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敢嘆了口氣,道:
“我正是在解決這件事情,金鈴姑娘。”
金鈴尖鋭的道:
“用什麼法子解決?央他、求他、給他錢、和他妥協、接受他的訛詐?”
何敢沉沉的道:
“就是這個意思,金鈴姑娘。”
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金鈴-目切齒:
“什麼?你你你——何敢,你居然如此軟弱無能、畏縮?你怯,你就這麼熊、這麼沒有骨格?好,你怕他,我不怕,我非殺了這老匹夫不可!”
何敢急切的道:
“聽我説,金鈴姑娘,你且莫衝動,我自有道理!”
金鈴猛一跺腳,臉色泛青:
“你有道理?你還會有什麼道理?何敢,要賣你賣你自己,休想沾上我!”
何敢搓着手道:
“唉,越説越不成話啦,我還不是在為你打算?我——”
那邊的萬花子頗不耐煩的打斷了何敢的語尾:
“老何,你們窩裏反起內鬨乃是你們的事,我這樁義務你可是要不要我盡呀?再磨蹭下去,花子我一拍屁股走路,到了那時,只怕二位就後悔莫及羅,我他娘一旦吆喝起來,嗓門包管小不了!”
何敢大聲道:
“用不着出言威脅,萬花子,今天算你狠,你就開價吧!”
萬花子忽然攢眉大息:
“也罷,説起來你這趟也是苦差事,擔的風險不小,彼此喬屬老友,我又何忍搜刮過甚?算了算了,我便抬抬手,只收你象徵性的一點錢……”
何敢急問:
“多少?”
伸出一根指頭,萬花子道:
“不多,這個小數目。”
何敢瞅着對方那根又粗又長的手指,忐忑的道:
“一百兩銀子?”
萬花子從鼻孔中“嗤”了一聲:
“孃的,你老何狗眼看人低,真把我當討飯的來打發?”
舐着嘴唇,何敢吶吶的道:
“那麼……是一千兩?”
萬花子搖搖頭:
“再往上高抬一點就對啦。”
愣了一剎之後,何敢像是猛古丁被人踢了一腳般跳將起來:
“你是要一萬兩?”
萬花子笑吟吟的道:
“小小的萬把兩銀子,卻可買來你一路順風,無憂無慮,更進一步説,不啻是二位買了兩張保命符,呵呵,這區區之數,卻維護了兩條生命,委實太划算了!”
何敢凸突雙眼斷聲咆哮:
“個狗操的萬人傑,你他娘橫吃豎吃,吃到我姓何的頭上,我憋一口氣也就認了,你偏貪得無厭,獅子大開口,竟然要訛詐我萬兩銀子?你知道我保這趟鏢一天多少錢?我便把全身上下加骨頭片下來賣,也賣不到你説的這個數,萬人傑,你是要逼得老子鋌而走險,大家玩完!”
萬花子萬人傑冷冷一哼,沉下臉來:
“少在我面前哭窮,姓何的,你是給也不給?”
何敢厲聲道:
“要這個數,乾脆先要我的命!”
萬人傑陰例側的道:
“老何,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何敢暴烈的道:
“你唬不了我,姓萬的!”
説着,他微退一步,展現了一個極其怪異的姿勢——右掌平舉向前,掌心向外,左掌沉至小腹,豎立如刀,一雙豹子般的眸瞳毫不稍瞬的注視着萬人傑的兩眼,只是這麼一個功架的轉換,周遭的空氣便宛若凝結起來,恁般無形的殺機,亦彷彿化做濃血腥味沁透進了人心……
萬人傑的額門上青筋浮現,呼吸不由逐漸爭促,他乾嚥着口水,猶在不似笑的笑着:
“老何,你他姐是要玩真的?衝着我老花子亮出你那‘地獄門’的起手式,你也拉得下這張瞼?咱們老哥倆犯得着為了丁點小事拚命?老何,你是越混越毛躁啦!”
