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宇深沉,黃昏。
深冬無雪。
簾外疏雨滴梧桐,點點滴滴,都到愁人心上。
卧室內温暖如春。
燻爐中剛剛添了幾把紅羅香炭,炭火燃燒,發出歡快的畢剝之聲。
洪叔靜悄悄地坐在牀外的一把椅子上,愁容滿面地看着絳紗帳中半躺着那個純白衣影。
荷衣去世之後,少爺變得比往日更加沉默。
每個夜晚,做完了一天的工作之後,他都會喝一點酒,然後斜倚在牀頭,遠遠凝視天香小几上的一枝閃動的銀燭,獨坐至夜半,方才就枕。
以前,他獨自一人住在這院子裏的時候,沒人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度過這些漫漫長夜。
他只是一動不動地坐着,發呆。
好象自己只是房子裏的一件傢俱。
那瓶從波斯人手裏買來的藥還一動不動地放在藥房裏,盒上封漆如故。
這樣陰寒的冬季,他照例老病復發,終日卧牀。
“哪個病人需要這盒藥,你們只管拿去用。”有一天,他對所有的大夫道。
都明白這藥來之不易,所以無人敢用。
行動不便,他每日能做的事情只能是閲讀醫案,然後叫一個學生將他的意見寫下來。
遇到特別棘手的病人,他也會讓洪叔送他去蔡大夫的診室,不能動手,便在一旁指點。
實際上,整個冬季,這樣的情況也只出現過三次。
看着他行動如此困難,還要硬撐局面,大夫們的心中都頗覺不忍。
那可笑的幻覺還是經常發生,漸漸地,似乎越來越嚴重。有所察覺之後,他終日愈發沉默,卻時時情不自禁地恍惚起來。
大家都知道,他在內心裏喃喃自語,好象荷衣還在他身邊時的樣子。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是那隻放着荷衣所有遺物的箱子。
每到夜深人靜,爛醉如泥的時候,他都會拉響繩鈴,叫人將箱子撬開。
一遍又一遍地翻檢箱中之物。
第二日醒來,他又會叫來木匠把箱子重新釘牢,而且叮囑他“再加上一把鎖”。
接着,好象生怕自己忍不住,他衝到湖邊,將鑰匙全部扔掉。
過不了多久,又是某個醉酒之日,他會將以上舉動重複一遍。
第二日,箱子上的鎖變成三把,四把……六把。
漸漸地,到最後一次的時候,木匠老劉發現箱蓋的木頭已全是洞眼,再釘新鎖已不可能,只好吞吞吐吐地建議:
“谷主,這鎖沒法換,木頭全鬆了。”
“那就換個箱子。”慕容無風淡淡地道。
老劉鼓起勇氣,又加了一句:
“俺看不如找個鐵匠把這箱子做成鐵的,然後想法子將蓋子封死。這樣,您就再也沒法子打開它了。”
“嗯,説得有理。”慕容無風看了他一眼,雙眉一抬:“不過,我還是喜歡木頭箱子。”
老劉無可奈何地看着他,心中暗歎,這人的病什麼時候才能好?
已不記得自己最後一次象這樣喝酒是什麼時候。
只記得那是某個黃昏。
夕陽絢爛,湖面上荷花盛開。
他坐在亭中,只覺得眼前的美景不堪忍受。
只好飛快地逃回屋中,迫不及待地打開酒瓶,仰頭狂灌。
現在,黃昏又到了。
他支開身邊所有的人。
忍着入骨的疼痛,咬着牙給自己倒滿了一杯。
他喝得並不快,只為享受那一份微醺的酒意。
現在無論他幹什麼,都不想讓旁人看見。
一大口灌下去,腦子開始發熱,整個身子,飄飄欲仙了起來。
他閉上眼,靜靜地享受着這一刻難得的自由。
哪怕只是幻覺。
獨坐良久,几上燭影微微一晃。彷彿一縷風從窗外漏了進來。
與此同時,他聽見了敲門聲。
很客氣,很斯文的敲門聲。
只有懂禮的陌生人,才會這樣敲門。
他眨眨眼,努力想把自己從幻覺中拉出來。
兩個高大的身影一聲不響地來到了他的牀邊。
他勉強支起身子,靠着枕頭,一面醉眼朦朧地看着來人,一面暗忖:為什麼谷里僱了那麼多高手,唐門的人還是可以自由出入。
唐潛彬彬有禮地道:“深夜來訪,並非故意打擾,實是有急事請教。”
“有何貴幹?”
