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慢慢蕩槳,小舟徐徐前進。
這女人脾氣發作起來時固然可怕,温柔時也叫人吃不消。
她凝眸斜睨,秋波暗送,秦雪嶺一身白衣如雪,在此情此景中更加潘安再世,但她欣賞的是他的性格。
江三妹由於是梅任放的外甥女,出道以來一般人都讓她一點,只有秦雪嶺才如此待她。奇怪她反倒留意起他,心中隱隱生了股莫名其妙的感情。
秦雪嶺彷似沒覺,只把她當作普通的朋友。
三更已過,他才叫江三妹把小艇速度加快。
過了一陣,秦雪嶺自信能於明早趕及到宜城,這才吩咐江三妹把船泊岸。“多謝姑娘相送,在下感激不盡。”
江三妹幽幽地説道:“你還生我的氣嗎?”
春雪嶺一愕,“姑娘何出此言,在下好生難解。”
“那麼你怎口口聲聲叫姑娘?”她臉泛紅潮,月色照射下更覺嬌豔。“叫三妹不是更自然些麼?”
秦雪嶺見了她臉色無端端一紅也是一愕,心道:“這女人真乃奇怪,愛憎無常。”嘴上卻説着:“在下不敢孟浪……”
“如今……”虧得她敢愛敢恨也羞得低下螓首。
“這……這……”秦雪嶺心頭一蕩,暗中一咬牙。“三妹,後會有期!”一提衣袂飛掠上岸。
“雪……有空來找小妹……”未敢再説下去,一運槳,小舟直竄開去,不敢再看他了。
小舟一竄丈餘,一忽已至江心,江三妹才抬起頭。
岸邊一人白衫飄飄,似若乘風歸去。
江三妹臉上再一熱,忙再運槳。
秦雪嶺發了一陣呆才返身提步。
心中所繫,步子未免較緩。他年少貌美,少年得志加上家境富裕囊裏多金,在江湖上認識了不少美貌的女孩子,不過她們之中從沒有一個能像江三妹那般坦率。
這對他無疑是具有頗大的震撼力,也使他若有所思。舉頭一望,明月依然如輪,啞然一笑。“江姑娘或者並無別意,我又何必自作多情。”
步子倏的一緊,正想展開輕身功夫,施展陸地飛騰之術,猛然聽到一聲異響,秦雪嶺大為詫異,立即住步。
剎那在路旁樹後閃出一個面蒙黑巾身穿一套黑色的緊身水靠的人,攔在路中,他腰際左懸長劍右懸刀。
秦雪嶺一凜,沉聲道:“閣下何人?因何攔住在下的去路?”
蒙面漢緩緩拔出長劍,冷森森地道:“圓月殺神,月圓之夜必要殺人。”
“圓月殺神?”秦雪嶺脱口高呼道:“閣下之名江湖上從未有所聞的。”他心中不斷思索。
“聽過我的名者都已祭了月神,你當然不知!時辰已到,看劍!”劍尖一抖,泛起點點的劍花。
秦雪嶺也不懼怕,抽劍擋架。
那人未待雙劍相碰,便自變招,劍尖向意料不到的部位刺去。
秦雪嶺心頭一凜,知道遇到勁敵,疾退三步,避去來勢。他退圓月殺神立進,寸步不讓,手臂一掄,劍光更盛。
秦雪嶺不敢託大,先自求保,出手大多是防守的招式。
圓月殺神經驗異常豐富,五十招過後,已逐漸摸熟秦雪嶺劍法的變化,他便把劍攻得更急一點。
江三妹心神恍惚,小舟逆流去勢甚緩,驀地一個念頭泛起。
“他……我叫他有空來找我,但他又怎知我家的住址?”
雙手一停,小舟立即橫在江中。“要不要追去告訴他?”她自笑了一聲,“他若有心找我自會去問舅父。”玉手甫一劃動木槳,又自停下來。
“若果他臉皮薄,那……哼,算了,天下間男人多的是,也不見得只他一個才好。”饒得她一向做事幹脆,此刻也不禁豫疑起來。
“不過,別人也未必能比他好……但,此時才去,追得上他嗎?”春心蕩漾,不禁胡思亂想起來。
“不,他可能還站在岸邊等我!”想到這裏,立即把船頭轉後。“我去找他不給他把我看成是個賤女人?”
“不會不會,他不是這種人。再説我可以説只是上岸看看,不説是去找他,他怎敢笑我!哼他若敢笑我,我就把他踢落水裏喂大魚!”