何敢緩緩的道:
“是你逼得我無路可走,萬花子,人急上樑,狗急跳牆!”
連連擺手,萬人傑忙道:
“別急別急,有話好説,老何,咱們可以商量,可以商量嘛……”
何敢怒道:
“你開的這個價碼是吃人不吐骨頭,又如何商量?”
萬人傑趕緊道:
“老何,咱們好兄弟,好朋友,我便退一步,減一千兩!”
何敢“呸”了一聲:
“減一干兩?萬花子,現在是你把我當討飯的打發了?”
乾笑着,萬人傑十分勉強的道:
“那麼,減兩手兩如何?”
何敢唇角的疤痕扭動,目光如火:
“萬人傑,你準備出手吧——”
大叫一聲,萬人傑吼道:
“何敢,你少他娘衝着我使橫賣狠,我萬某人可是被唬大的?你、你説,你到底要出個什麼價錢?”
何敢伸出一隻巴掌:
“五百兩。”
這一回,輪到萬人傑像是被人猛踢了一腳似的跳將起來:
“五百兩?何敢,你簡直是在侮辱於我,我姓萬的走南闖北,出生入死,是個響噹噹的角色,這一上線開扒,卻只扒得區區五百兩?你,你他娘真把我‘妖花子’萬人傑看扁了?!”
何敢泰山不動的道:
“就算五錢銀,也是我何某人的血汗所得,憑空給你挖去,你還有什麼好委屈的?萬花子,不出力不勞心的便宜事,你猶嫌多嫌少?”
萬人傑粗暴的道:
“姓萬的從來沒接受過這等價碼,何敢,五百兩賤爛銀子,你就自家留着買藥吃吧!”
何敢淡淡的道:
“全心領受——五百銀子還能買到幾支上好人蔘哩!”
青竹棒虛空揮了一下,萬人傑威脅着道:
“好,我這就走,姓何的,你等着瞧,我這一走之後,你馬上知道厲害,你們將會發現步步荊棘,處處艱險,不獨是‘八幡會’追兵湧集,道上希望邀功領賞的朋友也必紛至沓來,合狙並襲!何敢,到了那時,我看你還能保着這姓金的女人走出多遠!”
沉默了好一陣的金鈴,這時幽冷的開了口:
“何敢,初時我們一起動手殺了這老匹夫,就不會在白耗功夫之後還留下同樣的麻煩;人間世上有許多情況的發生便註定了永遠不變的結果,姓萬的先是要挾,繼則訛詐,在目的不遂後跟着就揚言報復,這乃是典型的刁徒嘴臉,下流手段,對付這種人,只有一個最有效的方法——滅口!”
萬人傑怪笑道:
“好個心狠手辣的婆娘,你當我是泥巴做的,一捏便碎?來呀,我他娘人就站在這裏,你倒是過來滅我的口試試!”
何敢表情殘酷,深深吸了口氣:
“萬人傑,我本來唸在素識份上,不想流血搏命,彼此也留個將來再見的餘地,可恨你先是起念貪婪,後則用心惡毒,任我百般遷就退讓,你愣是不肯包涵,如今更竟打算通風報信,泄我行跡,好使那一干強價大敵圍殺於我:萬人傑,你既然如此組情絕義,勢必置我於死地,也就怪不得我先發制人了!”
萬人傑覺得背脊有些泛冷,兩手手心也在冒汗,他卻仍在硬着嘴道:
“沒有三分三,還敢上梁山?何敢,你無須一再以動手相脅,我姓萬的是幹什麼吃的?打打殺殺的把戲嚇得住我?”
一側,金鈴尖聲道:
“我們動作要快,何敢,務求將他一舉擊殺!”
何敢的“地獄門”起手式又展現出來,他陰沉的道:
“放心,姓萬的撐不了多久!”
萬人傑突然有種唇乾舌燥的感覺,喉管裏像被掖進一把沙,連腔調都變嘶啞了:
“何敢——你是真要幹?”
何敢冷然道:
“這還有假的?”