“有位病人命在垂危,想請先生施手一治。”
“閣下只怕要等一天。谷里的規矩,重病者以入谷先後為序醫治。今天所有的大夫都很忙。”慕容無風緩緩地道。
——雖並不參診,每天的醫務卻是由他一手安排的。誰的手上有什麼病人,他都一清二楚。
“所以我們只好來找你。”唐潛一句話壓過去:“你好象不忙。”
——豈止不忙,他居然還有閒心喝酒。
屋子裏飄着一股酒氣。
慕容無風,想了想,道:“人在哪裏?”
唐芃道:“我們已將他放進了你的診室。”
他冷笑:“兩位對竹梧院真是瞭如指掌。”
唐潛臉不改色:“過獎。”
他咬着牙想把自己挪到輪椅上,雙臂微一用力,手腕與肘部的關節頓時痛如針挑,只移了幾寸,冷汗便已涔涔而下。
聽到他呼吸急促,唐潛微微一愣隨即對唐芃道:“你把他的輪椅拿到隔壁,我送他過去。”
慕容無風馬上道:“你洗過澡了麼?”
“沒有。”唐潛眉頭一抬:““恰恰相反,我剛流了一身臭汗,希望你不要介意。”
説罷,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他用毛毯一裹橫抱而起,大步往門外走去。
卧室到書房有個門,門沿雖寬,橫抱着一人而過卻一定會撞到腦袋。此時慕容無風忽然醒悟唐潛是個瞎子,眼看着他往前走,心中不免有以下嘀咕:
——“他看不見路,進來的時候也許根本就沒有發現這裏還有一道門。”
——“過門的時候倘若他不改變姿勢,我的腦袋一定會撞到門框上。”
——“他走得那麼快,會撞得很猛。”
——“我要不要提醒他?”
——“提醒他,就暗示他是個瞎子,這樣做有失厚道。”
——“所以我的腦袋撞牆已是不可避免。”
想完了這些,他連忙閉上了眼,準備聽見“咚”的一聲。
腦子已在尋思該塗什麼藥膏消腫。
就在過門的那一瞬,唐潛身子忽然一側,右手將他的後腦往上一託,輕而易舉地避開門框,若無其事地穿門而過。
他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這裏還有一道門?”
唐潛微微一笑,忽然壓低聲音,悄悄地道:“這是因為,對瞎子的行動有影響的行業我都會仔細地研究。”
“哦?”
“這院子是蘇州工匠的風格,在這一行裏最出名的是柳大師。他設計的遊廊喜用較寬的坐欄,通常是一尺七寸。十七步一個房間,方廳在外,藏書閣在左,卧室連着書房。他還喜歡在卧室的門口擺一個海棠如意雙魚座屏,為了你的出入方便,這一道工序大約就免了。”
“好眼力,這園子的確是出自當年柳漱平之手。”
話一出口,他立刻感到失言。
——人家明明是個瞎子,他還夸人家有“眼力”。
唐潛卻是毫不介意:“柳大師花錢的習慣和他的園林一樣有名——只是用料過份講究,絕不用二等貨色。大理石磚的地面還嫌不夠,上面還要鑿花。這脾氣大約全是被有錢的主顧們給慣出來的。”
“可惜那些地磚我從未踩過。”慕容無風苦笑。
“倘若這些地磚突然得了急病,你就會去踩了。”唐潛道。
慕容無風無聲地笑了。
説話間他們已到了診室。
唐潛將慕容無風放到椅上,手一退,肘部不知撞了一個什麼東西,忽然“嘩嘩譁……卡卡卡”地亂響了起來。
“我沒有弄壞什麼罷?”他皺着眉問了一聲,伸手摸了過去。
“沒關係,那只是個風鈴而已。”
“依我看,這倒象是個折散了的骷髏架子。”唐芃在一旁好奇地道。
那純白的骨頭一端用繩子穿了起來,從短到長,好象鞭炮般地穿成幾串。骷髏頭放在最下,好象一個大鈴鐺。
“這是我女兒乾的。”慕容無風微笑地拍了拍子悦的傑作:“她還説,人的骨架要是這個樣子,一定比現在的人更加好看。”
不知為什麼,聽了這話,唐芃的腦子裏立時出現了一隻倒懸的蜈蚣。
慕容無風的狀況比唐潛唐芃想象得還要糟糕。
他竟不能自己洗手。
唐芃只好將他的手仔細地洗了一遍。
接着,他又發現慕容無風的手臂無法抬高。只好將他的左臂抓起來,放在木玄虛的手腕上。
修長的手指在病人的脈上微微一按,慕容無風抬起頭,對唐潛道:“這人是你打傷的?”
