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勁裝大漢,兩鬢斑白,年紀總在五旬以上,起初也許是嚇昏了頭,不敢對小明正眼注視,此刻一見小明態度温和多了,才寬心略放地點了點頭,並向小明深深一瞥,不料這深深一瞥之下,不由臉色大變地脱口驚呼道:“小爺……您……您……您……是不是姓……”
話沒説完,一枝火箭,由馬簾島上衝霄而起。
小明促聲截口道:“有話待會再談,快開船……”
那致裝大漢顯得非常激動,點頭連聲道;“是是,小的立刻開船。”
説話間,已解開繫纜,雙槳用力,一撥小艇已疾箭似地射向湖心。
他,一面運槳如飛,一面低聲説道:“小爺,您最好是躺下來,以免被人看到,小的拼着老命,也要將您送到安全地點。”
小明仍有點不放心地道:“請放心,發覺有船來時,我會自行掩護的。”
這説話之間,小艇已離岸百丈以上,正向着通往鳳儀的波羅江方向駛去。也就在此同時,百丈外一艘快艇,箭疾地射向馬簾島,昏黃月光下,還隱約可以看到那快艇上一抹淡淡的紅色人影。
那人影,也就是還在到處找尋小明的紅衣美婦,可惜她晚到了片刻,也可惜小明全心急求脱險,並沒有向那艘快艇注視一下,以致彼此失之交臂,而這一錯失,卻使小明又得吃上不少本來可避免的苦頭。
一艘快艇,迎面急駛而來,那勁裝大漢促聲低喝道:“小爺,快躺下……”
小明剛剛聞聲躺卧艙中,對面快艇上已傳來一個沙啞的語聲;“來人通名!”
那勁裝大漢運槳如飛,一面朗聲答道:“玄龜堂鄭香主麾下黃字第一號。”
“此行何往?”
“臨時奉命前往波羅江口……”對話之間,兩艘快艇已交錯而過。
靜卧艙中的小明,方自暗中長吁一聲,猛然間,後面傳來一聲沉喝:“黃字第一號停船!”
很顯然,後面有人追上來了。但此情此景,那“黃字第一號”的勁裝大漢,又豈能停船!他不但沒有遵令停船,反而加速向前急駛了。
小明微微仰起頭來,目光微微一瞥,只見後面百丈外兩艘快艇,並肩急駛而來,連那剛剛交錯而過的那一艘,也在水面上劃出一個大弧形,準備掉頭追趕。
那勁裝大漢頭也不回一下,只是對小明低聲説道:“小爺,別理他,您只管好好養神!”
那快艇在他全力駕駛之下,激射如飛,後面那三艘快艇,不但不曾逼近,而且還越拉越遠了。
後面那沉喝語聲再度震大聲喝道:“黃字第一號你想找死!”喝聲中,一枝信號火箭又沖天而起。
那勁裝大漢,雙槳如飛中,扭頭問道:“小爺……您……您是姓白麼?”
小明微微一楞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叫小明……”
勁裝大漢訝問道;“您不知道自己姓甚麼?”
又扭頭向小明仔細端詳了一下,接道:“錯不了,小爺,您一定是姓白。”
小明茫然地道:“你怎能斷定我一定姓白?”
勁裝大漢道;“小爺,小的就是您父親的家丁。”
小明身軀一震,不由坐了起來問道:“你知道我父親是誰?”
勁裝大漢再度扭頭道:“小爺,如果小的沒有看錯,您準是……”
話沒説完,一枝利箭,帶着破空鋭嘯,向勁裝大漢當胸射來。
原來就兩人這對話之間,湖面上的那些快艇,已一齊向這邊蜂湧而來,他們這一艘小艇,業已處於四面包圍之中了。
小明一見那利箭向勁裝大漢射來,不由大喝一聲:“小心暗箭!”長身揮劍一拍,那利箭以尺許之差,被應手拍落湖中。但也就當此時,弓弦連響,箭雨如飛蝗似地,由四面八方集中向小艇射來。
小明一面揮劍撥飛那迎面而來的箭雨,一面沉聲喝道:“大叔,快跳湖……”
但他話聲才出,陡然一聲慘嗥,那勁裝大漢已身中三箭,倒卧艙中,所中三箭,一中左腿,一中右肩,那致命的一箭,卻是貫穿左胸。
勁裝大漢既已中箭重傷,快艇沒人操縱,立即在湖面滴溜溜地轉將起來。
同是,四周敵艇也更加逼近,那飛蝗似的箭雨也更加密集了。
小明目藴痛淚,一面將手中長劍揮灑得密不通風,護住了全身,-面顫聲問道:“大叔……您……您……”
勁裝大漢語聲微弱,但而斷續續地説道:“小的……不行了……小爺……快……快跳湖逃生……記着……武功沒大成前……要改裝易容……並且不可露出四異的功夫……”
小明顫聲答道:“我會小心的……大叔……我父親是誰?”
連問兩聲,沒得到反應,他心知這位可能就是自己那位尚不知來歷的父親的家丁,業已為自己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不由熱淚盈眶地喃喃默禱道:“大叔,您安息吧,小明會給您報仇的……”
四周敵艇都已逼近,但由於距離縮短,那細密的箭雨卻自動停止了。
小明雙目盡赤地大喝一聲,俯身操起雙槳,用力一撥,那小艇立即箭疾地向正面的兩艘敵艇直衝過去。
“嘩啦”一聲大震過處,三艘快艇都撞撣得稀爛,而小明卻已於三艇互撞前的剎那之間,揮劍躍登另一艘小艇之上。
寒芒閃處,人頭滾滾,腥血四濺,慘號連傳中,傳出小明的悲壯語聲道:“大叔,小明在給您報仇了……!”
此時的小明,他殺紅了眼,也殺橫了心,像一隻出柙的猛虎,由這一艘小艇殺到那一艘小艇,片刻之間,圍攻他的十來艘小艇上的敵人,已非死即傷,他自己也全身浴血,幾乎成了一個血人。
目前與他交手的敵人,身手甚為了得,顯然是這批人中的首領,雙方惡鬥了十招,居然還未得手。
外圍,第二波趕來的敵艇又已逐漸逼近,人聲鼎沸中,傳來一個蒼勁的喝聲:“放箭!”
激戰中的小明不禁心中暗罵一聲:“好一個狗賊!連你們自己人的生死也不管了……”
但他口中卻大喝一聲:“狗東西,小爺成全你吧!”
