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淮想説什麼,看着唐潛的臉色微微一斂,只好忍住。
這個人平日看上去很温和,也很少得罪人,生起氣來,臉上會有象他父親一樣嚴峻冷漠的神色。唐家的兄弟從小誰沒被唐則剋過?被他執行過家法的也為數不少。大家見了唐潛心裏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這位脾氣冷峻,一板一眼的三叔。
以隱刀潛刀的名氣,他們夫婦倆想在江湖上興風作浪另立門户易如反掌。唐門的餘蔭對他們而言只是一種負擔。
可是唐則卻是一個很傳統,很曉得韜光養晦的人。他是個的的道道的蜀人,説蜀語,吃蜀菜,平生只愛喝蜀郡的名茶‘鳥嘴香’。他的卧室裏有四個大字:“樂則思蜀”——便是這個意思。只可惜他的夫人卻始終講一口地道的揚州話,幾十年後雖也摻了些蜀音,變化卻並不大。她絕不吃一粒辣椒和花椒。也不許兒子沾半點辣味。為此,唐則只好屈從。不過,他每隔兩天就會跑到蜀仙閣裏去點一個麻辣牛肚打打牙祭,順便喝幾杯酒。自從有了這個兒子,夫婦倆的後半生幾乎很少出門。
唐淵死後,唐三是刑餘之人,所以唐淮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唐門的老大。他當然知道唐潛在唐門的地位。刑堂的堂主歷來眼中只有唐門家法,就是掌門人的話也敢頂撞。
是以他雖認為小傅是雲夢谷的力量,應當痛下殺手,可他初掌唐門,勢力未隱,唐潛又是鋒頭正健,他不得不尊重他的作法。
這一戰結束得太快,不論是遠處的人還是近處的人,看了都覺得很不熱鬧很不過癮。只有極少數的幾個內行才明白其中的驚心動魄。是以剛一戰完,人羣就迅速地退場。不一會功夫,飛鳶谷就變得格外冷清了起來。
此時月籠寒山,冷光連野。煙橫遠岫,萬物沉寂。
秋蟲的低吟也彷彿被漸起的霜露死死地凍住。
曠野中只有一道一道的流風穿林度谷而來,搖着樹杳沙沙作響。
夜涼如水,雜着遠處偶起的猿聲,令人倍感悽惻。
平地上的人原本互不相識,比武之地亦終不似有錢人家的酒會,可以把盞,可以流觴,可以歌舞,可以傾談。大家匆匆地打了一個照面,便各奔東西。
大家都注意到,有一個穿着純黑披風的女人,靜靜地站在樹陰下。
江湖中的女高手並不多,幾乎是屈指可數。這幾個人若是出手,武功高強的男人也不一定是她們的對手。
所以這種女人脾氣會很大,根本惹不得。而且,她的們嫁的男人也會很厲害。
大家便不敢冒然地去和這個神秘的女人打招呼。
站在大樹下的吳悠當然不明白武林人物的這一當子計較。她只是膽小,一直等着荷衣過來接她。
荷衣説去去就來,她卻去了很久也沒有回來。
在這當中,吳悠眼睜睜地看着山水與表弟同時離去,卻沒去和他們打招呼。她不想讓一個男人抱着自己走出沼澤。
漸漸的,四周只剩下了陌生人。
後來,陌生人也走光了,四處一遍死寂。只有唐門的幾個兄弟還停在原地低聲地交談着什麼。
她低垂着頭,將自己完全包裹在披風之中,精靈一般地隱身於大樹陰影之下。
夜霧瀰漫,微雲滿天,月光漸漸地暗淡了下來。
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懼悄悄地向她襲來。她的全身開始不由自主地發抖。
她出身書香門弟,又是官宦之後,從小接受的是最正統的教育,十五歲以前從未單獨出過門,也絕沒有深夜外出的習慣。
如今一羣師門仇敵就站在離她不遠處的平地上,背對着她竊竊私語,還裝作一幅完全沒有發現她的樣子。
她知道自己很引人注目。比武的時候就老有人回過頭來,趁她不注意,偷偷地看她一眼。
是以所有的人都知道這裏,這棵樹下,有一個黑衣女人。
瞬時,她的腦中便閃過一道陰影。
那是一個她曾經醫治過的一個女人……被人強姦之後精神失常。儘管她治好她所有的外傷,次日,當她捧着藥去看望她時,那女人已在自己的屋內悄悄地上吊。
想到這裏,她開始摸索自己的荷包裏有些什麼東西。
只有幾星沉速,一塊手帕。
臨行時有荷衣作伴,她什麼也沒有帶。身上竟沒有一件防身之物。
她悄悄伸出腳探了探,彎下腰來,撿起一塊石頭藏在懷裏。
“實在不行,我也可以咬舌頭自殺。”——她心裏暗暗道。
這法子她雖然從書上看過多次,卻從沒見人真的試過。
咬自己的舌頭?……那會是什麼樣子?
