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一問綢緞莊,八開間的店面,幾乎把這條橫街佔了一小半,店裏成排齊頂的貨架陳列着一匹匹五顏六色、花團錦簇的縷羅綢緞,氣派不小,加上夥計們的吆喝聲,量尺裁布的翻展聲,顧客進出選料看貨,討價還價的喧嚷聲,就越發顯得熱鬧了,熱鬧之中,還有着財源滾滾的意味。
這間綢緞莊外掛着惹眼的巨幅招牌,黑漆油金的幾個大字:“鴻利綢緞莊”,在店名的正下方,還刻着一個環形的金圈標記,金圈圈裏也有一個字:“魏”;此時,君不悔便在凝視着這個標記,自從到了腳下站着的這個城鎮,一路尋來,他已經發現有三家銀樓、一處酒坊、兩家客棧、外帶四間極為華麗的飯館子,招牌上都摟得有這麼一個符號,魏,不錯,他要我的那個人正是姓魏,卻費了番功夫,才經人指點着尋到眼前的綢緞莊,大生意人麼,買賣多,事情忙,要在哪一號店裏找着這位東家,還真叫不容易。
算一算,這已是君不悔看到的第十一家連店號鋪,可見姓魏的是什麼個身價,而這猶是他看進眼裏的,未曾發覺的買賣,尚不知有多少家,這些年來,姓魏的可大發了,發得將姓氏都框人金圈圈裏啦!
站在店門外端詳了好一陣子,君不悔才挪步跨過橫檻,先朝着一個光頭淨面的夥計吡牙笑了笑,那夥計一壁收卷着攤展在木桌上的布料,邊以一種職業性的慣常語氣問道:
“客官,你要哪一種料子?”
君不悔搓搓手,道:
“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是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那夥計微微皺眉,搭下眼皮,連稱謂也免了:
“找誰?”
君不悔低聲道:
“你們這裏,是叫‘鴻利綢緞莊’沒錯吧?”
對方也笑了笑,目光瞄了瞄門外金光閃閃的大招牌:
“那兒不是明寫着?不識字麼?敢情。”
君不悔忍住氣,仍然放低嗓門:
“這就對了,我要跟老兄打聽的這個人,姓魏,單名一個祥字,叫做魏祥,不知他如今是不是正在貴寶號當班。”
那夥計突的瞪大了眼睛,定定望着君不悔,似乎以為自己聽錯了話:
“你説你要找誰?叫魏什麼來着?”
君不悔清清楚楚的道:
“魏祥,吉祥的祥,有人告訴我,在這裏大概可以找到他。”
仔細打量着君不悔,夥計的表情有點古怪,有點疑惑與鄙夷攙合起來的那種古怪,他將上半身前湊,似笑非笑的道:
“你要找魏祥?乖乖,你知道魏祥是什麼人?你和他有什麼關係?找他又有什麼要事?”
一連串幾個問句,不由把君不悔問得帶幾分惱火,他重重的道:
“老兄,你倒告訴我,魏祥是什麼人?今上的小舅子、殿下的三叔公,還是正宮皇后的大外甥?我與他也沒有什麼關係,只是有筆欠帳要結算結算,這樣説夠不夠?你是待替我找這個人,還是要我自己進去拎他出來?”
那夥計神色一沉,提高了腔調:
“好叫你得知,你口裏提起的這個人,便是我們的大東家,寶泉城內一十九號魏家買賣的獨一老闆,憑你也配跟我們大老闆見面?憑我們大老闆豈會與你有帳未清?好朋友,你把招子放亮點,心頭明白些,打譜使刁耍賴,論詐勒索,算你找錯了地方,撞正了大板,你當我們做生意的全是肉頭、能以任人欺侮?你不妨出去打聽打聽,魏字的連號買賣受不受這個門?吃不吃這一套?好朋友,我勸你還是趁早走人吧,遲了怕就走不掉羅!”
君不悔緩慢的道:
“你是個狗眼看人低的東西,也是個完全不知輕重、不明利害的下作奴才。”
那夥計頓時怒火衝頭,破口大罵:
“什麼?你竟敢數落我?你個青皮無賴、三流混子,你起意到我們店裏訛詐錢財,我是一番好心,才點明瞭叫你快快走人,免得無端惹禍,不想你卻更待賣狠使橫,還竟出口傷人,怎麼着?光天化日之下,你還能造反不成?”
