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痕斑斑的粗瓷海碗每個人手上都捧了一隻,也不管碗裏的麪疙瘩火熱滾燙,就那麼唏咿呼嚕的啜食起來.只莊翼還斯文些,好歹仍用一雙竹筷進餐,其他各位,連這一道手續都免啦!
三名人犯脖子頸上的木枷,早在客棧起解前業已卸置下來,沿路只以手銬腳鐐為戒具,莊翼之所以如此施之,一則何小癩子、艾青禾的枷套已失,並無存備可抵,二則不戴枷套,行動起來比較輕便,尚有一利是他先時未曾想及的——囚犯吃更西亦不必那麼費事了。
莊翼隨身攜帶着一種物,名叫“大涼黃”,此呈粉未狀的淡黃色,這玩意是六扇門裏的人專家拿來測毒用的,只要撒少許“大涼黃”粉末至任何懷疑含毒的物體上,如果俱毒性,在“大涼黃”撒下之後,就會立起泡沫反應,設若無毒,則沒有反應,功效頗為靈驗,莊翼固然同樣餓得慌,卻仍在進食之前,悄悄做過試驗了,正如錢鋭所言,公門飯吃得久,經巳養成他“處處起疑,事事存心”的習慣啦。
當然,麪疙瘩是無毒的。
錢鋭巳添了第二碗麪疙瘩,三名人犯卻已三碗下肚,個個舉起空碗,還待加續第四碗,老婦人裏外忙活掏補,模樣竟十分帶勁。
臨到莊翼吃完,歪脖子老頭蹙進門來,凍得連鼻尖都紅了,他用力搓揉雙手,呵白氣,一扭頭見到莊翼的空碗,趕忙趨前欲接:“
“差爺,來,我去替你添!”
莊翼搖頭道:
“謝了,這一大碗已經足飽。”
歪脖子老人轉身端茶,雙手奉上:
“那,來盅熱茶消食,茶不是好茶,在我們家,可也只能拿來敬客……”
莊翼接過茶杯,順勢遞出海碗,啜茶之前,少不得又暗做測試,他望着波紋不興的茶液,深深喝了一大口。
老婦人鑽了出來.笑容可掬的問錢鋭:
“怎麼樣,吃得還對胃吧?”
錢鋭嘿嘿一笑:
“這可是白花花的五兩銀子哩,老大娘,不對胃,行麼?”
那婆娘不以為忤的裂着嘴道:
“差爺厚賞?我怎麼不明白?難就難在我們這種寒家小户,委實拿不出什麼好東西待客,就以疙瘩湯裏那一斤五花肉來説吧,原是我們老兩口留着祭灶用的,如今也全孝敬各位啦,往下去,只能吃窩頭喝稀粥嘍……”
錢鋭眼睛一翻,道:
“老大娘,你不用哭窮,五兩銀子買一口大肥豬都夠了,還怕這一冬沒有油葷進補?祭灶那天,供上個大豬頭,不比一斤五花肉能封灶王爺的嘴?”
老婦人笑道:
“不能這麼排呀,差爺,朝後還得活哩……”
錢鋭哼了哼,懶得再説。
等大夥吃飽.老倆口收拾妥當,三名人犯先已歪做一堆,錢鋭亦受命休歇,他仰坐椅上,不片刻已打起呼嚕,唯一睜着眼不能尋夢的,就單數莊翼了。
歪脖子老頭行經一旁,看到正襟危坐的莊翼,有些不解的問:
“你怎麼不盹一盹呀?差爺。”
莊翼揉揉麪頰.道:
“我在輪值警衞。”
歪脖子老人觀楞楞的道:
“警衞?警什麼衞?”
指指三個鼾聲大作的囚犯,莊翼道:
“怕他們跑了。”
歪脖子老人大大搖頭:
“你是小心過度了,差爺,別説他們三個戴着手銬腳鐐動彈不得,就以外頭的天氣來説,冰天雪地,風吹得像錐子,人到了曠野,耗不過兩三個時辰包管凍僵,跑,往那裏跑上?”
莊翼笑了笑:
“話是這麼説,不過謹慎點好,這三塊料一個比一個來得刁鑽,多防着總沒有錯。”
歪脖子老人倒不走了,拖了只小扳凳坐在近莊翼椅前,看光景,是有陪着莊翼長聊的意思。
廚房那邊傳來嘩嘩的洗滌聲,老婦人大概正在清理鍋碗,處置善後吧。
莊翼喝一口茶,閒閒的道:
“這屋裏,就只你們老夫妻兩個?”
