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下,顧乞的那條左腿由一副夾板緊緊的固定好,夾板外更纏繞着密實的布帶,他便把整條腿擱置在一張矮几上,人陷在鋪有錦墊的大圈椅裏,氣色透着三分虛白,模樣也顯得憔悴,悶懨懨的不大有精神。
君不悔由方若麗陪着從長廊那頭轉了過來,一見君不悔,顧乞就不由打心底嘆氣,他的那段樑子,在君不悔救過他這條老命之後,卻待怎生了結?
微眯雙眼,顧乞先在臉孔上堆起笑容,裝得一派和悦怡然的迎接來近的兩個人;自他受傷以後,這些養傷的日子裏,人家雙雙對對可已經來探視過他好幾次啦。
君不悔與方若麗並肩站在顧乞的圈椅之前,方若麗端詳着顧乞的臉色,笑得挺開朗:
“大叔,君大哥把我從‘順安府’盛家接回來也有八九天了,這八九天裏,每一遭前來看你,都覺得你一次比比一次氣潤色明,傷勢也日有進展,今天覺得怎麼樣?骨頭接合的地方不太痛了吧?胃口好不好?”
乾笑一聲,顧乞道:
“丫頭片子的嘴是越來越甜啦,就算覺得不見強,經你這一説,也好像利落了不少;人老身子虛了,傷筋動骨的創痛實在是挨不起,眼前躺下來,沒有個三月半載,只怕還挺不直腰桿走路……”
方若麗忙道:
“大叔,你只管安心靜養,反正沒有急着要辦的事,正好藉着機會歇息歇息,這些年來,也夠大叔你勞累的,一把年紀了,該享享老福啦!”
君不悔欠了欠身:
“這趟來,是向顧老辭行來的,一半天便要上路,如果事情辦得順利,約莫個把月便可迴轉,還請顧老珍懾保重--”
顧乞的反應相當複雜,他怔了片刻,才慢吞吞的道:
“你又待出門?目的地是哪裏呀?”君不悔陪笑道:
“往北去,也是吉大叔交待的差事,趕辦完這趟差事,就算了卻吉大叔的兩樁心願了;至於顧老與我之間的誤會,還得看顧老的意思處置,我總要叫顧老交待得過去才是……”
顧乞望着自己那條斷腿,沙着嗓門道:
“老實説,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罔顧恩義的人,誰不好救我的命,偏偏就被你把我這條老命救了,我再對你不諒,亦難以血刃相向,這不成了恩將仇報啦?你要我交待得過去,不止是向沙家人交待,亦須向你有所交待;沙家昆仲為了助我的拳而命喪你手,你為了幫助我的好友而保全我的性命;三方面恩怨這一牽扯,我夾在當中最是不上不下,左右為難……”
君不悔瞭解的道:
“是,顧老的立場十分困難,我可以體會。”
方若麗卻平靜的道:
“大叔,以前和“飛雲鏢局”的糾葛,孰是孰非,自有公論,往後的一段,君大哥可是處處讓着大叔,時時維護大叔,他一直替大叔着想、在為整個局面着想,甚至吃恁大的虧,險死還生之下,都以大叔的清譽,大叔與爹的情誼為重,三緘其口,一個人獨咽苦果--”
吃一驚之下,顧乞心虛的道:
“你這是怎麼説?小麗,講話要爽快,不必吞吞吐吐!”
方若麗湊近了些,語調極輕極輕的道:
“譬如説,‘駱馬鴛鴦’的那擋子事。”
臉上有些變色的顧乞,在僵窒了一陣之後,形態十分不自然的道:
“呃,那檔子事,如何扯得上我?”
