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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吱呀”一聲,門被從裏面打開了。

    他聽見一個女孩子道:“小姐請你進去,你徑直往前走就好。”

    那聲音又輕又脆,帶着明顯的敵意。

    而且,她知道他是個瞎子。

    室內很温暖,飄着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他嗅出了混雜於其中的一股若有若無的藥氣。卻並不濃。

    他有些奇怪為什麼雲夢谷的人身上,都會有這樣一種薰衣草的氣味。

    是不是這山谷裏處處種着這種小小的紫花?

    “你若以為這是客廳,那就錯了。這是小姐的診室。”

    那小丫頭跟在他身後,加了一句。

    他淡淡地道:“你不必告訴我這些。”

    言下之意,似乎嫌她多嘴。

    月兒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吳悠一言不發地坐在內室的一把太師椅上,慢慢地喝着茶。

    她的眼一直注視着這個高個子的年輕人。

    她原本是個很腆腆的女人,一向不好意思正眼看別人。

    可面前的這個人是個瞎子。所以她就大膽地盯着他看。

    來人或許比慕容無風大一兩歲,很英俊,也很斯文。臉上有一種很少見的平靜神態。

    他好象明白自己在朝哪個方向走,也明白四周的處境。

    所以他走路的樣子並不象一個瞎子那樣猶夷,反而很自信,很悠閒。

    她一直以為他的手上,至少應當有一根探路用的竹杆。

    象所有的瞎子那樣,“篤篤篤”地往前走。

    她見過的瞎子並不多,大多數都在街頭討飯。所以,她的印象中,瞎子的右手總是端着一個破了口的白碗。

    這個瞎子的右手什麼也沒有,右腰上倒是彆着一把鱷魚皮吞口的刀。

    他的眼睛也不大象個瞎子。眼珠很黑,盯着人的時候,很專注。雖然他看不見你,你卻明白,他在聽你説話。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神中有一種説不出的空虛和迷茫,一種夢般的神態。

    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慕容無風那雙如遠山般深邃的眸子。他好象隨時隨地都可以跳出這個喧譁的世界,獨自遠離,悄然沉寂。

    他彷彿很容易陷入沉思。

    無人打攪,他可以一言不發地長時間靜坐。

    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從抱廈到內室,要通過一個很寬卻很矮的月洞門。這一套院落原屬慕容家族上一代的某個倍受寵愛的女兒,所有的設計都以她十五歲以前的高度為準。她果然在那個歲數出嫁。

    唐潛卻是個高個子。如若徑直地從中經過,一定會碰着他的頭。

    兩個人看着他往前,凝息屏氣,準備聽到“咚”的一聲。

    經過那道門的一剎那,他卻很自然地把頭低了一下。好象早已知道這裏有個低矮的門框。

    然後,他笑了笑,道:“兩位若想聽到有趣的聲響,就請不要突然屏住呼吸。”

    吳悠頓感羞愧。

    他雖是唐家的人,雖可恨,用這種法子戲弄一個瞎子,多少有些不厚道。

    他走到她面前,站住。

    吳悠道:“你好象對這裏知道不少。唐家的人一向對雲夢谷很有研究,對麼?”

    他淡淡地道:“我只知道你坐在一把椅子上,手裏拿着一杯茶。我的右面是一張牀。左面有是一個薰籠。這個地方叫作‘微雪閣’,三個字聽起來未免有些喪氣。不過,字倒是慕容無風的親筆。所幸是寫在夏天。若是其它季節,他那一筆字我就不敢恭維了。”

    慕容無風慣寫的是一手吳興賦那樣的行楷,吳悠原喜歡懷素,到了雲夢谷,便改了習慣。每天都要把吳興賦抄一遍,作為功課。

    她的字現已與慕容無風十分相似。

    她回過神來,不錯,那三個字是刻在大門邊的,字跡微凹,他居然一摸就知道。

    “倒要請教,‘微雪閣’三字有何不妥?”

    “令師一身風痹,遇冷則病。吳大夫還用‘青氈帳暖喜微雪,紅地爐深宜早寒’這句話,不是故意咒他?”

    “我不是用的這個典。”她冷哼了一聲。

    《白氏長慶集》,誰沒有讀過?

