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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全義

    從這裏,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那八角形營盤的側面,以及高聳的旗幡、林立的燈籠杆;這裏,是一道生滿雜草的突起麥地,嚴格算起來,已經是“妙香山”的範圍了。

    谷唳魂伏身在雜草中,手託着下巴凝望了一陣,又吃力的翻仰過來,在姿勢的轉換間,他儘量小心不碰觸到身上的傷口。

    神色有些委頓的玄三冬半張着眼皮,無精打采的問道:“怎麼樣?可看到什麼動靜?”

    谷唳魂怔怔的仰望天空,而天空是一片亮麗的湛藍,幾縷雲絮那麼灑逸的舒展在高處,顯示着恁般無憂的爽朗,但他的心情卻剛好與此時的天候成反比,竟是如此陰霾密佈,沉晦滯重,秋高氣爽的景觀,在他眼中,已完全失去景觀本身的意義了。

    爬近了一點,玄三冬以為谷唳魂不曾聽到他的問話,嗓門略略提高:“我説,可看到什麼動靜沒有?”

    谷唳魂搖搖頭:“沒有。”玄三冬沙着聲道:“辰光也已不早了,谷老兄,也不知道卜大兄那邊到底應付過去沒有?表面上又半點徵候不現,這不叫急死人麼?”

    谷唳魂低沉的道:“對卜天敵,我極有信心,照目前的平靜情況看來,他似乎已經瞞過了嚴渡——”

    玄三冬卻憂心忡忡的道:“姓嚴的老奸巨滑,手段狠毒無比,就算他發現了破綻,亦必定會陰着下手,不見得露出什麼端倪,你別看眼前平靜,説不準姓嚴的已將卜大兄制住了亦未可言!”

    半坐起身子,谷唳魂緩緩的道:“你還不大瞭解卜天敵的為人個性,他不但機敏果敢,反應尖鋭,更是個有始有終的人,當他答應了你一件事,便絕對會有交待,玄兄,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玄三冬不以為然的道:“萬一他吃姓嚴的做翻了,便想對我們有所交待,卻又如何交待法?”

    谷唳魂嚴肅的道:“癥結就在這裏,玄兄,萬一卜天敵失算失敗,他也會給我們一個警兆,無論以任何方式,他都將竭力表達出他想告訴我們的某些意念——”

    玄三冬道:“如果,我是説如果,姓嚴的已經要了他的命呢?”

    谷唳魂陰悽悽的笑了:“即使如此,卜天敵也會顯靈給我們看,至少,他在精神上會給我們若干感應,用一切超乎自然的法子來點化我們、提示我們……”

    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玄三冬覺得背脊上一股涼氣沿升:“子不語,怪刀亂神,我説谷老兄,你可千萬別相信這些鬼魂顯靈的傳説,人他娘一朝死了就是死了,哪來的精魄可言?這種子虛烏有的事,你要當了真,未免就透着笑話啦!”

    谷唳魂嘆息一聲,道:

    “我並不迷信怪刀亂神之説,但我卻相信心靈上的感應,直覺上的溝通,玄兄,那是情到深處的契合,愛到極致的迴響,是一種靈魄間超越時空的呼喚……”

    玄三冬臉色發青,愣愣的瞪大眼睛望着谷唳魂:“谷老兄,你、你沒有哪裏不舒服吧?”

    谷唳魂苦笑道:“你以為我有些失常?不,玄兄,我比任何正常的人都正常,比每一個清醒的人都清醒,更不是因為在形勢橫逆之下而有所幻想,我只是要向你説明,人,是一種極其微妙的構體,有時候人的精神力量往往會有難以思議的實質表現,那也是意志的發揮、信念的延伸,你看不見,但它的確在那裏……”

    摸摸自己的額頭,玄三冬打着哈哈:“我真被你弄迷糊了,好在卜大兄不一定就出了事,咱們可不能在這裏老替他朝壞處盤算,搞不好,他還當在咒他哩!”

    谷唳魂靜靜的道:“我心中十分坦蕩,我不認為卜天敵會出事,起碼,他現在還沒有出事。”

    玄三冬道:“谷老兄,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你身上的傷,礙不礙事?”