想到這裏她心中才坦然,運槳如飛,小舟順着水箭一般射去。
圓月殺神步步進逼,絕不放鬆。
他用眼角看一看天色,驀地長劍直射中宮,勢如流矢,這一劍他仿似志在必得,招式用得頗老,甚至露出脅下的空門。
秦雪嶺目光一亮,年輕人想到便做,絕不反顧,他左腳踏前半步,同時側身讓過來劍。手中的長劍如毒蛇出洞疾刺圓月殺神脅下。
圓月殺神一轉身,未及退步,秦雪嶺招式一變,改刺為削。
劍才至半途,他目光神彩暴現,“哼,你招式太老,回招擋架不及,看你如何避得少爺這一劍呢!”
他快圓月殺神也不慢,千鈞一髮間,沉腰御肩,左手自腰際揚起,帶起一抹銀光,右手劍雖已來不及抵擋,左手鋼刀卻恰到好處。
刀光一閃,反削秦雪嶺右手持劍手腕。
秦雪嶺目光即時一黯,暗呼不妙,長劍硬生生剎住,跟着暴縮。
饒是如此,手腕依然中了一刀,幸而入肉不太深。
説時遲,那時快,圓月殺神的長劍已經迴旋,擊在秦雪嶺的劍背上,“當”的發出一聲清越的聲音。
此聲音在靜夜中迴盪。
秦雪嶺手腕一痹一麻,長劍脱手飛了出去。
剎那間一聲嬌呼傳來:“雪嶺,秦雪嶺!”
秦雪嶺一呆,圓月殺神未待他定過神,飛起一腳把他踢翻。
秦雪嶺虎吼一聲,翻起身雙手成爪,向追上來的圓月殺神飛撲過去。
圓月殺神冷哼一聲,及時偏身閃避。
秦雪嶺去勢太猛不及變換身形,直向地上撲下。
“噗噗”雙爪插入地上深入二寸。
圓月殺神幾在同時凌空飛起撲下。
秦雪嶺剛直起身,他已又一腳把他踢倒,這一腳踢得甚重,秦雪嶺一時之間竟不能再爬起來了。
“雪嶺,雪嶺你在哪裏!”聲音來自岸上,跟着是船身撞石之聲傳來了,看來,來人已是上岸。
圓月殺神略一猶疑,把舉起之劍放下,改用左手刀劈下,一聲慘呼即時響起。刀自秦雪嶺後背刺人,前胸透出。
“雪嶺,你怎麼啦!……”聲音透着焦急。
圓月殺神刀回鞘,迎着聲疾馳上去。
江三妹泊船之處有個小沙灘,江沙較粗,雙腳起落間發出沙沙之聲來。
她聽見秦雪嶺的慘呼聲,心中大為焦慮,連忙抽出佩刀,二尺七寸的柳葉刀在手,她勇氣陡增。
前頭立着一人,中等身材,黑布蒙臉,一身油綢水靠,在月光下閃耀生輝。
江三妹心頭一驚,一個不祥之念頭迅速襲上心頭,腳步自然一緩。
雖然明月千里,夜空無雲,甫見着一個幽靈似的人不禁打了個寒噤。
江三妹道:“你是何人?”
“圓月殺神,月圓之夜必殺人!”聲音陰森寒冷,令人不寒而慄。
江三妹到底是個大膽的姑娘,開了腔後心神反而較定。“秦雪嶺如何了……你,你把他殺了?”
圓月殺神緩緩點頭,長劍徐徐提起。
江三妹尖聲道:“為什麼要殺他?”身子無風而動。
圓月殺神不答,臉上黑布的兩個小圓洞中,目光閃動,殺機隱現!
再一聲尖呼:“姑娘把你砍作十八塊!”江三妹疾撲而上,刀光迎頭罩下,月光下乍看好像撒下一個銀色的魚網。
圓月殺神幾立如山,不為所動,鼻中冷哼一聲,劍光暴漲,直向江三妹刀網的漏洞方向捲入了。
江三妹也非浪得虛名,嬌呼一聲,凌空一個倒翻,飄身後退。
圓月殺神緩緩踏上三步,自他身上發出的殺氣立即充滿空間。
江三妹目光露出恐懼之色。“你……你……”
圓月殺神劍一掄,跟着筆直刺向她胸間的“璇璣穴”,劍氣嘶嘶作響。
“下流!”江三妹怒罵一聲,手腕提起沉下,在胸前佈下一道刀網。
圓月殺神劍尖即時一縮,跟着提高三寸一張,劍光又在她空門刺入,飛刺她咽喉。
江三妹心中大悸,疾使鐵板橋,長劍在鼻端上刺過,森冷嚇人,刀一掄反削那圓月殺神手腕上。
一聲冷笑,圓月殺神手腕一沉一縮,目光炯炯注視着她。
江三妹剛直起腰,他長劍一送,劍尖已刺入她臉膛。
江三妹一愕,剎那萬般念頭都反映到臉上,複雜無比。她喃喃道:“秦郎,你等等我……”臉上漸漸換成欣慰之色。
不願同日生,但願同日死,不是自古以來千百萬少年情侶的願望麼?