萬人傑腦海裏不由自主的浮起了若干回憶,就彷彿許多張活動的圖片在迅速掠現——他想到三年以前,在一個荒湖邊親眼目睹何敢以一己之力誅殺湖舟幫十一名舵主的往事;他又想到有一次經過路州道,在曠野間巧遇何敵獨鬥虎崗七雄的情形;最近的一遭是在年半左右吧,何敢一個人搏擊“金剛堂”的雙掌門黑白兩金剛……那真是一場復一場的決戰,是力的拚鬥、技的較量,是膽識、心智、韌性所融匯的競賽,而用猩赤的鮮血、橫飛肢體,冰寒的鋒刃來顯示其過程,以生命的存續判定其結果,除了這些親自看過的,更逞論那極多的殘酷傳説了!好像九命無常真有九條命,九命無常真是催魂的無常君,以他的“地獄門”,以他難以抗衡、疾若閃電的“響尾鞭”!
用力搖搖頭,萬人傑似乎也在用力搖掉盤踞腦海中的好些個魔鬼般的回憶,他伸手抹了把臉——亦順便抹掉額門上的冷汗:
“何敢,這價碼……不能再升一點了?”
何敢平板的道:
“一分錢也不能升。”
金鈴急叫:
“殺掉他,何敢,殺掉他!”
萬人傑嘆了口氣:
“不一定殺得了我,但我卻冒不起這個險,姓何的有九條命,我只有一條……罷了罷了,五百兩就五百兩吧,權當拿去買幾支上好人蔘進補……”
何敢道:
“一言為定?”
萬人傑像在這片刻間裏老了很多:
“不定也得定了,老何,算我倒黴。”
從腰板帶裏數出幾張銀票,何敢拈在手指中,加強語氣道:
“保證不泄漏我們的秘密?”
萬人傑無精打采的點頭:
“你知道我的規矩,老何。”
遞過手中銀票,何敢笑了起來:
“這才叫老朋友,但凡有進帳,大家腥腥手,落個有福同享不是好?貪圖過了份可就傷和氣了,萬花子,你説對不?”
萬人傑慘兮兮的一笑:
“事到如今,我還能説不對麼?”
等萬人傑垂頭喪氣的離開之後,金鈴立時爆發開來,她指着何敢的鼻尖,模樣活脱是要吃人:
“何敢,我要你為此事負完全責任,你是患了失心瘋,得了痴呆症,你這個不知輕重的莽夫,不知死活的愣頭,你為什麼不殺那姓萬的?你是故意放他的生,你叫他出去泄我們的底,讓我們陷入萬劫不復的絕境……何敢,你看吧,‘八幡會’馬上地提統追臨,殺手雲集,你令我好恨、好悔、好不甘……”
何敢瞪着眼道:
“你説完了沒有?孃的,這麼漂亮的女人,一旦潑起來也真夠瞧的……”
金鈴憤怒得面龐都微微扭曲了:
“何敢,我費盡心機的找到你,原是指望你能保我的命,照現在情形看來,我這條命就快送在你手上了!”
何敢也冒了火:
“金鈴姑奶奶,你開口講話可得有憑據,不該單以自己的想法來衡量全盤的事實,你怎麼知道我這樣做不對?你為什麼不聽聽我的意見,問問我如此施為的因由?”
金鈴咬着牙道:
“你還有什麼意見、有什麼因由?你擁下這麼一個大紕漏,我看你如何來收場!”
何敢靠近了些,儘量抑制着自己的情緒:
“那萬人傑萬花子,功夫不見得如何出類技萃,但是卻有一項特長——非常了不起的輕身術;假如我們朝他下手,他可能不敵,然而他卻有本事逃走,以他在輕身術上的造詣,我實在沒有把握追上他,只要他一旦脱出我們鉗制,那才真紕漏大了,這就是我一直不願豁開來乾的原因……”
金鈴仍然青着瞼道:
“姓萬的只拿到區區五百兩銀子,你可以看出他是多麼的不甘不願,難道説他這一走就不會再出賣我們?”