眼一閉,彷彿聽見“啪”的一聲,一截舌頭掉在地上,一口鮮血吐出來……壯烈……冷風四起,裙帶番飛,她緩緩地倒了下去,濺起一地塵埃。
荷衣正好趕到,扶着她的屍體大哭。入斂。她靜靜地躺在棺材裏,神態安詳,好象琥珀中的一隻蜜蜂。
他呢?他怎麼樣?他會流淚麼?
她連忙睜開眼,口中忽然有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鹹味。
好象突然想起了什麼,她驚喜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髮。
上面有一根金釵很是尖利,只可惜是純金的,太軟。她還是把它拔了下來,藏在手中。萬一有什麼事,至少她還知道有一個穴道一刺就死。那樣死掉會不怎麼痛。
不過她面目會扭曲成一種可怕的樣子。
她曾見過一個男人這樣死去,臉上所有的線條和孔穴尤如一朵怒放的鮮花或一圈驟然激起的漣漪向四面散開。那神情彷彿是在盛典中吃錯了東西,或祭祖時肚痛發作。總之,小丑的臉也沒他看上去滑稽古怪。
他死的時候明明很悲壯,大家瞻仰他的遺容,又忍不住偷偷地想笑。
人生的經驗有時候並不朝着某一個主題聚攏,這實在是一件遺憾的事情。
不,不,她接着想,那會很不好看。太難看了。太沒有水平了。一個大夫,一個成天與死打交道的人,死的時候卻不會讓自己好看一些,學醫都學到姥姥家去了。
他若見她臉上的這付神情,會怎麼想?“你不該刺那一個穴位。”他也許會生氣地在心裏暗暗地説。然後他匆匆地掃了她一眼,“砰”地一聲蓋上棺材,掉頭而去。
你的技術呢?
她被自己的想象猛然一震,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動了起來。
怎麼辦?我怎麼辦?她的大腦翻騰着。
漸漸地,她鬆了一口氣。唐門的人顯然沒有發現她。他們陸續地離開了。最後,唐潛也慢慢地向沼澤的邊緣走去。
天上的雲越來越多,天也越來越暗。要不是那一塊地很空曠,她幾乎分辨不出樹影與人影了。
她渾身發軟地倚在樹上。一邊觀察着唐潛的腳步,一邊絕望地等着荷衣的到來。
他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
怎麼啦?他發現了什麼?
她屏住呼吸,心砰砰亂跳,覺得自己已緊張地快暈過去。
然後,他忽然轉過身,向她的方向走了過來!
她已嚇得不敢動了。
他的腳步很堅定,好象知道這裏有一個人。等他走到她面前,神情卻猶疑了起來。
她一動不動,屏住呼吸。好象只要這樣一做,自己就可以在這瞎子的面前消失。
是真的消失了麼?
小時候,她經常玩躲貓的遊戲。這已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但他緩步向她走來時,她好象被那個抓貓的人突然逮住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尖叫了一聲,掏出懷裏的石頭向他的腦門上砸去!