歪脖子老者嘆着氣道:
“房子是又破又舊了,不過卻是祖業,湊合着尚能遮風避兩,強似住在窩棚,倒也生有兩男兩女,女兒早出嫁啦,一個兒子十五年前下了關東,這一去就再無音信稍回來,另一個兒子在鎮上當學徒,三兩月才能返轉一趟,唉,有兒有女,倒和沒有一樣……”
莊翼同情的道:
“老來孤寒,最是堪憐,你們出嫁的閨女,莫非不會回來探視麼?”
歪脖子老人笑得悽慘: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啊,女兒一上轎,就成別人家的人嘍,那還顧得到孃家?如果嫁得好,猶多少有個補貼,嫁不好,自己日子都難過,老爹老孃,就更幫襯不上啦……”
莊翼頷首道:
“説得也是,清窮日子,該在年輕辰光消磨,到老來,若還為了隔宿之糧發愁,委實是一種悲哀。”
眨動着一雙赤漓漓、爛糊糊的風火眼,歪脖子老人道:
“唉,所以這世道里,就有太多飽漢不知餓與的景況啦!譬如説,差爺你們出手賞的五兩銀子吧,五兩白花銀,在你們看來不算什麼,我們寒家小户卻足夠數月吃食,買不得一口大肥豬,光諸雜諸零碎亦堪堪油嘴油上他個小半載……“
莊翼笑道:
“你也犯不着借題發揮,老丈,我叫我那夥計再補你五兩銀子就是。”
歪脖子老人頓時眉開眼笑:
“差爺此話,可是當真?”
莊翼道:
“區區幾兩銀子,難道我還會言而無信?”
歪脖子老者忙道:
“我不是説你,差爺,我是指你那位夥計,看樣子,他不似個慷慨大方的人,只原先拿五兩紋銀.已經嘀咕老半天啦……”
莊翼道:
“公家發放的差旅費用,有一定的數目,用卯了,便得自掏腰包填補,所以他也不得不看緊點,可是你放心,再加你五兩銀子決無問題。”
歪脖子老人笑呵呵的道:
“那,我就先謝了!”
莊翼有些疲倦的微微合上雙眼,漫應道:
“一點心意罷了,不足言謝!”
歪脖子老者勾腰站起,殷勤的道:
“茶涼了,差爺,我去替你換盅熱的。”
莊翼無可無不可的遞出茶杯,而就在他右手伸展的一剎,腕脈部位驟起刺痛,好像被什麼尖細之物札了一下,猶帶着火灼灼的炙熱感。
雙目暴睜,莊翼握杯躍起,同一時間,歪脖子老人已經閃退三尺之外,身法之快,完全迥異於原來的龍踵之態!
不錯,那是一根針,一根烏黑又泛着紫芒的兩寸短針,短針便捏在歪脖子老人右手的拇指與食指中間,針尖上,還凝聚着一滴鮮血。
這肘腋之變.大出莊翼的預,他目注對方,厲聲喝問:
“你這是幹什麼?你到底是什麼人?”
歪脖子老者眨巴着那雙風火眼,形色怪異的道:
“稍安毋燥,我説總提調,打了一輩子雁的人,也不敢説那天不被雁啄了眼,夜路走多了,遲早會遇上鬼;老朽姓趙名六,沒什麼赫赫名聲,江湖同道都混稱我一句『趙歪脖兒』,至於那老幫子,倒真是我的渾家,人皆叫她『賽二孃』,多少年來,她的本名孫銀鳳竟反默默無聞了……”
莊翼暗裏喊糟,他決未想到眼前這對村夫拙婦,居然就是北地鼎鼎有名的趙六夫妻,這對夫妻在道上素以行徑古怪.辦事奇詭見稱,只要代價有值,任什麼勾當都能幹得,夫婦搭配,尤其花招百出,無懈可擊,真是冤家路窄,偏偏被他遇到了!
黏黏嘴唇,莊翼力持鎮靜,沉緩的道:
“趙六,原來竟是你們倆口子在此喬扮豬吃老虎的把戲,説吧,你的目地何在?”
