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鳴倒正兒八經説道:“對付這些人,管他什麼損不損。”
眾人聽到這裏,如入五里霧中,但知道白劍飛也不會明説,只有呆呆地發愣。又聽李鳴
道“請二叔快告訴我這老怪物的落腳地點。”
白劍飛道:“據掌門交待,樊茂今日下午肯定住在玄武觀,就是寄放你師伯和位伯父屍
首的道觀。你中午就可前去,相機行事。”
李鳴卻説:“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去踩道兒。你老可別忘了給我派個人接應。”説罷,
辭別眾人動身走了。
吃中午飯時,大家都爭着去接應李鳴。説真的,也都想去看看這壞小子用什麼鬼點子去
收服這個綠林怪傑。可是,白劍飛卻遲遲一言不發。直到他嚥下了最後一口飯,才對武鳳樓
道:“你去接應一下李鳴。可是你得記着,一定要聽李鳴的指派,不可自作主張。”
眾人一聽,無不暗怪白劍飛過於器重自己的徒弟,竟然把這樣重大的事情交給了兩個孩
子。俱都賭氣不吭一聲。只有小霸王佟鐵,他和武鳳樓二人一見投緣,想跟着前去,又怕二
師伯白劍飛不準,只好頻頻暗扯武鳳樓的衣襟。
武鳳樓在師父面前哪敢多嘴?倒是白劍飛這會兒可能心中高興,破例臉帶微笑道:“鐵
兒,我誰你和大師兄一齊去。可是要聽話,不準惹麻煩。”
佟鐵喜得大嘴一咧,撲通跪倒,“咚咚咚”一連給白劍飛磕了三個響頭。這一來,倒把
在場的人都給引笑了。接着,白劍飛又讓天山飛蝗凌雲去找先天無極派裏碩果僅存的天山三
公,告知近來一切,並請他們必要時前來助戰。
武鳳樓與佟鐵小哥兒倆迅速改變了一下裝束,扮成了兩個衣履整潔、頭戴方巾的青衫書
生,從錢塘門混入城去,暗暗在玄武觀附近潛藏起來,以便接應李鳴。
不料,一直到太陽平西,也沒見李鳴的影子。武鳳樓心中開始焦急起來。就在這時,玄
武觀的大門“呀”的一聲被拉開了一扇。接着,從觀內走出一個身材高大、長手大腳、滿臉
蒼髯、紫黑色臉膛的老者。
只見他身穿一件深灰色的大衫,長僅過膝,釘着黃銅鈕釦。腳穿白布深鞋襪子,厚底福
字履。兩隻怪眼精光內斂,腰懸革囊,赤手空拳,緩緩地走出觀來。二人一看長相,就知是
鼎鼎大名的鐵扇幫拔尖人物鐵扇仙樊茂。
聽説他最近幾年因為帶那把大扇子太招眼,所以平常出門不再攜帶。看他那威風凜凜、
傲然無物的樣子,武鳳樓真替李鳴暗暗作難。況且,直到此時還不見李鳴出現。
李鳴啊李鳴!你連挨近人家尚難辦到,又怎能將這個武林怪傑收服呢?
正想着,鐵扇仙樊茂已走了過去。武鳳樓和佟鐵二人趕緊從隱身之處閃出,遠遠地跟蹤
過去。
工夫不大,前面到了一條大街。路北有一座酒館,字號是醉仙居。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酒座的生意十分興隆。門左旁新掛出一塊很大的菜牌,上面醒目
地寫着“本店新增全牛宴”七個大字,下邊詳細寫着:枸杞牛鞭、鴛鴦牛筋、水晶牛蹄、清
燉牛心、幹爆尾尖、清炒舌跟等一系列菜名。
鐵扇仙樊茂看了一下菜牌,就向醉仙居內走去。這家酒館名為醉仙居,其實不大,在杭
州城來説只是屬於三、四流的館子。可能因為新增全牛宴的緣故,這時酒客卻川流不息,甚
為擁擠。
正在樊茂向醉仙居擠進的當兒,一個學徒模樣的少年突然從樊茂的右側擦身而過。由於
他身材矮小,竟比樊茂先擠了進去。
武鳳樓眼尖,一眼看出那少年正是人見愁李鳴。知他手腳靈活,機敏異常,任你鐵扇仙
樊茂如何名頭高大,在這擦身而過的一瞬之間,肯定得少點什麼。猛然想起鐵扇仙樊茂的革
囊正好懸在右邊,不由得暗暗一皺眉頭。
這時,樊茂已擠了進去。二人不敢怠慢,也跟着進了醉仙居。武鳳樓、佟鐵跟着樊茂登
上二樓,再找李鳴,已經蹤跡不見。
武鳳樓和佟鐵二人找了一個不惹人注意的座頭靜觀,剛剛坐下,另一邊樊茂已大聲呼叫
堂倌。店小二應聲而到,取下肩上的抹布擦淨桌面,放好杯筷,樊茂已一連點了構杞牛鞭、
鴛鴦牛筋、葱爆牛肉、清妙牛肚等八九個菜來。
那小二瞅了瞅鐵扇仙樊茂,不由得遲疑了一下。樊茂是何等人物,隨即右手撫髯,哈哈
大笑説:“堂倌,你是怕老夫付不起帳吧?你他媽真是狗眼看人低。快去備來,省得我火氣
上來廢了你小子的兩個招子。”
那小二連忙滿臉賠笑説:“老爺子你弄錯了!凡是光顧小店的,都是我們的財神爺。我
們那敢輕看?我是看你老吃東西是個內行,點了這麼多好菜。本店有珍藏二十年的一罈上好
花雕,有心給你老拿來,又怕你老一個人喝不了,豈不破費太多?因此拿不定主意。”
樊茂一向愛酒如命,乍聞此言,不由得饞涎欲滴,連連催促:“趕快拿來!趕快拿來!