這一叫一鬧,聲浪壓過了店裏的一片喧囂,吸引過來不少好奇與驚詫的視線,也有其他幾個夥計和客人湊攏近來觀望,於是,這位仁兄更見氣焰高張,他雙手插腰,口沫橫飛的吆喝着:
“真正是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年多,我們魏家連號買賣,在寶泉城是個什麼行情、何等身價?我們大東家又是什麼來路、哪一層底子?今天居然有那不開眼的三流混混,叫豬油蒙了心,上門敲起竹杆來了,還説是我們東家欠他的帳哩,大夥評評理,這不是企圖勒索訛財是什麼?”
不等有人“評理”,君不悔已是一個大耳巴子揮了過去,但聽得一聲清脆的皮肉拍擊聲,那位原本光頭淨面的夥計立刻齒血橫飛,整個人倒撞向背後的貨架,又一頭回彈回來!
店裏馬上起了一陣騷亂,另有兩個店夥計一邊吆喝着一面衝到近前,左右包抄,光景是想把君不悔夾持起來,君不悔卻連身子都懶得動,右腿倏抬倏收,“吭”“吭”兩響,已將那二位仁兄踢翻過櫃枱的那一邊!
捱了耳光的那個夥計,手捧着腫脹的腮幫子,殺豬似的乾嚎着:
“反了反了……殺人了哇,你們快來捉土匪、抓強盜呀,朗朗乾坤,就有這等歹徒執刀搶劫、恣意兇殺,大家還不趕緊將他拿下……”
君不悔順手又是一記耳光,打得對方一個旋轉,“撲通”一聲坐到地上,這會兒卻不叫了,只一個勁的曝嚎着,活脱被剝了層皮般的驚天動地法。
店裏的客人往外湧,店裏的夥計朝內縮,正在亂成一團的時候,一箇中等身材、黝黑臉膛的五旬人物走了出來,這人沉沉靜靜的在那兒一站,目光的的有威的瞧着君不悔:
“打夠了吧。朋友?”
君不悔淡淡一笑:
“要是你們管事的再不出來,還有得打,説不定連這間鳥店也一遭砸了!”
黑臉人神色不動的道:
“我們做生意的不願惹事,雖然我們並不怕事;朋友,你説個數目吧,只要不過份,我們總叫你滿意就是。”
君不悔又搓雙手:
“和氣生財,嗯?”
那人冷冷的道:
“多少?”
君不悔搖搖頭,走前一步:
“我不要錢,至少不要這一點錢,我要見魏祥,我知道你不是魏祥。”
那人眼下的肌肉跳了跳,同樣上上下下打量着君不海:
“你為什麼要見我們老闆?他很忙不方便見客,有什麼事,我大多可以替他作主,但我必須警告你,胃口不要太大,我説過,我們並不怕事。”
君不悔平靜的道:
“我和魏祥之間的問題,只有我們兩人可以解決,誰也不能代表他,誰也作不了主,魏祥在你們眼中是大老闆,在我眼裏,他屁都不如!”
黑臉上浮起一層椿赤,但顯然這人是在強自按捺着,他憋着聲道:
“是涉及錢財的糾葛?”
君不悔笑了笑:
“一部份是,另一部份還涉及個人的恩怨,那屬於骨節,道義,和血肉的問題,就不是錢財可以擺平的了。”
一聽這話,顯見其中內情相當複雜,這人略一沉吟,讓開身子,伸了伸手:
“既然如此,請進去説話,我替你代稟老闆,傳不傳見,全在他了。”
君不侮挪步往裏便走,邊閒閒的道:
“多謝傳話,至於見得到見不到,那就全在我了!”
那人深深看了君不悔一眼,沒有答話,只將君不悔引過一條長長的雨道,推開一扇門,來到曲廊之上,廊後是一片極為清幽的花園,花園中間,建有一幢小巧雅緻的精舍,他讓客進入精舍的前堂落坐,管自匆匆去了。
這是一間佈置得十分豪奢的堂屋,四壁嵌合着刷金抹紅的拼圖板,頂上的承塵也是搭配相同的圖案,地下鋪設着厚軟的紅氈,一式的酸枝桌椅襯托着那張錦繡滿陳的紅木炕牀,牀櫃間隔當中擺置着多樣玲瓏古玩,兩座人高的冰花碎紋古瓶分插着顏彩斑爛的孔雀翎,四隻黃銅火盆正燃着熊熊炭火,室中温暖如春,而那入眼的富麗堂皇,則更令人心滿意足、陶醉燻然了。
瀏覽着四周的陳設,君不悔頗生感慨,人生在世,有錢固然是好,有錢才有像樣的生活,才有超人一等的享受,然而錢的來路卻須要心安理得,像姓魏的這樣罔顧道義,黑着心肝獨吃獨吞,銀子雖説有了,後患亦自無窮,種下什麼,便會得着什麼,因果報應,總是不爽,現在,他不就找上門來了麼?