圓月殺神拔出長劍,一股鮮血立即噴出,江三妹身子緩緩倒下。臉上突現奇怪之色,“你對我的刀法怎會如此熟悉?”
“本神見過你跟人打架,已經不止三次!”
江三妹眼角沁出一滴淚珠,心中突然生了一絲反悔。她脾氣火爆,動不動抽刀跟人打鬥,這難道是上天對她此種行徑的懲罰。
如果是,這懲罰也未免太大了。
圓月殺神對自己那一劍甚具信心,看也不看她一眼,便自離去。
隔了一陣,只見他抱着秦雪嶺的屍身大步而來。
把他擺在江三妹身邊。他看了一看,又把秦雪嶺的劍及江三妹的刀各自醮了些鮮血,然後分放在他們身邊。
再看看沒有什麼破綻,這才發出一陣陰森的笑聲離去。
他不回頭走,反而直向岸邊走去,眨眼已淹沒在江水中,一個倒栽,潛入水底,江面上水花絲毫不見。
玉免西墜,遠際天邊已現出了一道魚肚白。八月十七日下午,天上下着雨,雨雖不大,卻下得很密。
李鷹坐在小廳上喝着陳年的狀元紅。
他喝得很慢,慢慢品嚐,這酒起碼藏了二十年,入口又香又醇。他除非不飲酒,所喝的必是名酒佳釀。
顧思南腳步有點匆忙,肩上濕了一大片。
只二十多歲的他已破了不少案件,甚得李鷹的看重。
李鷹微睜雙眼,露出一絲詢問之色。
顧思南恭敬地道:“城南發現兩具屍體,一具是梅任放的外甥女江三妹,一具是江北四秀的秦雪嶺。”
“哦?”李鷹不禁自椅上欠一欠身。“什麼時候發現的?”放下酒杯,從腰上抽出一杆旱煙杆來,跟着小心翼翼把煙塞在煙鍋內。
煙桿長二尺四寸。
那煙鍋比平常的大很多。
酒是佳釀。
煙也是好煙。
此物都是大理的貢品。
滇境的煙本已出名,貢品當然是極品。
皇上卻賜了十斤與江北七省巡撫張光宗。
李鷹替他破了一件案,張大人便把這十斤煙絲轉贈與李鷹。
反正張大人並不抽煙,樂得做了個人情。
顧思南道:“是昨天上午發現的。”
李鷹噴了一口煙。“昨天發現的至今才來報告?”
“頭兒,許捕頭説沒有可疑之處。”他怕李鷹再問下去,連忙接住道:“他們兩人是互被對方所殺!”
李鷹一陣沉默,煙鍋內火光一閃一暗,“滋巴滋巴”地響,倏地又噴了口濃煙。“死者家屬來領屍了沒有?”
“江三妹的屍體,梅任放經已領去了,而秦雪嶺的屍體尚放在殮房,不過他的結拜兄弟宋玉簫已來認看了。”
“梅任放有否説些什麼?”
“許捕頭曾試探過他,他道,不管誰先動手,反正兩人都已死亡,也就不必計較。”
“梅任放倒看得開,”李鷹看一看天色:“不過,他們兩人果有如此深的仇恨麼?”腦海中泛起八月十五日他倆口角的情景,喃喃地道:“年輕人,唉……”
“穆程知否我在此地?”穆程只是個小小的七品官,他是御賜正三品,因此背後都是直呼其名!
