“玉面留香小將軍”帥芙蓉倜儻依舊,雙腳卻有點不聽指揮,大八字撒開著走路,彷佛正騎在一隻大龜背上一般。
“小熊”赫連錘、“李白怕”李黑二人則大挺著肚子,一步一拖,一個飽嗝不斷,一個酒隔連連。
四人魚貫走到鐵蛋面前,倒頭便拜,齊聲大叫:“師父,咱們發財啦!”
鐵蛋喜不自勝,笑道:“你們這幾個草包,想不到還能幹大事哩。”
帥芙蓉恭聲道:“師父有所不知,天生我材必有用,聖賢之言誠不虛謬。弟子浪蕩半生,而今而後,無愧於天地鬼神。”
説時,雙膝兀自顫抖不已。
眾人不覺失笑。
唐賽兒俏面通紅,狠狠啐了一口。
“不要臉!”
眼眶跟著紅了起來。
鐵蛋問道:“師父呢?”
那四個才把頭一轉,還未答言,姚廣孝目光已先往“金龍堡”躺了滿地的人堆裏一掃,冷笑道:“嶽翎,在旁邊聽了那麼久,還不把頭伸出來嗎?”
滿室人眾俱皆一驚,都沒想到這個令大家頭疼的人物早已身在地牢之中。
鐵蛋等七人歡喜雀躍之餘,卻又尋思:“怪不得人家把師父冠上個‘魔’字,真是有點鬼鬼祟祟的。”
只見“展翅龍”單飛哈哈一笑,挺腰站起。
“姚少師果然好眼力,佩服之至!”
倏地一個大旋身,已變回了原來模樣,虎目熠熠有神,略一環視身周人羣,嘴角上微微浮起既似奸詐又似天真的笑意。
“獨角金龍”秦璜幾乎氣了個昏,恨恨道:“原來又是你在暗中使壞,煽動老夫的部屬……”
嶽翎淡淡笑道:“本來若無火,從何煽動起?你還以為真正的單飛對你忠心不貳?人家早就看出事不可為,遠走單飛啦。”
這才朝著桑半畝、馬必施二人大行一禮。
“兩位堡主,別來無恙?”
馬、桑二人木愣當場,眼珠子彷佛都僵住了。
鐵蛋笑道:“你們不是一直在追殺我師父嗎?現在機會可來了?看你們這三隻吹大氣蛤蟆,究竟有多大本領。”
猛個想起可把秦琬碗的父親也罵了進去,連忙吐了吐舌頭,望向立在自己旁邊的“龍仙子”,卻見她身處一團紛亂之中,面容居然平靜異常。
鐵蛋不由心道:“看來她還真有點當尼姑的根。”
又忖:“日後若與她並肩坐在一起聽長老講經,可不知有多無聊哩。”
剎那間心如菩提,暗唱佛祖名號不已。
嶽翎笑容漸斂,慢慢由秦璜、馬必施、桑半畝三人臉上一一瞥過,沉聲道:“當初我心灰意冷,遁入空門,讓你們去各搞各的,彼此相安無事也就罷了,不料你們竟聯手追殺我,怎麼著,當我嶽某人是豆腐做的不成?”
三人當初俱是被嶽翎一手提拔出來,深知嶽翎的厲害,事隔多年,畏懼之感不但絲毫耒減,反而日益加深,此刻眼見嶽翎眼中殺氣騰湧,都只剩下打寒噤的份兒。
姚廣孝悠然笑道:“愈是怕你,就愈要殺你,他們三個的想法本是人之常情,沒什麼好説的,貧僧只想提醒你一句——這決非我的主意。”
嶽翎的眼光緩緩移了過來,當世兩大奇人四目一觸,地牢內頓時亮滿了燦燦星芒。
笑意又爬回嶽翎嘴角,微一點頭道:“我曉得。”
姚廣孝的瞳孔逐漸收縮,朝“王蔡吳洪”四個老頭兒一抬下巴。
“那你為何刨我的根?”
嶽翎輕嘆口氣。
“我剛才在旁邊恭聆高見,實在汗顏無地,‘三堡’雖為我一手創建,我對它們的瞭解,卻好像比你還少。但是——”嶽翎頓了頓,面上線條陡然剛硬肅穆起來。
“你的策略只會使人間更亂,不會更好。你不放天下蒼生一馬,我就只得將你一軍,如此而已。”
姚廣孝闊嘴突咧,笑聲迴盪久久不絕。
“嶽翎,你也大小看我了,將我的軍?還早得很!”