唐潛一陣尷尬:“你對內功有研究?”
“我對內傷更在行。”他繼續道:“他斷了一根經脈。”“你是説……他的武功廢了?”沒來由的,唐潛緊張了起來。
“你下手有多重,自己還不明白?”
“要不然我也不會來找你,對吧?”明知自己理虧,他乾脆不講道理起來。
“這麼説來,你一定是做了什麼錯事,不然也不會這麼心虛。”慕容無風毫不客氣地道。
聽了這話,唐潛感到自己的虎口發僵,幾乎要把手中的竹杖擰斷,遲疑了片刻,問道:“他究竟有沒有救?”
“死不了,只是有些麻煩。他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完全靜養服藥,還需要一個內力深厚的人助他療傷。”
“我可以替他療傷。”他吁了一口氣。
“現在他的傷太重,而且昏迷不醒,要先休養四日才能動手術,那時我相信田大夫已可以騰出手來了。由我在一旁看着,不會有問題。”
“太好了。”唐潛道:“你這麼一説,我完全放心了。不過,這個人我倒並不放心把他放在雲夢谷里。照目前的説法,他不是一個好人——”
他的話音未落,慕容無風忽然猛烈地咳嗽,彷彿被痰嗆住,臉立時憋得通紅。
兩個人頓時慌作一團,一人按住他的身子,以免他滑了下去。另一個人從地上拾起唾盂,在他的背後猛拍了一掌,逼着他將肺中的痰液咳出。
折騰了半天,咳嗽漸停,他的整張臉卻開始發灰。
唐芃道:“咱們得趕快把他送回牀上,他的臉色看上去很可怕。”
兩人躡手躡腳地將他送回卧室,做賊一般地把他塞進被子時。正在想下策,忽聽門外一陣腳步,接着,一個聲音從他們背後冷冷地傳過來:
“兩位想幹什麼?”
唐芃回頭一看,見是一個五十來歲的青衣人,滿臉陰沉地看着他們,要回避已來不及,只好道:“我們……是谷主的朋友,這次是特意來探望他的。”
青衣人冷哼了一聲,道:“谷主的朋友?谷主從來沒有朋友。再者,既是朋友,何以不告而入?”
他搶步上去,看了看牀中的慕容無風,低聲在他耳邊説了幾個字。慕容無風閉着眼,亦回答一句。青衣人神色轉緩,道:“谷主請兩位在書房內暫候。”
兩人在書房內坐了近一柱香的功夫,方見青衣人將慕容無風送出來。
他已更換了一套衣裳,屋子裏明明燃着一個三尺多高的燻爐,他卻好象仍然感到冷,大半個身子都裹在一張厚厚的方毯之內。
而坐在他對面的唐芃唐潛卻只都穿着一件薄薄的寬袍,坐的椅子雖離燻爐有一丈來遠,卻還是被熱氣烤得滿身大汗。
不知為什麼,唐芃只覺這間擺着沉重花梨木傢俱的書房四處都是陰影,好象洞穴一般幽深。
而書房的主人垂眼靜坐,身體殘廢,姿勢高貴。
他有一張消瘦的臉,卻有一雙鎮定的眸子。
他看人的時候雙目微合,眼神中總帶着一絲冷漠。
他的嗓音很低,卻很動聽。只不過常人非要豎起耳朵才能聽明白他説的究竟是什麼。
他對陌生人也很客氣,客氣得讓你覺得他根本就不想認識你。
青衣人在慕容無風的身邊耳語了幾句,似乎在問他還需要些什麼。慕容無風搖了搖頭:“我沒事,你去罷。”
那人很不放心地看了唐潛唐芃一眼,靜悄悄離開了。
屋內重新陷入沉默。
經過這一番折騰,大家好象忽然間都忘了自己要説的話。
慕容無風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道:“接着説下去,這人究竟是誰?”