顧思南恭恭敬敬地道:“我已吩咐許捕頭嚴守秘密。”
李鷹剛在山東破了一件大案,費了他不少心思及精力,剛破了案又立即馬不停蹄直奔梅莊赴梅任放之邀,因此他頗想偷懶幾天。
他磕掉鍋上的煙灰,懶懶的道:“我要睡一會兒。”
秦雪嶺本來約了宋玉簫八月十六日到他家作客,然後一齊北上晉東登華山,不料明月園一別竟成永訣。
十六日下午秦雪嶺的死訊便傳到他耳中,他又驚又疑,不能相信,因此立即策馬奔赴現場看看。
從宜城到那地方(落馬村)不過幾十里,快馬只一個多時辰的路程。
宋玉簫到達現場時候,發現沙灘上的打鬥痕跡外,秦雪嶺的屍體己被官府移走,於是他便又趕至襄陽衙門。
當他看見秦雪嶺的屍體時不覺流下眼淚,悲痛得難以自制,過了好一會才能定下心神,詢問許捕頭有關一切。
許捕頭自然把所見告訴他。
宋玉簫暗歎一聲:“二哥怎會與她結怨!”
他交待許捕頭先不要把死訊告知秦家,並道過幾天便會匯同結義兄弟來辦理秦雪嶺的後事,臨行時還送了二十兩銀子給他。
許捕頭自然喜不自勝,連聲不敢。
宋玉簫匆匆買了點乾糧,便漏夜趕路,飛赴明月園。
到了第二天下午,終於趕至明月園門口,他人未到便大聲的對那門公叫道:“楚大哥,還在嗎?”
那門公依稀尚認得他,笑道:“你來得正巧,表少爺正打算明天離開。”
馬經長途跋涉,經已勞累疲乏不堪,宋玉簫人自鞍上躍起,凌空一折自大門射入,“楚大哥在什麼地方?”
門公尚未回答,楚英南已聽到聲音,自內搶出,一見宋玉簫風塵滿面,神情疲乏,頰有淚痕不禁愕道:“四弟,發生了什麼事,令你這般焦急?”
宋玉簫聞言又流下兩行熱淚,嗚咽地道:“秦二哥,他……二哥他,他被人殺死了。”
“什麼?”楚英南心神俱震,“四弟,你説二弟他怎樣啦?”
“二哥死了,”宋玉簫定一定神才把情況對楚英南細細説了一遍。
楚英南不禁哭出聲來。
宋玉簫道:“大哥,我們快去把二哥早日安葬,免得二哥死後不安!”
楚英南猛地清醒,語氣堅毅地道:“不行,四弟你連日奔波,再下去身子難以支持,先在這裏吃點東西,稍事休息一下,愚兄也要告訴姨丈一聲。”
一個時辰之後,楚英南牽了二匹神駒的白馬,他倆兄弟各騎一匹,直向襄陽馳去。
’
到了襄陽已是八月十八日午時,他倆在城中酒樓匆匆吃了飯,又去買了一架竹篷馬車,這才同到衙門辦理領屍手續。
楚英南看見秦雪嶺的屍體,兩兄弟又自流了一陣淚,才把屍體搬上馬車。
馬車頗大,兩人在前座輪流執鞭駕駛,鞭如雨下,兩匹健馬展蹄而馳,每到一處必換上新馬以免在路上阻攔太久。
中秋時節,天氣依然頗熱,幸好屍體七竅都用棉紙封住,否則屍臭更烈。
馬車日夜奔馳,兩人輪流休息。
雖然如此數日之後亦已覺得十分疲倦。
從鄂北的襄陽到皖西的淮南足足一千五百里路有多,八月廿三日下午,馬車終於駛入了淮南城,秦雪嶺的家族歷代長居於此。
對於秦雪嶺之死,秦家自然十分悲傷。
秦父只秦雪嶺一子繼承香煙,不料……
他與夫人哭得死去活來。
楚英南及宋玉簫亦陪他們流了不少淚。
秦家頗有些家產,對秦雪嶺的身後事辦得十分隆重。
在陰陽先生及仵工替秦雪嶺沐浴,更換壽衣時,楚英南突然發現秦雪嶺一雙手掌指端指甲縫內,藏了不少泥土,而且十隻手指亦沾上不少泥巴。
於是他吩咐他們替他洗乾淨。
秦雪嶺安葬五日後,楚英南及宋玉簫便辭別秦雪嶺的父母,向西北取道洛陽。
這天正是九月初一日,離九月初九的重陽節不過七八日。
途中楚英南心懷感觸,由這個一年一度的佳節想到秦雪嶺,一陣悲哀,不禁道:“唐時王維曾有一首寫重陽的詩……”
他話尚未説完,宋玉簫已截口吟道:“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聲剛落,又暴喝:“唉!”取出馬鞭“畢拍”一聲抽在馬臀上。
馬兒吃痛灑開四蹄急向前馳。
楚英南看了他後背一眼,嘆了一口氣,亦忙拍馬追上去。
自淮南到洛陽比由襄陽至淮南要遠得多了。
但馬畢竟比馬車快得多。
九月初六黃昏,他們已到了洛陽,自洛陽西出潼關已很近,重陽節登華山的約,剛好正能趕得及。
“大哥,你説三哥還會在家裏等我們嗎?”