他的手輕輕地抓住了她的手。道:“我們認識?為什麼你一見我就要動手?”
她大叫一聲,道:“你別碰我!你若再碰我一下,我就咬舌頭自盡!”
他淡淡地笑了笑,道:“原來是吳大夫。”説罷,放開了她的手。
趁這當兒,她卻抓起手中的金釵向他的喉嚨刺了過來!
他只好又抓住了她的手,將金釵從她的手裏奪走。
然她只好……用腳踢他。她當然知道男人有個地方是很怕踢的。
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向那個地方踢了過去。
他伸出一隻長腿,擋住了她的腳,輕而易舉地避了過去。
“果然是大夫,踢人都踢得比常人講究。”他笑着道。
“你……你想幹什麼?別動什麼壞心思,荷衣馬上就要過來接我了。”她喘息着道,心咚咚直跳。
他不為所動,抱着胳膊,怡然地道:“我只是在想,昨天的那一刀,我是現在還給你呢?還是……”
聽了這句話,她掉頭就跑。
濃雲早已擋住月光。天黑如漆,她心亂如麻。拔足狂奔,不辨東西。等她明白自己跑錯了地方的時候,已經晚了,她的兩隻腳已然陷到了泥沼裏。
她越是想拔出腿,越是陷得快,頓時,泥沼已淹沒了她的膝蓋!
“救命啊!”她緊張得大叫了起來。
然後她身子一緊,唐潛已然將她從泥裏抱了出來,放回到陸地上。
“我沒要你救我的命!”她尖聲道。
還沒等唐潛會過神來,已狠狠地吃了吳悠一腳。
然後她扭過頭,拔腿就逃。
“林子裏面有狼……”他在她身後交待了一句。
她氣喘吁吁地又奔了回來。
“狼……狼……在哪裏?”她跺跺腳,道:“唐潛,你究意想幹什麼?”
他淡淡地道:“我只是想問,你一個人呆在這裏,害不害怕?要不要幫忙?”
“哼!唐門的人,會有那麼好?你不過是想……是想圖謀不軌!你給我聽着,姓唐的!你若是敢對我無禮,我寧肯給狼咬死,也不會受辱!”她朗聲道。
“嘖嘖,這話聽起來不錯,很壯烈。”他又開始笑,接着道:“既然你不害怕,也不需要幫忙,那我就告辭了。”
説完話,他轉過身去,真地就走了。
他的腿還是有些跛,實際上,跛得有些厲害。
她想自己昨天扎的那一刀。
“喂!唐潛!”她忽然又大叫了一聲。
他轉過身來,道:“又有什麼事?”
“你能不能……能不能帶我……帶我到沼澤那邊去?”她的聲音小得好象蚊子哼哼,“我一個人呆在這裏……很……很害怕。”
他走過來,道:“你會不會輕功?”
她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發現他還在等她回答,這才想起他是瞎子,看不見,便道:“不會,一點也不會。”
“那你為什麼要來這裏湊這份熱鬧?”
“我只是想來看一看你是怎麼死的,如此而已。想不到你居然沒死。真是奇怪。”她大言不慚地道。
“這話聽起來不大厚道。”他搖了搖頭。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來就是!你管得着麼!”
“我帶你過去要抱着你,你不介意罷?”他慢吞吞地又説了一句。
“給!”她拉着他的手,遞給他一樣又輕又軟的東西。
他摸了摸,道:“這是什麼?”
“手套,戴上它,你就可以抱我啦。”她振振有辭。
“我從來不帶女人的手套。”他將那一團東西往她身上一擲。
“我數一、二、三,你自己決定要不要跟我走。”他淡淡地道:“一。”
“戴手套又怎麼啦?你為什麼不肯戴?”她不依不饒地道。
“二。”
“難道我會怕你?難道沒有你,我就不敢呆在這裏?笑話!”