“他叫木玄虛。你也許沒聽過這個名字……”
慕容無風雙眉微蹙,彷彿陷入某種沉思,過了一會兒,忽然道:“木玄虛……是不是那個有名的採花盜?”
——看來他總算還有些江湖常識。
唐潛唐芃不由得同時想到。
唐潛道:“不錯。他這幾個月都住在神農鎮。”
慕容無風看着他,一言不發,等着他説下去。
接着,唐潛把事情的經過説了一遍,然後道:
“他告訴我,去年十月初四,他曾化名王大虎到你這裏來求醫,還説你曾親自治過他的傷。”
慕容無風搖了搖頭道:“我絕沒有見過這個人。”
“沒見過?”唐潛怔住:“這麼説來,他在騙我?”
“也不一定。這個好查,我這裏有所有醫案和病人的全部記錄,很快就能找出答案。”
唐芃走過去,按照慕容無風指的方向,將一旁書架上的好幾本冊子翻出來放到他面前,慢慢翻閲,讓他過目。
看了片刻,慕容無風忽然道:“不錯,十月初四的確有一位叫王大虎的病人。記錄上寫着他是戌末的時候來的,胸口中了一刀,內傷嚴重,吐血不止。是王大夫做的手術。”
“那一天,你可曾去過王大夫那裏?”
“去過。不過我當時和另一位大夫在他隔壁的一間診室裏替另一個病人手術。那些侍女看着我進出,想必是把人搞混了。”他拉了拉身邊的繩鈴,派人叫來了王紫荊。
三人復又將王紫荊帶到診室查看。王大夫十分肯定地道:“不錯,是他,我記得很清楚。他胸口的傷疤也還在老地方。”
“手術的時間有多久?”慕容無風問。
“大約是一個時辰,之後他昏迷不醒,第二天晚上才醒過來。”
唐潛道:“根據杵作的記錄,那一天採花盜是在臨晨的時候動的手。以木玄虛的傷勢……”“絕無可能。”慕容無風道。
“這麼説來,他是冤枉的?”
“至少這一回是的。”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唐潛忽然道。
“什麼事?”
“你能不能把木玄虛弄醒?”
“荷衣,替我端碗獨蔘湯過來。”
他説話的時候頭一偏,好象真的有個人一直站在他的身邊。
眼前一片黑暗,唐潛頓時有些摸不着頭腦。
難道這屋子裏還有一個女人?
為什麼自己毫無覺察?
楚荷衣不是已經死了麼?
王紫荊表情複雜地看了唐潛一眼,什麼也沒有説,匆匆地走了。
只有唐芃毫無所覺,還道慕容無風是一時的口誤,衝着他笑了笑,道:“我能不能喝杯水?”
兩個人扛着一個大活人尋了一下午的大夫,還沒來得及喝一口水。現在終於放下心來,立時覺得口渴得要命。
“等內子把藥端過來,就替兩位烹茶。我這裏剛好有一盒味道很不錯的鐵觀音。”慕容無風興致勃勃地道,臉上竟有了一絲紅暈。
唐芃抬起頭,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生怕自己失禮,他趕緊低下頭,卻又偷偷地瞟一眼唐潛。
唐潛淡淡地道:“那就多謝了。”
不一會兒,王紫荊端來了藥,他徑直走到木玄虛牀前,用銀針在他的頭頂紮了兩下,將藥強行灌入口中。又輕輕在他的胸口推拿了片刻,木玄虛終於幽幽地醒了過來。
王大夫將一杯茶端到慕容無風面前,小聲地道:“先生,要不要喝點茶?”