    “那麼是‘疏鍾寒遍郭,微雪靜鳴條’?”他一邊説一邊搖頭:“這就更糟糕了。”

    “何以見得就更糟了?”她冷冷地道。

    “前兩句是‘永夜殊不寐,懷君正寂寥。’所謂詩言志,歌永言……慕容夫人若是懂詩,會不會生氣?”

    “你……你胡説!”她滿臉通紅,厲聲道:“我用的是……是韋蘇州的‘山明野寺曙鍾微,雪滿幽林人跡稀’……”

    她知道自己在狡辯。一個詞豈能拆到兩行詩裏?

    唐潛淡淡一笑:“姑娘若是這樣用典,在下無話可説。”

    實際上,當她嚮慕容無風説起這個院子起名為“微雪閣”時,他只“嗯”了一聲。

    接着她請求他的“墨寶”,他就説“好”。

    當天晚上,陳策就將他寫的字送了過來。

    就是這樣簡單。

    谷里的人傳説他能背一萬首唐詩。

    有一回,蔡宣當着一大羣學生的面問他這句話是不是真的。

    他淡淡地道:“沒有那麼多,現在大約只記得七八千首而已。”

    有蔡宣領頭,大夫們好奇心大起,頓時羣起而攻之,各自將自己背過的最冷闢的詩來考他。

    竟無人能將他考倒。

    “所以你是先生。”蔡宣最後只好嘿嘿一笑。

    她當時卻為慕容無風感到悽然。

    這麼多年來,他獨自住在那個院子裏。沒人説話,行動也不方便。陪伴他的,大約也只有這些書而已。

    吳悠定了定心神,道:“我請你來,並不是來談詩的。”

    他等着她説下去。

    “你既已知道你的右手邊有一張牀,為什麼還不躺下?”那聲音温柔,卻顯然已在生氣。

    唐潛怔了怔:“你要我躺下?”

    “躺下了,我才好割下你一條腿啊。我可不想讓你的血髒了我的波斯地毯。”她放下茶杯,道:“月兒,刀準備好了麼?”

    “這不是?忘了磨,所以有點鈍,小姐只好多割幾刀了。”

    “他好象還不肯躺下來……”

    “吸了小姐的‘七星花粉’還不肯躺下來?我只好幫幫他的忙了。”月兒抄起手中的一個茶盤,往唐潛的頭上一揮,他“咚”的一聲,渾身發軟地倒在牀上。

    立時,有人將他的四肢牢牢地捆在牀的四個角上。

    “月兒,動手。”

    “小姐……幹什麼?”

    “脱光他的衣服。”

    “我……”

    “你什麼你?在這裏看見光身子的男人還少?”

    “可是……我又不是大夫……”月兒跺跺腳,脱光了他的外衣,只給他剩下了一條褲子。

    吳悠瞪了她一眼,道:“我叫你脱光,這是脱光麼?”

    “羞死人了,我不幹,人家還要嫁人呢。”月兒嘟囔着。

    她盯着唐潛的身子,看了半晌,又吃吃地笑道:“小姐,這個瞎子長真難看。這麼長的腿,這麼細的腰,肩膀這麼寬,皮膚這麼緊……我從沒見過身材這麼差的男人。”

    “所以今天我們一定要把他的身材修理得象樣一點。唐公子,你説,對不對?”吳悠拿起了一把鋒利的匕首,在他的臉上比劃着。

    刀鋒從臉上拂過時,他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他真是個瞎子麼?我怎麼左看右看都看不出來呢?咱們的迷藥究意管不管用?他會不會突然踢我們一腳?要不要把你上次配的那瓶‘歡心’拿來?”月兒湊近他的臉前,仔細地研究着,好象他是一具屍體。

    “怎麼會呢?”她慢悠悠地道。

    “對,對。讓唐門的這羣畜牲也嚐嚐被人砍的滋味!”月兒咬牙切齒地道。

    “所以你得脱光他的衣裳,這樣我們動起手來,才方便。”吳悠淡淡地道。

    他的臉頓時通紅了起來。

    月兒道:“小姐,你看,這個人還會臉紅!”

