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傑嘆口氣説:“要是光我自己,既可以和他泡時間,伺機溜走,還可以和他同歸於盡。有了姑姑在旁側,我可就礙手礙腳了。”
幸好這時,挑選好住處的小神童和血玫瑰都找來了。
聽説炸死了司徒明,無不舉手稱快。也斷定剩下薛子都一人,對自己這方面就構不成威脅了。
次日上午,四人購置了馬匹,揚鞭就道,經桐城,取道合肥,渡淮河,中午時分進入了西楚故都徐州府。
東方公主的坐下馬漸漸落後了,一種對心上人武鳳樓的“為郎憔悴卻羞郎”,和對魏銀屏的“同是世間可憐人”的淒涼悲傷情懷,油然而生。
從小神童曹玉和人人躲秦傑的嘴中,東方綺珠早知道魏銀屏自從跟隨武鳳樓來到徐州後,始終都是住在當年八變神偷住過的華祖廟內,從不踏進已故泗水公劉廣俊的府第。理由是,怕被官面人物察覺後,引出意想不到的禍患。
也知道冒充過泗水公之弟的女魔王和鑽天鷂子江劍臣,自從魏銀屏來後,就正式搬進了泗水公劉府。小神童的那位名正言順未婚妻子馬小倩,也跟隨她的幹姑姑住在那裏。
過了長滿金線柳的黃茅崗,曹玉剛想抖繮催馬,先一步前去報知師父和師祖,東方綺珠早揮手阻止説:“玉兒,我雖沒福氣做你的師孃,你總不能讓我擺出公主的譜兒吧?不論在何時何地,令師祖江三爺都是我的江三叔。他是為了我們青城山百獸崖,才和峨嵋派結下深仇大恨的。”
説到這裏,停頓了好長時間,終於下了決心説:“我決定帶如丹住雲龍山西麓的大士巖院內。待我見過江三叔,就動身北上進京了。千萬不要驚動魏銀屏,也不要讓鳳樓知道我來了。”
小神童曹玉和秦傑只好唯命是從,兩個人牽着四匹馬走了。
東方綺珠是第一次登臨雲龍山,只見它連綿九節,形如卧龍。傳説,西漢開國皇帝劉邦就曾隱在此山之中,山上騰起一股雲氣,形象似龍,劉邦的妻子呂后,就是循着雲氣找到丈夫劉邦的。
雲龍山,山雖不高,卻松柏叢茂,鬱鬱葱葱,四季常青。
洪如丹在前領路,領着東方公主,踏着大士巖院下面的五十三道石級,來到了院內。
參拜過觀音大士神像後,東方綺珠慨然捐獻白銀一千兩,驚喜得院中兩位女尼一面連念阿彌陀佛,一面打掃了兩間靜室,幾乎把東方公主當作真的觀音大士,供奉了起來。
大士巖和興化寺同在雲龍山上。東方綺珠由血玫瑰陪着,來到北魏晚期雕刻的大佛頭像、大明建文四年才倚山崖修築的大殿內,參拜了一番。正想退出,突然看見武鳳樓正站立在殿外的台階上,呆呆地注視着自己。
血玫瑰和她處境既然相同,自然也就同病相憐。見此光景,悄悄退走了。
武鳳樓和東方綺珠最少互相對望有一碗熱茶的時間,誰也沒有開口説話。真是“別後多少傷情事,盡在互相一望中”了。
最後還是東方綺珠打破了寂靜説:“我已嚴囑曹玉和秦傑,一定不要告訴你。可這兩個孩子……”言下之意,是怪曹、秦二人告訴了武鳳樓。
武鳳樓馬上反駁説:“玉、傑兩兒,根本沒有告訴我,是你錯怪他們了。”
東方綺珠一怔説:“那還會有誰告訴你?如丹姑娘始終沒離形象。快告訴我,是誰叫你來的?”