喝聲中,大奮神威,指劍齊出,那與他交手的敵人,勉強讓過了一劍,卻被一指點中右胸,悶哼一聲,翻身栽入湖中。
四周,弓弦連響,密集的箭雨,再度向他集中射來。
他,一面揮劍抗拒那密如飛蝗的劍雨,一面嗔目怒叱道:“狗賊們!有種的就衝上來吧!……”他的耳際,似乎縈繞着一個奇異的語聲:“小爺……快……快跳湖逃生……”
他那赤紅的雙目中,再度湧現淚光,口中不斷地喃喃自語道:“是的……我該留下這有用之身,不可徒逞匹夫之勇,賈伯伯、大叔,小明走了……兩位老人家在天之靈,請默佑小明,早點練好武功,到時候,我一定挖出首惡元兇的心肝,恭祭兩位老人家的在天之靈!……”
“嘶”地一聲,一枝勁矢,以毫釐之差,擦過他的左肩。
原來當他悲悼死者,心神略分之間,卻險些中了敵方的亂箭。
當下,他奮力撥飛一陣急矢,踴身躍入湖中。
翌日,晨光曦微中,鳳儀城邊的波羅江面上,一艘烏篷小艇,順流向洱海急駛。
掌舵的是一位身裁瘦小,一身青色衫裙,青布包頭的老嫗。
前艙艙面上,並肩卓立着三位衣袂飄飄,有若神仙中人的年輕男女。
當中的一位年若弱冠,身材修長,白衫勝雪,束髮不冠的俊美書生,只見他鳳目重瞳,面如冠玉,唇若塗朱,瀟酒脱俗中,卻隱含着一股懾人的英氣。
他的右首,是一位雙十年華,着白綢衫裙,身材嬌小有如香扇墜的絕色小婦,絕代風華中,卻顯得那麼雍容華貴,令人不敢逼視。
俏立白衫書生左首的,是一位年約十六七的嬌憨少女,長而微彎的眉毛,大而晶亮的美目,挺直的鼻樑,小巧的紅唇,白裏透紅的膚色,襯托上那鵝蛋似的俏臉,一切的一切,都配合得恰到好處,顯得清麗脱俗,有如一朵出水芙蓉。
妙的是,這少女穿的也是一身白綢衫裙,三個白衣年輕人並立船頭,沐着清晨的江風,破浪急駛,羅衣勝雪,迎風飄拂,無論遠觀近看,令人幾乎會認為是天上的金童玉女,下謫塵凡。
在這烏篷小艇的下游,也就是波羅江流入洱海的出口處,三艘梭形快艇,沿江逆流急駛,雙方相距已不過兩裏距離。
就當此時,那烏篷小艇前面約裏許處,陡地激起一陣水花,冒出一團黑忽忽的東西,跟着又往下一沉,水面上又激起一串浪花。
那白衣少女見狀之下,不由目光一亮,嬌聲叫道;“那是甚麼東西?姥姥,快點趕上去。”
那青衣老嫗漫應道:“快甚麼,説不定那是水怪哩!”
她口中漫應着,手中操縱的小艇不但沒快,卻反而慢下來了,白衣少女蓮足一頓,嬌嗔地道:“姥姥……”
青衣老嫗慢騰騰地道:“幹嗎呀?丫頭。”
此時,前面那翻騰的水花已逐漸靜止,那黑忽忽的東西再度在水面上一冒之後,又立即沉了下去。
那白衫書生忽然臉色凝重地接道:“四娘,快,那是一個人被甚麼水蛇纏住了……”
相距至少還有半里以上,又是在曉色朦朧,水花翻滾中,他居然能看出那是一個人被水蛇纏住了,此人的目力之佳,真令人不敢置信。
但那青衣老嫗卻是深信不疑,不但深信不疑,而且如奉綸音似地,雙槳用力一撥,烏篷小艇立即箭疾地向下遊急駛而去。
那白衣少女勝利地笑了,笑得那麼美,那麼甜,那長而濃密的睫毛像煞兩把小扇子,一扇一扇地美妙已極!雙頰上那本來是若隱若現的梨渦,因為笑的關係,也更深,更迷人。
陡地,她的笑容倏斂,脱口一聲驚呼:“不好,有人捷足先登了……”
原來,由於青衣老嫗最初故意將小艇放慢之故,儘管是順風順水,也儘管此刻的青衣老嫗是在全力催舟,但卻還是落後了一步,那由洱海中逆流而上的三艘梭形快艇,業已先行趕達那片刻之前還在冒出入處。
青衣老嫗笑了笑道:“丫頭,又不是奪寶,人家救去也就算了,也值得你大呼小叫的。”
説歸説,但她操舟的速度卻並沒減低。
前面那三艇烏篷小艇中,已有人跳入江中,白衣少女嘟着小嘴道;“姥姥,看我還給你捶背不!”
青衣老嫗仰着大笑道;“你不給姥姥捶背不要緊,姥姥將來給你找一個又麻、又黑、又跛、又醜、滿嘴絡腮鬍的……”
白衣少女頓足嬌嗔道:“姥姥,我不來了,”
陡地一聲震天大喝傳來:“嗨!那小艇快讓到旁邊去!”
原來這時那烏篷小艇已快駛入三艘梭形小艇之中。
青衣老嫗一面緩住小艇的前衝之勢,一面那皺紋堆疊的老臉一沉,冷冷地道;“這波羅江是你們家的!”
對方三艘快艇上,本來每艇是兩人,都是一色的對襟短褂,肩插長劍,腰懸箭囊,手挽強弓,但此刻三艘快艇之中,其中一艘卻只有一個人,這當然是因為其中一個已跳入江中去了。
這獨據一艇的勁裝大漢,顯然是這一行人的首領,聞言之後,濃眉一皺地怒叱道:“老虔婆,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那白衫少年連忙扭頭低聲道:“四娘,別跟這些人一般見識,將船盪開一點。”
這剎那之間,那青衣老嫗老臉鐵青,一身衣衫無風自鼓,尤其是雙目之中,寒芒連閃,有如冷電,那威態,好不嚇人!
由此可見,這青衣老嫗功夫之精深,也可顯示她個性之剛烈。
可是,説來也令人難以相信,那白衫少年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竟將她的火氣立即壓了下去。
敢情這白衫少年是深知此老的脾氣,深恐她因細故惹禍,所以才先發制人哩!
可笑那梭形快艇上的勁裝大漢,竟不知道自己剛由死神手中撿回一條命,還以為是自己的威勢發生了效力,不由發出一串得意的狂笑。
當青衣老嫗默默地撥轉船頭時,那不識相的白衣少女竟又天真地笑問道:“姥姥,甚麼叫老虔婆啊?”
那青衣老嫗正在一肚子氣沒處發泄,聞言之後,不由啼笑皆非地微頓纖足,嗔目怒叱道:“真是渾丫頭!”
“咯嚓!”一聲,她足下的甲板已應聲而斷,不由微“咦”一聲道:“這甲板怎會如此不濟事!”
那一直未曾開口的白衣少婦,嫣然一笑道:“老妹子,也不想想你方才這一跺有多大力量,不用説這還是一塊木板,縱然換上一塊銅板,也不見得能承受得住啊!”
年紀輕輕,居然叫一個白髮蕭蕭的老嫗為“老妹子”,真是天下奇聞!
與這稱呼同樣奇的,是這個白衣少女的語聲,它是那麼富有磁性,是那麼嬌甜、美妙,就像五月的薰風,燻得人軟棉棉,懶洋洋的,令人全身都有一種説不出來的舒暢之感。
那白衣少女微微一楞,轉向白衣少婦問道:“奶奶,老虔婆究竟是甚麼啊?為甚麼不能問?”