    唐潛道:“拜託兩位給我個痛快。我現在這樣子,動起手來已很方便,不用再脱了……何況,刀一下去,血就會噴出來,兩位還是先預備下一塊布比較好。”

    月兒笑道:“哈哈,這個人還是臉皮薄。小姐,我來割了他的褲子,氣死他。”

    “還是我來幹罷。你去叫輛馬車。等我們幹完,好把他人不知鬼不覺地扔到谷外的陰溝裏去。”

    “我這就去。”

    他感到有人坐到了牀頭,還聽到了“錚”的一聲,她好象用手彈了彈刀尖。

    刀尖在他的腿上劃了一下,大約是她在試刀子是否鋒利。

    然後,他感覺她好象抬起了手,要做某種投擲的動作。

    他突然大聲道:“且慢!”

    吳悠道:“你還有什麼話説?”

    “姑娘莫要忘了,雲夢谷的弟子入谷時都發過誓,此生此世,治病救人,絕不擅用所學,誤人性命。”

    “不錯。”

    “我不是病人,你卻對我用私刑,這樣做有違你的誓言!”

    她一言不發,慢條斯理地將一種膏藥塗在刀鋒上。

    “你説得不錯,”她慢吞吞地道:“就這麼砍了你一條腿,也太便宜你們唐家了。我知道你明天有一場唐家期盼已久的比武。所以,這種讓唐門丟臉的機會,我一定不會錯過的。”

    “你是説,你已改變了主意?”他道。

    “我只是想在你的腿上刺一刀而已。這樣,明天你還可以去和別人決鬥,只不過,這一次你一定會輸。”她停了一下,淡淡地接着道:“在那種情況下,輸就是死。”

    她的聲音優美而冷酷,使他感到迷惑,等明白了話裏的意思,他又不禁一陣發寒。

    他只好苦笑:“這計策實在很陰毒,我一向以為只有我們唐家的人才想得出來。”

    “你若知道先生現在受的是什麼罪,你就該明白,我對你已算是很客氣。”她嗓音聽起來有些惡狠狠地。

    “他應當很習慣才是,他的腿原本就是廢的。”唐潛道。

    “啪”她一掌摑了過去,力道十足,打得他眼冒金星。接着,她又撲了過去,雙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無法掙扎,滿臉發青,幾乎快要被她掐死。

    “先生從小到大,與人無忤,與世無爭,仁心仁術,只知治病救人,連只蒼蠅都沒拍死過。卻被你們唐家折磨成這個樣子!你曉不曉得我有多恨你們?”她失去了控制,渾身發抖地衝他大嚷了起來。

    “要不是那一句誓言,今天,我……我豈會輕易放過你?”她狠狠地道,修長的指甲將他的脖子劃得滿是傷痕。

    回谷之後,大夫們立即覺察出慕容無風的身體大不如前。他精神短淺,極易疲乏,臉色一日比一日蒼白,身子也一日比一日消瘦。象往日那來一連幾日的大手術,他堅持下來也越來越困難。所有的人都看得出,他在苦苦地支撐着自己,支撐着谷里的醫務。

    他一向是個要強的人,也從來不聽勸。在這種時候,大家愈發不敢觸怒他。

    所以,大家越來越擔心。

    吳悠還明白,慕容無風時時都會去那個能要他命的“冰室”,去解剖屍體,去研究病因。

    果然,那個冬天,他的風痹已延至上身,竟完全不能起牀。

    一連三個月,大家都沒有見過他。

    幾個總管什麼也不説。

    同樣,大家也很少看見荷衣。

    等他終於病好之後,他消瘦得很厲害,行動也愈來愈遲緩。

    他獨自推動輪椅已逐漸困難,荷衣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到診室裏接他。

    可是,誰也不敢多問,更不敢多説。

    終於,她按住心頭的一陣無名怒火,鎮定下來,冷冰冰地道:“我要在你的腿上扎一刀,你自己挑,要留下哪一條腿?”

