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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乙亥年三月初二。穀雨。

    這一天沒有雨,而是萬里晴空,驕陽四射。

    他剛進澄明館便遇到一位滿是刀傷的病人。

    據説,那個人是一位大俠。那位大俠的名字,他從來沒聽説過。

    送他進來的是他的一位手下,獐頭鼠目,眼光撲朔。與他説了幾句話,油腔滑調,極盡阿諛之能事。

    不是大俠也不會受這種傷罷?他坐在椅子上,冷哼了一聲。

    手下人愕然,對於他這種毫不妥協地冷漠大感不安。

    “救活我大哥,飛鷹寨願出五十倍的診費。神醫先生以後若還有其它的差使,只管一句話,俺們弟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的診費向有定例,多一文不取。”他淡淡地道。

    那人無趣,陪着笑走到抱廈等候。

    在他的世界裏,人是這樣分類的:男人、女人。除此之外,還有死人。

    那人的胸口中了一刀,脊骨被一種類似狼牙棒的鈍器擊碎,其餘各處的小傷,數不勝數。抬進診室時,肌膚好象一團零亂的碎布,他小心翼翼地縫合着。和幾個學生七手八腳地忙了一陣,外傷大至清理乾淨,內傷的調養卻至少需要整整一年。斷骨無法接合,病人將終生殘廢。

    做手術的時候,窗外一隻黃鸝叫得正歡。而牀上的病人則因疼痛不斷地衝他大吼,彷彿他就是那個砍傷了他的兇手。

    三位助手及時地按住了病人拼命掙扎的身體。他無法動彈,便污語連連,涕唾橫飛,其勢若臨陣罵敵,十分豪邁。

    有幾粒唾沫星子濺到了他的臉上,忙碌中,竟也顧不上擦拭。

    每當遇到這種情況他寧願病人是個女的。

    女人此時嚶嚶而泣或大聲呻吟,絕不傷大雅。大俠則要關心自己的顏面,斷不能哭。

    人生如此,無可奈何。

    第二位病人是個臨產的少婦,生了三天,孩子還沒有下來。各種法子都試過了,薰炙、針灸、推拿、灌藥……全不管用。

    送入診室的時,他剛入廂房洗手更衣,正欲在彌勒榻上小歇,又被一個弟子叫了出來。

    婦人眼光渙散,氣息微弱,已是瀕危之狀。

    通常在這種情況下的結局是母子兩亡。

    最後一招是剖腹取子,成功的可能極少,母子均安的情況,全谷僅有的四例,均是由慕容無風掌刀。

    這一次,非是他莫屬。

    他喝下一小口釅茶,重新淨了手,問道:“田大夫,病人可有親屬在此?”

    田鍾樾,字棕亭,在慕容無風諸弟子中排行第七,年紀與蔡宣相仿,脾氣卻與陳策相若,是個極認真謹慎之人。他生性靦腆,平日寡言少語,慕容無風甚喜與之搭檔,兩人除了醫務之外,均不多話,做完手術各自走開,十分爽快。

    田鍾樾恭敬地捧着銅盆道:“有,是她的相公。這一位是娶進門不久的如夫人。”

    來到抱廈,他看見一個頗為富態的中年男子愁坐在太師椅上。一見到他,連忙站起,拱了拱手,遑急地道:“慕容先生,可有一線希望?”

    他平靜地道:“母子俱生的機會不大,到時若均需急救,我們只能先全力救活其中一個。不知……”

    他的話還沒説完,那男子搶聲道:“請一定先救孩子!我……我聽説那是男孩!可憐我華氏三代單傳,前面諸妾所生的子女均不到三歲便已夭折……”男人捶胸頓足、淚水縱橫。

    女人的性命果然不值一錢。

    他心下一寒,面無表情地道:“我明白了,慢坐。”

    轉動輪椅回到內室,田鍾樾跟了進來,低聲道:“這女人氣息奄奄,且行將剖腹,救活她只怕頗費周章。裏面的孩子只是胎位有異,胎息稍弱,活下來倒極有可能。”

    他將臉一沉,冷冷地道:“別聽那男人胡扯。等會兒若真的有事,先救女人,再救嬰兒。——我瞧了她的脈,那胎兒不止是胎息弱,只怕還有胎瘤,就算是生出來,也活不過三歲。”