武鳳樓輕輕吐出“魏銀屏”三個字。
東方綺珠聽了,嬌軀不由得陡然一晃,卻喃喃自語説:“原來是她!”武鳳樓這才抬腿跨進了大佛殿,貼近到東方綺珠的身側説“她不光叫我來見你,並且讓我請你搬到華祖廟去住。”
東方綺珠既像五雷擊頂,又像見到了蛇蠍,一下子離開貼近身側的武鳳樓,澀聲問:“想要東方綺珠去效法娥皇女英?”武鳳樓連忙説:“銀屏沒有這種意思。”
東方綺珠噢了一聲説:“我該直接去京師,不應該跑到這裏來。加上我又多次害過她,怎能不讓她疑神疑鬼呢?請你告訴江三叔,我要立即拜見他老人家,然後動身北上。”
武鳳樓剛剛喊出“珠妹妹”,就被強忍淚水的東方綺珠打斷説:“我不是你的珠妹妹。從現在起,請你改稱我為東方公主!”話剛出唇,人已朝大佛殿外走去。
武鳳樓一直追趕到放鶴亭,才見東方綺珠兩腮掛滿着淚水,停身在豎立“放鶴亭記”石碑的飲鶴泉畔。武鳳樓不敢再行逼近她了。
飲鶴泉原名石佛井,因其靠近放鶴亭,天啓年間方才改名飲鶴泉,井深七丈多,丟一石子,半天始能聽見水響。就在這時,江劍臣一個人趕到了。
江劍臣正色説:“賢侄女,樓兒他敢存非份之想嗎?實話告訴你,銀屏的體質素弱,長達兩年的監牢囚禁,可能早種下不可醫治的病根,這幾天越發沉重了。讓鳳樓接你住進華祖廟,説不定是想和你作最後的決別。”
東方綺珠對江劍臣所説的話,雖然不敢懷疑,但她始終是以己之心推魏銀屏之腹。説什麼也不相信,魏銀屏能在多次逃脱自己的毒手後,絲毫不痛恨和嫉妨自己。所以聽了江劍臣的這一番話之後,竟自默然不語了。
江劍臣是過來人,猜知東方綺珠一時之間對魏銀屏絕不會釋懷,也絕不會信任,安慰了她幾句,就帶武鳳樓走了。
經此一來,大士巖的女尼們白白忙活半天,給她備下的精美素菜和茶點,她竟點滴未入喉。連累得洪如丹也陪着她沒吃一口東西。
天交二更,東方綺珠尚無絲毫睡意,瞟眼再看洪如丹,由於連日奔波,早就一枕香甜。大概夢中又見到了小神童曹玉,如若不然,怎麼會在沉睡中還連連發出嬌笑呢!一來是觸景傷情,二來見青燈照壁,東方綺珠突然興起夜闖華祖廟,窺探一下魏銀屏的真正現狀,又想她如今已和武鳳樓結為一體,宿願得償。説不定二人現在正“郎情似水,妾意如綿,窗外雪壓三尺,被底温暖如春”呢!想到這裏,她連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時光慢慢地流失,東方綺珠痴呆地木立在那裏。靜室內,夜涼似水;桌面上,燈幽如豆。直到遠處傳來三更天的更鼓聲,呆然木立的東方綺珠才纖足一頓,終於下定了夜探華祖廟的決心。
剛剛推開靜室的兩扇門,冬夜中的凜冽寒風就迎面撲來。凍得她渾身一抖,一錯玉齒,側身閃出,反手關好門,飛身躍下大土巖。
好在她早從洪如丹的嘴中間出華祖廟的位置,知它離雲龍山不遠,為防驚動世俗人的耳目,乾脆一律從高處行走。
工夫不大,就到了華祖廟的後院。剛想輕身縱落,突然看見正面三間靜室中還亮有燈光,並傳出喁喁的説話聲。
東方綺珠的嬌軀一顫,兩眼發黑,幾乎從房頂上摔跌了下來,嚇得她芳心一涼,趕快拿樁站穩。心想:好一個裝模作樣的魏銀屏,也好一個無情無義的武鳳樓!就讓你和魏銀屏再是恩愛纏綿,再是兩情繾綣,白天剛剛親眼看到我傷心悽絕的樣子,晚上還有心情和魏銀屏這般地卿卿我我!可憐我號稱東方明珠的一代掌門,真成了傻大妞一個。
傷心暴怒之下,性情頓然大變,乘飄身下落之機,一下子解開了腰間金鞭的如意扣。
哪知,等她戳破窗紙,停身窗下,不向裏面看則已,一看之下,直驚得炸開頭頂,冒出絲絲冷氣,腳下一軟,幾乎跌坐在地上。
原來,出現在東方綺珠眼前的魏銀屏和武鳳樓,一不是她心中所想的鴛鴦交頸,二不是她心中猜測的摟抱親勢。兩個人倚偎在一起不假,但那絕不是投懷送抱,暖語温存,而是武鳳樓正嚇得臉色慘白,兩鬢滴汗,連連用本身的先天無極真氣,給魏銀屏推拿揉搓前後心穴道。看樣子,魏銀屏的病體確實沉重得很。一切都是自己疑心生暗鬼了。
忽聽靜室中的武鳳樓叫道:“東方公主,你來得正好,快來的銀屏見最後一面!”