驀然一整面容,重重的道:“你的鋭氣,你的雄心都跑到那裏去了?如今竟變成了個冬烘老夫子,只想睜隻眼閉隻眼,得過且過,了此殘生?你才五十,我已七十,但你卻比我老得多!”
嶽翎苦笑了笑。
“大概吧。”
姚廣孝怪目圓睜,喝道:“老了就快去死,別來擋我的路!”
“萬朵蓮花”韓不羣忽地陰惻惻的笑道:“姚少師,説了半天,你這個主意才最高明。”
嶽翎的眼神在此刻似乎最為黯淡,輕嘆口氣道:“師兄,你我之間誤會已深,我也不願再對你解釋什麼,隨你怎麼去想……”
韓不羣雙目火噴,重重哼了一下,惡聲道:“少給我假惺惺的裝出這副嘴臉!本宗鎮派之寶被你偷走,罪證確鑿,還有什麼好説的?今天你乖乖交出天書神劍便罷,否則……”
北宗的“四天王”金剛奴立刻冷笑道:“否則就怎麼樣?憑你也配出言威脅嶽大俠,真是個不知死活的東西!”
韓不羣並不知陳二舍、仇佔兒、金剛奴三人曾受過嶽翎的救命之恩,猛然聽他竟幫嶽翎説話,自不禁楞了個結實。
鐵蛋暗裏一拍腦殼。
“差點忘了金剛奴他們也是站在師父這一邊!”
本還有點擔心己方人少勢孤,這會兒可膽氣大壯,一扯秦琬琬悄聲道:“等下一打起來,我們就先衝過去救你爹。”
秦琬琬微一點頭。
“我知道。”
又白了他一眼。
“誰要你幫忙救我爹呀?黃鼠娘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難道你找他的麻煩還沒找夠?”
鐵蛋吐吐舌頭。
“大概還只剩下最後一個麻煩,找完了就沒有了。”
秦琬琬轉了半盞茶時的腦筋,方才省悟他在説些什麼,不由玉臉飛紅,狠狠在他腳背上跺了一下,罵道:“貧嘴!”
別過頭去,再不理他。
只聽“三天王”仇佔兒也笑道:“東宗本可稱雄半壁天下,都怪這姓韓的不能容人,搞到現在只有窩在一角孵蛋,可惜呀可惜?”
韓不羣憚赫如狂,厲吼道:“咱們東宗的糾紛,要你們北宗在旁邊插什麼嘴?”
面色倏地一沉,冷笑道:“不黨老弟,原來你竟跟北宗搭上了線,你偷盜本宗寶物在先,勾搭本宗對頭在後,我父親當初真教出了你這個好徒弟!”
嶽翎正色道:“白蓮三宗源出一脈,本不該再分彼此。”
仇佔兒拍手道:“咱們也是這麼想。東宗若以嶽大俠為教主,咱北宗定附驥尾。”
眼望西宗二老,似在徵詢他倆的意見。
“無生”使者一聳肩膀,笑道:“嶽大俠人中之龍,本宗彭教主一向仰慕得很,不過凡事還得請他老人家裁奪。”
陳二舍忽地冷笑道:“彭教主胸襟宏大,啥事都好商量,只是你們那個‘人王’難纏,白蓮三宗至今無法合而為一,問題就出在他和姓韓的兩個人身上。”
鐵蛋心道:“西宗的‘人王’,大約就相當於‘北宗’的田九成了。”
轉又想起帥芙蓉曾經提過此人,説他乃是徐壽輝之孫,器量狹窄,難以服眾,如今看來果然大家對他的評價都不高。
鐵蛋又忖:“這傢伙直到現在還沒露過面,不知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師父若莫當上了‘白蓮教’的總教主,少林寺又不免要背上一件‘造就天下反徒’的惡名。”
憶及師父這十幾年來在寺中嘻皮笑臉、偷雞摸狗,沒事就跟長老鬼扯卵蛋的憊懶模樣,不由啞然失笑。
只見韓不羣又驚又恐,急急喝道:“嶽不黨違反戒律,背叛本宗,早已由本宗之中除名,那有資格擔任本宗之主?你們這些混蛋莫在那兒胡亂打屁,否則休怪本教主對你們不客氣……”
嶽翎輕輕一搖頭,笑道:“大師兄這話説得不錯,我十六年前就已脱離‘白蓮教’,萬無重回之理,何況大師兄還是韓門嫡系子孫。”
驀然一翻手腕,左掌之中已多了一柄古色班斕的綠鯊皮鞘寶劍,和一本舊得發黃的書卷。
“此二物雖為本宗祖師爺韓山童傳下的鎮教之寶,但師父韓林兒曾經有言:書上所載各種法術,多為邪幻詭異之術,必得謹慎擇人而傳,所傳之人亦不必定為本宗弟子……”
韓不羣見天書神劍露相,早已眼紅萬分,又聽嶽翎嚕哩叭蘇,繞著彎子指稱自己不配繼承這兩樣寶物,當下怒火暴騰,叉開十指,拚命朝嶽翎臉上剜去。
他和嶽翎本是同門師兄弟,所得之傳授殊無二致,但武學一道首重慧根悟性,半點強求不得。
兩人從小一同習藝,武術火候相差卻不啻天壤。
只見嶽翎身不動手不舉,韓不羣一輪雨般攻勢竟始終招呼不到他的身上。
韓不羣益發急躁,朝眾弟子揮手喝道:“都站在那兒幹什麼?還不快上!”