方若麗笑了笑,帶幾分椰揄的意味:
“我的顧大叔,你老是明白人,應該一點就透,還非得三頭六面對證不可?你找那對惡夫婦半夜裏去下君大哥的手,他們認為吃定了君大哥,當場便露了底,撂明瞭來龍去脈,他們與大叔你無怨無仇,為什麼不扯別人,卻端説是你主使?就算他們不提,按着線索去追去查,亦不愁不水落石出,舉幾個例吧,出事的晚上,是誰把爹約去灌醉的?是哪一個教爹下人告假迴避的?只要細加盤詢,沒有找為着正主兒的道理?”
顧乞不由皺眉咧嘴,異常窘迫的道:
“小麗,夠了夠了,不必再往下説啦,怪都怪我一時衝動,不曾仔細琢磨,怪也怪那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混帳東西口沒遮攔,偏又眼高手低,讓我陪着自取其辱!”
方若麗道:
“幸虧那兩口子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也幸虧是他們眼高手低,大叔,要不然君大哥如何還有命在?他若當時遭了暗算,日後又有誰來搭救你呀?”
顧乞仍然緊張的道:
“這檔事,你爹知不知道?”
搖搖頭,方着麗低聲道:
“我們沒有告訴爹,不但爹不知道,參予此事以外的任何人也不知道。”
顧乞如釋重負般長長吁了口氣,竟衝着君不悔拱了拱手:
“好小子,總算你識大體,明利害,沒叫我在人前難看,也沒讓我和小麗的老子為了這樁事起爭議,就憑你這個修養,這等氣量,我不得不誇你一聲--夠意思!”
君不悔笑道:
“不敢當,是顧老謬譬了。”
一顧乞低着面孔沉思了好一陣,才毅然決然的道:
“也罷,我與你之間的這筆帳,就此一筆勾銷,再也不去提它!”
方若麗甫聞此言,欣喜振奮之情溢於言表,甚至比君不悔更要高興。
“大叔,你説的話可是當真?”
用力頷首,顧乞正色道:
“自然當真,此是何等大事,豈容玩笑?再説,對於一個救過你命的人,你還能把他怎麼樣?如果人家不是心存仁厚,那時節只要稍稍打個馬虎眼,這條老命必得報廢,猶何來恩怨可敍,強弱可言?”
方若麗拍手笑道:
“説得好,大叔,你老總算是想通了!”
君不悔卻謹慎的道:
“多謝顧老寬看之德,但是,對那沙家人,顧老又將如何解説?”
悠悠嘆了口氣,顧乞沉緩的道:
“我自有我的説法,當然勢必會引起他們的憤怒與不滿,不過,我有信心能夠勸服他們……事情既做了決定,便不免有所承擔,這些枝節你無庸掛懷,好歹我設法把這般樑子化解也就是了。”
君不悔躬身為禮:
“再次謝過顧老成全。”
擺了擺手,顧乞苦笑道:
“大家都有難處,不説也罷,只是我要提醒你,我們的帳雖已了結,那‘駱馬鴛鴦’卻對你銜恨至深,恐怕不甘就此偃旗息鼓,小友,朝後下去,你還得留意他們,萬萬不可疏忽!”
一聲“小友”,叫得君不悔頗生感動,他神色非常懇切的道:
“但得顧老諒恕,已是心定神安,‘駱馬鴛鴦’那邊,我自有應付之道,尚請顧老釋那。”
顧乞注視着君不悔,流露着少見的和悦之情:
“這趟去替你吉大叔辦事,務須加意謹慎小心,莫出差錯,記得早去早回,要知道有多少人牽心掛腸的惦記着你--”
説着,他含有深意的望了望方若麗,而方若麗粉臉驟熱,羞得將頸兒低垂,兩隻纖巧的小手互擰着,竟一時沒有個置放處,於是,顧乞呵呵笑了,笑得連君不悔都窘態畢露,尷尬到不知如何應對才好……
天空陰鬱,雲層灰暗,淒冷的北風陣陣拂卷着,使人的心頭上也似壓着一塊鉛,沉甸甸的,説有多窒悶,就有多窒悶。
荒寒的驛道上景緻更是一片索落,但見枯樹殘枝,漠野澗溪,遠山近嶺便籠罩在飄忽迷漫的煙矚濛濛中了,偶而一隻孤伶伶的鳥兒飛過。聲聲哀鳴益覺情懷悽清。
方若麗陪同君不悔慢慢的朝前走,君不侮手裏牽着繮繩,跟在他身後的,是另一匹黃膘駿馬--方夢龍送的,側臉瞧着君不悔,方若麗的容顏幽怨:
“君大哥,你真不要我跟你一齊去?”