    谷唳魂道:“你要聽實話?”

    玄三冬道:“當然。”

    低頭瞧了一眼自己身上斑斑的血漬,而血漬早已乾涸,凝結成紫褐色的痂塊,谷唳魂的唇角痙攣了一下,沉重的道:“要是再有像‘閘刀隘口’那樣的拼殺,恐怕我就搪不過了,這身傷牽筋動骨,最少影響到我平時所能發揮的四成功力!”

    玄三冬呆了一陣,道:“這不比我預料中的更要糟?”

    谷唳魂道:“到了關口上,或者由一股氣撐着,能表現得強一點也不一定。”

    玄三冬悠悠一嘆:“谷老兄,你太苦了,‘大虎頭會’只要多一個似你這般赤膽忠肝之士,事情便不會鬧到這步田地,老天的眼,可要善惡分明啊……”

    谷唳魂笑了笑:“天助自助之人,玄兄,眼下還得靠我們自己掙口氣才行!”

    玄三冬臉色晦暗的道:“你放心,谷老兄,我一條命,橫豎是交給你了,咱們一起豁吧!”

    谷唳魂深沉的注視着玄三冬好一會,才又翻伏回去,探望着下面營盤的動靜——營盤附近,仍舊是那麼安靜、那麼僵寂,甚至連一條人影都看不見,但谷唳魂知道,營盤裏正匿藏着他兩個最親近的人,他的父親、他的摯友;營盤像是一座八角形的巨墓,卻不知將他最親近的這兩個人安置在什麼角落。

    時光總是留不住的,它總是在悄悄的消逝,終於——玄三冬的聲音響起。

    “谷老兄,和卜大兄約定連絡的時間,就快到了!”

    是的,秋日苦短,先前還那麼亮麗的藍天,此時已自西方浮現出層層霞靄,而白絮般的雲縷,不知何時也擴展成一抹抹的灰翳;又起風了,秋風不但寒峭,尤其蕭索,馳馬揮刀、飲血搏命的情景,不是大多發生在這個時令中麼?

    極西的霞彩輝映着枯樹萎草,染上那種若真似幻的血紅,荒煙迷漫裏,酷厲的氲氤籠罩着人心,不須有瑟縮的秋風唱合,境況已泛着慘烈悲涼;每到黃昏,象徵着一日的結束,而每在黃昏,又何嘗不表示着許多事物的終了?

    回頭眺處,故人何在,如今,卜天敵正有着這樣落寞憂傷的情懷。

    時間已經越來越迫近了,但他依然一籌莫展,在嚴渡的嚴密防範之下,他仍不知谷唳魂的老父身在何處、仍不知對方的虛實深淺,更甚者,他連對方將他以什麼身份看待都不能確定,他只是獨自待在這裏,形同軟禁。

    事情到了這等地步,時機逼到目前的光景,他實在想不出要用什麼法子不露痕跡的去達成目的,多少年來,他是頭一次困惑了。

    再三考量又再三籌思,終於,他咬了咬牙——除了硬豁出去,別無良策,雖然,他比誰都清楚硬豁出去的後果可能代表什麼,但舍此之外,決無希望,他不能老是呆在茅屋裏,他回來的任務不是隻叫他縮處一隅的。

    深深吸了口氣,他大步走到門邊,剛剛伸手推門,斜刺裏一條人影竄了上來,衝着他微微躬身,口詞十分尊敬的道:“掌門有事?請吩咐小的侍候就行。”

    來人是勇傑,卜天敵內心冷笑,這不真成軟禁啦?姓勇的不是在監視又是什麼?他表面上卻聲色不露,和顏悦色的道:“你倒殷勤,老弟。”

    勇傑哈着腰道:“堂主有交待,要小的好生侍候着掌門,小的不敢怠慢。”

    招招手,卜天敵笑道:“有點小事想問問你,勇傑,你進屋裏一下。”

    勇傑臉上木然的道:“恐怕小的所知不多,會引得掌門生氣。”

    卜天敵故作豁達的道:“我不是那麼沒有涵養的人,而且,我只是悶得慌,想找個人聊聊天罷了,你知道的便説,不知的莫講,我怎會怪你?”

