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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寶如電通」展開最新一波的人事及組織變動。

    異動後的組織權責畫分得更仔細。原本,行銷部是由「營業處」、「公關處」結合而成,在新版的組織架構裏,這兩處升格為兩個獨立部門——行銷營業部和公關部。公關部的主管順勢拔升為公關部經理,而讓眾人意外的是,大小姐從原本的工程部轉任行銷營業部經理。工程部則由收假上班的原任經理繼續接手。

    那麼,大老闆的愛將張行恩呢?當然是升官了!

    張行恩由原先的行銷部經理,升格為協理,成為大小姐的頂頭上司。辦公室也由原先的十二樓,遷至董事長所在的十四樓。

    「陳秘書,這些公文是要送給協理簽名的。」十二樓的老同事小宋,興匆匆地踏入新辦公室。

    「謝謝。」陳秘書禮貌地接過來。

    「哇,新辦公室更氣派!」小宋欣羨地環視一圈。

    張行恩更升一級,雖然和他們的距離遠了,原行銷部的同仁依然覺得與有榮焉。自己的主子加官晉爵,底下的人走起路來也跟著有風嘛!

    蔚蔚和陳秘書聽見他的話,只能相視苦笑。

    外表是更氣派了,箇中酸甜苦辣,只有當事人最清楚。

    明升實降,講穿了就是這麼回事兒。

    名義上,大小姐的工作內容必須向張協理負責,公文也必須呈到他這兒來簽署。但是,她有沒有真的照做,陳秘書和蔚蔚最清楚。所有公文,高興送上來就送上來,不高興送的,大小姐以一句[這種小事我們自已解決就行了,不必上達天聽」來搪塞,誰也奈何她不得。

    從張行恩「升官」的這一個月來,行銷營業部的大小主管只和他開過一次會,此後就再也無消無息。尤其辦公室又隔了幾層,除非他們由自己下樓走動,否則根本不會知道十二樓在做什麼。

    原本以為董事長會對大小姐的偏私加以處置,可一個月下來,她們都失望了。

    「不識好歹」的張行恩,顯然是失寵了。

    「對不起,我們還要忙,不陪你聊了。」陳秘書淡淡一句話,送走了小宋。

    蔚蔚突然深嘆了口氣。

    「怎麼了?」陳秘書好笑地望著她。方才説忙只是藉口,其責她們兩人閒得還會互相比誰的「踩地雷」玩得比較快。

    「我覺得都是我的錯……」她鬱郁翻動桌上的文件。

    「為什麼?」

    蔚蔚不知該怎麼説。印象中,陳秘書好像對她的「痴心妄想」不太苟同,她沒有勇氣説出,是因為自己介入,才讓張行恩在鍾氏父女心中失寵。

    「你想太多了。大小姐那頭我不敢説,但是董事長並非一個小家子氣的人。若他心中真對協理生了嫌隙,必定是出於其他更重要的理由,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這間辦公室平常就只有三個人,出出入入陳秘書全看在眼裏,當然瞭解她的言外之意。

    之前以冷眼款待蔚蔚,是擔心她剃頭擔子一頭熱,情郎沒追成,由自己先被淋一頭冷水。於情於理,陳秘書都不願兒這年輕女孩兒受傷。如今,郎有情,妹有意,男未婚,女未嫁,她山口然是樂觀其成。

    「真的?」聽她這麼一説,蔚蔚的心稍微舒坦一些了

    可是,憤怒感隨即佔住了心田。心上人有才有德,卻被姓鍾的父女這樣折辱,真教人咽不下這口氣。

    「你們又在説誰的八卦了?」優閒的問句從門口飛過來。

    兩個女人嚇了一大跳,趕快裝出一副很忙的樣子。

    [協理……這裏有幾份傳真等您過目。」陳秘書尷尬極了。

    張行恩微微一笑,順手接過來,往辦公室內走。

    「陳秘書,麻煩你幫我找出[湘友]的所有檔案;蔚蔚,你進來一下.]

