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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歹徒

    十一點半,疲倦的深夜,又是一個陌生的城市。慘淡的路燈光下什麼看着都像是個夢,我與狗夢遊似的佇立在車站外的出租車候車處,等在我們前面的人羣被折成幾段在四五道欄杆內迂迴地排着隊,看情形大約要等上二十分鐘。

    我揹着行李斜身倚在欄杆上,隨着隊伍一點一點地往前挪動。狗的情形也好不到哪裏去,腦袋耷在淡綠色的塑料防咬圈裏,對這個新抵達的城市無動於衷。

    這時有一個操東北口音的男人兜過來,低聲地叫着“出租車誰要出租車?不要排隊直接就走嘞!”幾個旅客開始問他價格之類的。那男人似乎開價太高,一番對話後,他依舊沒有拉到客。這時他看到我,便走過來問我要去哪裏。自從在宜昌車站碰到過像李方那樣拉客的情況,我這次額外地小心,對他的搭訕並不理睬。

    “小姐,你這樣排隊也挺辛苦的,你就給説個地方,我馬上送你去不就成了。”男人不放棄,繼續慫恿。看我繼續不理不睬,他伸手在口袋裏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陣子,然後遞了一個東西到我面前,我瞥了一眼,是駕駛執照。

    “您哪放心吧,我不是壞人。”他用莊重的口氣説。

    “那你的車是正規的出租車嗎?”我開口問,對這個個子極矮几乎像侏儒的外地男人還是有點吃不準。他身上有種奇怪的東西,散發出不太乾淨和貧窮的氣息,像下雨天在牆角爬行的灰色蝸牛,令人既可憐又有些鄙夷。

    “不是。”他用誠實的口氣説,“但是,我保證你滿意。您就説您去哪兒吧!”

    “希爾頓酒店。”情急之下我報了個酒店名字,在宜昌時問過賓館總枱重慶有哪些五星酒店。我記得其中有希爾頓。

    他點點頭,伸手來拿我的行李,嘴裏説着“我知道那不就是在中山三路上嘛,這就送您去那兒!十分鐘!”

    我連忙避開,“幹什麼幹什麼?還不定讓你送呢。這十分鐘你要多少錢?”

    “你不是還有條狗嘛,就算五十塊錢吧,一點不多哪!”

    他突然對露風禪套在頭頸上的防咬圈好奇起來,伸手去摸,露風禪猛地一甩頭對他齜牙,他嚇了一跳,連忙收手。

    這時排在我們前面的人羣突然騷動起來,好像是有人吵起來了,緊接着似乎是動了手,前面的人喊着“打起來了”紛紛往後退,但又被欄杆侷限着,一下子你推我擠的,越來越亂,尖叫聲咒罵聲不斷。

    我與狗不安起來,連忙快速地往後退,有不少人往欄杆外跳,那個男人身邊一下子圍滿了人,我朝四周看看,對突如其來的混亂毫無準備,摸着露風禪試圖鎮靜下來。想不到(Ididn’tprepare)自己第一次單身一人來到西部地帶就這麼無助。

    這時那個男人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怎麼樣小姐想好沒有?很多人要我的車,但剛才是先跟你在談價錢,你要想走,我就先載你。”他做了個很乾脆的手勢。

    “好吧。你可是説好是五十塊,十分鐘就能到希爾頓的。”我實在太疲倦,而人往往是在疲倦的時候作出錯誤決定的。

    在上車前,我還故意拿出手機撥了幾個鍵做做樣子,讓他明白我雖然是初來乍到的外地人,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菜鳥,何況我還有條大狗。

    我這樣想着,不由得膽子大了些。

    然而,就在車門關上的一瞬間,我突然變得不安起來。車內什麼都是黑乎乎、臭兮兮的。沒有罩布的粗糙的座位,座位前面的地上散落着一些不知是什麼的東西,座位間距太小腿都不能伸展,駕駛座與後面乘客之間沒有出租車常有的那種金屬柵欄隔開來,更糟糕的是兩邊車窗都被塗黑了,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窗外街景。

    狗蜷坐在我旁邊,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緊緊地抱着它,手裏捏着手機。車開得快而不穩,像我與哲以前有一次去紐約遊玩時坐當地的黃色出租車的情形。

    出於女人特有的本能,我輕輕地把那隻黑色旅行袋挪到腳邊,然後又輕輕地打開拉鍊,手伸進去在裏面摸索了一陣。裏面的東西擺放得早就失去了剛出門時的秩序,我暗暗懊惱着。過了一會兒,終於摸到了那瓶阿sa很早前從日本買來的女子防身用的噴霧。

    但願還能用。我一手捏着手機,一手捏着噴霧。心裏默默地想着父親的話:“危險的時刻我會來找你!”

    眼看十分鐘已快過去,而前方並沒有任何希爾頓酒店的跡象。相反,車子依舊開得飛快。而從前方擋風玻璃看到我們似乎越走越偏僻,街道漸漸地空曠起來,兩旁的建築越來越低矮破敗。

    “請問師傅還要開多久?”我的聲音已經在發顫。

    那人並不答理,相反,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慢條斯理地點上火,吐出一團嗆人的煙。“拜託請不要抽煙!”我惱火起來,伸手去搖下一旁的車窗,但奇怪的是怎麼搖都搖不下來。“請你開窗!”我大聲地衝司機喊。

    這時那個男人終於開了腔,“別瞎忙活了,沒用,——忘了你的希爾頓吧!你如果乖乖地呢,興許還能留條命……”