回頭我賞小費。”
不大工夫,酒和菜餚一齊擺上。鐵扇仙樊茂興高采烈,口到杯乾,一罈花雕幾乎被他喝
淨,所有萊餚也吞嚥一空。只見他以手捫腹,眯眼晃腦,現出一種酒足飯飽、心滿意得的樣
子,猶自依依忘返,不忍離去。
店小二一邊收拾杯盤,一邊口算帳目,連酒加萊共計白銀七兩八錢。鐵扇仙連説:“不
多!不多!給你小費二兩二錢。共計十兩紋銀。”
店小二一聽滿臉笑容,一聲吆喝:“小費二兩二錢!”灶間夥計們大聲回説:“謝謝財
神爺!”
就在這一片呼喊聲中,武鳳樓陡然發現鐵扇仙樊茂伸進革囊的右手掏不出來了。心中不
由暗笑,知道他的銀兩肯定是被李鳴挨身擠進時,施展妙手空空,順手牽羊地摸去了。
看那店小二的神情,知道店中新添的全牛宴,也肯定是李鳴以按察使大少爺的身分暗中
安排的。再加上鐵扇仙的狂傲自大,嗜酒貪吃,所以很容易就落入了李鳴的圈套。
這時,那店小二好象覺察到樊茂掏錢吃驚的神氣,站在桌前催促道:“小店今日客人很
多,座位擁擠,請你老賞臉。把帳會了吧。”一霎時之間,鐵扇仙樊茂在眾目睽睽之下,不
僅急得眼似銅鈴,也羞得面紅過耳。
按説,樊茂這個江湖中數一數二的怪傑,不會經不住這個打擊。可是,聖人云:“羞赧
之心,人皆有之。”他剛才大言不慚地責罵店小二狗眼看人,大咧咧地要賞小費,現在酒也
喝了,菜也吃了,臨了竟拿不出一文錢來,這個台叫他赫赫有名的鐵扇仙如何能塌得起?
萬般無奈,只好紅着臉囁嚅道:“堂倌,老夫一時大意,銀錢被偷。你讓我回去取來,
加倍送還如何?”這一番話,在樊茂來説,可以算是生平最客氣的説法了。
哪知那個店小二還是把臉一寒,聲音也硬了起來:“客官,小店乃一百多年的老字號,
生意能做到這樣,還不全仗着和氣生財?按理説,凡是進店用飯的都是小店的財神爺,我們
哪敢得罪呢?
可是,你老請想,你要涼的我們不敢給熱的,要甜的我們不敢給酸的。你要炒牛肝,我
們可不敢給您炒肉片。不過,吃飽了,喝足了,把嘴一抹,只憑一聲‘銀錢被偷’,拔腿就
走。你叫我這個當夥計的怎麼向老闆交待?”
武鳳樓聽到這裏,不由得暗暗佩服這個店小二的口舌伶俐,儘管話説得能噎死人,可還
叫你挑不出一星點兒毛病,直把個樊茂弄得一張長臉變成了紫豬肝色。
無奈,他只得反問道:“小夥計,依你説該怎麼辦呢?”