不料叫了幾聲,東宗諸人竟無半個動彈。
大弟子王弘道、二弟子簡金章齊聲道:“師父,別打了嘛,嶽師叔決不像你所想的那樣……”
嶽翎當年在“白蓮”東宗內甚得人心,一干年長教徒至今心感其德,自然不願和他動手。
韓不羣不禁氣得口吐白沫。
“你們這些吃裏扒外的東西,統統都反了!心狗肺、忘恩負義……”
一邊破口大罵,手下仍不放鬆,胡亂向嶽翎遞出一連串全然無用的招數。
“病貓”林三輕輕嘆息一聲,幽靈也似越眾而出。
“嶽副教主,得罪了。”
雙掌倏忽已至嶽翎脅下。
林三入教之時,嶽翎早已脱離“白蓮”,二人今天還是第一次照面。
嶽翎點頭笑道:“你大概就是林三了,果然要得。”
斜肩退步,右掌半吐,一股大力頓將林三帶歪到一邊。
林三暗自心驚。
“向日常聽年長師兄推崇嶽翎,還道他們言過其辭,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原本對嶽翎懷有的一種模模糊糊的崇拜之情,陡然間強烈凸顯出來,彷佛伸手就能觸摸得著一般。
韓不羣見他僅只遞了一招,便逕自站在一旁發楞,不由急聲罵道:“還呆在那裏幹什麼?快上!莫非你也想和本宗仇敵暗中勾搭?”
林三無奈,只得再度揉身上陣,卻見人影一閃,“大天王”何妙順已攔在面前。
“林兄,下午被人攪和了一頓,沒能較量成功,咱倆現在再來比劃比劃。”
一記穿雲手,拍向林三“太陽穴”。
林三正巴不得他打岔,自己便可不與嶽翎動手,當即淡淡笑道:“正要領教何天王高招。”
身形遊移,和何妙順纏鬥作一處。
韓不羣召不來幫手,益加惱怒,揮拳踢腳只顧亂打,簡直跟個潑皮差不多,不剩半分武學宗師的風範。
嶽翎苦笑道:“大師兄,我今日來此,正是要把天書神劍交還給你,不過,有句話非得説在前頭……”
怎奈韓不羣雙眼血紅,狀若瘋癲,根本聽不進半句。
唐賽兒附在羅氏兄弟耳邊悄悄説了幾句話,一抖綢帶,大叫:“師父,我來幫你!”
騰身而起,綢帶兜出三個圈圈,套向嶽翎持著天書神劍的左臂。
羅氏兄弟也四隻腳同時一跳,躍至嶽翎左側,羅全向前,羅奎向後,四柄短劍分刺四處不同部位。
嶽翎還沒見過這兩個連體孿生兄弟,一時間竟被搞得迷迷糊糊,無從招架,只得退了幾步。
羅氏兄弟一個大翻身,四柄短劍便如同車輪滾動起來,時而羅全在前,時而羅奎在前,時而兩兄弟俱是側身,恰似一面魔鏡,攪得人眼花撩亂。
嶽翎好不容易才瞧覷清楚,自然頗為驚訝,兩眼睜得大大的,直在兩兄弟渾身上下瞅來梭去,右手卻仍見招拆招,將四人攻勢一一化解。
唐賽兒咯咯笑道:“嶽師叔,您大概不認識我,我叫唐賽兒,入教才八年,不過打從我八歲第一步踏人白蓮總壇的時候開始,您老人家的種種事蹟就一直在我耳邊響個不停,好多師伯、師叔、師兄都一直在想著你呢……”
韓不羣大怒道:“胡説!放屁!”