    當勇傑跟着卜天敵進了屋裏,神態上卻是一派謹慎戒惕的凝結,卜天敵看在眼裏,不覺好笑,他敢打賭,這姓勇的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待乾的是什麼勾當。

    往竹牀上一坐,他閒閒的道:“把門關了。”

    勇傑略一遲疑,還是過去將門掩上,然後,垂着雙手站在牀邊,模樣似在靜候發問,骨子裏卻早已揣摸停當了回答的內容——他兩眼望着地面,好一副笑裏藏刀的奴才相!

    卜天敵神色安詳的道:“勇傑,你一向來都跟着嚴堂主的麼?”

    沒料到人家會有這麼一個問題,勇傑迅速的考慮了一下,認為無妨直言:“是,小的一向是追隨在堂主左右。”

    卜天敵道:

    “有好些年了吧?”

    點點頭,勇傑道:“算起來,再有兩個月就滿七年了。”

    “哦”了一聲,卜天敵笑吟吟的道:“如此説來,你算是嚴堂主的心腹-?”

    眉宇間極快的掠過一抹得色,但這勇傑卻趕緊端整面容,小心翼翼的道:“回掌門的話,小的不過是堂主身邊的一個跟班,充其量也只能算個侍衞而已,説到心腹二字,小的如何夠得上格?”

    卜天敵兩手交疊腹前,慢吞吞的道:“心腹就是可以共機密、委私隱的人,倒不在乎地位高低、職務大小,而越是對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的大人物,他的隱密才只有他身邊的人能以知曉,比如説,皇帝身側的太監、小姐使喚的丫鬟,或者是替賬房先生端洗腳水的童廝,這些人,出身極低,但份量卻重,往往與他們的身份成反比……”

    一番話聽在耳中,勇傑有些不大是滋味,然而卻不敢形諸於外,僅有唯唯喏喏的回應:“是,是,掌門的説法,自有道理……”

    卜天敵道:“所以説,我把你視為嚴堂主的心腹,並不為過,其實,你若不是嚴堂主的心腹,他也不會把這件大事,一力交付你辦了!”

    微微一怔,勇傑警覺的道:“掌門高抬小的了,小的尚不知堂主曾將何樁大事交付小的去做?”

    卜天敵笑得十分和藹的道:“就是這件事呀——叫你好生監視着我,你説説看,這還不算件大事麼?”

    猛的退後一步,勇傑臉色已變,卻仍強持鎮定,吸着氣道:“掌門誤會了,也言重了;掌門乃是堂主禮聘來此、相助一臂的高人上賓,堂主一心巴結奉承都恐不及,如何敢於如此冒犯?這是大忌諱,堂主決無此意,小的亦不敢苟同——”

    卜天敵淡淡的道:“果真如此麼?”

    勇傑額頭見汗,他趕忙道:“堂主對掌門倚重甚深,禮遇逾常,掌門通達人情,洞燭世故,應能體察,小的敢説,堂主斷無絲毫不敬之意……”

    卜天敵道:“假如這樣,何不開誠佈公?”

    勇傑不免迷惑的問:“小的不知堂主對掌門何時何事有過避諱?”

    卜天敵單刀直入的道:“比如説——為什麼不告訴我谷唳魂的老父如今囚禁何處?不公開説明我方實力佈置的情形?這種種般般,顯然嚴堂主是有心隱瞞不提,也就是對我不夠信任,大家同屬一個團體,一個陣營,卻如此疑神疑鬼,處處設防,更且派人假侍奉之名行監視之實,這還叫什麼待如上賓、禮遇逾常?勇傑,你亦是個老大不小的人了,豈不覺得這等説法形同笑話?”

    抹了一把汗水,勇傑連連後退:“掌門果是誤會了,堂主如此施為,緣因顧及全盤行動的保密,裏外計劃的周全,不獨是對掌門,任何人亦無以窺悉整個大局詳情,掌門寬諒,小的已經説得太多,尚容告退——”

    卜天敵人坐牀沿,神清氣閒的道:“你要走了?別這麼急,再聊一會才去向嚴堂主密報我們談話的內容也不叫遲,我保證,沒有人會去搶你這件功勞!”