趙六好整以暇的道:
“當然是你押解的這三個犯人.總提調,很對不住,我要留他們下來。”
莊翼冷冷的道:
“你和其中那一個有淵源?又是受誰之託?”
趙六嘿嘿一笑:
“老實説,總提調,我和這三個雜碎那一個也沒有淵源,在此之前,甚至連他們的面也不曾見過,所以,他們之中無人託我劫囚,這個行動,完全由我們夫妻自動自發來乾的。”
莊翼滿頭霧水的道:
“你的意思是,你沒有受人之託,是你自己主動來救他們?主動來救這三個你素不相識、又毫無關連的人?”
趙六滿意的道:
“不錯,總提調,你對情況的瞭解很快。”
莊翼搖頭道:
“不,我還不瞭解,你這樣做,到底是個什麼用意?”
趙六扭了扭脖頸,道:
“什麼用意?總提調,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除了要愠一票銀子,還會有什麼用意?”
莊翼不解的道:
“既不是有人請你出馬,誰又會給你銀子?”
輕輕轉動着拈在兩指之中的烏針,趙六極有耐心的為莊翼解釋:
“這三個他孃的死囚,本身便是三座金山銀礦,總提調,我來説予你聽姓嚴的劫財害命了半輩子,算得上是大小通吃,死活全收,他幹了幾十年無本生意,身家能説不富厚?何小癩子固然一個色鬼,一條淫蟲,壞事做多了,自然會曉得如何找錢替自己廷年益壽;至於艾青禾這王八羔子,專門討債索欠,居中抽取重利,他逼得多少人上吊,荷包裏便相對的有多少銀兩,説明白點,這三個人都有贖命的本錢,只要身價付夠,他們就海闊天空了,我這主意該不壞吧?”
莊翼道:
“趙六,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事實是否如你所料,恐難斷言?”
趙六不慌不忙的道:
“總提調,我今年六十一歲,人情世事看得多了,江湖路走了這麼長遠的一大截,還有什麼場面沒經過、什麼邪崇沒碰過?對於人心人性,我可摸得太清楚啦,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人?尤莫是惡人,最具苟活之念,呵呵,如死不如賴活,這句話,就是他孃的殘暴兇淫之徒,越能體會中之味!”
莊翼怒道:
“就算你説得對,過不了我這一關,仍屬空談!”
搖搖頭,趙六的神態竟泛現着悲憫之色:
“我的總提調,十州八府的大捕頭.這個道理莫非我還想不透?要是擺不平你,我那能帶這三個人走?第一步當然就是要除去你才是正辦,否則其餘的計劃根本都是放屁,所以,我早已完成第一步的行動了。”
莊翼重重的道:
“不要自我陶醉戚A趙六,我人還好端端的站在這裏!”
趙六陰惻惻的一笑:
“總提調,現在這一刻,不錯你還好端端的站在這裏,只是再過柱香時辰,恐怕你就要橫着躺下了,先前那一針,你該不會忘記吧!”
望一眼自己右腕上的小小針眼,針眼上浮現一點紫紅,除了有微微灼熱的感覺外,並無其他異狀;莊翼吸一口氣,語聲轉為平靜:
“單憑刺了我一針,你以為就能達到目地?”
趙六信心十足的道:
“這一針,總提調,可不是尋常的一針,我這根針.叫做『斷脈封喉針』,針本為銀質,熬在八種劇毒樹草及八種劇毒蟲蛇的汁液裏計時十三天完成,銀針餵飽毒汁,已由白變黑,只要執針破膚見血,兩柱香倒人,三柱香便斷脈封喉,百試百驗,從無僥倖,總提調,你且等着瞧吧!”
不自覺的有些口乾舌燥起來,莊翼一面飛快轉動腦筋,邊從容如常的道:
“你是在危言聳聽,趙六,小小的一根針,不可能有那麼大的威力。”
趙六七情不動的道:
“多少年來,我看過許多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總提調,你並非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似你們這一類人,必須要真正受過教訓之後才頓悟事實的可怕,但往往卻來不及了!”
莊翼眼角一飄,突兀暴叱:
“錢鋭掠陣!”