真要命!這問題在一個不通人事的少女面前解釋起來,委實夠麻煩的哩!
還有,這稱呼也更奇了!
由外表看來,那白衣少婦與白衣之女之間,年齡上似乎差不了三五歲,可是,白衣少婦竟然會是白衣少女的奶奶,這,豈非是咄咄怪事!
白衣少婦抿唇微笑説道;“鳳丫頭,現在莫要多問,等你在江湖上多走動一下之後,自然就會明白的……”
這時,那梭形快艇上的勁裝大漢,又揚聲厲喝道:“嗨!你們還不走開!”
原來這烏篷小艇,就在那三艘梭形快艇的十丈之外遊弋着。
那青衣老嫗雙眉一挑,怒聲叱道:“混帳東西!你管得着!……”
話聲未落,“嘩啦”一聲,就在烏篷小艇前端丈遠處,冒出一個黑色勁裝少年,手中託着已呈昏迷狀態的小明,而小明的周身,卻被一條奇異的怪蛇纏繞着。
此時一輪旭日,由東方天際升起,在金色朝陽照射之下,那怪蛇通體瑩白如玉,渾身點綴着金色斑點,顯得光彩奪目。而小明渾身軟綿綿地,整個面部,有如喝醉酒似的,赤紅似火。
這就怪了!以小明的功力,縱然經過通宵苦戰,以及在水底的長途潛游,也不致於乏力受制於一條水蛇啊!
何況這水蛇雖然長達丈許,但其身粗卻似約普通酒杯,以小明目前的成就,縱被纏住,也不難一掙而斷。
但事實上,小明畢竟是被那怪蛇纏住,而且被纏得面紅似火地昏了過去,難道説,這是一條毒蛇,可憐的小明,業已中了毒麼?那勁裝大漢託着小明冒出水面之後,雙目水漬朦朧中,還以為那烏篷小艇就是他們自己的船,不由得意地裂嘴大笑道;“逮住了,王香主,就是這小子……”
王香主(那與青衣老嫗互罵着的勁裝大漢)見狀之下,顧不得再回罵青衣老嫗,也不容水中的黑衣大漢將話説完,立即震聲喝道:“林香主,快送到這邊來!”
敢情這水中的黑衣大漢也是一位香主哩!
林香主方自一楞,那烏篷小艇上的白衣少年陡地目射異彩,朗聲喝道:“慢道!先送到老夫船上來!”
年紀輕輕,卻老氣橫秋地自稱老夫,聽來實在有點滑稽!
青衣老嫗立即附和着道;“對!先送到咱們船上來。”
林香主茫然地道:“你們是誰?”
同時,那王香主怒聲叱道;“混帳東西!你們憑甚麼?”
喝罵聲中,快艇已向林香主駛近,一面喝道:“老林,將這小子扔上船來。”
一面向另兩艘快艇上的人沉聲喝道:“拿下這個不長眼睛的東西!”
另兩艘快艇的人一聲恭應,左右夾持,催舟向烏篷小艇直撞過來。
同時,那水中的林香主也已大略瞭解眼前的情況了,不由大笑着一面將小明拋向王香主的快艇上,一面宏聲説道:“老王,咱們運氣不壞,這功勞可……”
話沒説完,卻陡然目瞪口呆地楞住了。
原來那本來是飛向王香主的快艇上去的小明的身軀,於激射中猛然一頓,緊接着像後面有一根無形的繩子在拉着似地,以比原先向前激射時更快速之勢,倒飛入烏篷小艇上那位白衫書生的臂彎之中。
雙方距離將近十丈,而能以“大接引神功”,將本來是向前激射着的人,凌空倒吸回去,這一手,已經是駭人聽聞的了,但那位施展這一手絕藝的白衫書生,卻若無其事地扭頭向後梢那位雙目中寒芒如電的青衣老嫗,淡淡地一笑道;“四娘,別傷了他們。”
那位青衣老嫗,想是瞥足了氣,無處發泄,對白衫少年的話也不理睬,只見他怒喝一聲:“滾你媽的!”
喝聲中,雙槳齊揚,迎着兩側急撞而來的梭形快艇猛然一點,那兩艘快艇如受萬鈞重擊似地,艇首一斜,幾乎成半翻的狀態,箭疾地倒射回去。
那兩艘小艇上的人,除了握住雙漿的人,還能勉強穩住身子之外,另兩人卻猛然一個俯衝,跌入江中。
這些,本來是一瞬間所發生的事……
那王林兩位香主還沒回過神來,烏篷小艇上的白衫書生已從容地將小明的身子平放甲板之上,然後向王林二人淡然一笑道:“兩位還要人麼?”
這時,那位林香主也爬上了王香主的快艇,兩人楞了一楞之後,由王香主向白衫書生拱拱手,尷尬地笑道:“少俠,這人是敝上必須擒獲的要犯,如果少俠能予成全,在下非常感激。”
白衫書生劍眉微微一蹙間,那青衣老嫗已冷冷地接着哼道:“哼!前倨而後恭,看來你也是識時務為俊傑啊!”
王香主再度尷尬地笑道:“老人家請高抬貴手,小可已經知過了。”
青衣老嫗披唇冷哂道:“知過,不是嚇破了苦膽了吧?”
那白衣少女怯生生地向僵卧甲板上的小明略一端詳,拉着白衫少年的手,嬌聲問道:“爺爺,這人還有救麼?”
“爺爺?”這白衫少年竟是白衣少女的爺爺,敢情這白衣少年與那白衣少婦還是一對夫妻,這倒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只是世間竟有這麼年輕的“爺爺”和“奶奶”。
白衫少年微微一笑道:“傻丫頭,如果沒有救,爺爺還把他要過來幹啥!還有,你爺爺的先天易數不是也不靈了麼!”
白衣少女不禁目光一亮道;“爺,您算準的那人,就是他?”
白衫少年點了點頭道:“不錯。”
不等白衣少女再發問,目光移注王香主道:“貴上是甚麼人?”
這時的王香主,似乎已由對方祖孫間的對話中,以及那面目所顯示的武功上,忖想到了對方的來歷,不由神色顯得極為恭敬地道:“回老前輩,這個……小的不知道,其實,小的縱然知道了,也不能説……”
曾幾何時,“不長眼的東西”變成了“少俠”,此刻,卻又變成“老前輩”了,想來,也真夠意思。
白衫少年朗目中神光一閃道:“你已經想到老夫是誰了?”
王香主恭聲道:“是的?如果小的猜想不錯,您老就是……”
白衫少年沉聲截口道:“知道就行了!”
頓住話鋒,注目接道;“這娃兒與貴上有何過節?”
王香主訥訥地道:“這個……小的不清楚……”
白衫少年道:“你知道這娃兒已身中劇毒麼?”
王香主道:“小的不知道”。
白衫少年道:“不是老夫信口吹牛,這娃兒所中之毒,普天之下,只有老夫能解,貴上把他要回去,那是等於要了他的命。”
王香主囁嚅地道:“不敢欺瞞老人家,敝上要的,並不一定……要活口……”
青衣老嫗冷哼一聲:“好一個混帳東西!”