黃銅火盆在紅紅的燃燒着,空氣裏,飄漾着一股淡淡的芳香,於是,有腳步聲音來近了,聽那雜沓的步履起落聲,好像來的還不止一個人。
君不悔揹負兩手,靜靜的等待着正主兒進門,他倒要看看,這個無情無義、謀財害命的混帳東西,會是如何一副長像!
門開了,那黑臉仁兄先一步踏了進來,然後往旁邊一站,肅容垂手,是恭迎齊天大聖的架勢、而一聲乾咳起處,一個骨瘦如柴、面有菜色,卻偏生着一雙精利大眼的高挑老兒緩步入室;這老頭子雖是身着錦袍,髮飾珠玉,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卻宛似坊間推車賣漿的販夫走卒,除了那雙招子的亮,沒有半點富貴相格,要不是君不悔早聽過吉面瑞對此人的形像描述,他包管不信這老傢伙就是魏祥,説不定還會懷疑這是打何處拉來一個叫賣“蘿蔔賽梨”的老販子充數呢。
魏祥背後,還跟着另外兩個人,其中一個只有條右臂,左邊的衣袖虛飄飄的紮在腰問,濃眉虎目,滿臉橫肉,頗有殺氣騰騰的味道,第二個生得短小精悍,有一雙老鼠眼,眼珠子滴溜溜的轉動不停,尖削的腮唇上還蓄着兩撇鼠須,模樣便越發透着鬼祟狠瑣,叫人看了,恨不能捉只貓來叨他出去!
黑臉仁兄等人都進了屋,轉身將門掩上,魏祥管自朝正中間的太師椅落坐,一邊端詳着君不悔,嘴裏卻大刺刺的向着黑臉人物問話:
“田英,要見我的,就是這個人?”
叫田英的黑臉仁兄趕緊趨前兩步,微微躬身道:
“回老闆的話,正是他。”
魏祥注視着君不悔,嗓門在低沉中帶一絲暗啞:
“你叫什麼名字,找我有什麼事?聽他們説,你的來意不善,非但揚言我對你有所虧欠,還出手打傷了我店裏的夥計,你無妨把話擺明了,是好是歹,我總有承擔。”
君不悔沉着的道:
“我叫君不悔,看來你就是魏祥了?”
魏祥點了點頭:
“不錯,我是魏祥。”
君不悔緊接着道:
“‘病判官’魏祥?”
臉上神色微動,魏祥緩緩的道:
“這個稱號,我已有十餘年未聞未提,你是如何知曉的?”
君不悔淡淡的道:
“從你以前一位故友之處得悉,明白的説,我也是受他所託,來與你結清一筆舊帳。”
除了魏祥之外,房中其他三個人頓時怒目豎眉。狠瞪着君不悔,大有蠢蠢欲動,先發制人的意味;魏祥卻沉得住氣,頭只輕輕一擺,十分從容的道:
“哦,有這麼一回事?你倒是説説看,我那位故友是何許人,我和他之間又有什麼舊帳未清?”
君不悔道:
“吉百瑞,‘大天刃’吉百瑞,魏祥,這個名字對你可有意義?”
魏祥的表情突然一僵,呼吸也不由急促起來,他目光鋭利的看着君不悔,好半晌,才陰冷的道:
“恐怕你是拿着吉百瑞的旗號做幌子吧?姓吉的就算不死,也會衰老得挪不動腿了,而且,為什麼他自己不敢露面?”
君不悔生硬的道:
“我不必拿着吉大叔的名字來做幌子,魏祥、你與我吉大叔問的這本帳,只有你們兩人清楚,如果他不説,我怎會知曉?吉大叔沒有死,他活得很好,至少比你想像中要健朗,你當年破了他的氣穴,造成他不可克服的隱疾,但他仍舊活下來了,更活到足以差人向你討債的辰光,這是你預料所不及的吧?”