君不悔艱澀的笑着:
“我已向你解釋過多次了,小麗,這次去辦的事,比已住任何上次都要來得兇險,我怎能引你身涉危境?”
方若麗有些賭氣的道:
“你就是這麼小看我,以為我是個女人,本領不足,膽量又小,跟着你會給你憑添累贅,能把我擱着就擱着,君大哥,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君不悔忙道:
“我哪敢這麼想?小麗,江湖恩怨,一向波譎詭變,難以把握,況且刀槍無限,碰上哪裏掉哪裏,豈是玩笑得的?你安安靜靜的在家中等我回來才是上策,跟在一起,萬一出了什麼差錯,不但我終生負咎,對伯父又如何交待?好小麗,你從來都是體諒人的,這一遭,務必也體諒體諒我,別再叫我增加精神上的負累……”
哼了哼,方若麗道:
“動粗的我或許不行,可是你忘了我還有個好頭腦,能幫着你出點子、設計巧,咱們倆一文生武,既可鬥智,又可比力,搭配起來便天衣無縫,所向披靡,有這麼一個好幫手,你卻放着不用,偏偏自己獨個兒去悶着頭瞎撞,這不叫愣叫什麼?”
換了一隻手去攢繮繩,君不悔深深呼吸幾次,才垂着目光道:
“主要的是,這趟要辦的事用不着鬥智,也沒有什麼需要出點子,設計巧的地方,堵上了,把話撂清,跟着動手結帳就行,三下五除二,簡單利落,你的大才巧智,只怕派不上用場……”
方若麗悻悻的道:
“説來説去,你總不讓我跟着就是了,如果換成管瑤仙,看你還有轍沒轍?”
提起管瑤仙,尤其是從方若麗口中提起管瑤仙,君不悔心裏有着難以言喻的感受,什麼樣的滋味全混雜其中,但無可免的是那一份尷尬,那一份歉疚,那一份做不下的抉擇--對管瑤仙或是對方若麗,他實在不知道將來如何收場是好。
察覺君不悔的沉默有着窘迫的意味,方若麗不由又放緩了語氣:
“君大哥,你不高興啦?是不是因為我提起那個人而冒犯了你?”
君不悔苦笑道:
“不,我只是在想--”
方若麗迅速的道:
“想管瑤仙?”
君不悔面孔發燙,吶吶的道:
“我……我不知該怎麼説,也不知該怎麼做才適當,我,我好比舟臨淺灘,進退維谷……”
哼了哼,方若麗神情古怪的道:
“你在指什麼事?”