慕容無風道:“我不渴,你去罷。有荷衣在這裏照料就行了。”
王大夫愣了愣,不敢説話,半晌才道:“那……學生告退。”
看着他離去,慕容無風回頭看着唐芃,道:“鐵觀音的味道如何?”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兩個人的手邊既沒有杯子,更沒有茶。而唐芃卻早已口渴如焚。他想來想去,已猜出大致是怎麼一回事,便道:“味道好極了。抱歉,我要出去方便一下。”
説罷他一閃身溜出去找水去了。
唐潛抬起頭,茫然地看着空中,湖水般平靜幽深的眸子裏忽然有了一絲説不出的空虛與寂寞,想説什麼,卻又把想説的話嚥進了肚子。
沉默片刻,他問道:“木玄虛是不是已醒了?”
只聽得一個沙啞的聲音道:“你果然把我帶到了慕容無風這裏!”
雖然木玄虛説話的聲音很輕,唐潛一聽之下,卻仍然怕他心懷不軌,出手傷人。當下將慕容無風的輪椅一拉,拉到自已身邊,伸手疾點,“啪啪”數聲,將木玄虛全身的穴道重新封住。沉聲道:“閣下非敵非友,只好委曲一下。”
那濃參的苦味還在口中,木玄虛看着慕容無風,眼中復現嘲諷之意,道:“木某何德何能,今日竟得唐大俠和神醫先生的垂顧。”
慕容無風冷哼一聲,道:“你認得我?”
“天下誰人不識君?”
“原來是位風雅的採花盜,失敬了。”
“説得不錯,慕容先生,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曾想過一刀自宮,以洗清白。”
“為了清白而讓自己變得不是男人,這清白的代價是不是有點高?”慕容無風毫不留情地道。
“所以一個男人可以被別人誤會成任何一種人,但絕不能是採花盜。”
説話這句話,彷彿覺得很好笑,他竟放聲大笑了起來,笑聲悲涼,衝破屋頂,鬼魅一般地在唐潛的耳中盤旋。
就連慕容無風聽了,都頗覺不是滋味。
好不易等他笑完,慕容無風道:“我們方才剛剛查了記錄,那最後一個案子的確不是你乾的。”
木玄虛苦笑:“我以為這世上已不會再有人肯聽我講話。”
慕容無風看着他道:“如果是真話,總會有人聽的。”
唐潛道:“既然那一次不是你乾的,你大約知道誰是真正的兇手。”
木玄虛道:“我當然知道。”
慕容無風看了唐潛一眼,道:“你説。”
木玄虛道:“是鐵風。”
兩人愕然,沉默良久,唐潛道:“有什麼證據?”
“我就是證據。”木玄虛道:“他第一次乾的時候還不象現在這樣老練。那天凌晨時分,我出去訪一位朋友,回來得很晚,就從一條岔道往山上走,結果半途中正好遇到師父。他竟穿着一件夜行衣,見到我之後,説話結結巴巴,神態十分緊張。我當時很吃驚,卻沒有多想。第二天我就聽説山下有少女被奸之事。”
慕容無風道:“那時你師父有多大年紀?”