東方綺珠原來也是富有血性、富有感情的巾幗奇女。
由於太愛武鳳樓,自會因愛生恨。如今親眼看到魏銀屏芳顏瘦削,氣息微弱,大有不久於人世的模樣。再想起她四次搭救武鳳樓,傾家資助五皇子,才感動得武老夫人釋去冤仇,親自替二人主婚。可嘆紅顏薄命,不久就被聖上逮捕囚禁,並且一囚就是二三年。可憐她如今快要玉碎香殞了,假如不是我多次向當今萬歲奏請,魏銀屏絕不會遭受那麼大的折磨。真是我雖未殺伯仁,伯仁還是因我而死。我好愧咎呀!就在這時,靜室內又傳出武鳳樓的一聲驚呼:“綺珠快來!”
由東方公主改為直呼綺珠之名,顯見武鳳樓心情慌亂的程度。東方綺珠芳心一震,情知不好,閃身撲到牀榻前,深怕一步來遲,徒留終身遺恨。
哪知,欲哭無淚的武鳳樓,還是悽然説道:“命實如此,夫復何言。東方公主,你還是來晚了一步。”
西楚故都,雲龍山下,華祖古廟,後院靜室。
遠處譙樓,鼓打三更,近處山頭,磷火閃爍。
真乃是:枯枝索索隨風抖,衰草瑟瑟嫠婦吟。
武鳳樓悽絕人寰的那句“命實如此,夫復何言。東方公主,你還是來晚了一步”的話,尚沒有落音。
東方綺珠早已一陣風似地撲到了魏銀屏的病榻之前,垂淚不止。
不等武鳳樓發話,消魂觀音葉蘭香早已一擰嬌軀,躥出了靜室,一來心急,二來又是夜晚,索性躍登房頂,輕點巧縱,直撲泗水公劉府。
葉蘭香限於身分,心中再急,也不敢長驅直入,只好叩門喊人。
時值夜深,氣候嚴寒,費了好大工夫,才叫開了大門。
首先被驚動起身的,就是小神童曹玉和人人躲秦傑小哥兒倆,一聽凶信,秦傑雖被震驚得身軀一軟,臉色慘白,尚能勉強支撐。而一向孺慕情殷的小神童曹玉,只慘叫了一聲:“師孃!”竟然昏死過去。
幸得消魂觀音葉蘭香一把抱住,才不致於跌倒。
經過好一陣子推拿呼喚,小神童曹玉才甦醒過來。
曹玉掙扎着,要趕往師孃魏銀屏的靈前致哀……
此時,聽到人人躲秦傑的稟報,江劍臣、侯國英夫妻二人,連同雲海芙蓉馬小倩,無不滿面悽容地趕來。
常言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別看身分輩分比一般人不低的女魔王侯國英都不敢擅自作主,還是把詢問的眼光投向了丈夫江劍臣。
按理説,別看魏銀屏年紀不大,但她不僅是已故浙江巡撫武伯衡的兒媳,還是先天無極派現任掌門人的原配夫人。
不管從哪一方面講,她的殯葬,都不可過於草草。但細想起來,可就大大不然了。由於魏銀屏是奸閹魏忠賢的嫡親侄女,從小就改口呼魏閹為父,其生父魏忠英不光歷任陝西總鎮、兩江水陸提督,協助奸閹,手握重兵,殘害百姓,屠戳忠良。就連武鳳樓之父武伯衡,也被害在魏忠英之手。所以魏銀屏的附逆罪名,是經過皇上御筆欽定,鐵案如山的。再加上武鳳樓父母喪亡之後,一片忠貞,輔佐當今,一向未萌家室之念,崇禎帝曾多次降旨為其建造府第,皆被他懇辭奏免,以致時至今日,仍是居無定所。雖然侯國英和泗水公劉府親如一家,也勢不能把魏銀屏的靈柩抬入劉家,難道真就一切了草從事嗎?看出丈夫陷入了沉沉的思索之中,侯國英悽然説道:“依我看,主意停一會再拿,還是先到華祖廟中去看看吧!”