這一問,不由問得君不悔張口結舌,難以為答--若是方若麗對他並無情愫,自己是“舟臨淺灘、進退維谷”的譬喻,豈非自做多情,一廂情願、剃頭的挑子一頭熱?這個笑話未免就鬧大了,然則細細體味對方的態度言談,卻決非無情之狀,既非無情,又何來此問?恁般促狹,莫不成故意要出他洋相?思來想去,他不禁有氣,措詞也就生硬了:
“我是説我與管二小姐的事,辦完了這趟差,我是照她囑咐回去呢,還是另外接吉大叔找個地方住下?二小姐對我好,但要談到進一步的問題,還得徵詢一下吉大叔的意思,並須考慮他老人家和二小姐彼此間能否融洽相處、能否互為接納;所以説,我一時也不知該怎麼做怎麼啓口才適當,直是有點叫人為難……”
忽然間,雙方的感受全調了個,君不悔心裏那股子窩囊與羞惱,頓時移轉到方若麗的身上,她一聽君不悔的話,居然完全沒把她當一回事,根本不重視她所投注的感情,言詞之中,只惦記着管瑤仙、只顧慮着吉百瑞,在這場人際關係的發展裏,自己竟是無足輕重,沒有佔着多少份量!委屈攙合着羞辱,傷心夾雜着憤恚,淚水便控制不住的湧滿雙眶;方若麗倏地站住腳步,她很想平平靜靜的説話,卻偏生腔調哽塞:
“君大哥,一路保重,我……我不送了!”君不悔怔怔的望着方若麗,心裏七上八下,猶在摸不着邊:
“你,小麗,你怎麼啦?莫非又有什麼事叫你不高興了?”小巧的鼻翅兒急速翁動,彎翹如扇般的長睫連連霎顫,方若麗努力強忍着情緒上的翻騰,仍強按捺那凝形的悲楚幽怨:
“我沒有不高興,我也不配不高興,在你眼裏,我方若麗算是什麼?你又把我看成什麼?你所思所憶,所懷所念,全都遠在一方,你心中眸中,何嘗有我、何嘗有一絲絲的我!”
君不悔開始有了認定,有了確識,他撥開馬頭,趕緊解釋着道:
“小麗,你千萬不要誤會,我絕對沒有忽視過你,你自己説,什麼事我不顧你,不護着你?在我心目中,你就和我的親妹妹一樣,我--”
用力一甩那披肩的秀髮,方若麗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泣叫着道:
“我不要做你的妹妹,我從來也沒想過做你的妹妹,你懂不懂?我不要做你的妹妹!”
呆了半晌,君不悔期期艾艾的道:
“小麗,你你……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跺了跺腳,方若麗噎泣的道:
“什麼意思?我問你,管瑤仙對你是什麼意思?你看到的只是管瑤仙,就沒有我方若麗?你為什麼不把管瑤仙當做妹妹,偏要我來頂這個缺?這麼些日子來,我不相信你體驗不出我對你是哪一種心意,揣測不到我對你的是哪一種期盼,君大哥,你有時像塊木頭,但畢竟你還不是塊木頭啊!”
君不悔覺得胸腔鼓漲得發慌,喉嚨乾燥,似乎要窒息般的掙扎着道:
“小麗,小麗……你,你真的是這種心意?但我,我以前,以前和二小姐--”
方麗拭着淚道:
“你們訂有婚約?”
搖搖頭,君不悔吃力的道:
“沒有婚約,可是,可是……”
方若麗緊接着問:
“換過信物?”
嚥了口唾味,君不悔面紅耳赤的道:
“也沒有……”
勇敢的注視着君不悔,方若麗堅定的道:
“既無婚約,亦無信物,便表示你仍為自由之身,我也不算破壞人家的姻緣;君大哥,我不勉強你,我和管瑤仙,任憑你挑選哪一個,只要你一旦做了決定,是好是歹,我俱無怨尤,至於管瑤仙有沒有這樣的度量,那是她的事了!”
不停的搓手,君不悔是又興奮、又惶恐、又覺幸運,又覺煩惱,可是那股被愛的情懷卻是踏實而甜美的;他咧着嘴的笑貌帶幾分滑稽:
“這件事……老實説,小麗,我先前指的就是這件事,被你拿話激,我也才故意繞了個彎來激你,我怕你無此心意,又怕我反應過敏,自做多情……”
頓了頓,他接着説道:
“現在你把話講明瞭,我好高興,但是我也不瞞你,你和二小姐對我都好,一時之間,我亦拿不準誰對我更好,我不能對不起你們兩人中的任何一位……”
方若麗淚痕未乾,卻斬釘截鐵的道:
“任你怎麼辦都行,我可不答應做妾做小!”