嶽翎同時搖頭笑道:“小泵娘,少替我吹牛。”
唐賽兒不加理會,續道:“今天一見你,果然武功高強,依我看,放眼天下定數第一,連那個姓姚的大嘴巴也不是你的對手。”
韓不羣、嶽翎又同時道:“放狗屁!”“愈吹愈大了。”
這回還加上了姚廣孝的聲音:“小丫頭片子,真該改行去唱單口相聲。”
唐賽兒又道:“我剛才就在想啦,嶽師叔既然天下無敵,還要天書神劍幹嘛呢?難不成書中載有昇仙之道,嶽師叔才捨不得給人家看?”
嘴上説話,手中綢帶仍不停的卷向嶽翎手臂。
嶽翎哈哈大笑。
“小泵娘莫要激我,即使書上載有昇仙之道,我也不想把它留著。今天我本來就是要把這兩件東西還給大師兄,只希望他能慎擇傳人。”
左手微微一振,天書卷著神劍,既平又穩的緩緩飛到韓不羣面前。
韓不羣反而一楞,一剎那間竟忘了伸手去接。
唐賽兒一直很想瞧瞧天書所記載的法術,卻也明白天書一旦回到師父手中,自己若再想看上一遍,定比登天還難,因此總希望能搶在師父之前拿到天書,即使偷看一眼也是好的。
此刻一見嶽翎擲書,不暇鈿思,手中綢帶也如影隨形的跟了過去,直到綢帶頂端已然觸及經書之時,方才猛個警覺:“這可不變成跟師父搶東西了?”
跋緊縮手,卻已稍嫌晚了一點,帶端雖未捲住經書,卻仍在經書底部掠過,把那本薄薄小書拂得飛了起來。
韓不羣一楞回神,連忙伸手去抓,恰與唐賽兒拂飛經書趕在同時,一抓只抓住了寶劍,經書卻從頭頂飛過,直奔金剛奴等人立足之處。
韓不羣氣得理智全失,喝道:“小賤婢,竟敢搶我的東西?”
“嗆啷”一聲,神劍出鞘,一線冷銀之中依稀透出點凝血之色的寒焰,劃破滿室火花,直奔唐賽兒咽喉。
嶽翎忙道:“大師兄,不可以!”
單指突出,早中韓不羣脈門,神劍在唐賽兒喉管前三寸之處掉落地下,仍嚇得小泵娘面無人色,連連後退,一直靠上了石壁,方才蜷曲顫抖著細小身軀,掩嘴抽泣起來。
這時,天書已飛到二、三、四天王身邊,仇佔兒尖笑道:“喲!大教主送禮呢,這怎能不收?”
大剌剌伸手就抓。
鐵蛋暗道:“師父本是要把東西還給韓不羣,如果再被‘北宗’那幾個渾頭一攪和,真不知要搞到什麼時候才罷休。何況我還答應過唐小泵娘,要把天書弄給她看看。”
跋緊大步搶上,右掌“擒龍手”切向仇佔兒手腕,左掌一式“香象汲水”,一股大力硬把經書吸到掌中。
嶽翎不禁大叫一聲。
“好小子!想我當年十九歲的時候,真還及不上你一半咧!”
無惡哼道:“師父,你到現在飯量都還沒有他的一半,提什麼當年十九歲?除非你當年也是個大飯桶。”
陳二舍、仇佔兒見鐵蛋打橫裏搶走了經書,本還有點眼紅,但一來因他是嶽翎的徒弟,二來又未必勝得過他,只好故作大方,不再出手爭奪。
韓不羣撿起神劍,一步一步朝鐵蛋走來,左手伸得老長,面露獰惡之相。
“小禿驢,還給我!”
鐵蛋對他愈來愈沒好感,哼道:“我偏不還給你,你要怎麼樣?”
韓不羣起手一劍,剌向鐵蛋胸口。
劍鋒尚離得老遠,鐵蛋就覺得一縷森寒之意,直直鑽入心臟,竟不敢取缽盂招架,生怕把吃飯的傢伙弄壞了,腳下一溜,往後滑出兩、三丈。
韓不羣振劍追擊,不斷嘶吼:“還給我!結我!”
鐵蛋見他來得兇猛,索性繞室飛跑,邊唱歌也似的嚷嚷:“不還不還,還你的王八蛋!”
一老一少滿室追逐不休,旁觀人眾都不禁大搖其頭。
姚廣孝忽朝嶽翎招了招手。
“嶽兄,借一步説話。”
不知從何處捧出了兩隻比頭還大的巨碗和一個比人還高的大酒葫蘆,“砰”地放在一張石桌上,嘴塞一拔,醇香四溢,“李白怕”李黑立刻呻吟一聲,託著肚皮大吐特吐。
嶽翎吸了吸鼻子,讚道:“好汾酒!”