魏祥慢吞吞的道:
“約莫你就是吉百瑞差來討債的人了?”
用力點頭,君不悔大聲道:
“正是;吉大叔本人因為真力已散,難以聚氣運功,才把他的一身活兒傳給了我,由我全權代表他來與你結清舊帳!”
魏祥不帶丁點笑意的笑了笑:
“你有足以代表吉百瑞的憑證麼?”
君不悔道:
“當然有--”
“傲爺刀”便在這三個字的過程中亮出手,君不悔沒有拔刀,只是連鞘平託於掌,魏祥驀見此刀,形態悸動驚窒,几几不能把持,他的三名手下則緊張的攏近,生恐君不悔抽冷子猝襲。
倒吸了一口涼氣,魏祥目光定定的凝注着黃銅雕摟暗紋的寬短刀鞘,望着那兩側上翹、有如牛角般的刀柄護手,眸瞳裏浮映着一種奇異又複雜的神采,往事如煙似夢,大概在這剎那間一一串連,復再索憶於腦海中了……
君不悔低緩的道:
“故人故物,你總該記憶猶深吧?”
閉目靜默片刻,魏祥才睜開雙眼,沉重的道:
“傲爺刀風采依舊,殺氣不減,真是久違了……”
收回手中刀,君不悔容顏寒凜:
“魏祥,當年你暗起貪念,不顧情誼信諾,算計了我吉大叔,吞沒了他份內應得的錢財,更使他險死還生,受盡了貧困潦倒之苦,遭盡了精神肉體上的折磨,這一筆筆的久帳,咱們得連本帶利,好好算上一算!”
一側,那濃眉虎自的獨臂大漢突的一聲暴喝,形似噬人:
“大膽後生,無名小輩,竟敢對我東家如此張狂,你是活膩味了!”
君不悔正眼也不望過去,僅是閒散的道:
“我要找的正主兒不是你,假如你有興趣插上一腳,我也不會拒絕,老兄,稍停你愛怎麼上就怎麼上,我接着了!”
獨臂漢子青筋浮額,切齒如挫:
“就憑你這份狂妄,便輕饒不得,且看我一隻手,能否將你碎骨糜肌!”
魏祥低喟一聲,擺了擺手:
“魯輝,稍安毋躁,此事我自有主張,你一旁侍候着便是!”
這位魯輝惡狠狠的瞪了君不悔一眼,才十分不情願的退後幾步,魏祥輕輕摸着自己尖削的下巴,強顏一笑:
“君不悔,你説説看,我與吉百瑞的這筆舊帳,你打譜怎麼個結算法?”
君不悔單刀直人的道:
“很簡單,其一,退還吉大叔份內的錢財,當然要連息計算,其二,你自己廢去本身的武功或由我代你廢除;只要做到這兩項,容你保命安度餘年,我一拍屁服走路!”
魏祥臉色一變,怒氣徒生,忍不住猛拍椅臂:
“放肆!君不悔,你把我當成了什麼角色?豈容得你這般予取予求。任意宰割?真正目中無人,不知自己為何物!”
君不悔冷冷的道:
“是你要問我怎麼辦,你既問了,我自然照實回答,魏祥,答不答應是你的事,該怎麼做是我的事,我原也不曾期望你會俯首聽命!”
哼了哼,魏祥鐵青着面孔道:
“後生小輩,不要不知輕重,你單槍匹馬,人孤勢薄,一旦闖入我這龍潭虎穴,正是自投死路,怎麼着?你還以為你能力敵萬夫?”
君不悔鎮定自若的道:
“我怎麼來,怎麼去,是我個人的問題,不用你操這份閒心,有句話無妨先擺在前面,魏祥,設若我自忖沒有應付你的能耐,我就不會來了!”
微微一窒,魏祥火爆的道:
“慢説是你,就算吉百瑞當年也不敢小覷了我,姓吉的調教出來的徒弟,莫非還上得了天去?吹擂誇大,可恨可笑!”
君不悔靜靜的道:
“等一會,恐怕你就不會覺得可笑了,當一個人遭至極深重的身心痛苦時,當他加諸於人的殘酷回報於自身時,他是絕對笑不出來的,魏祥,種瓜得爪,種豆得豆,老天有眼,他是永不放過的啊!”