    田鍾樾垂首斂目,道:“是,弟子謹記。”

    手術進行了整整兩個時辰。由於每一個步驟都事關性命,所有在場的人都屏息靜氣,一言不發。大家在心中暗自驚歎眼前這白衣人的手:那是一雙天才的手,手指修長,骨結纖細,既沉着穩定,又靈活敏捷。他一面替婦人手術,一面有條不紊地指揮田鍾樾搶救嬰兒。

    果然是個男孩,個頭甚大,只可惜兩肋之下生滿了紅絲狀血瘤。婦人雖失血過多,神智不清,卻也總算保住了性命。

    他檢查完嬰兒,替他剪了臍帶,將軟綿綿的孩子包在一塊軟布之中,交給一旁的田鍾樾,道:“男人無子,便責其妻妾。殊不知是他自己腎中伏火,精多紅絲。以氣相傳,故生子均有此疾。加之他常服固下之藥,遺熱在胎。此症跟婦人無關。給他開些滋腎的藥,以瀉腎中火邪,補真陰之不足。他的妻子若再懷孕,受胎五月,記得以黃芩白朮作散服下,當能生出健康之子。”

    田鍾樾忙道:“學生記下了。”

    他點點頭,揮了揮手:“你去和那個人説罷,我懶得再見他了。”

    收拾完畢,他復又淋浴更衣。趙謙和趕過來強行將他接了出去。

    “谷主,你今天不能再幹了。”

    臨行之前,他聽見那男子握着婦人的手,柔聲細語:“阿欣,你可好些了?方才我一直惦着你……”

    走出二門,由東邊一道粉牆進了一個垂花門,再往南轉了幾道彎,趙謙和將他送到離竹梧院不遠處的一個涼亭之內。除了湖心亭,那一處便是他盛夏之際常去的納涼之處。

    亭外遍種芭蕉,綠蔭匝地,竹影蕭疏,鳥聲聒噪。幾株櫻桃早已紅透,他仰頭一看,臉上不由得浮起了一絲微笑。臨近地面的一層果子已被摘得精光,除了那個喜歡爬樹的小丫頭,還會是誰?

    “過幾天去把子悦接回來罷。”他道。

    “前天老謝去了,她和一羣表哥玩得不亦樂乎,死拉活勸也不肯回來。”趙謙和一面説着,一面將亭上月白亮紗的捲簾放下來,驀春之季,花香果熟,野蜂多來擾人,不可不擋。

    子悦很少惦記着誰。每次回來看見他,一陣飛奔,撲到他懷裏,大叫一聲:“爹爹,我回來啦!”走的時候則拎着一個裝滿玩具和禮物的小藍子,大搖大擺地爬上馬車,也是大叫一聲:“爹爹,我走啦!”便揚塵而去。

    這性子倒與荷衣相似。

    “那就讓她多住幾天。”他緩緩地道。

    陽光從樹隙間斜射過來,透過紗簾,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幾個時辰緊張的忙碌,他有些昏昏欲睡。

    趙謙和燃起茶爐,將一個雨過天青的桌罩鋪在石桌上。指着一張紫楠軟椅道:

    “谷主難得半日清閒,這椅子是新到的波斯貨,要不要試一下?”

    他早已發現桌旁有一張精雕細琢、縷着一圈葡萄圖案的寬椅,柔軟細膩的羊皮下緊崩着厚厚的駝絨,椅背彎成奇異的弧度,配着一個鋪着深紅氆氌的木墩——大約供擱腿之用——邊沿鑲一溜金黃的流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扶着石桌,慢吞吞地挪到寬椅上坐下來,只覺身子微微一陷,如坐雲端,淡然一笑,問道:“是誰送的?”

    趙謙和替他搭好薄毯,又沏了一杯茶,回道:“波斯椅子當然是波斯人送的。烏里雅多,也就是慕容烏里。這名字谷主可還記得?”

    “記得。不就是那位‘苦讀子’麼?”

    “前天他又去考了一回,託我問你今年可有一線希望?”