“三。”
“好罷,沒手套就沒手套……”她投降了。
他抱起她,從沼澤上飛掠而過。她嚇得雙手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
她這一輩子從沒有被一個男人如此地接近過。他的身上有一股潮熱,大約是剛剛與人動了手,渾身散發着一種只有男人才會有的味道。她滿臉通紅,神魂顛倒,禁區不住胡思亂想了一通。
越過沼澤之後,他將她輕輕一放,道:“到了。”
“謝謝你。”她小聲道,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再見。”他道。
“再見。”她道。
他往西走,她往東走。
“喂!”她又叫住了他。
“還有什麼吩咐?”他站住腳。
“這裏為什麼……為什麼這麼黑?為什麼伸手不見五指?”她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樹影,聲音顫抖了起來。
“因為現在是半夜。”
“我……我根本看不見路,你……你有沒有火摺子?”
他歪着頭,抱着胳膊,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笑什麼?”她道。
“你找瞎子借火?”
她的臉馬上紅了,只好道:“那你告訴我,前面怎麼走?”
他又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又笑什麼?”
“你找瞎子問路?”
“我……”她罵自己昏頭。
她想了想,道:“這裏明明只有一條路,是往東的。為什麼你反而倒往西走?”
“因為那裏有人等着我。”
“等着你?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來過這裏,很容易迷路,總得有個人領着我回去才好。”他淡淡地道。
不知是為什麼,聽了這話,她的心裏掠過一絲悲傷。
“我……害怕一個人走。這裏這麼黑。”她支支吾吾地道。
“我送你一程罷。前面大約要走一個時辰才會到神農鎮,如果……那就會快一些。”他想説,“如果我帶着你,施展輕功,就會快一些。”話了嘴邊卻覺得這樣説不妥,便省略了其中的幾個字,想必她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不。”她咬着嘴唇輕輕地道。
他沒説什麼,好象保鏢一樣地慢慢地跟在她的後面,始終保持着幾步遠的距離。
過了一會兒,一隻温柔地手忽然牽住了他,一個温柔的聲音輕輕地道:“往這邊來,這裏有個坑。”
他的頭垂了下來,一幅很窘的樣子。
她還記得那次慕容無風生病,她照顧了他一個月。其實不方便的工作都由蔡宣去做,她只不過是給他喂藥敷藥而已。他一醒過來,見她在身邊,還是窘得滿臉通紅。
她始終覺得,發窘的男人很可愛。
她笑了,放開他的手,道:“你説話不象是蜀中的人。”
“我母親是揚州人。”他道。
“我也是。”她一邊説着,一邊禁不住看了他一眼。
黑暗之中他的雙眸明明看不見,卻有着一種幽深的光芒。他的額頭很高,臉上表情十分鎮定柔和。
與慕容無風一樣,他似乎也不喜歡談論自己的事情。兩個人默默地走了近半個時辰,唐潛忽然站住了。
她一直走在他的身邊,只好也跟着停了下來。
“出來。”他對着前面的一片黑暗道。
有人拍着手從樹林裏走了出來。
“譁”的一下,道中突然亮起了十幾只松木火把。
一羣人早已將他們團團地圍住。
“久違了,唐潛。”為首一個穿紫衣的青年道。
“孟彤?”他一愣。
“不錯。這可不是冤家路窄,我們是特意來尋你的。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哦,唐姑娘也在。你今天沒帶五毒神針罷?對了,上次你從方洞主那裏偷走的百脈神芒用得可還好?”
孟彤沒有見過唐家老十唐靈,所以將吳悠誤會成了她。一聽到“唐姑娘”,他手下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後一閃,顯出十分防備,十分忌諱的樣子。
這“百脈神芒”是雲南五仙教的密傳暗器,一般用袖弩發射。唐十偷來之後略加改進,裝在一個與暴雨梨花針十分相似的針筒裏,一次可發一百多針,美其名曰“五毒神針”,頓時在江湖上名聲大燥。
“唐某何德何能,竟能請得五仙教的七位洞主連袂而來?”唐潛眉頭微蹙,道。心中暗想,與其説出吳悠的真實身份,壯了他們的膽子,不如就默認她是唐十,好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可是吳悠偏偏大聲道:“我不是唐姑娘!我怎麼會是那種女人?”