楚英南望着他日來瘦削下去的臉龐,説道:“難説,不過我們還是得依約定先到他家去一趟的……”
宋玉簫嘆息道:“三哥若知道二哥的死訊也不知要如何的悲傷了。”
此言一出,兩人的心頭都是一緊,倏的沉重起來。
問了路,直向東街馳去。
虞府佔地頗廣,門牆高大,紅磚綠瓦十分易認。
馬行甚速,只一忽兒便已遠遠望見一座大院,連日來的疲乏,至此彷彿恢復不少。
宋玉簫詫道:“大哥,三哥家好像有喪事?”他用馬鞭隔遠指一指掛在大門兩側的兩盞紙燈籠。
楚英南心頭一沉,心中迅即生了個不祥之念,一磕馬腹快馳兩步。
驀地背後宋玉簫怪叫道:“三哥他,他……”
連日來的馬不停蹄,日夕趕路,他早已心疲神倦,此刻再也受不了這接連而來的沉重打擊,眼前一黑,一頭栽下馬來!
楚英南亦是腦門陣陣發痛,一顆心幾乎破裂,不過他到底是年紀較大,尚能把持住。
一怔之下慌忙甩蹬下馬,扶起宋玉簫,“四弟,你鎮定點,不要傷了身子。”
虞府的家丁見二個陌生人在門前舉止奇特,於是問道:“請問兩位壯士到此何意?”
宋術簫即時悠悠醒來。
楚英南目光自他臉上移開。“在下乃江北四秀的楚英南及宋玉簫,與令公子是結義兄弟,請問令公子,他是怎……”話至一半再也説不下去。
那家丁已有五十多歲,看來在虞家為僕已有不少時間,對虞家的感情亦頗深,聞言眼角潛然啞聲道:“原來是公子的兄弟,快請入內。”
楚英南及宋玉簫跟在他身後,穿過院子,迎面是個大廳,虞子清的靈堂便設在此處。
廳上尚停放靈柩,顯然虞子清剛死不過幾天。
兩人不禁撫棺大慟。
半晌,虞子清的父母聞報出來,詢之楚英南與虞子清結義的經過。
宋玉簫哭道:“小侄與三哥結義尚不及兩個月,想不到七夕之後一別竟成永訣。”
楚英南沉聲問道:“小倒不嫌冒昧想問伯父一件事。”他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道:“三弟如何死的?”
虞父道:“八月中秋節清兒曾向餘提及與各位結義的情況,餘雖非武林中,但家中不少護院也曾聽説過幾位的大名,當時餘亦喜不自勝。
他又説九月初他三個兄弟會來寒舍,餘能借此與各位相見自是高興,當下大表歡迎。可是,九月初,他在家中苦候一天,不見汝等赴約,第二天他便説到城外去等汝等,他深信初一日你等不到,可能是路上有什麼阻攔,但無論如何,初二必會到來。”
説到這裏,他聲音漸沙,胸膛不斷起伏。
虞父又道:“不料,直到黃昏有個朋友飛報清兒……倒卧在城南……餘立即與家人趕去,清兒屍體經已冰涼……”語不成聲。
楚英南及宋玉簫深感虞子清情義至深,也為自己過了約定日期令他遇難而感到不安。
半晌,楚英南才把因秦雪嶺之死阻攔行程一事告訴虞父。
“未知三弟生前是否有與人結仇怨麼?”
“清兒生性平和,而且氣量甚寬,應該不會與人結怨,再説寒舍亦沒有仇家,他在江湖上的事老朽便不太清楚了。”
“三弟在江湖上雖做了不少行俠仗義之事,但他對兇徒都能留下餘地,按説是不會……不過這也難説,説不定那些兇徒事後不甘另請高手報復也不無可能。”
虞父悲聲地説道:“如此皇天豈非無眼?”
“小侄再有一請求,小侄想開棺見三弟最後一面!”