大步上前,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姚廣孝也仰頸灌了一碗酒,笑道:“想引你出面可真不容易。”
嶽翎點點頭道:“所以你將計就計,不事先戳破我的計畫。”
姚廣孝一瞟滿室人眾,微微現出不屑之色。
“其實我真不懂你弄來這麼多人幹什麼?這些人加起來也比不上你一個,又能奈我何?
剛才那番話,其實都是講給你聽的,你到底覺得怎麼樣?”
嶽翎馬上一搖頭。
“沒興趣。”
姚廣孝沉沉的“嗯”了一聲。
“當年曹孟德煮酒論英雄,‘唯使君與操耳’……”
嶽翎又一搖頭。
“不敢當。”
姚廣孝目光如箭,氣勝海濤。
“那麼,唯廣孝一人耳,何如?”
嶽翎手一鬆,擲碗在地,凝視著對方哈哈一笑。
“只怕你搞不起來!”
姚廣孝竟不動怒,悠悠轉向其餘各路人馬。
“你們呢?”
大夥兒都信不過他,那敢跟他合作,自然搖頭不迭。
姚廣孝輕嘆口氣。
“非友即敵。你們嫌我礙眼,我還嫌你們攪七捻八的徒亂大事咧。”
又不解的搖了搖頭。
“如此偉大的策略,你們為何不支持?”
略一沉思,皺眉喃喃:“敢是因為我用人不當?”
扭頭向何翠、柳翦風、馬功三人喝道:“站過來!”
三人嚇了一跳,不敢不遵,畏畏縮縮的一齊站到石桌旁邊。
“真空”、“無生”二使者深恐姚廣孝搗鬼,自入石室便一直守住地牢入口,此刻眼見對方主要的四個人全都聚於一處,便也雙雙搶到石桌附近。
仇佔兒咕咕笑道:“想借‘桌遁’哪?新鮮新鮮!”
乾脆一屁股坐在石桌上,一副發天火也趕不走的模樣。
姚廣孝目注馬功,沉聲道:“嶽先生嫌你們沒用,我看你們也真是沒用!”
大手一伸,抓住馬功後頸,凌空提起,左掌掌緣如刀鋒一般從馬功腰間劃過,竟把他攔腰切成兩段,鮮血頓時流了一地。
眾人都沒想到他突然來上這麼一手,不禁都怔住了,鐵蛋、韓不羣、林三、何妙順也各停下追逐爭鬥,地牢內又蒙上了一層死寂。
姚廣孝左掌再翻,將石桌上碩大無朋的酒葫蘆“啪”地切去了上半截,再一手抓起一段馬功屍身,硬擠硬塞的裝入了葫蘆肚裏。
眾人均忖:“這‘鐵面無私’作惡多端,死得倒也應該。”
卻見姚廣孝扭過身來,望著柳翦風喝道:“要你也是沒用,咱姓姚的兒子沒你這麼笨!”
一把抓過,照樣攔腰一切,濺得滿身是血,屍體也沒頭沒腦的丟到葫蘆裏去。
大夥兒這下可唬了個半死,萬沒料到他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下此毒手。
姚廣孝毫不停歇,又捏住翠脖子,如法炮製了一番,血漿染遍整襲僧袍,滴滴答答下雨也似沿著衣□灑落地面,轉眼盯住嶽翎,面上一片怖厲之色,惡鬼一般迸道:“夠不夠?”
嶽翎自始至終不改悠閒神態,搖了搖頭道:“不夠。”
姚廣孝虎臉猝變。
“好的講盡了,歹的也講盡了,嶽翎,我敬你是號人物,再給你一次機會!”
左手一探,抓住自己的頭顱,右掌往自己腰間一切,居然把自己也切成了兩段。
右掌揪住褲腰,一把提起,雙腳猶然不住踢蹬,好像很不願意進去,終究拗不過那隻無身無軀的鐵手強行按捺,“嘰哩吱嚕”的沒入葫蘆裏面;左臂又一提,將兀自圓瞪雙睛的上半截屍身也“唏哩嘩啦”的塞進葫蘆肚內。
眾人這輩子何曾見過這等怪事,不禁把祖宗十八代都忘了個乾淨。
卻見嶽翎朝那葫蘆上下打量幾眼,忽向鐵蛋拱了拱手。
“後事全看你的了。”
湧身一跳,八尺來長的身軀竟整個掉進了半截葫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