孟彤邪邪地笑了起來,道:“這位姑娘長得美,人也很老實,我倒很想認識。”他的眼光往她的胸口處一掃,道:“我一直都缺一位洞主夫人。姑娘看上去倒是十分合適,怎麼樣?離了這個小白臉,跟了我罷!我保你一輩子呼奴使婢,好吃好喝。”
吳悠一聽,知道自己惹了麻煩,趕緊不吭聲了。
“你站在這裏別動,行麼?”唐潛小聲地對她道,遞給她一個小小的針筒。
“我聽你的。”她老老實實地接過那隻針筒,仔細打量,忍不住道:“這……這是什麼?怎麼用?”
“這是暗器。五毒神針。”他摸到上面的機簧之處,指給她,淡淡道:“這是機括,你對準別人一按就行。”
“要我用唐門的暗器?呸!呸!我才不會呢!”她把針筒往地上一扔,直瞪瞪地望着他。
“我們只有兩個人,人家有十幾個人,你聽説過五仙教沒有?”他皺着眉悄聲道。
“當然聽説過!”她爭辯道。其實她只知道五仙教又稱五毒教,擅於使毒,如此而已。
“你乖乖地坐着罷。”他嘆了一口氣,用刀把拍了拍她的胳膊,指着自己身邊的一塊巨石,道:“不要亂動就好。”
她坐了上去。
他想了想,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坐在石頭上面?”
“嗯。”
她高高坐在上頭,活生生的一個箭把子。
“坐下來,石頭是擋東西用的。”他一把將她拉了下來,讓她坐在地上,背靠着石頭。接着,他的刀把在地上一探,將針筒輕輕一挑,拿在手中。
“諸位想單挑?還是一起上?”唐潛單刀橫握在手,緩緩地道:“對不起,我忘了,五仙教一向是羣起而攻之的。”
“唐公子對我們知之甚深嘛。”孟彤乾笑了兩聲。他是一個矮個子,有些胖,手中拿着一柄奇形的刀器。
這是南詔大理的詔刀,刀身很窄,刀把是兩塊捆在一起的竹片。
刀鋒在火把的照耀中流淌着碧色的鋒芒。
“兄弟們,擺滾刀陣!”
那一羣人中有十個人忽然分成兩隊,一輪一輪地殺了過來。孟彤為首,刀把一掄,“嗆”的一聲,火星四迸,正砸在吳悠身邊的大石上。
這一招叫做“力掃千鈞”,孟彤原本膂力奇大,又擅長地趟功夫。這一刀砸過來,便是開石裂碑的力道。
以他往日的脾氣,只要他心情不好,面前不論是什麼東西,給他這麼一砸,都會變成扁的。
刀聲在吳悠的耳旁嗚嗚作響。她嚇得連忙閉上眼,雙手死死地捂住了耳朵。
這滾刀陣擺的是車輪戰術,第一撥的五個人圍了上來,唐潛刀光一閃,立即解決了兩個。正待與第二輪廝殺,忽聽吳悠尖叫:“唐潛!救命!他們……手!”
他後退一步,刀一揮,只聽得一人慘號,一隻胳膊掉了下來。卻是有人趁亂想將吳悠拉走。
“你沒事罷?”他問道。
“沒有!後面!”她又尖叫一聲。他的刀追了過去,卻有些晚,饒是他身法奇快,肩上還是着了一刀。
“把針筒給我!”吳悠臉色慘白,忽然大聲道:“把針筒給我!”
唐潛掏出針筒扔給她,手中仍是忙個不停,應付車輪般圍攻上去的七八個人。
他因要照應吳悠,只能守在巨石附近困鬥,雖刀法奇佳,卻無法騰挪閃動,體力上不免大為吃虧。
情急中,吳悠摸到針筒的機簧,將它對準前面一干人,便咬咬牙,將機簧死命一擰!