君不悔放低了聲音:
“我也不敢有這種奢求,而且--”
本來他想説,而且管瑤仙怕亦不肯屈就二房,話到唇邊,卻覺有些自抬身份,不對光景,臨時又改了詞:
“呃,而且這樣亦過於委屈了你,小麗,這君不悔何許人物?豈能妄抬身價,將方氏名門的千金小姐如此安排?就算你願意,我還不夠格呢!”
方若麗表情嚴肅的道:
“君大哥,我並不以自己的出身家世來博取你的尊重與心向,我只求以我對你的情感深度及意念的摯誠來使你做為衡量的依準,你不須考慮其他,只要想到我是否真心待你,以及你是否也將真心對我,這已足夠!”
君不悔極受感動,沙沙的道:
“我會仔細想想,小麗,我一定會……”
方若麗輕籲一聲,道:
“要是有緣,無論多少坎坷,多少阻難,你都會來找我,如是無緣,任憑我再三強求,亦屬枉然,君大哥,世問事端只這情感所發,不能勉強,若非兩心相悦,硬待湊攏,便乃悲慘下場,因此你應該多思多想,想開了、想好了再做抉擇。”
君不悔緩慢的道:
“忽然間,小麗,我發覺你長大了,成熟了,比我一向所知道的小麗更機敏、更聰慧、更世故,也更--”
冷清的一笑,方若麗道:
“也更多愁善感了,嗯?”
君不悔道:
“可不是,小麗,我還不曉得你有這麼強烈的感情。”
方若麗搖搖頭,道:
“我早已是這個樣子,早已這麼大小,只是你不曾注意,不曾把我放在心上罷了。”
君不悔歉然道:
“你不要生氣,小麗,在以前,我是不敢朝這上面去想,我一直覺得你不過是個大女孩,雖然你生得端莊秀麗,知書達理,卻總認為不知是哪家好男兒的福份,未曾料到這個福份竟會落到我的頭上……”
方若麗哼了哼:
“不必説這些場面話,君大哥,等着挑揀的人是我,不是你!”
君不悔沉默了一陣子,努力將語調放得輕鬆平靜:
“辰光不早,小麗,你回去吧,不要再送了。”
離別的滋味又上心頭,方若麗不由酸楚的道:
“每次和你分手,那種茫然若失的感觸便越來越重,不與你在一起的日子,也越來越覺得孤伶寂寥了;早些時,只要在爹孃身邊,就彷彿心中滿足,毫無空虛惆悵的憂懷,如今爹孃好像不能填補這一份無奈,君大哥,真是好苦……”
不錯,未嘗相思味,怎知相思苦?方若麗這才明白她已經在愛了,發覺她愛的深了,只是,時間上是否愛得晚了點呢?
君不悔驟然裏鼻端泛酸、禁不住眼眶濕潤起來,他突兀間感應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震盪--這樣的震盪不曾有過,甚至連管瑤仙也未嘗使他如此動情;他嚥下一口熾熱的淚液,聲音暗啞:
“我能夠體會,小麗,我能夠體會……”
君不悔不是隨口而言,他的確能夠體會方若麗的心境,因為他也受過,他也經驗過,那等獨對孤燈,拍遍欄於的悽幽苦痛,不止是錐骨,更且煎心,而他比方若麗要幸運,此時的他,是個篤定的被愛者,彼時的他,尚不知小師妹的情愫何拋,兩相比較,他是何其有福?短短的這段辰光,他不僅在道上混出了名望,完成吉百瑞一半的鳳願,猶有佳麗成雙,爭着以終身付託,就拿一年之前來説吧,可是連夢都不敢夢的事啊!
方若麗抿了抿嘴,又小聲道:
“君大哥,將心比心,你明白就好;這趟去,大概多久才能回來?”
君不悔略一沉吟,道:
“恐怕個把月的耽擱少不了,小麗,你寬念,我會盡快趕回來,就如同我曾答應親自去‘順安府’盛家接你,我不是準時去了嗎?”