    「是。」

    陳秘書偷偷向她扮個苦臉,蔚蔚回了她相同的表情,拿起筆記本走進去。

    他一如平常,口述了幾封信,要她記下來。

    她埋頭苦寫,記著記著,突然悲從中來,一顆顆水珠暈開了藍色筆跡。

    張行恩打住聲音,「怎麼好端端的,忽然哭了?」

    她輕輕搖頭,不敢抬起來。

    他繞過辦公桌,在她這一側坐下,鞋尖觸著她的鞋尖。

    「抬頭,看著我。」他輕聲要求。

    一個紅紅的鼻尖對上他。

    「你現在辭職好不好?不要待在[實如電通]了,不管你去哪裏,我都跟著你。」

    「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她無助地揚揚筆記本,心口發酸,一句話都説不出來。

    現在他能處理的事情,竟然只是回一些感謝函,擬幾封問候信。前陣子聽他説要到美國去,説真的,她看不出來公司有任何地方需要派他到美國公幹。龍困淺灘,簡直是莫大的屈辱。

    張行恩看她玉淚似珍珠,一滴一滴地滑落面頰,內心深處,有一種被觸碰的温存。

    「好,就算辭職,我該如何向董事長提出呢?」他柔聲反問。

    「當然就説你有更好的發展啊!」她不覺得辭職走人是多麼困難的事。

    [再好的發展,比得上[賓如電通]的協理一職嗎?」他反問。

    蔚蔚頓住。的確,「實如」的協理總共也只有兩位,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時要找到同它比的職位,恐怕不太容易。

    「難道所有台灣的高級主管都不能離職嗎?」她不服氣。

    「當然可以,但是要走得有原因,夠漂亮。」他看她還是一臉半知半解,嘆了口氣,乾脆把局面分析個清楚。「董事長升我為協理,警告的意味大於冷凍的意味。他的目的在讓我明白,這個[協理]能坐得貨真價實,也能坐領乾薪,直到我自己拗不下去為止。」

    「你拗不下去又如何呢?」她蹙眉。「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整個台灣通訊業的人都知道,[寶如電通]的張行恩全靠他們董事長一手提拔,鍾董事長既是他的昔日恩師,也是今日的伯樂。結果,董事長內舉不避親,將年紀輕輕的他一手送上[協理]的高位,他坐不到兩個月,立刻跳槽到別家企業體去,這個張行恩,是不是狼心狗肺得很?」

    「事實根本不是如此!」蔚蔚喘了口氣,一把心火威脅著燒出來。

    「事實就是如此。」他的表情冷靜。

    若他仍只是箇中低階主管,一切好辦;問題是他的身分不同,已跨入這業的金字塔頂層,去與留都會對整個業界的管理結構有所影響,自然不可能任意行事。更別説「實如電通」是通訊業的龍頭老大,他若和鍾氏扯破臉,背了一個惡名在外行走,對他的未來也沒有好處。

    是的,未來!這是他主要考量的重點。

    他從不否認自已是」個充滿野心的男人,可惜,世人多半把他的野心弄錯了方向。

    他的野心,與其説是對「功成名就」的追求,毋寧説是對自已能力的探索。

    他享受披荊斬棘、從無到有的過程,遠勝於娶一位嬌妻、領一份高薪、坐一個高位、加入昂貴的私人俱樂部。

    從某方面來説,他還存留著孩子愛玩的心性,喜歡自己拿積木一塊一塊地拼起來,而不喜歡現成的商品。因此,他的信念裏沒有攀附權貴這檔子事!這和志氣高潔與否無關,純粹是輕易得來的富貴太無趣了。

    以前他願意和鍾家父女纏夾不清,是因為他真心喜歡這份工作,在自己能夠忍受的範圍內,不會輕言放棄。若鍾氏父女為難得他太超過,他不會留戀。

    不過,誠如他方才説的,要離開,也要走得乾淨漂亮,有理有據。

    「如果不走,繼續留下來,唯一的機會就是讓你去娶了鍾禎綺。」蔚蔚忿忿説著,眼光古里古怪起來。

    聰明的男人都知道,這個時候絕對不要掙扎。他馬上舉手投降。

    「我可沒這個打算。」

    「我也沒説你有啊!」蔚蔚白他一眼,心裏卻有一股莫名的甜意。

    「現在的狀況早早不是那麼簡單了。」他深思道。「董事長最理想的計畫,當然是讓我和禎綺結婚,兩人一起扶持公司。可是現在他有了警覺,將來鍾家人不見得駕馭得了我。屆時若讓[實如電通]外戚稱霸,對他們也沒有好處,因此他不見得那麼想把女兒嫁給我了。」