    他原本已開始閉目養神,聽了這話,皺了皺眉,道:“怎麼?這把椅子就是他的賄賂?”

    “不是。他執意要送,我不敢收,見它的確舒服,就出銀子把它買了下來。”

    “這還差不多。”

    “這一回他究竟過了沒有?我看他那樣子,已快發瘋了。”

    “沒過。”

    “沒過?還沒過?谷主不會記錯罷?”

    “不會。”

    “我覺得……咳咳……我又説外行話了。他特別用功……”

    “看得出,”他點點頭,解釋道:“只是來考試的學生太多,我們卻只需要一到兩位新手。所以題目也跟着變難了不少。”

    “這位烏先生極想見谷主一面。”

    他搖了搖頭,道:“還是不要見的好,我説的話只會讓他難受。”

    “谷主好歹見他一次罷……不然他一天來找我三趟,找不着我便去找蔡大夫陳大夫,我們已快被他磨死了。”趙謙和低聲道。

    “你去叫他來,我和他説。”他呷了一口茶。

    這是他第一次見烏里雅多,那個波斯人。

    他外祖父在世時常與波斯商人打交道,他因此習過波斯文,對波斯人也很有好感。

    他深諳波斯商人的習慣:手裏的貨物要以六倍以上的價格成交,才是本事。

    烏里雅多顯得有些緊張,顴骨很高,雙目發綠,看人的時候,有一種虔誠而執拗的態度。久處中原,他已習慣穿漢人的服飾,漢話已説得和本地人沒多大區別。

    “趙總管説你關心這一次考試,想早些知道結果。我看過你寫的卷子,總的説來,水平不差,只因還有比你更好的,所以你沒有通過。”他平靜地看着他,緩緩地説道。

    烏里雅多的臉上露出極度失望的神情,目瞪口呆地立在當地,沉默半晌,喃喃地道:“這已是我的第九次……第九次……為什麼?……為什麼?”

    他沒説話。

    “我現在已年過四十,在聽風樓從夥計一直做到掌櫃,翁老闆前幾天還問我願不願意做他的副手,我沒答應。因為自從讀了您的書,我便立志要成為您的學生。除了做一名雲夢谷的大夫之外,沒有任何一種職業可以吸引我。”

    他道:“我佩服你的決心與毅力。可是,你若通不過考試,請恕我無能為力。”

    烏里雅多苦笑:“我的妻子一直不滿意我不務正業。每次落考我都覺得羞愧。您是這一行裏最傑出的人物,這次我想見您,只是想請您告訴我,我究竟能不能幹這一行?如果能,我會繼續努力,哪怕再失敗我也會考下去。如果不能,我立即改行,踏踏實實地掙錢養家。”

    他笑了:“這得由你自己來選擇。……我無法替你做主。”

    “求您坦言。”

    一瞬間,他的目光變得針一般尖鋭,直視了烏里雅多良久,才平靜地道:“如果我是你,我會改行。”

    他的嗓音舒緩沉着,隱含着一絲無奈。

    烏里雅多的額間卻驟然爆出一頭冷汗。他瞪着眼,死死地盯着這白衣人,臉上一陣抽搐。大約完全沒料到是這樣一句話,他高大的身軀晃了兩晃。

    慕容無風極時的伸出手,扶住了他。

    “那是我的夢想!”烏里雅多衝着他大吼了一聲:“夢想!”

    他雙拳緊握,眼露兇光,牙齒禁不住咯咯作響,幾乎想立即將面前這個殘廢人掐死。

    而慕容無風的回答卻是漠然的:

    “那就放棄,省得它耽誤你更多。”

    烏里雅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幾乎不相信這人的話會如此冷酷。他滿頭大汗地呆立了片刻,忽然絕望地捂住自己的眼,嘶聲道:“不!不!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

    “一位大夫的手搭在脈上,要過很長時間才會有真正成熟的脈感。你開始得太晚。”慕容無風惋惜地嘆了一聲:“有些職業很晚入門也會有成就,有些則不是。我不能讓不合格的人進雲夢谷,因為行醫這一行,若沒有足夠的知識與經驗,就是拿人家的性命來冒險。而他人的性命,絕非供你練習之用。”