“兩侄情義深重,老朽也十分感動,豈能連這個也拒絕,反正還未上釘。虞天福,揭開少爺的棺蓋,讓兩位賢侄……”
宋玉簫連聲不敢,他自走上前揭開棺蓋,棺內置了不少松香檀木之類的香料,因此氣味倒並不太令人噁心。
“大哥,殺三哥的兇手是用劍的!”宋玉簫指着頸際一個小洞。
楚英南默默點頭,伸手去解壽衣,心中暗暗禱告:“為求追查兇手,不得已要驚動三弟在天之靈,並請三弟顯靈助為兄一臂之力,早日伏誅兇手替三弟報仇。”
虞子清胸腹間有三四道劍痕,但都不是致命傷。
那致命傷是左頸際的那一劍,幾乎透頸而過。
虞父突然道:“賢侄,清兒當時手中緊緊抓着一塊黑色的布條。”
宋玉簫一喜,道:“請伯父拿來看看。”
虞父連忙吩咐家人去房中把那塊布取來,這布是普通常人所用的,沒甚奇怪,但楚英南還是向虞父要來。
楚英南及宋玉簫在次日扶靈出殯,執兄弟之禮。
過了幾天兩人才拜辭而去。
在洛陽他們也沒有心情去觀賞遊玩,策馬出南門。
“大哥,要不要走一趟華山,以了二哥及三哥之願?”宋玉簫放鬆繮繩道。
此地已離洛陽十多里,行人較少,楚英南放聲一陣長嘯,發泄心中的怨恨。
“西出陽關無故人,昔日王維只少一人插茱萸,如今我等兄弟兩個月間四折其二,能不令人傷心!”楚英南雙眼直勾勾的瞪着天上的白雲:“愚兄實在沒有這個心情。”
“那麼我們去何處?”
“愚兄有一種預感,好像有人要跟我們江北四秀過不去似的,自今日起我們兩人不可分開,以免……”
楚英南突然一頓,目光即投在宋玉簫臉上:“二弟是伏屍在沙灘上?”
“沙灘上有打鬥的痕跡,屍體亦是陳伏在該處。”
楚英南目光露出一絲疑惑之色,“那麼二弟指甲縫裏怎麼會有那泥巴?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問題?”
楚英南及宋玉簫晝行夜伏,不一天才到南陽城。
楚英南心想連日來之疲倦如不能恢復,再拖下去將難免傷了身體。於是建議到明月園休息幾天才繼續南下。
宋玉簫當然沒有意見了。
兩人便多趕一程路,藉着月光急馳。
二更未到已至明月園外。高大的圍牆透出火光,同時人聲喧譁,彷彿夾雜着兵器碰撞及哎喲之聲。
楚英南心頭一緊,輕喝一聲,人自鞍上躍起,身在半空劍已離鞘。
宋玉簫幾在同時飛身騰起,同樣長劍在手。
楚英南站立在牆頭上,已見到一個黑衣蒙面人左手持劍,且戰且退,右手提着一個布袋,敢情又是一個竊賊。
楚英南喝道:“四弟你守在牆上!”人如飛鳥般撲下。
他身劍合一,疾刺蒙面人背心。
蒙面人猛覺得背後勁風急響,一偏身閃開一步。
劍法一緊刺倒二個家丁。
長劍再次斜揮,又架開二個護院的兵器。
楚英南一劍落空,雙腳已着地,滴溜溜一轉,長劍改刺為削,“鐵練橫江”疾削那個蒙面人腰際。
蒙面人左手一沉,劍尖抵開楚英南的來劍,手肘猛一縮,劍柄撞開一把自身後劈來的鬼頭刀了。
“叮噹”的兵器撞碰聲中,蒙面人一擰腰右腳飛起,踢掉一把劍。身子跟着一旋,劍一引又劈飛一把刀。
這幾招兔起鶻落,一氣呵成,全是名家風範。
楚英南沉聲道:“閣下如此身手,何必甘心為賊?”手腕一抖,泛起幾朵劍花罩向對方胸前幾個大穴。
蒙面人不吭一聲,長劍上連破楚英南數招。
右手布袋作武器架開一條橫掃而出的長棍。
楚英南劍法一變,尋找蒙面人的空檔進攻。
蒙面人幾次擺脱不了他的糾纏,劍法使得更辣,連傷幾個董家的家丁及護院,可是這些人一倒下,立即有人填補上來。
蒙面人漸漸心燥,但身形進退之間絲毫不亂。
楚英南越戰越勇,暴喝一聲,手一掄,長劍當鋼使用,大開大闔起來,倏地一劍疾劈蒙面人的頭部,勢如奔雷閃電。
蒙面人劍已被一個護院格開出去,眼看抵擋不及,楚英南目光露出一絲勝利的得色,剎那一個念頭襲上心頭,要不要留下活口?