方若麗頷首道:
“你沒有騙過我,君大哥,你從來都沒有騙過我,嗯?”
君不悔道:
“不錯,我永遠都不會騙你。”
抽噎一聲,方若麗又咽窒的道。
“這一次,也不能騙我,君大哥,你答應我回來,答應我活着回來啊……”
吸了口氣,君不悔擠出一抹笑容:
“我答應你,小麗,我一定會活着回來。”
驀地,方若麗飛快湊近吻了吻君不悔的面頰,就在君不悔愕然一愣的時候,她已轉身狂奔而去,只見她雙手捂臉,似在哭泣!
張口想喚,君不悔又嗒然閉嘴他痴茫的注視着方若麗漸去漸遠的身影,這才發覺面頰上一片冷濕--方若麗那一吻,竟也吻得淚痕斑斑。
天色更陰霾了,北風亦宛若刮進了人心……
黃膘馬跑得快,不到兩個時辰已出去五十里地;君不悔策騎疾馳,也算是一種心頭鬱悶的發泄,他有意借這一陣狠跑,暫且將那股子拋不開的兒女情懷置於腦後,離愁如絲,最是剪不斷、理還亂,要是這個樣子一路混飩下去,吉大叔的仇還報得了麼?
大路上仍是一片冷清空蕩,老遠朝前望,除了他這一人一騎,連條鬼影都不見,幾十步外右側道邊橫起一座土崗,君不悔放緩了馬兒奔勢,心裏盤算,不如就在土崗後歇息片刻,既可避風,也好趁這點空檔進點乾糧。
調轉馬頭奔向崗下,才一離開路邊走向那片斜坡,君不悔目光瞥處,不由吃了一驚,隨即知道這頓乾糧大概一時半刻進不得腸胃了!
土崗之下,四人四騎早已靜靜候在那兒,四個人裏,君不悔倒有三位是素識--久違了的“駱馬鴛鴦”,“三手邪”莫同生,另外,還有個枯瘦得仿若風乾鴨子般的老頭兒。
這種情形他已經歷過好多次,心緒上的反應便容易控制,因應之填亦不致陌生,但多少總有些不得勁卻免不了,看來對方四位是端候着他大駕光臨的,然則路段場地的選擇這般精確,把他心裏的盤算揣測得如此活透,倒還真不簡單!
“駱馬鴛鴦”兩口子中的那個雄貨駱幹,模樣可不見強,原本寬厚的肩胸似乎往裏陷塌了一層,有幾分拘僂的味道,滿臉的橫肉也朝下鬆垮着,就好像老母豬的肚皮那等發泡,左頰上碗口大小的一塊血疤,肉凸筋浮,似是貼着一團質地極劣的膏藥;眼下可不是穿着黑皮馬甲燈籠褲了,換上一襲灰色的勁裝,掩住了他原本濃重的胸毛,如此氣勢,已大不若前,只是鷹目依舊,透着恁般怨毒的光芒,似乎巴不能生啃了君不悔!
馬秀芬這個雌貨,外表倒沒有什麼改變,仍然是水汪汪的一雙迷魂眼溜到哪兒便能勾人的魂,柳月眉還像遠山含黛,小嘴微噘,宜嗔宜喜,這些日子不見,那臉幾手兒,竟似越發細白柔嫩了,她斜乜着君不悔,風情竟有幾分吊膀子的輕佻。
“三手邪”莫同生卻似乎不大敢與君不悔正眼相視,腦總是賊兮兮的閃着視線,臉色不是透紅,乃是泛青,一種病態的灰青;身上還是穿着那套襟灑銀白蝙蝠圖案的青絲袍--不禁令人懷疑,這多日子,莫非他是不換衣裳的?