    説這話時,他避開了烏里雅多的雙眼。

    他見過無數瀕危的場面,熟悉各種絕望的眼神,聽過哭泣與尖叫。他的目光穿過亭外的太湖石,越過兩叢梅樹,沿着數折曲廊而上。

    往西,他看見了那座默然矗立的神女峯。

    雲出雲入,煙水無限。

    過了良久,他聽見烏里雅多沉聲道:“謝謝你告訴了我這些。”

    他點點頭,笑了笑,道:“不要氣餒,行醫也不是我的夢想。”

    波斯人抬起頭起,吃驚地看着他。

    在那張繡着葡萄花紋的金棕軟椅上坐着的年輕人臉色蒼白,形容消瘦,雙眸鎮定,如鷹隼般眯起,他的冷俊與殘廢,都超出了他的想象。

    ——象這樣一俠行動不便的人,一定也有些事情不能做,一些夢想無法實現罷?

    瞭解自己的侷限,並不是件壞事。

    “如果你不嫌棄地話,我這裏近來缺一位副總管。我保證副總管的收入絕不會低於任何一位大夫。”他忽然改變了話題,用波斯話説道。

    早就聽説慕容無風熟諳波斯文字,卻想不到他的語音純粹高貴,只讓烏里雅多聽得如歸故里,熱淚盈眶。

    “我覺得您這是在引惑我遠離自己嚮往的目標。”波斯人定了定心神,竭力抵抗着語音的魔力。

    “這只是一個建議,一切由你自己決定。”慕容無風淡淡道。

    “既是生意,就不客氣了。鄙人自幼隨父從商,走南闖北二十五年。販過的東西小到珍珠大到駱駝,無所不有。一個月三千兩銀子不為過。”

    “五百兩,我知道翁老闆不過給你每月七十兩而已。”

    “見鬼!”波斯人捶着自己的腦袋:“我倒忘了您是翁老闆的老闆,對我的底細一清二楚。”

    “我也是生意人。”

    “成交。——這回我老婆不會再抱怨了。”

    “很好。你去見趙總管,他會給你在谷里找一處房子,明天就可以搬進來了。剩下的事情都由他來安排。”

    他點頭嘆道:“這麼説來,我終於還是進了雲夢谷。”

    “你會喜歡這裏的。”慕容無風的眼中露出一絲笑意。

    一陣輕風從林隙間吹來,空氣中忽然充滿了松木的芬芳。還是初春天氣,風有些冷,他不禁拉了拉身上的薄毯,將微微發燙的茶壺握在手中。

    凌霄花已攀上了竹籬,山牆上古藤葱綠,薜荔覆滿窗牖,蓋住了上面雕刻的流雲仙鶴。

    遠處一道小溪傳來歡快的水聲,一隻鴨子安閒地遊過,身後跟着七隻毛絨絨的小鴨。岸邊的碧草襯出幼雛金黃的毛色,它們在水中嬉戲,自由自在。

    他眯起眼,一任小鴨子在他腦中化成夜空中的北斗。

    晴空之下的神女峯象一位穿着黑衣的仕女,顯得肅穆悲傷。

    幾團煙氣迅速飛過,留下一片蒼茫的水霧。

    在山際間移動的幾個白點,是江鷗。黑點,大約是山鷹罷?

    草叢中“倏”地一聲響動,一隻野兔飛跑而去。

    他的目光追隨着空中雲朵舒捲的形狀,掠過山尖,在重巒疊障中消磨。

    思緒如洇開的墨跡在圖卷中緩緩散開。

    遠處峭壁上一個山亭翼然而出,一旁陰翳的古木裹着一團冷光翠色高插天際。——山亭屬於那羣緣山而上的新修院落。他只在完工時去過一次,隱約記得亭下臨着一個幽深的山谷,是雲夢谷的藥園所在。