    剎那間所有的血都在往我腦袋上湧,眼睛似乎只看到一片金星亂舞,我被震驚與恐懼閃電般地攫住,差點喘不過氣來了。有幾秒鐘,我怔怔地,説不出話來。

    那男人猛地剎了車,我與露風禪一下子摔向前方,然後有一隻手順勢就掐到了我脖子上。我尖叫一聲,本能地用一隻手裏的防衞噴霧胡亂地往前一噴。那個男人狠狠地一掌打掉我手裏的噴霧,又一掌摑在我臉上,我的半邊臉立刻麻辣辣地失去了知覺。有什麼東西從嘴邊流出來,黏糊糊地。可能是血,我模模糊糊地想着。聽到狗的狂吠聲,緊接着那男人咒罵了一聲,似乎是露風禪咬到了他什麼地方。

    露風禪的及時相救一下子鼓舞了我,我拼命睜開眼睛,讓自己快速鎮靜下來,一隻手去抵禦那男人的進攻,另一隻手用力去開車門,但是車門怎麼也打不開。而那男人的手裏突然多了枚匕首,一下子抵在我的喉嚨上。

    “不要動,再動就一刀弄死你!”他喪心病狂地大叫道,整個侏儒般的身子像只青蛙一樣扭轉過來了。他蹲在駕駛座上,臉很近地衝着我,雙眼發出動物一般的綠光。

    一下子安靜下來了。如洶湧的大潮退去,一瞬間露出洪荒蠻古的冰冷外表。

    那枚匕首在車外月光的反射下閃着冷冷的光,我的心一瞬間被絕望凍住了。這麼快就走到盡頭了嗎?一週前我還在上海有男朋友、大房子、一家成功的店,現在卻要死在中國西部一條陌生的街上嗎?

    狗在低聲嗚咽,聽着像嬰兒的哭泣。我閉上眼,感覺到幾行熱淚流了下來。

    哲,——你在哪裏?爸爸,你又在哪裏?……

    男人伸手拿走了我的黑色旅行包,然後他又從我胳膊上一把奪去了手袋,從手袋裏翻出錢夾,一眼看到了錢夾。裏面有我與哲的合影。他笑起來,不懷好意地瞟了我一眼,“不錯啊,金童玉女哪!——但我最恨的就是美女身邊的帥哥!”他憎恨地説着,用錢夾噼裏啪啦地打我的臉,“看打破了這張小臉那個帥哥還要不要你?嗯?你這個賤貨!”

    做這些的時候,他始終都用一隻手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有幾次感覺刀嵌進了皮肉裏,我一動不動。而我的臉則像被火燒一般又熱又疼。等那男人打累了,他停下手,查看錢夾裏有多少錢。

    就在男人的注意力暫時集中在錢夾的一瞬間,鬼使神差般,我的手悄悄地抓住了腳下一個不知是什麼的硬傢伙。同時我聽到父親的聲音像雷電一樣炸響:“打他的頭!”話音剛落,我手裏的東西已狠狠地打在那傢伙的頭上。

    只聽到一聲慘叫,架在我脖子上的匕首掉下來了,那個男人往後仰摔過去,“再打他一下!”父親的聲音裏透着説不出的憤怒,而露風禪早已飛身往前一躥,咬住了那傢伙的喉嚨。

    我喝止露風禪,以防將那人咬死。這時父親説:“在副駕駛座下面的塑料袋裏有一卷麻繩,把這傢伙捆起來!”我看看那男人,不動不動,不知是打暈了還是被我父親的聲音嚇暈了。

    我小心地爬到副駕駛座上,低頭找找,果然是在一個塑料袋裏有卷繩子。我深深呼吸一下,然後沉着地憑着在電影上看來的大致方法將那人五花大綁起來。

    “現在,打110報警!”父親冷靜地説。

    我用手機撥了110,值班的警察聽我大致説完持刀搶劫的過程,馬上問我在哪裏。我一下子説不上來,看看車外面的窄小而無人的街道,也沒明顯的路牌。

    警察安慰我説,想辦法先出了車子再説。他記下我的姓名與手機號,然後我暫時掛了電話,試着開車門。

    這輛破破爛爛的車跟哲開的Volvo十分不一樣,我又從來是隻坐車不會開車,對車的常識基本上是零。扳扳這裏,試試那裏,東西胡亂撳一氣,我的汗像雨一樣流下來,但沒有成效。

    “用你剛才拿的那把鐵扳手打碎車窗玻璃再出去。”父親説。

    “謝謝爸爸!”我哽咽着説,然後擦擦眼淚,開始找扳手。

    我找了一會兒,最後在那傢伙的腳下找到這把扳手,原來剛才就是這東西救了我。在這車上,扳手、繩子之類一應俱全,看來的確是沒安好心。

    我拿起扳手,用力砸車窗,手震痛了,玻璃只有裂痕卻還沒有完全地破。

    “再用力!”父親嚴厲地説。我咬咬牙,像頭困獸一樣猛砸玻璃,只聽到嘩啦啦一聲,一個窟窿出現了!

    先把狗托出去,然後從那人的身下抽出黑色旅行包,再從地上撿起手袋與錢夾,一一地扔出車外。最後是我自己爬出車子,還沒忘了隨手帶着那把扳手,萬一再有什麼情況還能應付一下。

    在街上走了一會兒就看到了路牌,原來這條黑咕隆咚的小街叫“挎刀巷”,顧其名思其義,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再次撥通了110後,就在附近巡邏的一輛警車幾分鐘內就趕到了。

    做記錄,拍照,取證。我與狗本來必須到警局做詳細筆錄,但一個上年紀的警察看到我脖子上有血,就建議先帶我上醫院。

    黑暗中警車的燈光在怪異地閃爍,四周似乎有無數蝙蝠振翅時留下的影子,我渾身不適,只想快快地離開這條“挎刀巷”。這時已是凌晨一點,無盡的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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