    勇傑腳步不停,形態倉皇:“小的不敢,堂主亦不曾有此交待,掌門包涵,小的還有事要辦——”

    卜天敵微微一笑,目注將到門邊的勇傑,不緊不慢的道:“我沒有叫你退下,你就不準退下,勇老弟,在我同意以前,你以為你真出得了門?恐怕連你們嚴堂主也不敢打這種包票!”

    驀地打了個冷戰,勇傑宛如全身觸電般頓時僵立當地,他面容扭曲,雙目鼓瞪,像是自己在和自己掙扎着,連舌頭都打了直:“你……掌門,卜掌門……你想幹什麼?”

    卜天紋絲不動的坐在原處,正眼也不看向勇傑,只冷冷的一句話拋出:“回來!”

    就如何受了魔制,勇傑心裏是一千個不甘、一萬個不願,卻是身不由主,彷彿被什麼無形的力量牽引着一般,一步一步磨蹭着走回卜天敵面前。

    卜天敵的目光已變得冷鋭與陰寒,視線投在人身上,活脱就像兩把利刃,足以穿心透骨,他瞅着勇傑,腔調僵硬得令人頭皮發麻:“勇傑,我們也不必兜着圈子打啞謎了,大家實話實説,我問完了我該問的,隨你怎麼辦都行,但只要你有一句謊話,我就會叫你死得屍骨不存,我的意思你明白不?”

    勇傑暗裏錯着牙,表情卻是誠惶誠恐:“掌門,你有話儘管問,小的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其實掌門無須如此聲嚴厲色,以掌門與堂主的關係,小的又何敢稍有隱諱?”

    卜天敵冷冷的道:“不用給我來這套片兒湯,是怎麼回事你自家心裏有數,我話已經説在前面,勇傑,到時候你想玩花樣,可別怪我言之不預!”

    勇傑還待打馬虎眼拖延時間:“掌門,但恁我們堂主同你的交情,小的也知道掌門不會過於難為小的——”

    哼了哼,卜天敵道:“我和你們堂主,除了錢上沒有交情,現在連金子銀子我都不要,就更無交情可言了,你要搞清楚這一點,眼前便能少吃許多苦頭,勇傑,犯不着自己替自己找罪受!”

    勇傑臉孔泛青,結結巴巴的道:“掌……掌門,這算怎麼……怎麼回事?你怎的,呃,忽然就變了?”

    卜天敵重重的道:“小廢話,如今是我來問你,輪不到你來發問;頭一樁,谷唳魂的老父現下人在何處?”

    驚恐的看着卜天敵,勇傑大張着嘴巴,一邊面頰不住的抽搐:“你,你問這些作甚?莫非……莫非……你,你和姓谷的同一條路,是來此卧底的?”

    卜天敵陰森的道:“只管回答我的問題,勇老弟,谷唳魂的老父如今人在何處?我決不再問第三遍了!”

    拼命吞嚥着口水,勇傑的身體難以自制的簌簌顫抖着,他的一雙眼珠子卻連連打轉,神色也在迅速變化,顯然,他是另有打算!

    卜天敵當然不容他另有打算,但見卜天敵坐在牀沿的身子往上一起,勇傑才待躍閃,疾風拂處,不知怎的一條左臂已到了人家手裏,姓勇的悶嗥半聲,右膝一弓,暴頂對方下襠,而卜天敵雙手倏撐猛扭,“喀嚓”一聲便生生擰折了勇傑的左臂——勇傑那隻弓頂的膝蓋,也只是才起便又癱垂下來!

    那種錐心斷腸般的痛苦,使得勇傑張口就待呼嚎,關節卻拿捏得這麼準,一團撕裂的牀褥迎口塞進他的嘴裏,塞入的勢子是如此急速踏實,褥布深入喉腔,不但將呼嚎窒逼成了呻吟,差一點更將勇傑憋過氣去!