    “右腿……”他的頸子剛從她的手掌裏逃脱出來,一個勁兒地喘着粗氣,半天才擠出這兩個字。

    她冷笑:“好。”

    一抬手,一刀紮在他的右腿上,將他的大腿刺了個對穿,幾乎將他釘在牀上。

    他整個人痛得彈了起來。血如泉湧。

    (2)

    他慢慢地嚼着口中的一顆蓮子。

    “會不會有點兒苦?我放了一點川貝。”她坐在他對面,看着他一勺一勺地吃着。

    他笑了笑,目中全是暖意:“不苦。”

    “這段日子你好象胃口不好,每次都吃得那麼少。”她嘆了一聲:“你要多吃,到了冬天,才會有氣力生病。”

    不知怎麼,她説出這樣一句讓他感到好笑的句子。好象他連生病的氣力也沒有了。

    他不語,將最後一口羹喝完。

    “還有這糕,你吃一塊。”她指了指面前小碟裏的一塊紅棗綠豆糕。

    “吃不下了。”他道。

    “吃。”她板起了臉:“瘦成這樣子了,還什麼都不吃。”

    他只好,很辛苦很勉強地將那一塊糕嚥了下去。

    她笑了,摸摸他的臉,道:“好樣的。”説罷,收拾碗筷,一陣風似地將東西端回廚房。

    他洗漱完畢,躺在牀上。

    夜已很深了。

    她熄了燈,無聲無息地滑了進來。

    “荷衣,聽我的話,別再去找他們了,好麼?”過了一會兒,他在黑暗中忽然道。

    “找誰?”

    “唐門的人。”

    “你這人是怎麼啦?我一直以為你很兇,想不到你竟連一點脾氣也沒有。”她失笑。

    “冤冤相報,無休無止。雲夢谷只是一個比較大的醫館而已,並不是江湖的一個幫派。”他道。

    這是他一向的原則。谷里住着一大羣手無寸鐵的讀書人,谷外各地,雲夢谷的大夫也不少。

    “豈能就這麼算了?”荷衣擰着他的胳膊道:“你氣死我啦!我就是要依江湖規矩,就是要他們血債血償!”

    “你們武林中的人就是這樣,一説到報仇兩個字,就渾身激動,好象馬上要過節一樣。”他冷冷地嘲諷了一句:“你不是已殺了唐家的老大和老五?這還不夠?”

    “象你?你們這些故作斯文的讀書人!喝一杯茶要分作八口。你還真能忍呢!那天,唐潛站在你身邊,是不是?動刀的人是唐則,是不是?你今天見了他,居然裝作不認識……真有你的!”她越説越氣,不斷地蹬着被子。

    他聽了這話卻幾乎要笑起來。

    “你別老擰我……”他捏住她的手。

    “就擰你啦!就擰你啦!”

    兩個人扭打了起來。

    “別折騰了,荷衣!”他喘着氣道:“牀都快被你踢垮了。”

    “那天我教你的小擒拿手呢?這麼快就忘了?真笨……口渴不渴?要不要我去幫你拿杯水?”

    黑暗中,他搖了搖頭,卻聽見她“咕咚”一聲,喝下了一大口水。

    “好啦,我答應你……不找他們啦。反正,唐家的人我也殺了不少。”她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擔心我。”

    “……”他摸了摸她的手,坐起身來:“你先睡罷,我還有一些醫案沒有看完。”

    荷衣睡得早,起得早,大多數時候他會先陪她睡着,再爬起來讀醫案,寫東西。

    “已經很晚了……”她拉着他的手:“睡罷。”

    “今日事今日畢。”他笑了笑,給她掖好被子。

    今天他擔心了幾乎一整天,什麼事也沒有做。醫案早已堆得有半尺高了——

    孫芳,久嗽而喘,凡順氣化氮,清金降火之劑,幾於遍嘗,絕不取效。一日喘甚煩,視其目則脹出,鼻則鼓扇,脈則浮而且大,肺脹無疑矣。遂以半夏湯投之,一劑而減,再劑而愈。

    他沾了沾硃砂,批道:“今雖愈,未可恃也。當以參術補元,助養金氣,使清肅令行。”——

    林振南,年已古稀,原有痰火之疾。正月初,因勞感冒,內熱咳嗽。痰中大半是血,鼻流清水,舌胎焦黃芒刺。語言強硬不清。喘急不能睡,亦不能仰。醫治半月不瘳。策診之,兩手脈浮而洪,兩關滑大有力,知其內有積熱痰火,為風邪所閉,復為怒氣所加。故血上逆。議者以高年見紅,脈大發熱為懼……