搖搖頭,何敢道:
“莫説只拿了五百兩銀子,即使他收下五兩銀子,也算我們付了代價,他得了酬金,就有保密的義務,這是大家在外頭混世的規矩,萬花子是老江湖,斷不敢冒此不韙觸犯禁忌,否則,他就難立足於兩道了!”
形色稍稍緩和了點,金鈴卻悻悻的道:
“規矩是規矩,人心是人心,姓萬的在這種灰頭土臉的情境下,你敢打包票他不會暗中搞鬼,向‘八幡會’擺我們一道?”
何敢肯定的道:
“如果萬花子還想往後混的話,他就絕對不可能走這條蠢路子,再現實一點説,這樣做對他毫無益處,萬花子一生都不會幹沒有益處的事!”
金鈴道:
“不見得,官玉成也會給他報酬。”
何敢笑了:
“在他收了我們的銀子以後,他有膽量再去向姓官的開口?他不怕‘八幡會’掀他的底、控他的根?官玉成只要問他一句——為什麼不在發現我們行蹤的當口先去報信,卻在我們遠離此處已久才往通告?這樣一來,萬花子又何以為答?他兩頭要錢的把戲還瞞得住?我説金鈴姑娘,萬人傑老奸巨滑,精得出油,他會傻到自己打個繩結往自己脖頸上套?”
細細尋思了一會,金鈴似乎想通了,但還有點不放心:
“可是……他只要到那一點銀子,心裏一定嘔。”
何敢笑嘻嘻的道:
“白手撈魚的事,五百兩也不算少了,他不是説過嗎?足夠買幾支好參進補-!”
傍黑時分,天上有幾點疏星,半弦月。
冷清清的小鎮甸,冷清清的小客棧。
何敢要了兩間客房,緊臨在一起的兩間客房;金鈴進入客棧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小二打水沐浴,何敢沒這麼多講究,先弄上一壺老酒,幾碟小菜,自顧自的在前堂裏淺酌起來。
他才只喝到第三杯酒,店門口跳跳蹦蹦的走進來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孩子右手上拎了個小瓦罐,左手上拿着一隻長竹杆,走動間兩條沖天辮子搖搖晃晃的,襯着他那張紅噴噴的嫩臉蛋兒,十分惹人喜愛。
坐在櫃枱後的胖掌櫃淡淡望了這孩子一眼,沒有做聲。
前堂中只坐着何敢一個客人,那小娃娃先衝着何敢嬌憨的一笑,走進前來,一邊高舉着小瓦罐:
“大爺,要不要來點油炸螞炸?剛炸出鍋的,又脆又香,個個帶得有螞炸子,弄一碟下酒,最是適口適味了……”
何敢哈哈笑道:
“好張伶俐小嘴;我説你這小娃兒,你賣的螞炸是什麼價錢,怎麼個稱法呀?”
小孩子露出兩排細密潔白得有如小扁貝般的牙齒道:
“一個銅板五隻,大爺你是今天頭一趟生意,開市大吉,我算你每個銅板六隻,大爺你要買多少?”
何敢幹了杯中酒,從懷裏摸出塊碎銀子,笑吟吟的道:
“這裏約莫有三錢銀子,小娃兒,我統統給你買了吧,餘頭也不用找啦,呵呵,好一個開市大吉!”