    凡人才者,不能為我所用,便加以摧毀。這是鍾老的致勝哲學。

    這番心思看在單純的蔚蔚眼裏,是怎麼想也想不通的。「哪有人一下子要,一下子又不要的呢?」

    他微笑,俯身輕啄一下她的豔唇。「在商場,擅用流言是致勝之道。鍾董事長當然希望把我趕走,可是臨走前,他想砍掉我一隻腳,那麼我即使被敵對公司網羅,也不會對[寶如]帶來太大威脅。如果我就如你提議的,遞辭呈了事,正是順了他的初衷。」

    她嘆了口氣。

    「你們在想什麼,我是不會懂的。總之,我跟你同進退。」想了想,她又補上一句,「我覺得陳秘書也是!」

    他不禁失笑。她更像個小女孩,周圍朋友都看成同一夥的,要好大家一起好,要絕交大家一起絕交。

    她那涉世未深的天真,總是一再觸動他的情懷。或許正因他不是一個純粹的人,才一再被她的真誠所吸引。

    他傾身,密密封吻她。

    蔚蔚輕抽一口氣,不敢動彈。

    他不甚滿意地移開唇,瞄瞄她泛白的指關節。她把椅子扶手揪得緊緊的,一副隨時會被人「強」了去一樣。

    「讓我吻你,有這麼可怕嗎?」

    [呃……沒有。沒有沒有.]蔚蔚趕快鬆開手,臉頰根本擋不往紅潮。

    很好,重來一次。

    直到這個吻熱得讓人腳趾頭都蜷曲起來,他才饜足地鬆開她。

    舔舔嘴角,灼熱的眼神依然鎖住她紅潤的櫻唇,前額相頂,呼吸互相糾纏。

    「填一下假單,我們後天去美國。」

    許是離開了台灣那個烏煙瘴氣的地方,他們都暫時得到喘息的空間。洛杉磯之行,一開始出奇的愉快。

    在這裏,她認識了詼諧風趣的麥道爾,粉紅的瞼,壯碩的身材,圓圓的肚皮,不需要化太多妝就很適合在聖誕節扮演聖誕老公公。

    來洛杉磯的第三天下午,行恩再度和麥道爾約定密談,於是她很適時地提議要自已出門逛逛。

    經過充分休息,兩個人在飯店大廳不期而遇。玄關中央,他一身筆挺,穿著淺色休閒長褲,略深的西裝外衣,隨意中不失穩重。而且他們居然很有默契的挑了不同色調的米白系。

    她款款走向他,純絲寬褲裙糾纏著步伐,恍惚中,彷佛在聖壇前,走向伸手相迎的情人。

    蔚蔚輕躁的仰起蟀首,在他眼中看到驚豔的笑意。

    「麥道爾和我約在這裏的咖啡廳,你呢?」

    「我也只是想逛逛飯店附近的服飾店。」許多知名品牌在這附近都設有店面。

    「享受?」他很紳士地挽起她。

    金童玉女般的形象,出現在大廳中央,自然引來一些豔羨的矚目。

    「蔚蔚?祁蔚蔚?」接下來的一聲叫喚打碎了她的好心情。

    蔚蔚的眉心幾乎是立即攢了起來。

    張行恩沒來得及詢問清楚,早到十分鐘的麥道爾已坐在咖啡廳裏向他招手。

    [蔚蔚?」他轉頭看著正朝他們衝過來的年輕人。

    二十出頭,約莫和蔚蔚同樣年紀,梳著油頭,穿著新潮,看起來就像個滑頭小夥子。他的眉陪她一起攢了起來。

    「他是我認識的人,不礙事的,你去忙你的吧!」她彆扭地推了推他,只想把他和她以前的酒肉朋友隔開。

    張行恩頓了一下,才點點頭,「別跑遠。」

    「好。」

    他走到老麥桌旁,選了一個可以看得見她和那個男子的位子。人雖然坐下了,眼睛卻一眨不眨的。

    那個男人是什麼來頭?蔚蔚怎會認識這種人?雖説以貌取人是不對的,他卻一直深信,一個人的眼神若閃爍不定,心念也不會太正直,而這個男人就長了一雙瞟來瞟去的桃花眼。

    「喂!我長得再難看,你好歹也分我一點注意力好不好?」老麥把幾份合約攤在他眼前。

    他立刻回過神來。「東西你都準備來了?」

    老麥遲疑了一下。「行恩,我必須説,你的計畫和我當初的預期完全不同。」

    「我明白.]他往後靠進椅背裏,開始專心於正事。「抱歉,老麥,我的根在台灣,一切計畫也是從台灣起家。我沒曾打算過離鄉背井,遠道來美國紮根.]