    十二記耳光融為一響,打得勇傑口鼻噴血,碎糜紛濺,卜天敵隨手扯出勇傑嘴裏的褥布,抬腳把人踹翻,然後,他坐回牀沿,輕拂衣袖:“骨折的痛楚,僅在於折斷的那一剎,過了那一剎,便較容易忍受,勇老弟,此刻你應該覺得舒坦些了,也不會再有叫喊的慾念,嗯?”

    勇傑跌坐地下,頭髮披散,滿臉是血,他的左臂形狀怪異的扭曲着,軟搭搭的吊懸搖晃,面孔五官歪斜,一邊拉風箱似的在喘着粗氣,鼻涕口涎更不停的往下流滴……

    這副模樣,乖乖,算他還是個活人吧,看上去亦只是個半死的活人了!

    卜天敵恍若不見,目光平視向草牆上的某一點:“早警告過你,別想玩花樣,莫動歪腦筋,你打譜試上一試,這就是結果了;假設你自認有種,愣要裝好漢撐到底,也行,每個人身上都有不少牽扯肝腸的零碎玩意可以拆卸,你不怕受罪,我還有什麼好在乎的?”

    勇傑偏過頭去,拿一臉的血污涕泗擦在自己肩頭,喉嚨間呼拉着一口痰,光景是隨時都可嚥氣的德行,端的扮出那份奄奄一息!

    卜天敵冷峻的道:“現在,回答我的問題,否則,便是你另一條手膀子!”

    抖索了一下,勇傑的痛苦不止寫在臉上,也流露在眼中,他顫着聲道:“卜掌門,有話,你為什麼不直接去問我們堂主?光是作踐……作踐我們這些小角色,稱得起哪門子……英雄?”

    卜天敵道:“我沒有時間和你扯閒淡,姓勇的,你既不説,我也決不多求,你就帶着你對嚴渡的赤膽忠心,到阿鼻地獄去表二十四孝吧!”

    説着話,他霍然站起,伸手就按上了勇傑的右肩,這俄頃間,勇傑像是一下子泄了氣,整個人顯而易見的委頓下來,嘴唇翕動着,有如一條涸轍之魚:“好,好……我説,你不要再折磨我……我説就是!”

    卜天敵生硬的道:“你已經耽誤了我不少辰光,勇傑,我沒有耐心讓你再玩任何花巧,你千萬記住,實話實説,要不然,連老天爺都不知道你會落個什麼下場!”

    勇傑打了個哆嗦,吸着氣道:“那谷老頭……人還在這裏……”

    卜天敵緊張着問:“什麼地方?”

    吞了口唾液,勇傑艱辛的道:“就在營幕內左手第三個間隔裏……”

    眼神倏冷,卜天敵的語聲迸自齒縫:“勇傑,我告訴你我為什麼不相信你的話——第一,我和嚴渡曾在營盤內交談很久,正好面對那三處間隔,但從頭到尾,就不曾聞及其中有任何聲息動靜傳出;第二,三處間隔位置既不隱密,亦不堅固,以谷老爺子的重要性,嚴渡斷斷不敢如此粗心大意,漠然處置,你拿着這等粗編濫造的謊言來欺騙我,未免把我看得太膚淺,也將你自己估得過於高明瞭——”

    駭然搖頭,勇傑急忙分辯:“掌門,卜掌門,小的所説,句句是實、字字不虛,小的可以賭咒起誓,以性命擔保,小的絕對沒有欺瞞於你,卜掌門,你若不信,可以親往察看……”

    那抹笑像滲着血,卜天敵道:“我會去察看,勇老弟,在宰了你之後,我當然會去察看!”

    勇傑的面孔似是變了形,他匍匐在地,嘶聲低嗥:“我説的是真話……卜掌門,你為什麼不相信我?我説的全是真話啊……”

    卜天敵的兩眼中閃動着赤漓漓的光芒,他俯視勇傑,緩緩的道:“真話要有合理的支持,你無法解釋其中疑點,就是謊言了!”

    猛然仰起頭來,勇傑似在悲嚎:“是你逼我説的,卜掌門,那谷老頭,已經死了!”

    宛如當頂響起一記焦雷,卜天敵不由全身震晃,眼前發黑,他僵窒了片刻,才勉強控制住情緒上的激盪,聲音空洞的問:“你是説,谷老爺子他……死了?”