白衫少年沉思着道:“請問,貴上是那一個幫派的首腦?”
王香主不自然地笑道:“這個……老人家請原諒……”
白衫少年淡笑截口道:“也是不能説?”
王香主道;“這個不是不能説,而是尚未定名。”
白衫少年注目問道:“你見過貴上麼?”
王香主道:“小的職位卑微,還不夠資格晉見敝上。”
青衣老嫗冷笑一聲道:“一問三不知,你倒推得乾淨!”
王香主苦笑道:“老人家,事實如此,並非小的膽敢欺瞞。”
青衣老嫗微哂道:“諒你也不敢!”
白衫少年接問道:“如果老夫問你,貴上住在何處,你可能也是不知道了?”
王香主道:“是的!小的委實不知道。”
白衫少年略一沉吟道:“好,你們可以走了,請寄語貴上,就説這娃兒,老夫留下來了。”
王香主訥訥地道:“老人家能否請……請賜給一件……信物。”
後面的青衣老嫗怒聲接道:“好大的狗膽!既然已經心知我們的來歷,還居然敢索取信物!”
白衫少年扭頭笑道:“四娘,這也難怪他,空口白話,他回去沒法交差。”
青衣老嫗一楞道:“難道你真的打算給他信物?”
白衫少年道:“‘鐵板令’已半甲子未現武林,豈能為這點小事輕易動用。”
微頓話鋒,目光移注王香主沉聲接道;“方才老夫跟於婆婆的話,你都聽到了?”
王香主點點頭道:“是的,都聽到了。”
白衫少年道:“明天辰時之前,老夫不會離開洱海;你可轉告貴上,有甚麼事,請他親自前來找老夫。”
揮了揮手,笑接道:“你走吧!”
那王香主向着白衫少年遙遙一躬,率領所屬,向洱海中順流疾駛而去。
青衣老嫗目注那三艘逐漸遠去的桉,形快艇,口中喃喃地道:“羽軍,我擔心他們那頭兒,就是咱們所要找的人。”
白衫少年蹲下身子,以右手的三指搭在小明的左腕脈上,口中漫應道:“那不是正好麼?”
青衣老嫗道:“可是方才你已等於泄露了身份,那賊子聞風之後,豈不要躲藏起來了。”
白衫少年道:“那也不要緊,橫豎我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青衣老嫗一楞道:“你説的是這娃兒?”
白衫少年道:“是的!我對自己的先天易數,一向深信不疑。”
青衣老嫗正容道:“羽軍,你真要將一付千斤擔,交付給這麼一個來歷不明的娃兒?”
白衫少年一面解開纏繞在小明身上的那條怪蛇,一面在小明的身上摸索着,一面卻蹙眉答道:“四娘,本來我也想先考察考察他的本性,然後再定取捨,以免一錯再錯,可是,目前我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那難得開口的白衣少婦嬌聲接道:“羽軍,這話怎麼説?”
白衫少年站起身來,手指那怪蛇道;“飛瓊,認識這蛇兒麼?”
白衣少婦搖搖頭道:“不認識。”
白衫少年笑了笑道:“其實,這不能算蛇,乃是水中一種罕見的毒蛇與白鱔雜交而生,名為‘金斑白鱔’……”頓住話鋒,向青衣老嫗揮了揮手道“四娘,直放洱海。”
原來青衣老嫗聽得入神,已忘去操舟的工作了,聞言之後,她才“哦”地一聲,將小艇向下遊駛去。
那白衣少女仰臉笑問道:“爺爺,既然不算蛇,那麼這個怎會中毒呢?”
白衫少年道:“這‘金斑白鱔’雖然不算蛇,但它秉承父親毒蛇的天賦、卻是奇毒無比,而且這東西長得很慢,一年才長一寸,目前,它的長度幾達一丈,少説點也有九百年的氣候了。”
聽話三人,忍不住同時發出一聲驚“啊”!
白衣少婦纖指一指那“金斑白鱔”説道:“它的七寸處,被咬破一洞,莫怕是這娃兒把它咬死的麼?”
白衫少年道:“光是咬破一個洞,它絕不會死,事實上,它體內的血液,已全被這娃兒吸盡了。”
青衣老嫗接道:“所以,一個因失血而死,一個卻因中毒而昏。”
白衫少年道:“僅僅是中毒而昏,那是便宜了這小子,如果換一個人,早就毒死了哩!”
白衣少女接問道:“爺爺,難道説,這人的秉賦特殊麼?”
白衫少年道:“縱然秉賦特殊,也不能不被毒死,據爺爺方才揣摩所知,這小子的秉賦和骨格,固然是算得上萬中選一的上乘之材,但他所以沒被毒死的主因,卻是自幼曾服過某種靈藥,並且周身都曾被藥水洗煉過。”
青衣老嫗目光一亮道:“那麼,這小子的來歷,必然不簡單。”
白衫少年接道:“而且,這小子年紀輕輕,體內竟具有二十年以上面壁之功的內家真力……”
白衣少婦嫣然一笑道:“如果這娃兒的來歷確不簡單,那麼,他具有二十年以上的內家真力,也就不算是稀奇了,羽軍,你説是麼?”
白衫少年笑道:“是的!這實在不算稀奇。”
青衣老嫗道:“羽軍,這‘金斑白鱔’之毒,要怎樣才能解?”
白衫少年道:“只有咱們身邊的千年雪蓮能解。”
青衣老嫗沉思着道:“能不能先把他救醒,問問他的來歷,然後再定取捨呢?”
白衫少年苦笑道:“不能,這也就是我方才所説的,我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的原因了。”
青衣老嫗“哦”地一聲道:“對了!這話究竟怎麼説?”
白衫少年道:“這‘白斑白鱔’的血,雖然至毒,但如能以千年雪蓮解去其毒性後,卻是武林人物增加功力的瑰寶,而且,‘金斑白鱔’的氣候越深,其功效越大,以目前這一條的氣候來説,至少可以增加這小子四十年以上的面壁之功。”
青衣老嫗一楞道:“千年雪蓮也是增加功力的,如此一來,加上他原有的二十年功力,豈不是具有一甲子以上的修為了?”
白衫少年色莊重地道:“事實上還不止於此,目前,必須一面以十年雪蓮為其解毒,同時以我本身真力催發藥力,助其打通任督二脈……”
青衣老婦不禁駭然地道:“那還得了!這小子具有一甲子以上真力之後,任督二脈又通,以後,真力可源源不斷地產生,萬一他本性不良,仗以為惡……”
白衫少年截口輕嘆道:“那是沒辦法的事,目前,除非我不救他,要救,就得冒這種險。”
青衣老嫗道:“依我之見,最好是不救。”
白衣少女嬌呼道:“姥姥……”
青衣老嫗怒聲道:“痴丫頭,你急個屁!”
白衫少年再度一嘆道:“四娘,方才我已經説過兩次,目前,我已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青衣老嫗道;“你好像僅僅説過一半原因。”
白衫少年正容道;“是的,方才我只説出一半的原因,另一半,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相信自己先天易數,以及我這一雙閲人無算的眼睛。”
青衣老嫗長嘆一聲道:“好,我不再多嘴,不過,我事先聲明,萬一將來出了紕漏,我老婆子可恕不過問!”