    「你不是眼光淺短之人,美國的市場何其大,你何必拘泥於台灣這塊蕞爾小島。」麥道爾搖搖頭,無法認同。「何況,鍾先生的性情,你比我瞭解。你破出[實如電通],若還想留在台灣通訊業,幾乎是極困難的事。」

    「誰説我二疋會留在通訊業?」

    麥道爾一怔。「如果不,你這次還特地來談[語音精靈卡]的亞洲代理權做什麼?]

    「老麥,你胡塗了?拿代理權和留在通訊業不一定要畫上等號吧?」

    「我就是胡塗了。」老麥老大不高興地瞪他。[台灣就那麼丁點大,你拿了代理權,還不是得賣給通訊業者才能獲利。如果單靠賣小公司,賣一輩子也只是個不成氣候的代理商。」

    「那可不一定。」張行思笑出一嘴亮麗的白牙。[語音卡、傳真系統卡、和通訊精靈是[工具],能夠讓它們發揮最大效益的是搭配的套裝軟體,我反而是把市場放寬了.]

    「你是説,你打算往科技領域裏走去?」老麥大感訝異。

    張行恩緩緩搖頭。「現在説這些還太早。」

    「怎麼,想挖角的人找你接頭了?」老麥終於感興趣一點了。

    「還是有一些技術性的層面必須克服。我仍然希望在最不弄壞場面的情況下和鍾先生分夥,無論他現在待我如何,那幾年的知遇之恩是我本這難忘的。」他盯著桌上的水杯,表情深思。

    「噯!我搞不懂你們東方人那一套。來就來,去就去,哪來那麼多坑坑巴巴,」老麥攢著眉揮揮手。

    對他們美國人來講,哪家公司出的錢高,人才就往哪兒跑,張行恩的顧慮他無法體會。但,他也瞭解民族性不同、以及經濟結構不同的事實,東方國家講求「義理」兩字,並不單只是大爺不爽就走人的簡潔。而且,走得不漂亮,被身為龍頭老大的「實如電通」在行內放話,確實於己身未來不利。

    [總之,將來無論我是加入其他企業體,或自行出來創業,你都是我的主要供應商,我們以這樣的方式來互相合作,不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合夥嗎?」他篤思的表情一斂,換上爾雅的微笑。

    「也只能這樣啦!你固執得像頭驢一樣,我能怎麼辦呢?」老麥嘀嘀咕咕的念他。「我還是認為,若依照我的計畫,不出五年我們哥兒倆鐵定大放異彩。」

    在商言商,和張行恩合作等於以另類手法拓展亞洲市場,對他也是一項有利可圖的事,他何樂而不為?

    兩人笑著,互相碰了一下水杯。

    「對了,你想到法子脱身沒有?」老麥的興致又起。

    [理由是人找出來的。」張行恩又綻出那個招牌的冷靜微笑。

    「你這趟來美國,以私人名義簽下精靈卡這三項產品的亞洲獨家代理權,消息很快就會傳開來,鍾先生只會忌你更深。」

    「我明白。」

    這次出國,本來就是破釜沉舟的起始點。回台灣之後要如何面對種種明的、暗的風波,他早有心理準備。

    張行恩和老麥一走開,蔚蔚身後的不速之客立刻喳呼起來。

    「認識的人?蔚蔚,好歹認識五、六年了,你這樣介紹我不夠意思吧?」大宇笑嘻嘻的黏過來。

    蔚蔚厭煩地看他一眼。「你要做什麼?」

    大宇的父親是幾家服裝行的老闆,家境雖然過得去,卻比不上如她這樣的富家子女,平時很由自然就靠富吃富,少不得要看一點兒他們的臉色。

    心底深處,她不願讓張行恩知道自己以前的頹靡,所以方才才會下意識想隔開他們兩人。

    「你變了,蔚蔚,剛剛我差點認不出你來。」大字忽然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她。

    是哪裏變了呢?是神情吧!