    勇傑抖索索的道:“死了,是前晚上死的,嚼舌自盡,一口濃血嗆進咽喉,連救都來不及就嚥了氣……”

    卜天敵雙手冰涼,臉龐蒼白,一時間,他竟覺得如此虛脱,如此飄浮:“也好……死了也好,對他老人家,對谷唳魂,都算有了解脱……”

    勇傑沒有細聽卜天敵的呢喃,只顧着怎麼證實自己的話不假,借而保住性命:“卜掌門,這總該可以解開你的疑竇了吧?一個死人當然不會發出聲響,對一個死人亦無須加意防範——剛才我不敢明説,是怕你遷怒於我,拿我泄恨出氣啊……”

    卜天敵沉沉的道:“那嚴渡,真是深沉陰險得可怕,這一樁血腥慘事,他竟仍能泰然自若,絲毫不顯於神色……”

    勇傑半跪地下,仰着臉吶吶的道:“我們堂主一向如此,天大的事,他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定了定心神,卜天敵道:“這‘妙香山’前的一關,嚴渡都邀了些什麼角色在此?”

    勇傑好像在思索着腦海裏存記的那些個人頭人名,他身體微一蠕動,正待開口,茅屋草門已無風自啓,迎門而立的,赫然是嚴渡那魁偉的身軀與重棗般的笑臉——絲毫不見惡意、宛似春陽融雪的笑臉。

    於是,勇傑的四肢突兀拳曲,全身抽筋也似縮成一團,人不止在顫抖,更在痙攣,一張面孔白中透灰,鼻口間“籲”“籲”出氣,那情景,非僅像個半死的人,簡直就和個死人差不多了。

    畏懼是人性的弱點之一,對某項或某些事物,因人各不同而產生迥異的畏懼心態,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一個人怕一個人怕到這般地步,卻未免過份了,也因為如此,越見嚴渡的控制手段與統御伎倆是如何狠毒殘暴,天底下,除了以生命要挾、用酷役驅策,還有什麼更能將人操縱到這等程度?

    卜天敵兩眼毫不稍瞬的凝視着當門而立的嚴渡,形態並不激動,更不驚恐,流露在他臉上的,只是憎惡,只是痛恨,由衷的憎惡、至極的痛恨。

    兩人對視了一會,嚴渡忽然嘆了口氣,揹着手走進屋裏,他看也不看蜷曲地下,嚇得半死的勇傑一眼,管自十分惋惜的衝着卜天敵搖頭:“想不透,卜兄,真叫人想不透,像你這樣有名望、有地位的人物,又是我們重金禮聘而來的幫手,怎麼會和谷唳魂扯上牽連?這簡直是做夢都沒法夢上的事,要不是我親眼看見,親耳聽到,誰向我提我都絕對不會相信!”

    卜天敵平靜得超乎異常的道:“你太謙了,我並不認為你對我有這麼完美的信任,我也並不認為個人的行止底藴掩飾得如此天衣無縫,嚴渡,你説是麼?”

    嚴渡以一種充滿懇切的形色道:“老實説,卜兄,不只對你,對任何人我們都無法完全加以信任,人心易變,人性無常,有太多的因由來改變或引誘人的意志與信念,所以不論對誰,我們必須預留退步,避免肘腋生變,應付不及,在此之前,你是過於敏感了些……”

    卜天敵淡淡的道:“難道説,你對我從‘閘刀隘口’回來之後的説詞,毫不生疑?”

    嚴渡雙手互握,和緩的道:“當然不會全盤相信,但也只是懷疑你老兄在拼鬥的細節或臨場的功過上有所飾言,卻不曾聯想到你根本的企圖與身份;我已經派人前往隘口附近尋找麻無相他們幾個的屍體,由他們身上的傷口來查證卜兄你的説詞正確與否,如今派出去的人尚未迴轉,你這裏——唉,卻已給了我們答案……”

    卜天敵幽冷的道:“大概是我逼問勇傑的時候泄了底?”