小孩子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樣,連聲道:
“多謝大爺賞賜,多謝大爺關顧。大爺,你老別沾了手,我先用筷子夾一隻給你嚐嚐,包管又香又脆又新鮮——”
何敢誇張的吸了吸鼻子:
“好香好香,一定適口適味……”
那小孩將瓦罐擺到桌上,用手掀開罐蓋,推向何敢面前,邊以稚嫩的嗓音問:
“真是香吧?大爺——”
其實何敢一點香味也沒有聞到,他正打算湊近瓦罐一點,那小娃娃左手一雙竹筷竟未伸向罐口,卻叫人做夢也想木到的碎然插向他的兩眼,同一時間,那隻瓦罐亦當頭砸來。
距離如此接近,又是在全無防範的情形下,再加上那小凶神的動作這麼個快狠老到法,何敢倉促中實在難以躲避,他本能的猛力上身後仰,左臂暴橫於面,刺來的這雙竹筷便“撲味”一聲透過了肘肌之內。
當頭砸到的瓦罐子只一凌空,裏面的東西業已灑拋出來,哪裏是什麼油炸螞炸,居然是一罐子的蜈蚣,而且還是那種具有奇毒的金線蜈蚣!
何敢的反應迅疾得無可言喻,在仰身橫臂的剎那,整個人已斜轉騰空,有如一個大風輪般“嗖”聲迴旋,漫天的金錢蜈蚣四散紛飛,那小孩子也急忙倒躥而出!
顧不得臂肘間插着的那雙竹筷,也顧不得身上好幾處蜈蚣螫咬的刺痛,何敢人還未曾落地,“噼啪”暴響中一條赤紅色的牛皮長鞭已怪蛇般凌空飛揚,直取那小凶神!
小傢伙的身手極為不凡,鞭影才起,他已一連翻了七個空心跟斗,移換了七個不同的角度!
何敢雙目盡赤,他大吼一聲,手中的赤紅皮鞭不再發出“噼啪”之聲,只見長鞭驟閃,鞭梢子帶過空氣,竟是尖嘯如泣。
小傢伙覷準來勢,剛剛又一個跟斗翻起,明明由上而下的一條鞭影卻驀然幻化為十六條紅帶,破空糾舞,交互穿織,像是一下子把每一寸容身的平面都分割了。
那樣痛苦的嗥叫決不似從一個十餘歲的小孩子嘴裏發出,只見小傢伙的身體翻騰滾跌,在一溜溜噴灑的鮮血中輾轉哀嚎——一鞭一蓬血、一鞭一道皮開肉綻的傷口,一鞭一聲鬼哭狼嚎!
正狂怒出手中的何敢猛的想起了什麼,這個想法使他不由打了個冷顫,腳步一轉,他發了瘋似的撲向後面——那兩間連了號的客房。
兩間客房的房門都是關着的,而且很靜,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
經驗的累積和某一種在災難來臨時的特殊心靈感應,使何敢有了突兀的動作——他不衝向金鈴的房間,更不進入自己的房間,反而直撲向甬道盡頭的門扉,薄薄的一扇木門在他怒牛似的飛撞下立刻四分五裂,外面是一座後園,一座非常簡陋的後園,沒有什麼花草樹木,椰樹亭台。感謝老天,就因為沒有這些選眼的東西,何敢一眼便發現在半弦月暗淡的光輝照映下,一個粗大的身影正準備跳越矮牆,很明顯,那影子背上還揹負了另一個軀體。
何敢的視覺反應,與他腦中意念的成形,出手的動作完全連成一氣,當他察覺了那人,一柄藍汪汪的彎月形迴旋刀已暴飛而出,刀鋒迴轉着以極快的去勢斬向那粗大的人影,只聽到撕裂空氣的“嗖”“嗖”刺耳音響,對方已怪叫着一頭倒翻回來,連揹負着的另一個軀體也摜摔於地!
身形騰空的何敢右手伸縮,且恰好接住了繞旋迴來的彎刀,在同一時間,他那赤紅色的“響尾鞭”一抖筆直,宛如一根長槍,暴戳敵人額心!
那大塊頭來不及從地下翻起,倉皇間合身滾動,筆直的皮鞭驀然彈揚,猛一下就把這位仁兄捲起三尺,又重重拖跌地下。
大塊頭喉中發出一聲悶嗥,反手拔出一對又沉又利的板斧,然而不待他那對板斧分握,接頭蓋臉已捱了十三鞭!