木玄虛道:“四十九歲。”
唐潛道:“就算是那天你正好碰到你師父,就算是他穿着夜行衣,也不能證明他就是兇手。最多隻是有可能而已。”
木玄虛道:“你也許不信,我當時想得比你還簡單。我根本沒有懷疑他。他看上去雖很嚴肅,卻是個和善的人。在道觀里人緣特別好,在江湖上也走得開。對幾個徒弟尤其照顧。我當時幾乎算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一句話,你怎麼看都看不出他會做這種事。出事之後的第三日,他還把我叫到他屋子裏,説我的內功進步很快,他決定稟明掌門,把龍門派心意門最上乘的太乙柔化功傳給我。我頭腦一熱,愈發將此事拋在腦後。直到有一天……”
他咬了咬牙,臉上露出痛苦之色,道:“直到有一天,我又去拜訪我的朋友,到他的屋子裏才聽説他已於兩日之前暴斃。我當時便起了疑心。我朋友是個從外地來趕考的書生,半途盤纏不夠,這才在山下的小鎮賃屋讀書。我去的時候村子裏的人剛湊錢替他買了個棺材,還沒有入土。我打開棺材一瞧,便知他為高手所害。身上雖沒有痕跡,內臟卻已粉碎。這一招是龍門掌法中最厲害的一種,叫作‘夜氣浮山’。天底下能打出這一掌的人只有鐵風。”
“我當時直氣得手足冰涼,一時間便把這幾件事情從頭到尾地串在了一起。那天晚上,我便要衝回武當找師傅對質。不料還沒走到山門就被他領着一羣弟子追殺了出來。我東躲西藏,第二天才知道我去的那個村子裏又有一名女孩被人殘忍地姦殺。聽説消息一傳到山上,我師傅就揭發了我,説這已不是我第一次幹,頭一次的夜晚他就在山道上碰見過我,而且穿着夜行衣,他只是當時完全沒有想到而已。”
慕容無風突然打斷他的話,道:“你既已不在山上,你師傅揭發你的事情,又是誰告訴你的?”
木玄虛道:“是我三師弟丁衡告訴我的。我們倆很小的時候就入了武當,一直是好朋友。那天他聽了師傅的話,不肯相信是我所為,便獨自跑到山下來找我。”
唐潛道:“他為什麼不肯相信是你所為?”
木玄虛道:“只因前一個月我剛剛認識了一位很好看的女孩子,我們經常下山去找她。那女孩子對我也有意。所以他不相信我會幹這種事。”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鐵風想必把你的這位師弟也一塊殺了。”
木玄虛一怔,道:“你怎麼知道?”
慕容無風道:“我猜的。”
木玄虛道:“還有一件事你一定想不到。”
慕容無風道:“他想必把和你相好的那位女孩子也殺了。”
木玄虛又是一怔,道:“你怎麼知道?”
慕容無風道:“我猜的。”
木玄虛面色蒼白地道:“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阿清死時的樣子。我一聽到師弟的死訊就不顧一切地飛跑着去找阿清……卻還是晚了一步,卻被守在那裏的捕快逮了個正着。那一天我已快發瘋了,一頓廝殺之後我逃到一座山上,在一個懸崖的頂上獨坐了一夜。我真的很想死,卻覺得不能便宜了這個人,至少也得和他同歸於盡!”
他説這一番話時,雙眸炯炯,神情激動,觸痛內傷,不由得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慕容無風吃力地從一旁櫃架上拿出一個玉瓶,遞給唐潛:
“這是藥,給他服一粒。”
唐潛將藥丸塞到木玄虛的口中。他漸漸地平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發現木玄虛不再説話,唐潛忍不住問道:“他昏過去了?”
慕容無風道:“沒有。”
“為什麼他不説話?”
“因為他服了我的藥……現在……只怕正在產生幻覺。”
唐潛道:“他方才講的話,你信麼?”
慕容無風道:“聽起來倒不象是假的,不過……一個人要為自己辯護,總能找到一個故事。何況知情的人都已死光。”
唐潛點點頭,道:“只有一點我不大信。我遇見過鐵風道長。他的聲音聽起來中氣不足,好象一副老邁的樣子。這種人……會……會很想幹那個麼?”
慕容無風道:“……很難説。道家秘門功法裏有不少採丹之術。以前道士們都煉外丹,也就是炮製各種長生的丹藥。現在有不少人改煉內丹。”
唐潛道:“內丹?”
慕容無風道:“內丹就是女人。這種人相信與少女交合可以長生不老。所以這些女人,就叫做‘鼎’。煉丹的過程,叫做‘鑄劍’。”
唐潛忍不住想笑,道:“你怎麼知道?你煉過?”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書上有記載。”
唐潛嘆了一口氣,道:“我希望你不要老是猜對。”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我很少猜錯。”
説罷,他吹滅了一隻蠟燭,室內燈光頓時昏暗了起來。
唐潛忽然聽見輪椅慢慢轉動的聲音,慕容無風來到木玄虛的面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胸口,用一種很空洞的聲音叫道:“木玄虛……木玄虛……”
接着,他聽到一聲長嘆。良久,木玄虛問道:“你是誰?這……這是什麼地方?”