心思動處,手上不覺略為一緩。
這一緩卻令蒙面人及時沉腰蹲下避過這一劍。
未待他直起身,一條長棍橫掃而致,力蕩千鈞.快如閃電。蒙面人冷哼一聲,右手連掌帶袋擊在棍上。
“嘭”一聲棍擊袋聲,蒙面人適時借棍上傳來之力騰身飛起,飛向牆頭。
宋玉簫早已蓄勁以待,待蒙面人身在半空未及換氣之際,如脱弦之箭般射出。
半空中兩人相錯而過,只見劍光一閃,蒙面人雖然免了受傷之厄,面上的罩巾卻被劍氣絞落了。
罩巾一落,露出一張清癯的臉孔,黑臉無須,火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這電光石火的一刻,楚英南疾躍而上,長劍如虹猛刺他小腹。
那竊賊一見行藏敗露,喝一聲:“還給你!”右手的布袋向他拋下,同時右腳尖點在左腳面上,身子又再次的騰起來,凌空一擰腰,竄落牆頭,足尖一蹬,流星般的射出牆外。
楚英南右手劍一收,左手託着拋下的布袋,人即被迫落地了。
宋玉簫長劍絞下竊賊罩巾,人亦因去勢過猛,半空難以提氣而竄落地上。
他一落地,立即再次騰空,頭頂上一件黑黝黝的物件飛下,百忙中扭動腰肢避過,那物件便擊向楚英南。
宋玉簫猛吸一口氣,身子冉冉升起,已是慢了一步。竊匪已落足牆頭,待他亦飛落牆頭時,賊人已離他十多丈,他頹然一嘆,只得止住腳。
剎那風聲一響,楚英南左手託着布袋已站在他身邊了,只聽他恨恨地道:“跑得和尚,跑不了廟!”
宋玉簫訝道:“大哥已知他是誰?”
楚英南一字一頓道:“左手劍‘及時雨’應陽天!”
宋玉簫脱口道:“應陽天應大俠也會當小偷?”
“哼,世上欺世盜名之輩多的是!”
深秋中夜,晚風冰涼似水。
強勁的秋風吹得他倆衣袂獵獵亂響。
楚英南道:“四弟,下去吧,先去看看姨丈!”
布袋打開,裏面盡是些值錢的東西,珠寶玉器以及全國有數的錢莊的銀票。
宋玉簫不禁哼了聲道:“他胃口倒是一次比一次大!”
楚英南若有所思。“左手劍,哼,找別人不易,找你應陽天還不易如反掌?”一頓。“四弟我們先歇兩天再行動!”
宋玉簫立時覺得疲倦難當,一雙眼皮竟有千斤重般。“小弟實在也困了!”
楚英南打了個呵欠,便帶他去客房睡覺
本擬休息五七天待把精神養至頂峯才南下襄陽,可是發生了應陽天這件事後,卻使楚英南不能安心靜養,兩天後便催着宋玉簫起程。
宋玉簫雖然有點不願,可也沒説一句話,懸好長劍便跟着楚英南繼續南下了。
自南陽至宜城及襄陽之間的落馬村,快馬急馳不過兩天工夫。
“大哥,到那裏幹什麼?”
“愚兄對二弟之死始終有所懷疑。我一定要到現場實地視察一下才能作實。”
宋玉簫道:“大哥,你發現有什麼疑點?”
楚英南沉吟道:“待到了現場視察過後才告訴你。”抬頭一望天色。“四弟,我們還是爭取在日落之前趕到落馬村吧!”取出馬鞭向身後一抽,馬兒吃痛長嘶一聲,怨馳而去。
宋玉簫悶悶跟在他身後,心中卻想不出秦雪嶺之死,到底有何值得懷疑之處。
黃昏,他們已踏足於落馬村的沙灘上。
夕陽餘輝照在沙灘上好像遍在金沙般。
沙灘上一切打鬥的遺蹟都已因下雨的關係,而消失了。
楚英南在地上注視了一會,於是回頭向小村走去。
只二三十步之遙,地上已變成黑色的泥土,再走幾步,楚英南的目光正注視在那一棵樹上。
這棵樹向小路的那邊樹葉較疏落,有些幼枝並有折斷的現象,有經驗的人都看得出這是被劍氣或刀氣所毀。
楚英南認真的看了一會,轉首對發愕的宋玉簫説道:“四弟,你看看這棵樹可有奇怪之處的嗎?”