白衫少年笑道:“希望不致如此,萬一有這麼一天,那也是天意,到時候,連我們夫婦也沒辦法的,你好意思不聞不問麼?”
青衣老嫗苦笑道:“橫直我老婆子這條命,已賣給你們夫婦了,也只好認啦!
白衫少年接道:“四娘,你且別先自杞人憂天,我救醒他後,還得考察他一番。”
青衣老嫗道:“考察之後又如何?”
白衫少年正容道:“如果他本性善良,我將以七七四十九天的時間成全他,否則,大可立即廢除他的功力。”
青衣老嫗道:“打算是不錯,只是,短時間內,我擔心考察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白衫少年道:“這個請儘管放心,對於知人之明,我自信並不後於任何人……”
微頓話鋒,神色一黯地接道:“四娘,有了冷劍英往例,你該知道我這雙眼睛……”
青衣老嫗截口長嘆道:“羽軍,你徒有知人之明,卻缺乏壯士斷腕的毅力,否則,又何至於有這種情形發生。”
説到這裏,那白衣少婦已是滿面悲容,兩行熱淚,滾滾而落。
青衣老嫗目光移注白衣少婦,歉然一笑道:“瓊姊,我無意引起你的創痛,但是……”
白衣少婦截口悽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不必説了。”
那少小不知愁滋味的白衣少女,也是美目中淚光瑩瑩,泫然欲泣。
這時,小艇已進入洱海,觸目所及,水天一色,令人心胸為之一暢。
白衫少年長吁了一聲道:“飛瓊、四娘,過去的不必再提了,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咱們且辦眼前的的正經事吧!”
接着四個人圍坐甲板之上,低聲密商了頓飯工夫,然後,白衫少年揚聲説道:“事情就這麼決定,記着,六個時辰之內,任何人不準打擾我!”
説着,已抱起小明的身子,進入艙中“啪”地一聲,艙門闔上了。
六個時辰的工夫,並不算長,但對目前這小艇上的五個人而言,卻已不算短,因為六個時辰,剛好是一整天,由現時的辰牌光景算起,要到深夜的戍末時分,才算功德圓滿。
南國仲秋的陽光,還相當炎熱,中艙既然給白衫少年和小明二個佔用了,其餘三人只好在甲板上支起半張風帆,以做遮陽之用。
風平浪靜,海闊天空,小艇暫時毋須操作,就讓它隨波逐流地在湖中飄着,老少三人,就古今中外,天南地北地閒聊起來,藉以消此永晝。
也許那位“王香主”真的被嚇破了苦膽,甚至於連他的頭兒也被這老少四人的威名鎮懾住了,他們在湖面上整整一天,未受到任何干擾,整個過程,可以説平靜得有點令人感到無聊。
當夜,酉末時分,中艙中的白衫少年獨自啓門而出。
白衣少婦首先嬌聲問道:“羽軍,怎麼樣了?”
白衫少年笑了笑道:“功德圓滿。”
這話,當然是為了表示他替小明解毒以及打通任督二脈的工作已經圓滿達成了。
説來,此人的一身功力,委實令人莫測高深。
按説,以本身真力替人打通任督二脈並助長其功力,那是最吃力的,也是最耗精神的工作,普通絕頂高手從事此項工作後?如非滿頭大汗或臉色蒼白,也將靜坐行功調息一番才可復元。
可是,此刻的白衫少年,於完成此一艱鉅工作之後,在溶溶月色之下,卻依然顯得容光煥發,一點也看不出有甚疲憊之態。
那青衣老嫗抬頭看了一下北斗位置,微訝地道:“現在才是酉末,較預定的六個時辰,提早了一個時辰哩!”
白衫少年神采飛揚地道:“是的,這小子的體質好得令人驚奇,所以較預定提前了一個時辰。”
白衣少女幽幽地接問道:“羽軍,那孩子現在……”
白衫少年笑接道:“我點了他的黑甜穴,讓他好好地,再睡上六個時辰。”
白衣少婦道:“那他還沒見到你?”
白衫少年道:“是的,當他將醒未醒之間,我立即點他的睡穴。”
頓了頓,又淡笑接道:“這小子其他方面,我都可以放心,唯一令人擔心的是他的殺孽與情孽。”
白衣少婦微微一笑道:“人,總是免不了都有缺點的。”
青衣老嫗問道:“那麼,明天……”
白衫少年含笑截口道:“這些,暫時不要談了,四娘,洱海的月,是有名的,雖然,一年當中,最好賞月的中秋佳節,咱們不會趕上,但今宵才十六,相差也不過一天,咱們都難得到洱海來,應該拋開一切雜務,好好地欣賞這洱海中的月色……”
這是大理城中,有名的悦來客棧。
約莫是辰初時分,客棧中一間上房的房門,呀然而開,身穿一襲潔白綢衫,容光煥發,但卻是滿臉困惑神色的小明,探出半個身子,連聲喚道:“店家,店家!”
一個手提茶壺的店小二,連忙趕來哈腰諂笑道:“公子爺,您起來了,那位老爺子卻已去上關了哩!”雖然兩夜之間,等於經歷了兩場生死大劫,但卻由一個打漁郎變成了公子爺,算來應該是太划得來了。
可是,小明臉上的困惑神色更加濃厚了,他揉了揉眼睛,幾乎是懷疑自己還在做夢似地訝問道:“老爺子?誰是老爺子?”
店小二道:“公子爺,就是那位送您到這兒來的老爺子啊!”
小明似乎有點明白了,當下點了點頭道:“小二哥,你到房中來,我有話問你。”
原來小明一覺醒來,發覺自己竟然和衣睡在一家客棧的房間內,而且全身衣衫煥然一新,不由猛然一驚地愣住了。
略一定神,他才想到了先天晚上的連番血戰,以及在波羅江口的水底與那白色怪蛇的搏鬥,可是,以後的一切,卻是一片空白。
難道説,這是在夢中?或者是已被淹死,變成鬼了?
可是,他揉揉眼睛,咬咬手指,證明不是夢,他也並沒死去。
他檢查隨身攜帶的物件,一樣也沒少,連前天晚上奪自敵人手中的那一枝青鋼長劍,也好好地放在茶几上。
困惑莫名中,他打開房門,將店小二叫了來,經過一番問答,他已大略明白自己是被好心的人救上岸,並送到客棧中來了。
但他也僅僅知道那位好心的老爺子是一位藥材商人,此刻已趕去上關,據説要到後天才回來,並請店小二轉告他,要他在客棧等他。
問明這些經過之後,他楞住了。
此刻,他已知道自己是住在大理城中,而大理城就在洱海邊上,這附近,正不知有多少莫名其所以的敵人,要擒獲他才甘心,他能在這虎口中等下去麼?
如果不等,那位對他有過救命之恩的“老爺子”處,又如何交代呢?