聽了妻子的這番話,江劍臣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率先走出了劉府。
等一行人看到那靜室之中,四壁蕭索,幽燈閃爍,倩女離魂,長眠牀上,除江劍臣緩緩地背過身去,其餘的人一齊放聲痛哭起來。
宛如失羣孤雁的武鳳樓,雖然淚如泉湧,痛斷肝腸,但一見三師叔來到,不敢不勉強止住悲哀,忙跪請江劍臣在外間落座,自己侍立旁側。
江劍臣悽然説道:“亡者已長逝,悲傷亦無益,還是斟酌一下,如何料理銀屏的後事吧!”
武鳳樓躬身稟道:“三日之前,銀屏已自覺不起,囑求我暫勿聲張,並留有一書,呈給師叔和嬸孃。”
説完,先請來三嬸孃侯國英,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雙手呈送到鑽天鷂子江劍臣和女魔王侯國英二人的面前。
江劍臣示意自己的妻子接過拆開,只見上面寫道:“侄媳不幸,錯生篡逆之門,為救我命,鳳樓獨下遼東,冊封詔書雖得,依然待罪天庭,所以不敢萌生死念者,恐鳳樓從我於地下耳。日夜焦慮,恨不能死。如今天從人願,終於得赴黃泉,臨危伏枕留書,懇求者有三:一,我死之後,立即秘密埋葬,務請不要聲張;二,選擇吉日良辰,力促鳳樓、綺珠二人重結前緣,以延續武氏香煙;三,義父千里空老人,年事已高,請令葉女代我盡孝。三事成後,侄媳雖死,亦當含笑九泉。”下具:“侄媳魏銀屏伏枕再拜懇求。”
有道是:大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看完了魏銀屏的這一封血淚遺書,生平一向不知眼淚為何物的鑽天鷂子,竟然情不自禁地灑下了幾滴淚水。以致一時之間,沒能説出一句話來。
不料始終一聲不響的女魔王侯國英,突然向消魂觀音葉蘭香點手喚道:“蘭香過來,我有話説!”
正哭得和淚人相似的消魂觀音葉蘭香,乍讓女魔王侯國英一喚,情不自禁地神色一變,雖然僅僅只是一變,也沒有逃過女魔王那明察秋毫的一雙眼睛,不等對方走近,女魔王反倒迎上前去説:“聽玉兒講,你和銀屏相處甚厚,她在遺書中也曾推選你代自己盡孝。須知千里空老人,乃武林中罕見的傑出人士,要求一面,皆不可得,你以一個花二姑門下的弟子,竟能得此福緣,這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呀!”
按理説,魏銀屏在遺書中雖有舉薦消魂觀音葉蘭香代替自己在義父殺人如麻千里空面前盡孝一説,但必須得江劍臣或武鳳樓親口准許,才能作數。原因是她過去的胡作亂為,聲譽太壞,不配有此福分。想不到竟從侯國英的嘴中説出來,自然也就等於從江劍臣親口説出的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