宋玉簫一怔,道:“這邊的樹葉較少,這有什麼奇怪?一般對路那邊的樹它的樹葉總是較疏的,因為行人經過難免有人手癢,伸手把葉摘下來!”
楚英南道:“四弟所説有道理,但離地丈高處的葉依然稀疏,豈是一般行人隨手便摘下來的嗎?”
宋玉簫脱口道:“不錯,但這又是什麼原因?”
楚英南沉聲道:“因為有二個高手在此打鬥,樹葉是被劍氣所毀,現在只需到附近的農舍去問一問便能證實!”
他又看了宋玉簫一眼。“自從那天愚兄發現二弟指甲縫藏有泥土,心中便一直對二弟死在沙灘上產生懷疑。”
宋玉簫若有所思,但意念尚模糊,一時理不出個頭緒。
楚英南已閃身入了一家農舍,宋玉簫立即跟着入去。
這農舍很破舊。
而裏面有個老頭正坐在門邊抽煙。
楚英南抱拳道:“老丈請了。”
老頭抬頭,目光充滿疑惑。“你是誰?”
“小可想請問老丈一件事。八月十五中秋夜老丈可有聽見外面有打鬥之聲?”
“你是吃公門飯的?”老頭道:“不知道!”
楚英南從身上摸出一錠銀子。“老丈,這給你買點東西。”把銀子塞在他手內。“小可是外鄉人,只因那夜有個朋友在這附近被人殺死,所以來問一問。”
老頭聽他説不是公差,臉上登時現出猶豫之色,但又抑止不住興奮。“有。那晚老漢與老伴因賞月的關係很晚才上牀。睡了不久,便被吵醒。老漢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便偷偷在門縫裏望出去,嘿……”
他激動地喘氣。楚英南忙道:“老丈慢慢説。”
“你不知道的,有個黑衣人他好凶,用劍打一個青年人,那青年人身穿白衣,人長得頗俊,不知是不是公子的朋友?”
楚英南及宋玉簫都緊張起來。“老丈但請繼續説下去。”
老頭道:“後來那青年便被他殺死了。但那時好像有個女子的呼叫聲傳來,那個黑衣人便離去了。老漢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一對腳都好像沒有了知覺,過了好一陣才慢慢定過神來,正想出去看看,誰知那黑衣人又回來,老朽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後來便再也不見他了,可是老漢卻再也不敢出去,一直躺在牀上打哆嗦,到次日早上才敢出來,那時候已有村人發現沙灘上有兩個屍體——”
宋玉簫急聲問道:“老丈,那個黑衣人臉形如何?你可認得他?”
老頭打了個冷震,好像受到很大的驚嚇,連聲不知。
楚英南和藹地道:“老丈但説無妨,小可只是問問而已。”
“不是老漢不告訴公子,實是他用一塊黑布矇住臉的,老漢根本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模樣的。”
“哦!”楚英南與宋玉簫對視一眼,“那個黑衣大漢身材如何?”
老頭想了一想。“不高不矮,不肥不瘦。”
楚英南月光炯炯注視他。“老丈記得黑衣人是用劍殺死白衣青年的麼?”
老頭想了一會。“老漢也是奇怪,黑衣人起初跟白衣青年同樣是使劍,後來又明明看見用刀自白衣青年背後刺入的!”
楚英南吸了一口氣,心中立即把黑衣人和“及時雨”應陽天連在一起,偷明月園的竊匪是黑衣人,殺秦雪嶺的是黑衣人,殺虞子清的也是黑衣人。
這説明了什麼?説明所有的事都是一人所為,而這人就是“及時雨”應陽天。
“老丈,那人是用左手使劍還是用右手?”
“這個,老漢倒記不清楚。”老頭想了想,“等等,唔,他殺白衣青年時,老漢能看到他的肩後,對,是用左手的!”
宋玉簫脱口呼道:“左手劍及時雨應陽天!”
老頭給他的聲音嚇了一跳。
楚英南忙道:“謝謝老丈,沒事了,小可告辭。”
“好好,不送。”老頭站了起來。“請不要告訴官府説老漢曾經目擊。”
“老丈放心,小可自會小心。”兩人出了門,躍上馬背,連夜南下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