店小二冷然説道:“那好辦,有錢拿錢來,沒錢留件衣裳也行。”
樊茂一聽,氣往上撞,剛想發橫撒蠻,只聽一個清朗的聲音説道:“你這個堂館!太不
開眼了,哪能因為客人一時掏不出錢來,就脱人家的衣裳?説穿了,那不就叫剝皮嗎?再者
説,這位老人家也不象是蒙吃騙喝的人,他的銀錢説不定真叫人家偷去了。”
直到這時,樓上的食客們才看出這個出面調解的人,原來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大孩子,眉
目倒也俊朗,只是略嫌矮胖了些。穿着打扮,象一個學生意的小夥計。
鐵扇仙樊茂聽他替自己不平,説自己不象蒙吃騙喝之人,相信自己的銀錢真的被偷,而
且一口一個“老人家”,不由得非常感激,暗暗想到:憑他這幾句暖心話,我就該好好對待
他。
不料那店小二頂撞道:“這位小兄弟説的怪好聽,可惜當不了錢使。這位老人家一頓飯
吃了上十兩銀子,放他一走,我一個替人家出力的夥計,怎麼能擔待得起?老闆怪罪下來,
非砸了我的飯碗不可。我可是上有老孃,下有妻子兒子。一個鍋台放七八個碗的人哪!一家
老少全指望我掙錢養家的呀!”
説到這裏,還真急出了兩滴眼淚。在座的酒客,無不同情。只有武鳳樓暗暗好笑,他早
已看出肩扛搭鏈、出面調解的小店夥,正是自己的兄弟缺德十八手李鳴。他一手導演的這出
戲,還真夠精彩的呢。
這時,只見李鳴一跺腳,好象下了最大的決心,從肩上取下褡褳,一咬牙從裏面取出幾
塊散碎銀子,交給了店小二説:“説來你也真難!老人家的飯錢我墊了。”
店小二立即滿臉堆笑,謝了再謝,捧着銀子忙活去了。
鐵扇仙樊茂一把抓住李鳴的手腕,激動地説道:“小朋友,蒙你仗義,使老夫得免受小
人之辱,我當必有厚報。”不料,李鳴卻突然醒悟似地長嘆一口氣説:“老人家!我是鐵貨
街一家米坊裏的小夥計。東家命我討帳,整整一個下午只討了這十兩銀子。剛才出於義憤,
替你還了酒帳,回到米坊非受老闆一頓重打不可。”
鐵扇仙樊茂一聽,急忙説道:“那麼,你隨我去到玄武觀,我多給你-些銀兩,你東家
就不會打罵你了。”
李鳴苦笑了一下説:“好雖是好,但我回店之時已到。回去晚了,更難免一場苦打。”
説到這裏,竟然擠出兩滴淚來。猛然掙脱了樊茂,轉臉要走。
鐵扇仙樊茂突然問道:“小朋友,你一不問我姓啥叫啥,二不問我居住何處,這十兩銀
子你可上哪裏去討呀?”
李鳴回過頭來,破涕一笑説:“憑你老人家,豈能誆走那區區十兩銀子。我得先趕回米
坊,免得上了店門。反正,這一場苦打我是挨定了。”説罷,又想走去。
樊茂聽了李鳴的話,一種天涯知己之感油然而生,緊緊拉着李鳴的手説道:“你再想想,
真的就沒有一點法子可以免去你一場苦打嗎?”
李鳴聽罷,突然眼睛一亮,忙問道:“你老人家有印章沒有?”
樊茂一怔,嘴中卻説:“印章雖沒有,但我有一種比印章還管用的字號。不知你問這個
是何用意?”
李鳴説:“我想請你老人家給我寫一個借條,蓋上你的字號,十兩銀子算被你暫借,明
兒加倍奉還。我家老闆是個財迷,雖然還不見得能免去捱打,但那樣就要輕得多了。你老人
家看看這可使得?”
這時,鐵扇仙樊茂只求能使李鳴免去要打,什麼他都願幹。何況李鳴只是要求寫一個借
條,他更認為理所應該。可是,他卻為難地説道:“好雖好,可惜老夫一字不識,怎麼能寫
了借條?”