仰頭靠在椅背上打呼嚕的錢鋭,在這一聲暴叱過後,依然酣睡如死,鼾聲不歇,竟半點反應都沒有,這那裏還像一個有着武功底子,且警覺性素強的公門捕快?更不似平時的錢鋭了。
趙六語帶揶揄的道:
“你不妨再吆喝兩聲試試,總提調,你這位手下早已入黑甜之鄉,任憑在他耳邊響雷,約模也驚他不醒了。”
錢鋭沉睡如死,只有一個可能,那我是,他一定中了蒙汗物,否則,斷不會有這樣的反常情況!”
莊翼盯着趙六,聲音僵硬:
“你在他身上動了什麼手腳?”
歪斜的脖子似乎板直了些,趙六雙日生輝:
“六扇門的人,慣用『大涼黃』來測毒,這個小秘密,你我都知道,『大涼黃』不錯是一種相當靈驗的測毒物,但卻要看使用者本身的仔細與否方能發揮它的功效總提調,頭一道疙瘩裏乾乾淨淨,我們沒有添加任何迷,頭一茶水裏亦然,不過,在給他們斟第二杯茶的時候,則已暗中滲入迷——除了你的杯子以外;那三個人犯固然不須警覺,因為他們本來就沒什麼好警覺的,而你的夥計錢鋭則未免疏忽了,從頭到尾,我就不曾見他測試過任何吃喝的東西,可能他太勞累,也或許我們擺出的姿態令他無可置疑,再怎麼説,他都不該和他的人犯一樣缺乏戒之心。”
頓了頓,他又接着道:
“而你就完全不同了,總提調,巨靈公子不愧是巨靈公子,你的謹慎與練達堪稱一流,我沒有在你飲食中動手腳,證明我的判斷不錯,如果早先被你看出破綻,一切計劃勢必付諸東流,至少,我想近身暗算你的目地就難以得逞!”
莊翼面無表情的道:
“那三名囚犯,也被你一遭迷倒了?”
趙六道:
“當然,這樣可省很多事,半暈半死的人,總比活蹦亂跳的容易擺佈。”
接着他的語尾,“賽二孃”孫銀鳳從廚房後繞現,她的模樣仍和方才相同,唯一有異的,是手上多了一件傢伙——黑漆漆的又老粗老粗的一根行者棍。
瞄了渾家一眼,趙六道:
“小心莊翼,隔他遠點。”
孫銀鳳咯咯笑道:
“時辰差不多啦,他要敢動,血脈裏的毒性就流轉得更快,不用三柱香,説不定人就斷氣嘍。”
趙六凝重的道:
“姓莊的並非浪得虛名之輩,這一路綴下來,你該明白他的厲害,不到最後一刻,決不可稍有鬆懈!”
別看孫銀鳳長得人高馬大,虎背熊腰,對趙六倒挺馴服的,她點着頭道:
“聽你的就是了,老頭子。”
莊翼忽然撲向趙六,單掌如刃,暴劈姓趙的歪脖兒。
趙六自是早有防備,人往側閃,右手倏翻,一把極沉極利的雙鋒闊刃短刀已挑截莊翼雙腕,斜刺裏,孫銀鳳臂長棍猛,摟頸一棍砸過來。
莊翼一腳踢起椅子迎撞來棍,手上握着的茶杯飛擲趙六,在那張殘舊的太師椅一陣碎裂聲中,趙六正好敲落茶杯,就趁着這瞬息的空隙,木色劍脱鞘如雷,湛青的光華像驟溢的湖水,“波”聲擴展全室,映得人鬚眉俱碧。
一聲怪嚎出自孫銀鳳口中,她的大號行者棍已被削脱半尺,頭頂的稀疏毛髮也有一綹蓬飛而起,嚇得這位“賽二孃”一頭竄躍五步,險些撞到門上。
趙六的短傢伙夠不上位置,強烈的劍芒甫現,他人已旋走四避,任憑歪着個脖子,行動卻非常快速俐落,端的是不可貌相。
身形前挺,莊翼劍若流虹,十九劍分射向十九個不同的方位,鏑鋒破空,鋭嘯如泣,就好像十九枘利刃整出並展,氣勢懾人!
牛高馬大的孫銀鳳只見東蹦西跳,被撞得似個烙鐵上的大母熊,趙六雖然身手不凡,卻亦難攫正鋒,盡是躲閃騰挪,堪堪剩下招架之力。
揮舞着少掉一截的行者棍,孫銀鳳貼牆打轉,驚怒交加的大叫:
“姓莊的,你多使一分力,就早一刻挺,難不成你是活膩味了?”