    雖是正午,那裏並沒有什麼遊人。

    只有一個藍衣人抱着一個孩子在亭子中走來走去。

    那是個女人。有着濃密的頭髮,腦後挽着一個極大的髮髻,以至於他差一點把髮髻當成了一頂帽子。

    她個頭與荷衣一樣瘦小窈窕。

    她來來回回地走着,似乎在哄手中的孩子入睡。

    女人的步伐充滿活力,一副隨時準備跳起來的樣子。

    他不禁笑了。這世界果然很大,相似的人也很多。

    她讓孩子扒在腰側,一支手臂穩穩地兜他的腰,從遠處看,好象是挎着一個籃子。

    他想起荷衣抱子悦的樣子。她總説這種抱法最省力。

    他饒有興致地看着她,目光不知不覺地定在了她的身上。

    接着,那女人背對着他坐了下來,理了理頭髮,將有些鬆散的髮髻拆開,又重新別起。她這樣做時,先把簪子含在口裏,手則沿着腦緣划過來,將長髮繞成一卷,再用簪子穩穩插住。

    他的心開始砰砰亂跳。

    也許他見過的女人太少。也許,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盤發。也許……

    低頭沉思片刻,他復又將目光移回。剎那間,女人的身影模糊了起來,衣裳開始變紫……他怔怔地望着前方,幻影又出現了,那朝思暮想的人斜倚危欄,緩緩轉過身來,幾乎在向他招手……

    他低下頭,拒絕再看,卻迅速地移到輪椅上。

    他推着輪椅一溜煙地駛過長廊,越過八角門,穿過一道木橋,轉了三四折,才發覺那亭子其實離自己方才的所在極遠。目光是筆直的,要走到那裏卻要費盡周折。

    這一處新園他很少光顧,椅下的路幾乎是陌生的。他發瘋似地往前趕,怕她會消失不見。他知道亭子前面又有幾條四通八達的出口與岔道。如若女人此時離開,便會不知所終。

    他好不易駛到亭下,已累得氣喘吁吁。前面的遊廊上卻有四級台階,越過台階,還要再走幾步才能到達亭腳。從亭腳往上,山勢陡峻,石階雲梯般豎起,又窄又高。

    他沒有數。

    亭名“觀峯”,原不在草圖上,是他自己後來加上去的。

    此處遙對碧峯,下臨繡谷,風景如畫,正是築亭佳處。考慮到慕容無風的輪椅無法達到,方天寧只好將之放棄。

    趙謙和曾反覆叮囑他,谷內所有建築的基本原則,是“必須讓谷主感到方便”。

    是以當慕容無風問起何以不在此處築亭時,方天寧解釋道:“從廊下拾階而上,需在第四十級台階之處建亭方妥。可是……”

    “四十級就四十級……我去不了,別人總可以去。”他大筆一揮,添上了一個六角山亭。

    如今山亭就在眼前。

    他抬起頭,發覺亭子的大半被一棵古槐和幾塊嶙峋的山石遮住,剩下的小半里不見那女人的身影。

    那會是她麼?她還在不在?

    沒有多想,他將輪椅拋在一邊,抽出枴杖站起了身子,扶着欄杆,顫顫巍巍地爬上了四級台階,又勉力向前行了五步,已是大汗淋漓,心跳如狂。

    受傷之後,他極度消瘦。雙臂嬴弱,腰肢無力,離開了輪椅幾乎寸步難行。

    他知道自己的樣子很可怕,所以只要力所能及,從不讓荷衣相助。他總想證明自己的身子沒有她想象的那麼糟糕。

    每當這時,荷衣雙手插腰,氣乎乎地和他理論:我實在不明白,你這人為什麼總是和自己過不去?

    那就把它當成是我的毛病好了。

    你知道你的毛病是什麼了吧?

    請教?

    你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你老懸在中間。

    他反問:你呢?你在哪裏?