有道是:“受人點水之恩,當湧泉以報。而那位“老爺子”,卻是對他有過救命之恩,他能這麼不辭而別,一走了之麼?……
就當他猶豫不決間,隔壁房間中卻傳來一陣粗獷的咆哮聲,還夾雜着微弱的呻吟,與少女的飲泣聲。
小明不由地微微一楞間,只聽那粗獷的語聲低叱道:“裝死,哭,就能解決問題麼?”
另一個女人語聲微弱地道:“胡大人,我……已經走投無路了,你……你逼死我們母女,又有甚麼用……”
那粗獷語聲道:“哼!逼你,我一生心血,盡付東流,難道就這麼罷了不成!”
那微弱的女人語聲道:“胡大人,並不是我有錢不賠你,而是實在沒有錢啊!”
那粗獷的語聲道:“我知道你沒有錢,但你有人,這麼一個黃毛丫頭,抵五萬兩銀子,難道你還吃了虧!”
那女人幾乎是以哀求的語氣道:“胡大人,求求你……積積德……”
那“胡大人”一拍桌子怒叱道:“混帳!你這是甚麼話!”
那女人咽聲道:“胡大人,這丫頭才十六歲,而您……卻已快六十歲了,這……怎麼可以呢?”
小明方自聽到劍眉一挑,那“胡大人”又嘿嘿地陰笑道:“既賠不出錢,又捨不得丫頭,好,我不勉強你,不過,我,不好聽的話説在前頭,如果,你痛痛快快地交出這丫頭,我還可以認你這一位親家,否則,如果三天之內不交出錢來,我只好報官處理,到時候,這丫頭還是得交給我,可是你這位親家,嘿嘿……可就不會有人承認你了!”
那女人沒再答話,只發出一聲無助的幽幽長嘆。
只聽那少女嚶嚶啜泣着,斷斷續續道:“娘……您……您就……答應了他吧……”
那“胡大人”陰陰地笑道:“對!還是丫頭乖,放心,我不會虧待你們的……”
只聽那微弱女人語聲,泣不成聲地道;“苦命的……孩子……娘……怎能忍心……”
聽到這裏,小明霍地站起,怒叱一聲道:“這是甚麼世界!”
他這一勃然大怒,不由嚇得店小二一個哆嗦,結結巴巴地道;“公子爺……您……?”
小明似乎已自覺自己的失態,不由強抑心頭激憤,平靜地問道:“隔壁住的是甚麼人?”
店小二道:“隔壁住的是一對母女,説來,既可憐,又可恨……”
小明蹙眉截口道:“這話怎麼説?”
店小二訕訕地一笑道:“這一對母女,據説來自成都,那位姑娘的父親,是成都城中一家鏢局的局主,三個月前,為了承保這位胡大人一筆價值白銀十萬兩的鏢,結果鏢失人亡,傾家蕩產,也只能賠出一半,萬般萬奈中,只好千里迢迢,投奔這兒那位局主生前一位八拜之交的盟兄,希望那位盟兄能義伸援手……”
小明的星目中神光一閃地截口問道:“是否那位八拜之交的盟兄不念友誼,不肯……”
店小二諂笑接道:“那倒不是,公子爺,那位盟兄已於一年之前遷到關外去了,這一對母女,投親不遇,而老的又因旅途受了風寒,竟然病倒了。”
小明輕輕一嘆道:“屋漏又遭寒雨,那位胡大人又逼着要錢,想來也真夠可憐的了。”
店小二忙附和着道:“是的,是的,委實是可憐得很。”
小明注目問道:“你方才也説他們可恨,那又是怎麼説呢?”
店小二尷尬地笑道:“這個……公子爺,小的意思,如果是小的乾脆將女兒送給那胡大人算了,如此,既可了清債務,又得到一個安身養老之所,又何樂而不為,可是他們偏偏不這麼想,公子爺,您説,這可不可恨?”
小明的星目中,異采連閃,連連冷笑道:“可恨,可恨,的確是可恨……”
他的話沒説完,店小二陡地發出一聲驚呼:“公子爺……您……?”
原來小明於激憤忘形之下,那握在木椅扶手上的健腕,已於不自覺間將那堅硬無比的檀木扶手握成一團粉末,由指縫間紛紛滑落。
那店小二幾曾見過這等場面!又怎能不驚呼出聲!
而小明自己也感到無比的困惑一夜之間,自己的真力竟會精進到此種程度,能於不知不覺間,將堅硬無比的檀木扶手握成粉末,一時之間,也不由地目瞪口呆的愣住了。
也就當此同時,隔壁那胡大人傳來嘿嘿陰笑聲:“怎麼樣?我就等你一句話了……”
那女的沒答話,只傳過來一片嚶嚶啜泣聲,必是母女倆在抱頭痛哭了。
小明霍地站了起來,沉聲喝道:“小二哥,你帶我去隔壁房間!”
店小二訝問道;“公子爺,您要去隔壁幹嗎?”
小明沉思着道:“你先過去,告訴那個胡大人,那寡婦孤兒所欠的銀子,由我償還他。”
店小二張目駭然道:“公子爺,這可不是説着玩兒的,五萬兩白花花的銀子,數目可不小啊!”
小明不耐煩地揮手沉聲道:“少廢話,快過去跟他説!”
店小二將信將疑地向小明端詳了一下之後,才帶着一付無可奈何的神情,向胡大人房中走了過去。
少頃之後,店小二回到門口,向小明哈腰諂笑道:“公子爺,胡大人有請。”
小明昂然走進隔壁房中,星目微掃,只見一個頭發蓬亂,滿面病容的中年婦人,斜倚牀欄,牀邊一個妙齡少女,伏在中年婦人懷中,正在抱頭啜泣。
牀前一張小椅上,大馬金刀地坐着一個兩鬢斑白的錦袍老者,見到小明走進來,也不起身,只是目光深注,冷冷地問道:“是你要代她們償還老夫的銀子?”
小明點了點頭道:“不錯!”
錦袍老者道:“你知道這數目有多大?”
小明道:“我知道,白銀五萬兩。”
錦袍老者仰首望着天花板,口中漫應道:“是的!白銀五萬兩,可不是三五串銅錢,哥兒你能拿得出來麼?”
小明劍眉微揚,毅然地道:“我得勉力而為。”
錦袍老者仰首如故地道:“空口白話不能為憑……”
小明探腕掏出一粒明珠,託在掌心中,向前一遞,冷然截口道:“胡大人,你瞧瞧,這珠子值多少錢?”
錦袍老者收回仰望天花板的傲慢目光,向小明的掌心深深一瞥,不由目光一亮道:“好,這珠子可以值上一千兩白銀。”
頓住話鋒,披了披嘴唇道:“不過,一千兩與五萬兩之間,未免相差太遠了。”
好小明!二話不説,探懷取出“賈伯伯”遺留給他的半袋珠子,“嘩啦”一聲,悉數傾在茶几上,注目冷然地問道:“你數數看,夠不夠?”