劍刃泛着瑩瑩的青碧寒光,一灑而至,同時挾着莊翼平淡的聲音:
“三柱香內,與汝皆亡!”
孫銀鳳長棍翻飛,竭力自保,邊氣吁吁的叱吼:
“這個猴崽子瘋了……”
趙六幾次撲近,都在眨眼間又被逼出,他焦急之下,拉開嗓門吆喝:
“老太婆,你且退下,容我夾同他周旋!”
揚棍暴退,孫銀鳳龐大的身軀衝向廚房的方位,還不忘叮囑着老伴:
“只要拖住姓莊的就行,犯不上和他硬拼,不用多久,姓錢的自己就躺下啦……”
她待敲退堂鼓,莊翼卻早有打算,如何能輕易放得?孫銀鳳口吐最後一個字的尾音韻尚未及收歇,冷電猝眩,一劍長掠如劃過穹蒼的流星焰彩,孫銀鳳倏覺腳踝發涼,左腿一軟,人巳陪跪下去。
趙六狂吼着奮身前躍,打算搶先一步護住老妻,但距離和速度上卻都差了半截,等他趕到近前,莊翼的森森劍鋒業已架在孫銀鳳的後頸上。
一腿跪地的孫銀鳳,左腳踝處鮮血湧現,敢情是挑斷了腳筋,這個時候,她才感覺到疼痛,痛得她橫肉累累的面孔不停抽搐,鼻孔也大大的嗡張開來。
莊翼連正眼也不看那衝到面前的趙六,他僅只專心一意的握緊劍柄,力道恰好的擱在孫銀鳳的脖頸上,姿態擺置得頗有三分劊子手的意味。
此刻的趙六,不由氣急敗壞,暴跳如雷,再也沒有方才那等篤定與從容的架勢了,他紅起兩隻風火眼,直着舌頭吼叫…
“你,你敢動我老婆一根汗毛,我就叫你死無葬生之地……”
莊翼氣定神閒的道:
“橫豎不足半柱香光景,我人就待躺下了,死後有沒有地方埋身並不重要,更要的是死得順不順暢,譬如説,能撈個墊背的,也就堪可瞑目啦。”
趙六蹂着腳吆喝:
“姓莊的,你休要起這樣狠毒的念頭,有種衝着我趙某人來,折騰一個老婆子,可算不得英雄好漢!”
莊翼微笑道:
“老婆子可不是普通的老婆子,她還賽過開黑店的孫二孃哩,而事到如今,我是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闖蕩這多年江湖,一條命豈能白搭?”
趙六忽然像了氣的豬泡膽一樣,整個人都萎頓下來,他垂落執刀的右手,哭喪着一張面孔道:
“莊翼,注意你手上的傢伙,千萬造次不得,我們有事好商量,彼此全是出來混世面的,犯不着各走極端,把結局弄得不可收拾……”
莊翼“哦”了一聲,道:“你真有商量的意思麼,趙六?”
拼命點頭,趙六急道:
“皇天在上,我説的句句實話——姓莊的,你小心你那把劍啊!”
莊翼道:
“不用怕,我自有分寸;好吧,你倒是説説看,我們之間,該怎麼個『商量』法?”
嚥了口口水,趙六吶吶的道:
“能不能,呃,你先放人?”
莊翼笑了:
“如果我能先放人,就不必裹脅她了,我的企圖你一定很明白,嗯?”
心裏在連聲咒罵,趙六表面上卻一派誠惶誠恐的模樣:
“只要你不傷我渾家,什麼條件都可以談,莊翼,我和你無怨無仇,並不想坑你害你,為的不過是撈票贖金好混生活,你務必要體諒我的無奈……”口
莊翼道:
“很好,我體諒你的無奈,你卻也要同情我如今的處境,我的性命在你手上,你老伴的性命卻在我手上,首先,咱們就一命換一命吧!”
趙六一時沒聽清楚,不禁駭然:
“且慢,什麼一命換一命?你你你,你待怎麼個換法?”
莊翼道:
“你不必緊張,自然不會是我與你婆娘同歸於盡,我的意思,是你給我解,之後,我放你老婆走人。”
趙六歪斜着的腦袋直點:
“行、行,咱們就這麼一言為定,要解容易,我這就給你,不過,你可也得説話算數,不作興過河拆橋啊!”