    她的眼波更明亮有神,不再像以前一副嗑過藥後的迷濛。她的肌膚更柔軟粉嫩,不再像以前不健康的蒼白。她的神情迸漫著一股光彩,舉手投足都充滿甜媚的風情。她是因為方才那個男人而轉變的嗎?

    説不出是什麼原因,大宇只覺得胸口有一股酸味。

    「我以前明明交代過你們,在公共場合遇見了,我如果沒有主動認你們,你們也不要來攀談,你忘了?」蔚蔚擰著娥眉,率先走往角落去。

    對別人的態度雖然變了,對他的態度還是一樣。大宇乾笑兩聲。

    「你是怕剛才那個男人看見吧?」他撇著嘴角,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樣。「他是誰?你老頭替你選定的駙馬爺?」

    「那不開你的事,你到底要做什麼?]蔚蔚只想儘快把他打發掉。

    一股氣從大宇、心頭湧上來。從來他們這羣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她這種氣焰。她不會説什麼糟蹋人的話,但言談間就像只是在勉強自己忍受他們而已。

    「我在異國巧遇朋友,上來問個好也不成嗎?你幹嘛一副趕蒼蠅的模樣?」他的聲音也大起來。

    幾道目光朝他們這裏瞄過來,蔚蔚有所忌憚,不悦地瞪他一眼。

    「你小聲一點,巴不得全世界都圍過來看?」她放低音量。

    大宇的眼神眯了一眯。「幹嘛?怕裏面那位駙馬爺聽到?」

    「別胡説了,你到底要做什麼?」蔚蔚把視線移開。

    原則上這票酒肉朋友極遵守她的禁令,在公共場合不會和她攀談。如果過來叫住她,必然有所求。

    大宇嘿嘿地乾笑兩聲。

    「好啦、好啦!我最近手頭有點緊,大家朋友一場,擋個鋃來花花吧?]一談到錢,姿態就放軟了。

    [我又不是你爸你媽,為什麼要拿錢給你?]蔚蔚白他一眼。

    「喂,你以前不會這麼不乾脆的,才幾萬塊,對你只算一點零頭,這樣都不肯?」大宇喳呼起來。

    「你上次借的七萬塊尚未還我。」嘴裏説著,手上已經去掏支票簿。幾萬塊對她而言,確實是一點零頭,蔚蔚只想打發掉他。

    大宇眼睛一亮。「別這樣嘛!好朋友一場,你就算投資在我身上.]

    「你有什麼好投資的?」上次借錢的藉口是他要添購電腦設備,她懷疑他是添到什麼吃喝玩樂的地方去了。

    「不是跟你説,我找人合夥開網吧嗎?你要不要參一腳?」

    「我才不要,」她隨手簽了一張兩千塊美金的支票給他。「拿去,最後一次借你錢。」

    「就這樣?」大字不甚滿意。

    「嫌少?你以為我是你媽!」蔚蔚柳眉台兒,夾手就搶回來。

    「別別別。」錢雖少卻不無小補,大宇涎著臉攤直了手板。「八萬多塊台幣,夠用了,夠用了。」

    蔚蔚白他一眼,沒好氣地遞出去。

    「蔚蔚?」張行恩的聲音,選在這個尷尬的時候介入。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大字不等她反應過來,趕快拍了支票就走。

    「我先走了,蔚蔚,台灣見。」一下子就跑得不見人影。

    完了完了,被他看見她拿錢給其他男人,他不會誤會吧?她該怎麼解釋呢?就説,地上有一張支票,被她撿到?還是……

    「那是你朋友?」麥道爾宏亮的嗓音加進來。

    「對,嗯——我以前欠他一點錢,所以——剛才還他.]她很困難地擠出一串答案。「你們的事情談完了?」

    本來這番説辭也沒什麼不對,偏偏她這個老實頭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教人家不想懷疑她在説謊都不行。