這驀地的一聲爆響與滿房的珠光寶氣,驚醒了牀上那一對互擁啜泣的母女,看呆了站在門口的店小二的雙目,也沖淡了錦袍老者那一雙狗眼看人低的勢利眼。
牀上的那一對母女,目瞪口呆,一時之間,竟説不出一個字來。
錦袍老者目放異采,小心地數着茶几上的明珠。
滿臉肅穆神色的小明,似乎猛然想起明珠堆中的那塊紫玉佩,不能輕易放棄,連忙又取了回來。
錦袍老者數完明珠之後,淡淡地一笑道:“哥兒,一共是四十八粒,可以摺合白銀四萬八千,還差兩千兩。”
小明劍眉微蹙地説道:“胡大人,你也可以將就一點了,我知道這明珠的價值實際上不止一千兩一粒。”
錦袍老者連連搖首,説道:“不,不!哥兒,憑天地良心,老夫這一千兩一粒的價錢,已經出得過高了。”
“可是,事實上我已全部拿出來了。”
錦袍老者貪婪的目光凝住小明手中的紫玉佩,嚥下一口口水道:“哥兒,你既是一番好心救人,老夫也不妨吃點虧,我看,將你手中的這塊玉佩折價兩千兩,這筆交易就算成功了,怎麼樣?”
這紫玉佩,那位“賈伯伯”臨終交代,與他的身世有關,決不可遺失,怎能折價給人呢?
因此,一時之間,小明垂首沉吟,默然不語。
這時,牀上的那一對母女已回過神來,也明白目前是怎麼回事了,那中年婦人不由驚呼出聲道:“公子……您……”
小明淡笑截口道:“大嬸,請莫打岔。”
中年婦人道:“可是……您這種恩德,教我母女如何報答。”
小明正容接道:“大嬸,小可只是求心之所安。”
目光移注錦袍老者朗聲接道:“胡大人,我答應了!”
錦袍老者眉開眼笑地道;“好好……那麼,咱們一言為定,”
説着,伸手就要接取小明手中的紫玉佩。
小明目光如炬,凝視着對方冷然地道:“不過,我還有一個小小的條件。”
錦袍老者一楞道:“條件?好,你説出來試試看。”
小明注目正容道:“此紫玉佩是我家祖傳珍品,今天,為了救人,暫時折價兩千兩白銀押給你,以後,我可得照價收回。”
錦袍老者點點頭道:“可以不論時隔多久,老人不另算利錢就是。”
小明冷然一哂道:“你很慷慨!”
錦袍老者得意地笑道:“那裏,那裏,小意思,小意思,你哥兒能花五萬兩銀子救人,老夫犧牲一點利息錢,又算得了甚麼!”
小明披了披嘴唇道:“胡大人既然知道我是旨在救人,也該懂得救人救澈的道理?”
錦袍老者連連點頭道:“是的,是的,救人就該救澈。”
小明目光一瞥牀上的那一對母女道:“這一對孤兒寡婦,流落異鄉,而且那位大嬸還身染重病,治病還鄉,都需要錢,是麼?”
錦袍老者道:“是的,都需要錢……”
小明蹙眉接道:“可是,我身上值錢的東西,全部都給你了。”
錦袍老者似乎還沒有明白小明的言外之意,不由微微一愣道:“這可沒人強迫你啊!”
小明冷冷一曬道:“胡大人誤解我的意思了。”
“那麼,哥兒之意是……”
“我的意思,是想同你打一個商量。”
錦袍老者惑然地道:“如何一個商量法?”
小明揚了揚手中的紫玉佩,正容接道:“方才我已説過,這是我的祖傳珍寶,將來我要備款收回,你信得過嗎?”
“信得過,信得過……”
“那麼,請暫時墊付白銀千兩,做為那位大嬸治病還鄉的費用,將來我贖回紫玉佩,本息一併嘗還,怎麼樣?”
錦袍老者不由為之一呆道:“這……”
小明聲容俱嚴地道:“胡大人,退一萬步説,就算我以後還不起你這一筆錢,一千兩銀子的損失,在你來説,也算不了甚麼,是麼?”
錦袍老者為難了好久,才勉強地點點頭道:“好,我答應。”
小明如釋重負地長吁一聲道:“那麼,你立刻拿出千兩銀子來,這些東西就都屬於你了。”
錦袍老者貪婪的目光,向那些明珠一掃,嚥了一口口水之後,才滿臉堆笑地道:“好,好,老夫立即回房間去取銀子。”
説着,匆匆走出房間而去。
小明目光移注牀上那位清淚雙流,滿含感激神情的病婦,誠懇地温聲説道:“大嬸,請別難過,也別存甚麼感恩戴德的心情,人都難免遇上困難的,何況,錢財本是身外之物,算不了甚麼是麼?”
他本是想説幾句得體而能安慰對方的話,可是畢竟太年輕,處世的經驗太少了,費了很大的勁,説出來的話,還是那麼彎彎扭扭,詞不達意。
那中年婦人淒涼一笑道:“公子義薄雲天,老身存歿均感,但有道是:大德不敢言謝,老身也只好永銘心底了。”
話鋒微頓,伸手拍了拍仍然偎在她胸前,卻偷偷地拿眼睨着小明的愛女,低聲喝道:“丫頭,娘不能起牀,你還不快點起來代為孃的向這位公子拜謝救命之恩。”
那少女帶淚的俏靨上,飛起一片紅雲,默然起身,向着小明盈盈地拜了下去,口中嬌聲説道:“恩公在上,難女這廂有禮了……”
語聲如出谷黃鶯,悦耳之極。
小明微瞥之下,只見那少女年約十六七歲,那面龐兒真是美得不可方物,一時之間,不由窘得他俊臉緋紅,手足失措地搖手訥訥地道,“姑娘快……快起來……這不敢當,不可以……”
背後,一個蒼老的語聲哈哈大笑道:“可以可以,應該應該!”
接話的那位錦袍老者,他正捧着整整一千兩銀子,笑嘻嘻地站在小明的背後。
而這當口,那少女卻已向着小明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拜,退立一旁,俯身撥弄着自己的衣角,一副楚楚堪憐,嬌羞不勝的神態。
錦袍老者雙手遞過銀封道:“哥兒,這是紋銀一千兩……”
小明接過銀封,順手放在中年婦人的牀頭,同時,將手中的紫玉佩遞給錦袍老者,道:“好,胡大人可以走了。”
錦袍老者接過玉佩,將茶几上的明珠悉數裝入懷中,小明沉思着問道:“胡大人,請將尊址説明,以後我好便於前來贖取玉佩。”
錦袍老者笑道:“老夫住在成都東門外,到時候,哥兒一問便知。”
小明目光移注牀上的中年婦人,道:“大嬸,這位胡大人,果然是住在成都東門外麼?”
那位中年婦人點點頭道:“是的,公子。”
錦袍老者笑了笑道:“哥兒年紀輕輕,做事倒是老練得很。”
小明冷冷地接道:“胡大人可以請了!”
錦袍老者訕訕地一笑道:“是是,老夫就此告辭。”
小明目送錦袍老者走出房門之後,轉向中年婦人道:“大嬸,這位胡大人是甚麼官兒?”
中年婦人道:“公子,那是一位退休的布政使。”
小明接問道:“他平日的官聲如何?”