禁不住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魏祥感到一股寒氣自心底升起,迅即擴散全身,使四肢百骸都透了僵麻,那種情虛神悸的怔忡籠罩着他,恍懈中,彷彿看到血煙迷漫,聽到慘號盈耳,一張張痙攣扭曲的面孔也在瞳仁深處映現浮沉;沒有錯,老天有眼,總是疏而不漏的,不是不報,時辰未到啊……
有個細小的聲音在他耳邊低徊,他定了定神;才發覺是田英湊上嘴來出主意:
“幹掉他,老闆,斬草除根,才能永絕後患……”
抹去腦門上冷汗,魏祥一把將田英推開,他直瞪着君不悔,聲音嘶啞:
“這樣吧,容我們打個商量,當初我與吉百瑞合共得十八萬兩銀子,每個人該分九萬兩、如今我給他利上加利,拿二十萬銀子給他,這筆爛帳,該可以一筆勾銷了!”
君不悔搖頭道:
“魏祥,這個算法不對,你侵吞了我吉大叔九萬量銀子,以這筆昧心錢做生意,十餘年來,稱得上是大發利市;財源滾滾,高樓平地起,華廈連雲蓋,九萬銀子滋息綿延;何止二十萬之數?再説,我吉大叔這些年來受的苦、遭的罪,他一身的武功損失又該怎麼補償?”
魏祥厲烈的道:
“今天的這片基業,乃是靠我辛苦掙來,光憑吉首瑞的那點銀子,如何能有眼前的局面?君不悔;你休要得寸進尺,貪心不足,須知我的忍讓是有限度的!”
君不悔凜然道:
“這是你的説法,魏祥,我有我的原則,我決不取非份之財,然而該得的亦當仁不讓,但求公道就是!”
田英踏上一步,怒形於色:
“老闆、你不覺得這小子欺人太甚?”
沒有理會田英,魏祥吃力的道:
“君不悔,再加你十萬兩如何?”
君不悔硬梆梆的道:
“不夠。”
“咯登”一咬牙,魏祥的模樣獰惡如鬼:
“你,你到底要多少才算數?”
伸出右手五隻指頭,君不悔斬釘截鐵的道:
“連本帶利,五十萬兩!”
發出一聲呻吟,魏祥痛苦的吸着氣:
“簡直是在吃人、是在搶劫!五十萬兩銀子,就算當初吉百瑞得的是座聚寶盆,也衍生不出這許多銀子來啊……君不悔,你別看我外表光鮮,其實只是空場面而已,架子拉開便不得不硬撐下去,現銀根本沒有多少……”
君不悔豬八戒吃秤銘,早他娘鐵了心啦,聞言之下,依舊泰山不動的道:
“這是你的事,魏祥,我只要五十萬兩銀子,外帶你一身功夫,辦得到,彼此皆大歡喜,你仍有好一段消遙日子過,辦不到,則血刃相向,拼倒算完!”
魏祥睜大眼睛,氣極反笑:
“什麼?你,你的意思是説,就算我給了你五十萬兩銀子,你還是要廢掉我的武功?”
君不悔冷峻的道:
“這沒有什麼不對,魏祥,正如同十餘年前,你拿了我吉大叔的銀子,也仍然廢去他的武功一樣,你能這麼幹,我為什麼不能?再説,其中吉大叔所受的折磨坎坷我尚未曾計算在內,對你而言,已是夠寬厚的了!”
“唿”的站起,魏祥扭曲着一張瘦臉,喉管裏響着呼嚕:
“既便是我的親老子,也不能如此騎到我頭頂撤尿!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姓君的,你當是吃定了?行,你就試試看吃不吃得定!”
君不悔毫不意外的道。
“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事,不費點手腳,耗點力氣,能報得了仇麼?魏祥,我早就等着過你這一關了!”
這時,那魯輝一把將門拉開,粗着聲道:
“少説廢話,外面風涼去!”
君不悔昂首行出,大馬金刀的往花園中一站,面對魏祥他們四個,了無怯懼之色,氣勢上還真有幾分吃定的味道哩。
魏祥努力平靜着自己的情緒,一邊向魯輝微微點了點頭。
於是,這位斷了一臂的凶神驀抬右腿,“唰”的一聲從靴筒子裏拔出一柄精光雪亮的燕尾短刀,大步逼向君不悔。
君不悔露齒一笑:
“老兄,你雖是急着巴結表功,自己安全可也得多少注意着,我這把刀,出手快得很哪!”