“我是你師傅……”
“師傅?……”
“我知道……那些事……都是你乾的……是你乾的,對麼?”慕容無風輕輕地道。
“不是!”木玄虛突然大吼一聲:“不是!是你!是你乾的!你為什麼要害我?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了小清?你……你……不是我師傅!”他雙目緊閉,咬牙切齒,胸口起伏,渾身都在顫抖。
慕容無風掉過頭來,將另一瓶藥交要唐潛手中,道:“看來他説的是真話。方才他服的是我配製的迷幻劑,服下去之後便尤如做夢一般。”
服過解藥,木玄虛平靜地睡了過去。
唐潛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已覺自己一身冷汗,嘆道:“幸好我沒有殺他!”
“看來當大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慕容無風冷嘲了一聲。
唐潛板着臉道:“你挖苦我?”
慕容無風雙眉一抬:“唐門的人做事一向是手快過腦子,我説得沒錯罷?”
唐潛道:“別把一整個唐門都壓在我頭上,我只是唐潛而已!”
慕容無風不依不饒地道:“反正這事你做錯了,現在成了鐵風的幫兇。”
唐潛默不作聲,過了半晌才道:“就算他説的是真話,我去殺鐵風,也要有證據。不然,我豈不成了為虎作倀?”
“鐵風是武當的成名長老,又正當盛年,武功應當比你高。何況他竟連你的耳朵都能騙過,至少説明他的內力完全收放自如。你可能不是他的對手。”
“我承認你在內傷方面是專家,不過在武功方面,你基本上是外行。”唐潛冷冷地道。
慕容無風的臉又氣青了。
“我們能做的事情只能是想個辦法讓他把事情再做一次,在做的時候抓住他。同時,身旁還要有證人。”過了一會兒,慕容無風道。
唐潛道:“我們?”
“我們。我和你。唐芃也可以算一個。”
“神醫幾時也愛起管閒事來?”
“我只是不喜歡有個採花大盜在我家門口亂晃而已。”
“雖然鐵風定期會做一次案,要想正好在作案的時候抓住他卻很難。神農鎮這麼大,這麼亂。我們就算找到了他,也不知要等多久他才會有下一個目標。”
“我當然有法子讓他快一點。”慕容無風慢吞吞地道。
“什麼法子?”
“你可曾聽過一種藥,叫作‘美女一笑散’?”
他當然聽説過,只是不好意思承認,臉不禁微微有些發紅,道:“你好象忘了我是唐門的人。”
慕容無風道:“我會減少劑量。只要是個正常的男人,服下之後只會有些不大舒服,完全可以剋制。倘若不正常……神農鎮裏的妓院也有好幾家。倘若是十分不正常……那我就不知道他想幹什麼了。”
唐潛道:“你來下藥,我盯着他。”
“我?”慕容無風皺了皺眉:“我去下藥?這種人我一見就噁心。”
“你可知道鐵風在江湖上的地位?我們這些小輩哪裏請得動他?”
“你要我怎麼做?”
“以你的名義請他吃頓飯,趁機動手。你的面子大,他一定會來的。”
實際上,除了生意之外,慕容無風從沒有以自己的名義請過客。
他不愛見人的脾氣,江湖上卻是人盡皆知。
所以以他的名義請人吃飯,那是一件很罕見的事情。
慕容無風眉頭擰成一團,道:“和這種人在一起,我怎麼吃得下?”
唐潛拍了拍慕容無風的肩膀,道:“老兄,為了神農鎮的安全,這頓飯你得吃。”
慕容無風嘆了口氣,想了想,道:“好罷。”
唐潛忽然明白唐潯為什麼老是拍他的肩膀了。
如果你想要一個人做一件事,你只要一邊拍着他的肩膀,一邊和他説,他總是很難拒絕。
“那就多謝你幫忙。”他笑了笑道:“唔……這鐵觀音竟比建溪的龍團還要好,趕明兒我也買幾包帶回家去。”
慕容無風道:“我什麼時候請你喝過鐵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