中年女人猶豫地道:“這個……老身不太清楚……”
小明星目中精芒一閃,喃喃自語道:“為富不仁者,為官也絕對清正不了,有朝一日,我要他……哼!”
他這裏正沉思自語,牀前的少女卻與乃母飛快地交換了一個奇異的眼色。
那中年婦人向小明招招手,顯得頗為吃力地道:“公子,您請坐到這兒來。”
小明默默走近牀前,和聲道:“大嬸,您該好好養病,我去叫店家請大夫來。”
中年婦人搖搖頭道:“老身這病,本是急出來的,如今承公義伸援手,困難解決之後,病也好了一半了,所以,用不着請大夫,休養一兩天就會好的。”
小明接道:“那麼,您好好休息,我不打擾您了。”
中年婦人伸手拍拍牀沿,道:“公子,請坐下來,老身有話跟您説。”
小明略一猶豫,終於坐了下去。
中年婦人拉着小明的右手,柔聲問道:“公子是本地人氏?”
小明茫然地道:“我想是的。”
中年婦人似乎並未注意小明那奇異的答話,只是撫摩着小明的健腕,接問道:“公子家中有些甚麼人?”
小明神色一黯道:“我只有一位相依為命的賈伯伯,可是,他老人家已於前晚死去了。”
中年婦人幽幽一嘆,沉思着道:“公子既是孑然一身,此後有何打算?”
小明沉思着接道:“我準備前往長沙,投奔賈伯伯的一位朋友。”
中年婦人注目接道:“公子,老身有幾句話,本來不便出口,但卻有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小明微微一怔道:“大嬸有話,請儘管吩咐。”
中年婦人淒涼一笑道:“公子太客氣了!老身母女,等於是身受公子活命之恩……”
小明蹙眉截口道:“大嬸,這些不必再説。”
中年婦人搖頭道:“公子請聽老身説下去。”
微頓話鋒,幽幽地一聲長嘆道:“公子這一番天高厚義,老身此生是沒法償還的了,公子,老身有一個冒昧的請求,希望公子先行慨允。”
小明毅然地接道:“只要我力所能及,當勉力以赴,大嬸請説。”
中年婦人訥訥地道:“老身這丫頭,今年才十六歲,人也長得還不算太難看,我想……將她許配與公子……”
小明臉色一變,霍地站起,正容朗聲道:“大嬸,你將我小明當做怎樣的人了?”
中年婦人連忙接道:“公子,您別生氣,老身可是一番誠意……”
小明俊臉一沉地截口道:“大嬸是將我也看成那胡大人一流人物?”
中年婦人接道:“公子,那不可相提並論,因為,這是完全出於老身的自願。”
小明正容朗聲道:“大嬸,您該懂得乘人之危,與恃恩要挾這兩句話的含義!”
中年婦人也正容接道:“公子豪俠襟懷,心胸坦蕩,似可不必有此顧慮!”
小明接道;“大嬸,姑且撇開這些不談,我小明也礙難遵命……”
中年婦人訝問道:“難道説,公子是嫌小女過於醜陋不堪匹配?”
小明目光一瞥那嬌羞不勝的少女一眼,搖搖頭道:“非也!大嬸,令媛玉骨冰肌,天姿國色,不難找到一位有前途的乘龍快婿,而我小明,卻是一個身世不明的孤兒,一身如寄,前途茫茫,所以,説起來‘不堪匹配’的倒是我小明。”
中年婦人不以為然地道:“公子,老身這當事人都不嫌棄你,你自己又何苦這麼妄自菲薄!”
小明搖搖頭道:“大嬸,別提這些了,小可就此告辭!”
他的話沒説完,背後傳來一個蒼勁的語聲笑道:“這小子,連我也越來越喜歡他起來了。”
小明愕然回身,只見門口並肩站着一位白衫少年和一位青衣老嫗。
這兩位,赫然就是烏篷小艇上救過小明一命的四人中的兩位,不過,懵然無知的小明,自然認不出來。
當他木楞出神間,那個白衫少年卻向老嫗笑道;“現在,你相信我這一雙眼睛了吧?”
青衣老嫗喃喃自語道:“仗義疏財,急人之急,因已難能可貴,而更可貴的卻是年紀輕輕,不為美色所迷……”
白衫少年含笑截口道:“夠了!四娘,能得你由衷地讚美的人,大概錯不了的了。”
小明被弄得一頭霧水,茫然地問道:“兩位是……?”
白衫少年向他懷中塞過一個小絹包,爽朗地笑道:“小子原物奉還,數數看,少不少?”
小明愕然地打開絹包一瞧,裏面赫然竟是那位胡大人拿去的明珠和玉佩。
就當他茫然不知所措間,白衫少年與青衣老嫗已由他身邊走進房中,只聽白衫少年笑道:“飛瓊、鳳兒,今天你們表演得很不錯!”
小明心中一動,霍然轉身,眼前又是一番奇景。
原來就這片刻之間,那一對淪落異鄉的可憐的母女已不見了,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對白衣勝雪、嬌豔如花的少婦和少女,四道黑白分明的異樣目光,正默默地向他注視着。
小明的心中,好像有點明白了,但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出所以然來。他的嘴唇張了張,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這時,那青衣老嫗目注小明,含笑叱道:“傻小子,你福源不淺,還不快點拜謝恩師!”
小明方自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似地微微一楞,白衫書生卻連忙接道:“慢來,慢來,四娘,拜師大事,豈可如此輕率,何況這娃兒還一無所知哩!”
小明心中暗忖道:“這位仁兄好大的口氣,他的年紀也不過比我大上四五歲,居然老氣橫秋地叫我娃兒……”
只聽那青衣老嫗點點頭道:“也好,且讓我先跟他談談。”
頓住話鋒,目注小明含笑問道:“娃兒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姓甚麼?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小明點點頭道:“是的。”
青衣老嫗接道:“聽説你會武林四異的功夫,對麼?”
小明茫然地道:“是的,不過那不是武林四異傳給我,而是從小將我撫養成人的賈伯伯教給我的。”
白衫書生接問道:“就是前天晚上,在洱海中為你殉難的那位老漁人?”
小明神色一黯道:“不錯。”
青衣老嫗注目問道:“娃兒,你知不知道你那位賈伯伯的真實姓名?”
小明目藴淚珠接道:“他老人家臨死前才告訴我,姓宋,名超然。”
青衣老嫗喃喃自語道,“一人而兼武林四異武功的人物,當非泛泛之輩,但是宋超然這個名字,我怎會沒聽説過……”
那白衣少婦嫣然一笑道:“老妹子,你也不想想,你已多久沒在江湖走動了,是麼了”
青衣老嫗啞然失笑道:“對!對!我真是越老越糊塗啦!”
白衫書生注目接道:“娃兒,你知道前天晚上,那些人要殺你的原因嗎?”
有了這一夜的工夫,他們知道洱海中,前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也就不足為奇了。
小明茫然地道;“不知道。”
白衫書生道:“你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難道那宋超然臨死之前,沒給你提供一點線索麼?”
小明沉思着道:“有是有,不過,可不敢確定是否跟我的身世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