魯輝身形暴起,當頭揮刃,口中一邊大喝:
“去你孃的!”
像一座三角形的寶塔倒豎着,青藍色的寒光由下往上向四面八方流射而出,刀芒冷電是在瞬息間凝聚,須臾裏成形,空氣便撕裂般尖嘯着,鋭風便哭泣般旋飛着,光影充斥在人們的眸瞳裏,浸澈在人們的膽魄神魂中,不見“傲爺刀”。只見刀光的詛咒與咆哮!
不錯,“大屠魂”。
魯輝的號叫實在聽得人心裏發麻,就真算一頭虎被生剝了吧,腔調也不會那等淒厲亢烈法--粗壯的身子在地下翻滾撲跌,一翻一灘血、一滾一個印,胸前背後,各見縱橫整齊的六條傷口,條條半尺有餘,皮開肉綻,血糊淋漓,傷口的數目加起來,還恰合那六六大順哩。
獐頭鼠目的那位仁兄,竟然悍不畏死,便在此際悄不吭聲的斜竄而上,手中分執一對藍汪汪的透骨錐,抽冷子狠扎君不悔的背心!
大凡人的外貌所示,多少也現顯着幾分其人的心性,這一位帶着鼠氣的仁兄,君不悔早就防着他打偷襲了,對方甫始行動,君不悔已有了反應--如法炮製,又是一記“大屠魂”!
金鐵的交擊聲密如正月燃放的花炮,但見芒彩閃掣,冷焰飛舞中,那一對透骨錐頓時寸寸斷裂,四射紛拋,使錐的仁兄連下手的位置尚未夠上,一隻左臂已溜滴滴的上了半空,人也幾個踉蹌,一屁股坐倒地下:
那田英這時不拿鴨子上架也不行了,他雙手往腰間一抄一抖,活蛇似的一條軟鞭已打起了唿哨,而魏祥卻驀然橫身向前,沉喝一聲:
“田英退下,救人要緊!”
君不悔原準備一視同仁,給田英也來一招“大屠魂”消受,經魏祥這一阻攔、田英正是順水推舟,唯唯而退,無形中算是逃過一劫,不錯,看樣子魏祥怕就劫數難逃了。
蒼黃的瘦臉上越見皺紋深刻,魏祥這一下子仿若老了好些年;他一言不發的看着君不悔,頸間的喉結上下移動,眼皮子也在不住痙跳;慢慢的,他的右手從袍袖中伸出,手上握着一卷銀光燦亮、大小如碟的奇異物體。
君不悔知道魏祥手掌間的東西是什麼,那是一種兵器,十分古怪卻匠心獨運的兵器,屬於軟劍一類,只是他這玩藝卻更見巧思、這種軟劍寬窄只有三分,韌性極強,鋒利無比,平時緊緊層疊捲起,用時抖手彈揮,又快又狠,它有個名稱,叫做“飛花”,光景大概是指劍出之下,宛似無處不飛花吧?
魏祥的唇角不由自主的抽搐着,他一面暗裏調息運氣,邊故示雍容不迫的道:
“相信吉百端已經告訴過你,我手上的東西是什麼了?”
君不悔形態安詳:
“是的,它叫‘飛花’。”
魏祥沙沙的道。
“你刀法之精潑狠毒,顯然已得吉百瑞真傳,但我不是魯輝、不是胡泰,我是‘病判官’魏祥,你贏得了他們,未必勝得過我,休要説你,即使吉百瑞親臨,我亦照樣打發不誤;君不悔,給你台階你不下,眼前就是你失悔的時候了!”
嘆了口氣,君不悔同情的道:
“這一番言語,是你替你自己打氣呢、還是想要恫嚇我?魏祥,這不是自我安慰的適當辰光,也不是用嘴皮子唬人的場合,孰勝孰敗,刀口子下見真章,你已經給了我台階下,最好也為你個人找個台階吧。”
魏祥憤怒的道:
“狂悻囂張的東西,我要不重重教訓於你,你尚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把前輩先賢都看扁了!”
不屑的“嗤”了一聲,君不悔道:
“前輩先賢也要有個比較,魏祥,像你謀財害命,黑心黑肝,如此無德鮮恥之徒,亦配稱做是‘前輩先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