    飛快地讀完,他寫道:“法當先驅中焦痰火積熱,後以地黃補血等劑收功可也。凡哮喘火盛者,白虎湯加黃連、積實有功,外以清中丸同雙玉丸夜服,調理而安……”

    方才在湖心小亭一坐,受了點冷氣,他的左手寫字已有些吃力。頭一句還勉強能將幾個字寫得一般大小,往後,字開始越來越大,越來越散架。

    他捉着筆,一筆一劃吃力地寫着,寫完這一行,已累得冷汗淋漓。

    再往後,他整個手腕痠痛難忍,握筆已感到十分困難。

    他把筆放到一旁,換了一隻手。

    他的右手風濕更加嚴重,肘部已有些不大靈活,所幸還捏得住筆。

    饒是這樣,他仍舊寫得慢,寫得吃力。以這樣的速度,就算是寫到天明,也寫不完。

    他扒在桌上寫了整整一個時辰,只批改了六份,卻累得頭昏眼花。

    然後,他的胸口便有一種説不出的脹悶……太陽穴上青筋跳動。

    眼前的字跡模糊起來。

    他連忙放下筆。抬起僵硬的左手,揉了揉自己的額頭。

    杯裏的釅茶早已涼透。他的手摸來摸去找茶壺。

    “在這裏。”身後一個聲音輕輕地道,將一碗熱茶遞了過來。

    “我一個人來就行了,你去睡……別管我。”

    他接過茶盅喝了一口。

    那茶盅很小,仔細一看,卻是一個酒杯。

    他詫異地看着她,道:“為什麼要用酒杯?”

    “你的手還拿得動茶杯麼?”她看着他微微腫脹的手腕,道。

    “可能是受了一點寒,不要緊,我已服了藥,過兩天就會好。”他連忙將手縮進袖子裏。

    “我來幫你。你説我寫,不過,別挑剔我的字啊!再差也比你現在寫的強。”她擠到他的輪椅上坐了下來,拿起毛筆。

    荷衣的字寫的並不差,大約與她練劍有關係罷。一年下來,她已識得不少字,全是慕容無風教的。

    “不用……”他整個人累得靠在她的背上。

    “又跟我客氣呢?”她捅了捅他,笑道:“説罷,寫什麼,慕容大師?”

    “弦細而微,此陽明之經本虛。”

    她嘩嘩兩下,寫完了。

    “這麼快呢?”他大吃一驚。荷衣的手雖沒有毛病,寫字卻一慣磨磨蹭蹭。

    一看,竟沒有錯。

    “佩服我吧?這可是以劍法寫書法……嘻嘻,就是你説的公孫大娘什麼的。”她得意洋洋。

    “五體投地。”他道。

    “胃氣虛,經絡之氣亦虛。故大惡風寒。先以附子理中丸數服,温其中氣……”

    “狐狸什麼丸?”她問。

    “附子理中丸。”他笑。

    “是這樣幾個字?”她寫給他看。

    “沒錯。”

    “次以升麻湯加附子行其經絡。”

    “我一直以為有‘什麼菜’,原來還有個‘什麼湯’。”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是‘升麻湯’。升高的升,麻藥的麻。”他給她改過來。

    “先攻其裏,後瀉經絡中之風熱,故升麻湯加黃連,以寒治熱也。”

    他看了看,這幾句話,她倒是全寫對了。

    荷衣習字時讀的就是這些醫案。讀不懂的地方,慕容無風常常解釋給她聽。是以總算對醫家常用的句法及詞彙並不陌生。

    “這一張方子,就改完了。”他摸了摸她的頭:“有老婆幫忙,果然快了不少。”

    “早説啊。自已一個人在這裏吭哧了半天……”

    那嬌小的身子在他面前搖來搖去,她的頭髮象海藻一樣膨起,每回一次頭,他的下巴就被那頭髮刷一下。

    他不禁有些悵然。

    這種日子,還會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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