血是紅的,是熱的,也是腥鹽的,這位個頭巨大的朋友可是在一剎間全體驗到了,他丟棄了手上傢伙,雙手蒙着腦袋連滾帶爬,嚎叫得如同一頭正在挨剮的豬。
何敢只一挫腕,他的“響尾鞭”已“嗖”的一聲纏回腰際,僅露出一截尺許長短的裹皮銅柄,他看也不看那個已被鞭笞得暈天黑地的仁兄一眼,只管走過去檢機躺在一側的另一個軀體。
那個軀體用一張白色的被單包着,何敢一伸手,觸感就告訴他是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個赤裸裸的女人——男人決沒有這麼滑膩細緻的肌膚;於是,何敢開始小心起來,他先撕開裹着頭部的被單,雖然光線昏暗,映在眼前的那張面容他也熟悉得緊,不是金鈴是誰?居然正在作海棠春睡之態哩!
長長吁了口氣,何敢十分慶幸自己不曾砸了招牌,他先把那痛得半癱於地的大塊頭點了穴道,再將暈迷中的金鈴送回房內,瞅着房中木盆裏漾蕩的温水,何敢不禁搖頭——洗澡有什麼好處?
等何敢來到前堂,那小凶神早已縱影不見,只留下遍地的散碎物件,斑斑的血跡,店掌櫃還和先前一樣坐在櫃枱後面,不過換了個目瞪口呆的神情,彷彿是泥塑的。
何敢想問什麼,又住了口,他注視着一路滴向門外的血跡,料知那小小子業已逃之夭夭,但他並不着急,後園裏還留着另一位哩。
翻過那大塊頭的身子,何敢俯視着月光下的這張面孔,這張寬闊的、兇惡的、滿是絡腮鬍子的面孔,這張面孔對何敢而言,十分陌生。
清清喉嚨,何敢慢吞吞的道:
“先報個萬兒吧,我説朋友。”
那人牛蛋子似的兩隻眼珠一瞪,其聲也若牛鳴:
“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老子就是包達,‘熊哥’包達!”
何敢勾動着唇角,不似笑的一笑:
“‘熊哥’包達?不曾聽過;我説包達,咱門不用急,一樣一樣來,你那伴當,呃,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的那個毛頭娃子,又是哪一路的神聖?”
悶聲爆笑起來,包達似乎相當幸災樂禍;
“十一二歲的毛頭娃娃?嘿嘿嘿,好叫你得知他是何人,姓何的,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嬰煞’白不凡;十一二歲?他快有五十歲啦!”
何敢呆了好一會,才不由嘆了口氣——他當然知道這“嬰煞”白不凡的出身來歷;白不凡的父母都是天生的畸型侏儒,生下他來體型也仍然長不大,在他六歲的時候投到西陲“長生娘娘”施小嬌門下學功夫,施小嬌的一脈武學十分陰柔奇特,不但走的是內家異途,更着重藥物的培調和人體精華的攝補,久而久之,白不凡竟成了一個奇胎,像是永遠長不大,老不了,看上去永遠都似是十餘歲的孩子,不但模樣像,連嗓音也像,唯一不曾隨着體形停滯的乃是他的心智,一個看上去十來歲的幼童,卻絕對具有中年人的老到成熟,尤其這白不凡出身那樣的家庭,那樣的師門,性情便越發怪誕陰鷙,在黑道上,他是個傳奇人物,行事應對極不易捉摸的傳奇人物。
包達一聽何敢在嘆氣,卻不禁會錯了意:
“你怕了?姓何的,我不妨把話擺明,但凡我們白大哥要對付人,就沒有一個能逃過他的手掌心,你也不會有例外,今晚你躲得過,包管逃不了明朝——”
何敢忍着火氣。
“包達,我和你們無怨無仇,自來河水不犯井水,你們卻為何如此處心積慮的算計我?莫不成背後有什麼人教唆縱使?”
包達突然大聲道:
“姓何的,你就這樣朝我問話?還不快快解了我身上的禁制,你當心我們白大哥隨時就會出現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