哪知那針筒彈力甚至強,加之她從不會用這一類的東西,手一抖,針筒便歪向一邊,那一筒針發了個空倒不説,竟有一小半打入正在她前面禦敵的唐潛的小腿之中!
他聽到風聲正欲閃開,孟彤一刀卻向吳悠斫去!他只好回跳一步,擋住那兇猛而來的一刀。腿上吃痛,知那一筒針中至少有六十發盡入腿中,雖已事先服了解藥,身子仍不免晃了一晃。
吳悠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大聲道:“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腿上中針,行動大為吃力,只因穿着純黑的衣裳,在黑夜之中,流血的跡象倒完全看不出來。他突然飛竄出去,一刀砍中其中一個洞主的人頭,那人頭在空中一彈,怒目而視,正好掉在吳悠的身上!
她不由得又尖叫了一聲。
那人頭雖已脱離身體,口中仍有餘力,掉在她身上時竟張口一咬,咬住了吳悠胸前的衣裳,竟將自己掛在她的衣裳上!
饒是見過很多具死屍,乍然一見如此奇異之事,她忍不住嚇得哭了起來。
“怎麼啦?”唐潛問道,一揮手,一刀正中一個人的咽喉。
“嗚嗚嗚……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快嚇死啦……這個人頭……他不肯掉下來!”她使勁地拉着胸口的那個充滿血腥味的光頭,想不到那人牙齒奇牢,竟怎麼拉也拉不下來。
他的刀輕輕一挑,削掉了她胸前的一小片衣裳,人頭終於掉在地上。他伸手過去一摸,道:“你受傷了麼?”
那手一觸到她的胸口,便閃電般地彈了回來。
她連忙用手捂住胸前那一片搖搖欲墜的白布。還是一個勁兒地抽泣着。
“譁”地一下,他攻出去幾刀,將自己的外套脱了下來,扔給了她。
她一披在身上方感到外套的肩部已然被血濕透。
她又看了一眼他的腿……他的腿傷雖看不出,但他實際上一直都是右腿用力。
她突然恨自己無能!在這個時候,竟讓一個瞎子,一個她的師門仇敵來保護她!而且她自己非旦不能幫忙,好不易幫了忙,卻是一個倒忙!自己真是沒用!
十幾個已變得了幾個人,卻是五仙教最兇悍的洞主。他鬥得已有些吃力。
忽然,人羣中紫光一閃,一個小個子女人衝了起來,大叫一聲道:“吳大夫,你在麼?”
是荷衣!
吳悠驚喜地道:“夫人!我在這裏!快來幫我們!”
荷衣衝過來,將吳悠一拉,她的身子騰起在半空,還沒等她明白過來,荷衣已帶着她飛掠而去。
吳悠在空中大聲道:“他……唐潛……”
荷衣咬牙切齒地道:“唐家的人死光了才好!”
(2)
荷衣帶着吳悠一團雲霧般地飛馳而去,在樹隙間穿梭,行了近半里地,方輕飄飄地落在一匹馬上。
吳悠早已因方才的一陣緊張,加之心中憂慮過度,竟急昏了過去。
荷衣抱着她馳入谷中,找到蔡宣,給她紮了兩針,她方幽幽地醒過來。卻仍是一幅飽受驚嚇的樣子。
荷衣看着她,歉然地道:“都怪我來晚了,害得你差一點被唐家的人劫持了去!”
蔡宣接口道:“唐門?又是唐門?”