    點點頭,嚴渡道:“不錯,這裏是荒山僻野,聲浪容易遠傳,況且地方不大,你隔壁的茅屋又住得有人,像老兄你如此肆無忌憚的嚴刑逼供,除非我們又聾又啞,豈會毫無所覺?再説,勇傑照規定該守在你門外七步左近,離開的時間不準超過炷香辰光,他人逾時不在位上,你房裏又一片雞毛子喊叫,我能不來看看?

    沒有料到的是,我這一來看,竟看到這麼一個令人傷感的結果……“

    略略一頓,他又接着道:“形勢有這樣的演變,卜兄,只怕亦是你未曾料及的吧?”

    卜天敵不帶丁點笑意的一笑:“我如此施為,你當我不知道會有什麼情況發生?不,我當然知道。”

    嚴渡看着卜天敵,道:“照你所説,你是有意暴露你的身份及目的了?”

    卜天敵輕喟着道:“雖非有意,卻無從選擇;用這種方式探索我想獲知的消息,固然稍嫌粗魯急切,而且不可避免的帶着泄底的危險,但無庸置疑,這卻是最快速又直截了當的法子,嚴渡,我想知道的事,至少已知道了一半!”

    陰鷙的笑笑,嚴渡道:“那另一半——我方實力深淺及佈署情形,你不打算知道了?”

    卜天敵道:“你會告訴我。”

    嚴渡眉梢微揚:“我會告訴你?卜兄,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必然緊張,卻不該緊張得想入非非,有關這等機密,我怎會自己泄漏給你?”

    卜天敵沉着的道:“來這茅屋之前,嚴渡,你可能獨個掛單而至麼?你一定早已調兵遣將、有所準備,因為你也料到事情有變,不會是個好收場,而要對付的目標是我,你更不敢掉以輕心,由是在你認為有把握、有份量的角色,就順理成章的擺直出來了,這不等於你親自告訴我你的實力內涵了麼?”

    怔了半晌,嚴渡才惋嘆的道:“卜兄,你委實不簡單,也的確是個人物,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鑽這種牛角尖,走向這條絕路!谷唳魂與你一不沾親,二不帶故,我亦不相信他有能力許你比我們更高的好處,我們合作得一向愉快融洽,這不是挺完滿的麼?

    你老兄半截腰上卻玩了這一招,不但令人遺憾、尤其為你不值……“

    卜天敵肅穆的道:“人世間有許多事不能用有形的價值去衡量,人世間也有許多人採取了各種不同的報酬基準;嚴渡,財富是好東西、是好條件,但人與入之間的回饋內容還有別的,譬如説,情感、道義,以及惺惺相惜的敬愛等等,我和谷唳魂,便有着這種精神上的契合。”

    嚴渡搖頭道:“説這些,你不嫌過於空洞?財富可以給你看得見、摸得着的享受,財富可以為你重建人生,而情感、道義、同什麼惺惺相惜的敬愛,又值幾個錢一斤?”

    卜天敵道:“這就是我們互不相容的地方,嚴渡,我們的想法南轅北轍,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吁了口氣,嚴渡道:“有件事我想弄明白,卜兄,你與谷唳魂,看來還真有幾分交情?”

    卜天敵道:“情誼至深。”

    拍拍自己腦門,嚴渡喃喃的道:“我卻被矇在鼓裏,一點也不知道,這不是請鬼上門是什麼?”

    卜天敵道:“智者千慮,亦有一失,嚴渡,你很聰明,但卻並非你想像中那樣顧慮周全!”

    沉默片歇,嚴渡苦笑道:“你要做的,已經做了,卜兄,我卻不知道經過這番辛苦,你又能有什麼收穫。“

    卜天敵道:“至少我已獲悉谷老爺子的死訊,以及大概明白了你這邊有些什麼人手。”

    嚴渡道:“卜兄,恐怕你知悉了也是白搭,因為你不可能有機會把消息傳送出去。”

    從牀沿上站起來,卜天敵形色凜然的道:“或者不能把消息全部送出,然而只要能表達一個信號,足以令谷唳魂趨吉避凶,不致墜入你佈下的陷阱,我的心願就算完成了。”

    嚴度凝注着卜天敵,久久無語,臉上的陰霾卻越來越濃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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