説到這裏,朝着裝扮書行模樣的武鳳樓、佟鐵二人一招手,二人立即來到桌邊。樊茂叫
店小二取來筆硯,很客氣的説明了緣由,請武鳳樓替他寫一張借條。
武鳳樓一看李鳴的眼色,又聯想起臨來時師父白劍飛聽了李鳴的附耳低語竟然笑出了眼
淚,並説:“法子雖好,可惜太損。”等情形,知道了李鳴以目示意的目的。遂提筆寫道:
樊茂為報深恩大德,決心投靠門下,永效忠誠,誓不二心。
下面寫上了樊茂的名字和年月日。樊茂哪知是計?掏出了一個盒子,拿出一個長方形的
東西往借條上一頓,字契上馬上出現了一個老人手持一把扇子的印記。
武鳳樓知道這是鐵扇仙樊茂闖蕩江湖的信物,剛想把字據拿起交給李鳴,樊茂又拿起筆
來親自劃了個十字,搶蓋上手印,這才交給了李鳴。李鳴與樊茂約下了後會之期,匆匆地走
出了醉仙居。
武鳳樓和佟鐵也相繼走了出去,匯入了燈火映照下的人流,漸漸向玄武觀掩去。哪知剛
剛拐過了一個街口,已發現人見愁李鳴在前面相候,二人急忙趕了過去。
李鳴説:“事情已然得手。憑樊茂在江胡上的名頭,栽了這麼大一個跟斗,簡直是要了
他的老命。有了這個攥在手裏,他還不得不得乖乖地聽咱的。”
武鳳樓和佟鐵也不由得浮上了勝利的笑容。不想人見愁李鳴卻將臉色一凜,沉聲説道:
“現在,我有一個兩全其美妁主意。不過,兵貴神速。來不及回佟家莊向白二叔稟告了。為
了救伯母早出苦海,我們這就去找樊茂。就算她侯國英再橫,我想她還不至於一見面就拗了
掌門師伯的主意。”李鳴這番話一出口,頭一個就是小霸王佟鐵表示贊同。
武鳳樓到底比他們二人持重得多,連説:“不可。”但是,李鳴卻一再堅持,武鳳樓終
因心懸老母安危,沒有反對到底。
三人踏着燈光月色,相偕往玄武觀走去。還是武鳳樓謹慎,從玄武觀東邊掩上房去。
不料飄身下落時,卻發現東廂房內尚有隱隱燈光。缺德十八手李鳴一塌身形,搶先躥上
了台階,隱身門外,只向裏看了一眼,就渾身一抖,輕輕推開了房門,又回頭招手相喚,然
後疾步走了進去。
武鳳樓知道必有緣故,他的輕功可比李鳴高得多了,騰身而起,射向東廂房。就在他躥
身而入的一剎那,已從微弱的燈光下看出了房中並排放着兩口棺木。每口棺木前還供有一個
神位,李鳴已低泣下拜。
武鳳樓注目一看,正是矮羅漢竇覺、狗屠户位方二位前輩的靈位。
難得魏銀屏言而有信,不僅為二人備棺成殮,還供有神位、祭禮。武鳳樓不由得身心一
顫,暗暗叫道:銀屏!縱然你對我一往情深,可惜我終必辜負。
這時,佟鐵也躥了進來,三人同拜靈前,默默致哀。
不料,東廂房外突然發出一聲怪笑,聲如梟鳥,一入人耳,令人心悸。就在三人陡然轉
過身來之際,缺德十八手李鳴已嘻嘻一笑説:“分手不過剎那,難道已不認識?”
嘴裏説着,已跳出房去。武鳳樓這才看清,雄踞門外者正是綠林怪傑鐵扇仙樊茂。知道
這老怪物只要見了李鳴,絕不會貿然動手,便和佟鐵也下齊走了出去。
果然,鐵扇仙樊茂一見李鳴,不由得一怔。可是,也只是那麼一怔,就哈哈大笑説道:
“小朋友!你倒來得好快。告訴你,你的老闆怪罪你沒有?”
難為他真的相信了李鳴的一套鬼話。聽他一問,武鳳樓和佟鐵不禁替李鳴暗暗着急,真
不知他該怎樣回答才好。哪知李鳴一聽這話,竟然搶步亠前,深深一揖説道:“區區小事,
老人家何必再提。別説晚輩只是替老人家盡點兒心意,就是赴湯蹈火,也心甘情願。”
一句話奉承得老怪物哈哈大笑,用手一指武、佟二人説:“這兩位怎麼也一齊來了?只
可惜半夜客來,無茶代酒。”説罷,一手挽着李鳴,又招呼了一下二人,轉身向大殿走去。
進了大殿,樊茂燃起了一支蠟燭,招呼大家坐下。武鳳樓一看,這大殿一無別物,難為
他怎麼居住。
這時,樊茂已放開了李鳴的手,緩緩説道:“看樣子,你們三人不光是一道的,而且還
全認得老夫。不管你們是何來路,因何事有求於我,反正我樊茂無故不受他人恩。既然我蒙
受了你們的好處,有什麼事,説出來好了。”
武鳳樓剛想示意李鳴小心應付,不料李鳴好象胸有成竹似的,朗聲説道:“晚輩知錦衣
衞總督侯國英是老人家的徒侄女兒,她所有武功,也大半是老人家所教。你老人家的話,她
不敢不聽。”
説到這裏,見樊茂連點了兩下頭,便乘機續道:“我想請你老去找侯大人,放出兩江巡
撫武大人之遺孀武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