她臉色蒼白,看着他們關切的目光,想説什麼,卻又不敢説。
荷衣道:“那個唐潛,他沒欺負你罷?告訴我,我這就回去找他算帳!”她想自己昨天給吳悠出的餿主意,叫她戳唐潛一刀,生怕唐潛會趁機報復。
“沒……沒有……”她吞吞吐吐地道。
“幸虧他沒有得手!”荷衣微微地笑了一笑,道:“太晚了,我送你回微雪閣罷。”
“其實……其實如若吳大夫太累,在這裏暫歇一夜也無妨。這是澄明館裏的客房。以前谷主熬夜身子不舒服的時候,也在這裏休息過。”蔡宣忙道。
“那你就不要回去了。好麼?微雪閣離這裏雖不遠,可是你好象一時間還不能走路。”荷衣幫她搭上了被子。
蔡宣端來了洗臉的水。她坐起來,洗了一把臉。解開頭上的髮髻,一頭柔軟的長髮如一幅黑緞一般地展開在他的面前。那張秀美白皙的臉,便如一輪明月在黑雲間穿梭,直把蔡宣看得痴了過去。
荷衣碰了碰他,對吳悠道:“你早些休息,我們去了。要不要把月兒叫來?”
她搖了搖頭。
蔡宣依依不捨地跟着荷衣走了出來,掩上了門。
她吹熄了燈,卻在黑暗中嗚嗚地哭了起來。
自己就這樣忘恩負義地臨陣脱逃了麼?留下唐潛一個人負着傷與那五仙教的人做着殊死搏鬥?
若不是她在一旁耽誤,他只怕早就跑得沒影。他肩上捱了一刀,腿上昨天給她紮了一刀,今天又被她誤傷了幾十針。他還怎麼打?憑什麼去打?如何打得下去?他……一定……已經死了。
“我真沒用!”
第一次,她為了慕容無風以外的一個男人,流了整整一夜的眼淚。
(3)
小軒窗上的燈還亮着。夜半的涼意卻已被薰籠中的炭火擋在了門外。
她回來的時候,慕容無風還沒有睡,還留着燈等着她。
他坐在牀上看書。
“我回來啦。”她走到他的身邊將書放回到書桌上。眼一掃,書名是《素問玄機原病式》。便將它與桌頭的那幾本《宣明方論》、《證類本草》、《仁齋直指》放到一處。正整理間,“嘩啦”一聲,一大撂紙掉了下來。
她連忙拾起來,卻是他的手跡,似乎是一厚疊草稿。
第一頁上寫着“雲夢驗案類説續編第一,毒症指迷”。
她知道他有勤寫的習慣。病重之時,只要拿得起筆,總是伏案寫作不輟。
“又開新稿了?”她小心翼翼地將那一疊紙收好,放在一個漆盒裏。
“快寫完了。”他想伸個懶腰,手卻抬不起來。
她心中不忍。紙上的字看上去歪歪斜斜的,想必全是他在病中忍着風濕之痛辛辛苦苦地寫出來的。
“趕明兒我給你仔細謄寫一份。”她洗漱完畢,開始給他輕輕按摩僵硬的關節。
“吳大夫沒事罷?”他問道。
“沒事,已經回來了。”
不敢多説,免得他擔心。
“你告訴她,以後這麼晚不要單獨出門,外面就是江湖,很危險。”他喃喃地道。
她按摩了一會兒,手開始用力。
他的臉冷汗直落。
“很痛麼?”她輕輕地道。
“還好。”
“説真話。”
“救命呀。”
“行了,今天我饒了你了。”她一笑,放開了手。
她解開長髮,拿起一把柚木細齒的梳子,輕輕地梳了梳頭。正欲上牀,又不放心地問了一句:“要不要……”
“不要。”他道。
“夜裏不論有什麼事,一定要記得叫我,好麼?”她玉指纖纖,在空中一彈,燭火便滅了。接着兩個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荷衣,這是劍氣麼?殺人於無形之中的那種。”黑暗中他問了一句。
“是啊。怎麼了?”
“忘了告訴你,書房裏還有點着一隻蠟燭,你能不能隔着牆……發一指劍氣,將它一併滅了?”
“能啊。如果‘口吐飛刀,三千里之外取人首級’是能辦到。我隔牆滅燭為什麼不能辦到呢?”
他笑了起來,看着她起牀跑到書房裏滅掉了燭火。
“關於劍氣……”他還有説什麼,肩頭一熱,荷衣的頭抵了過來。
她已經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