風乾鴨子般的枯癟老頭,人坐馬鞍上活脱隨時都可飄空而起的架勢,一套黑布棉褲襖上滿沾油垢,偶而尚反射出一抹暗亮,他正眯着一雙老眼打量着君不悔,咧開嘴,竟然缺了好幾顆門牙。
輕咳一聲,君不悔衝着面前的四人拱了拱手,乾笑着道: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是,又有一陣子沒見着各位啦,真個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水相連,想不到竟然幸會各位於此,這些時來各位可好?”
駱乾的右頰驀然痙攣,喉嚨咯咯作響,他死盯着君不悔,聲音迸自齒縫:
“姓君的,任你再是油腔滑調,也逃不過今日的死期!”君不悔沉着的道:
“你們夫妻趁我養傷之時,前夾欲下毒手,我掙扎保命總沒有錯吧?你們是以二對一,無論體能上人數上全佔優勢,我僥倖突圍而去,是我的運氣,二位不自加反省,更且將此不齒惡行當成奇恥大辱,深仇血恨,於情於理,哪一樣説的過去?”
駱幹暴喝如雷:
“老子沒有那多的情理同你扯淡,你死不了就非死不可,你傷了我更不能活,就是這麼回事,其他一概不論!”馬秀芬這一次可不曾未語先笑,她寒着一張臉蛋,陰森森的道:
“上一遭算你命大,君不悔,我倒要看你這條命能大到哪裏!”
君不悔平靜的道:
“你們為什麼不朝遠處想?冤冤相報,何時能了?我們彼此間既無深仇,更無大恨,何須如此糾纏不休?難道説非要流血殘命,才算臉上抹金,頭頂結綵?”
駱幹緩緩的道:
“説什麼也沒有用,姓君的,若不殺你,我怨氣難消,憤恨不平,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平平順順的活下去,否則。如芒在背,刺痛攻心!”
輕撫鬢角一絡秀髮,馬秀芬慢條斯理的道:
“君不悔,你該弄通了吧?吃我們這行飯的,沒有將對象剪除,便是一樁極大的羞辱,外加自己栽了斤斗,就越發不能混了,喪失的顏面務必要找回來,否則,乾脆窩回姥姥家去看孩子,儘早別丟人現眼啦!”
君不悔目注莫同生,道:
“老莫,你也參加他們一夥?”
莫同生乾嚥着唾沫,形態頗為窘迫不安:
“我是無可奈何……姓君的,我還不打算回姥姥家去看孩子,我仍待朝下混世面,你這麼糟塌過我,若不掙口氣回來,哪裏還有我立足之地?”
微微一嘆,君不悔道:
“你起的誓、賭的咒,真個全似吃大白菜?”
灰青的胖臉上浮起一抹赤紅,莫同生像是自己在和自己掙抗:
“這……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光景變易,形勢自乃不同,我那時在你淫威之下,備受脅迫,不得不虛於委蛇,暫且敷衍,你要是以為我心口如一,未免就太過天真了
笑了笑,君不悔道:
“我曾説過,起誓賭咒,有時是相當靈驗的,老莫,你要執意違背信諾,報應可就快了,不定準就是現在,便於眼前!”
不由自主的抖索了一下,莫同生期期艾艾的道:
“姓君的……你,你不要危言聳聽,故加恫嚇……我,我莫同生不吃這一套!”
君不悔笑道:
“不叫你吃這一套,只叫你挨這一刀,老莫,想想田桓臨死時的模樣吧,可不是悽慘得很麼?”
又是一哆嗦,莫同生舌頭都打了轉:
“我不……含糊……姓莫的可是一條……一條漢子!”
駱幹看在眼裏,霹雷般大吼:
“莫同生,瞧瞧你這副熊樣,孃的個皮,你還算是有名有姓的角兒哩,居然在姓君的跟前縮成如此一根軟鳥,你不要臉,可別替我們泄氣!”
莫同生臉上是一陣青、一陣紅,正待張口申辯,那枯瘦老頭已揮了揮手,衝着君不悔咧開了缺牙的那副癟嘴,有點先咬上一口,試試軟硬的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