    兩位男士都很有風度,並未對她侷促的神情加以追問。

    「我們只是交換幾樣資料而已,很快敲定了。」麥道爾繼續笑咪咪的。

    [老麥邀請我們去一家知名的日本料理店共進晚餐,願意賞光嗎?」張行恩的口氣很平穩。

    不知怎地,她就是知道他不開心了。

    「好啊.]蔚蔚強笑了下,主動轉向飯店門口。

    一頓飯吃下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麼東西。

    她是如此地小心翼翼,生怕再説錯什麼話讓情況變得更糟。

    提心吊膽到後來,一股無名的怒氣開始在她心田聚升。她也弄不懂這股怒氣是針對他,或針對出自己。或許是對自己的怒氣較多吧!她過分在意張行恩對她的看法,才會導致自已有苦不敢言,小媳婦似的下場。

    用完晚膳,他們逕自叫了車回飯店,不勞煩老麥接送。

    陪她走到房間門口,他接過鑰匙,替她開了房門,再把鑰匙還她,在她身後站定。

    積壓了一整個晚上的悶氣,在見到他禮貌的神情後,終於爆發。

    她走進房間,也不關門,隨手把鑰匙往牀上一丟,轉過身,兩手盤在胸前和他對峙。

    「你想跟我説什麼?」

    [我應該有話跟你説嗎?」他仍然站在門口,一派沉穩。

    她首次發現,他向來用在生意對手身上的神態,套用在她身上,竟是如此刺眼。

    「你想問我大宇的事對不對?」她出自己先招了一半。

    「大宇?」張行恩挑眉。她實在是個技巧糟糕的談判者。

    「就是下午我遇見的那個人。」她學他揚起眉。「還有,不要再拿問號來回答我的問題.]

    既然技巧高下有別,他也不再和她兜圈子,宜接丟出心頭壓了一整個晚上的疑問。

    「你為什麼要説謊?」

    她直覺反駁,「我哪有説——」

    話聲中斷,她想到那個氅腳的理由,關於還錢。

    [這位大宇先生竟然讓一向坦誠的你開始編藉口騙我,我難免會好奇他的身分。」他的語氣仍然很平靜,眼中流轉的暗潮卻完全是兩回事。

    所以,他在乎的是,她因為其他男人而對他不誠實?這代表什麼?他在吃醋嗎?她的心裏開始有幾分竊喜。

    「他只是我的普通朋友,最近手頭緊,向我借了點錢,如此而已。」

    「對,這次是兩千塊美金,上次是七萬台幣。」他踏進房裏來,把門反手掩上。

    「那只是一點小錢。」她嘀咕。原來他都聽到了……

    「小錢也不該這麼用。」他的眼神終於開始嚴厲。

    「我爸都不管我了,你管這麼多幹嘛?」

    「你的問題就在於令尊沒有好好管你!」

    這句話可重了!沉得她頭暈眼花。被父母忽待一直是她心中的痛,如今他這樣毫不留情的提出來,簡直像翻開她的血口,破碎淋漓,讓她狼狽不堪。

    她用力踢牀鋪一腳,背過身去。

    他知道她即使現在沒哭,眼眶也一定紅了。可是,有些話他非得説清楚不可。

    她的金錢觀顯然出了很大的問題,交友的眼光也很值得商榷。下午那個年輕人看起來油頭粉面,眼光不正,怎麼看都不像她應該往來的人。她天性單純沒有心機,最是容易受這種人利用。

    莫怪乎她的名聲如此之差,那些狐朋狗友就佔了很大的因素。

    「你身邊像他這樣的朋友很多嗎?」

    「不少。」

    「每個都向你借過錢?」

    「沒有.]

    「會向你拿錢的有多少?」

    「幾個而已。」

    他聽出玄機。「幾個會向你拿錢,其他人呢?會花你的錢?」

    [這是我的錢,我都不在乎了,你又在乎什麼?」

    他並不是用來勢洶洶的質問,也不是冷言冷語的尖刻。他就是丟出他冷靜的、平常的詢疑,反而問得她招架無力。

    「我是不在乎!你應該很慶幸我不在乎你的錢。]他的話語比眼神更嚴厲!

    「他們或許不是什麼模範公民,可也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他們是我的朋友。」她受不了地反擊。

    「朋友不是靠花錢買來的。」

    這句話再度擊中了她的弱點。

    她哽咽一聲,淚水撲簌簌的淌下來。將他推出走廊,砰!當著他的面,將房門摔上。

    「我的朋友就是靠花錢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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