    我在地上。時時都在。呵呵。

    可是,一到夜裏,到了激情的時刻,他聽見她低聲地懇求:無風,帶我到天上去吧。

    思緒總把他引向心潮澎湃。

    他停下來,靠着廊柱歇息了片刻,吞下兩粒藥丸,等待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

    目光沿着長廊搜索,他期望此時能有一位路人相助。

    可是廊上一片空寂。除了自己,只有檐上啁啾的鳥聲和漏窗灑下的遲遲日影。

    他只好柱着枴杖,強迫自己什麼也不想,埋着頭繼續往前走。

    遠處猿聲嗚咽。

    風在山谷間迴旋。

    山坡上長滿了淡紫色的杜芫。道旁一棵巨大的辛夷,純白的花瓣紛紛飄落,灑了一地。

    有幾片飄進了廊內。

    ——杜芫:辛、苦,微温,有毒。瀉水逐飲,行氣通脈。

    ——辛夷:性温,味辛微苦。祛風,通竅。陰虛火旺者忌服……

    腦中不知不覺地閃過了藥書上的幾行字。他嘲笑自己是個書呆子,不論看見什麼花草,第一個反應總是《本草經》上的條目。

    拜託,那只是一朵花而已!你讓它就是一朵花,好不好?——荷衣總是笑他。

    他盯着地面,踉踉蹌蹌地避開了幾枚光滑的花瓣。

    抵在枴杖上的雙脅已磨出了血,他感到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那辛夷有一股刺鼻的香氣,令他陣陣作嘔。

    憑着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他終於來到了亭腳。

    離開了遊廊,坐欄也跟着消失了。唯一能讓他憑藉的,只有石階兩旁的扶欄。

    扶欄的那一邊,是深谷。

    稍有不慎,隨時可能跌下去。

    他靠在欄杆上歇息了片刻,一陣山風呼嘯而來,吹得他的袍袖獵獵作響,幾乎要將他捲到半空。

    他感到一陣輕鬆,便深地吸了一口氣,藉着這股強勁的風力發瘋似地往上爬。

    他以為自己爬了很久。雖然他的胸口似乎被狂跳的心臟塞滿,早已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他還在無知無覺地往上爬。他的雙脅勒出的血沿着枴杖滴到手背,一片粘濕。

    回頭看時,那石階他只上了七級。

    長髮早已被汗水打濕,一綹一綹地搭在肩上。他咬着牙竭力想站穩,身子卻在空中晃了兩晃,他伸出雙手死死地抓住欄杆,卻聽見“叮噹”一聲,一支枴杖掉在地上,滑到了亭下。

    他勉強地支撐着自己。心中暗自苦笑。

    那女人當然不會是荷衣。荷衣早已去世。

    為何一定要見到這女人,原因連他自己都覺荒唐。

    那只是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可是她挽發的樣子,抱孩子的動作,走路的姿勢……勾起了他無窮無盡的思念。

    他只是瘋狂地撲向那個影子,任何一絲能讓他辨認出荷衣的痕跡都讓他瘋狂。

    只要看一眼這個與荷衣相似的女人,並不需要認識她,他就心滿意足。

    我一定是瘋了。他自言自語地道。手一鬆,跌倒在地。

    陡直的台階無限漫長地向上延伸着。

    前面的亭中沒有半分動靜,她顯然毫無所覺。

    已過了這麼久,她是否還留在亭內?

    哦,她多半已經離開了。不然,那枴杖落下時發出的叮噹之聲,不會不引起她的注意。

    他一面嘲笑着自己痴迷不悟,一面雙手撐地,不顧一切地往上爬。

    ……手掌上滿是沙土,已磨出了血。他極度艱難地搬動着自己,只上了一級便力不能支地倒在欄杆上。

    那可怕的疾病又開始發作,他頹然癱倒,垂下頭,忍受着心頭一陣襲來的絞痛。

    一片槐葉悠悠盪盪地飄下來,掠過他的頭頂,落在面前的台階上。

    他注視着它。

    風乍起,槐葉飛向空中,飄向深谷。

    他明白自己早已墜入了幻影,在記憶的深谷中,他正加速墜落。

    人只有在悲傷的時刻更加真實。

    如果時空的另一端還有一個世界在等待着他,他將帶走自己與荷衣的所有圖卷。

    將它們在那個魂夢可以復活的地方一一展開。

    空谷中迴盪着嗚咽的風聲。

    温暖的陽光灑在肩頭。

    他的身體已因激動而疲憊不堪。

    他知道自己無法見到亭上的女子。

    但今天仍是一個美好的日子。

    他靜靠在欄杆上聆聽天籟。

    那深沉的回聲似乎來自亙古,讓他憂傷,又讓他解脱。

    腦中閃過與荷衣相處的日日夜夜,每一個細節都如蛛網般透徹清晰。

    那一瞬間,時間滾滾向前,湧向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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