莊翼正色道:
“只要你老老實實,規規矩矩,不使詐,不弄假,我莊某絕對遵守信諾。”
趙六忙道:
“這個你放心,我趙六豈是此等言行不一的小人?”
劍刃按在孫銀鳳的後頸上,莊翼左手伸比去:
“拿解給我,再拖下去,彼此都不用麻煩了。”
趙六從懷中掏出一隻葫蘆形的小小白瓷瓶來,他旋開瓶塞,小心翼翼的傾倒出三顆雪白的丸在手心,又十分慎重的遞給莊翼:
“現在服下,盞茶功夫便可見效,保證據到毒解,還你一個活蹦亂跳。”
莊翼左手攤着這三顆白色丸,平平靜靜的道:
“趙六,我把話先説到前頭,如果你在其中搞鬼,不論有任何反應.相信我在着道之前都會有餘暇殺掉你老婆,你知道,那隻要一眨眼的時間就夠了。”
趙六額頭冒汗,急切的道:
“唉、唉,你是六扇門耽久了,對什麼事都起疑心,也不想想我婆娘的性命還攢在你手裏,我敢拿她的命來開玩笑?你儘管寬念服,決錯不了……”
一仰頭,三顆丸已進入莊翼嘴裏,他合着唾液吞下,面不改色的道:
“味清澀苦涼,似乎不是膺品。”
趙六嘆了口氣:
“橫財發不成,卻不能再丟了老婆的命,這本帳,我可算得清楚。”
半跪在地下的孫銀鳳,被劍刃壓着只有垂頸低頭,憋了這一陣,她再也忍不住叫嚷起來:
“老頭子,解給他了,可以叫姓莊的把這寒森森的玩意拿開了吧?我老婆子面前又沒擺祖宗牌位,這樣跪着算是怎麼回事?”
不待趙六説話,莊翼已代為回答:
“你好歹委屈些時,孫銀鳳,但要性行開,證明解毒有效,我馬上就會放人,反過來説,你就陪我一同上路應卯吧。”
孫銀鳳咬牙切齒的道:
“人跪在這裏,腳後跟還在流血,那種抽心的痛就更甭提了,姓莊的,折騰人不是這麼個折騰法,你、你尚要我等多久?”
莊翼笑笑,道:
“你老公不是説過了麼?盞茶功夫便見端倪,如今已過多半時了,而我懸着一條命都不急,你又有什麼好急的?”
趙六搓着雙手,喃喃的道:
“快了,快了,就快了……”
突然,莊翼感到胸口湧起一陣巨大的窒悶壓力,這壓力之大,使他全身痙攣,四肢收縮,幾乎喘不過氣來,他雙目突瞪,拚命張口呼吸,內腑又驀地往上翻騰,一口黑紫污血,已怒矢的從他嘴裏噴出!
污血噴出的一剎,劍底下的孫銀鳳猛然撲地前竄,莊翼其實已握劍不穩,手指僵硬,但覺迸氣激盪於胸腹之間,五臟如焚,混身毛孔箕張,汗漿並出,整個人剎時像被撕裂一樣,天暈地暗,化為一縷縷、一塊塊的沉入那無底的黑暗幽邃……
屋內,除了幾個酣睡者粗重的鼾聲之外,是一片冷寂,孫銀鳳坐在地下,餘悸猶存的用手摸着後頸窩,那裏,巳淺淺的劃開一條血痕。
趙六怔呵呵的站在原處,怔呵呵的看着業已暈迷過去的莊翼,不由背脊泛寒,冷汗涔涔——他當然知道解行開後的反應,也明白性的強烈必然會有令人暫時暈迷的過程,使他提心吊膽的是,他生恐效奏功的那一剎.對方仍有揮劍的須臾空間,而僅要劍刃一動,他老婆就玩完啦。
情況發生的始末只是瞬息,事實證明,趙六的運氣不錯.他老婆的運氣更不錯,但在結果揭曉之前,那種惶懼與焦慮的等待,卻不是容易消受的。
步履蹣跚的行向他的渾家,趙六眼角滲出黏液,臉頰位肉不受控制的連連抖動,這短短的片刻前後,他似乎已揹負老妻在鬼門關的邊緣上打了幾轉,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