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到峯下,在一處山坡稍作憩息。不久,曙光已露。石軒中猶在閉目用功,猿長老卻在東張西望,一忽兒鑽入這個樹林,一忽跑到那邊。坐的時間總不比走動時間多。朱玲暗中覺得好笑,這位老前輩年紀將及百齡高壽,但還是沒法坐得住,生似猿猴之性,非走動跳躍不可。
曙色露後一會兒,猿長老忽然弄來一堆野果,朱玲竟不知那是什麼果子。可是猿長者既然弄來,自然不會吃死人,因此大吃起來。
猿長老勉強坐定,道:“小女娃,你的眼珠一轉,我便知你轉什麼鬼念頭。”
朱玲笑道:“沒有呀,我幾時轉您老的念頭?”
猿長老一生以果為糧,此時吃個不停,好容易才抽空道:“你剛才笑我年紀一大把,但坐一會兒也坐不住,可有這麼想過麼?”
朱玲故意裝出尷尬之色,道:“您老別見怪,我雖然這麼想過,但我可沒有一點不尊敬的念頭,反而覺得您老這樣率性而行,十分可愛哩。”
猿長老摸摸臉上的白毛,笑道:“幸而我的確夠老,否則你這一聲可愛,我不臉紅才怪。原來你除了面龐長得漂亮討人喜歡之外,還有一張利嘴。”
朱玲秀眉輕顰,道:“啊,猿長老你為何罵我,我又不敢得罪您老。”
猿長老定睛看着她,過了一會兒,才道:“真是長得討人喜歡,現在我們談談正經事。我且問你,等會兒天亮後,你們要到何處?日後又怎樣個安排法?”
朱玲道:“我不知道,但您老説過我們還有許多兇險,相信這是無意無法逃避,哪還有什麼好打算的。”
猿長老道:“我告訴你,假如你當時不讓我點破面目的真相,那時因為你樣子醜陋,和石軒中之間有個秘密阻隔着,定然不會十分親熱。那樣我便可以和你們一道去找那天鶴牛鼻子,盤桓一些時間。有我和天鶴兩人,加上一個石軒中,就是天下妖邪聯合起來,也不能和我們碰,試想那樣會有什麼兇險。但現在又不同了,你和石軒中恨不得躲到人跡不至的荒島上,我和天鶴哪能這麼惹厭,老是跟着你們。你想想這道理可對?”
朱玲幽幽地嘆口氣,道:“可惜我的武功差得太遠,否則您老人家便不用這麼擔心了。”猿長老想了一下,想説什麼又忍住。朱玲明知他本想提及靈藥之事,但可惜結果不提,自己也不好意思開口乞討。
猿長老道:“石軒中不久以後要和於叔初比斗的那場劍會,的確萬分兇險呢。”
朱玲聽了猿長老此言,陡然記起石軒中説過的話。他説只要自己禁止他再動武,他便永不和任何人動手。心中為之一動,不由得細細尋思。
“日後對付鬼母,更加危險。以我看來,這次除非不碰着鬼母,若果碰上的話,兩人之中,必有一人喪生。”
朱玲驚道:“猿長老這話怎説?”
“這一回鬼母冷婀為了免除後患,一定佈置好一切。等到和石軒中比劍,她一定會拼着身受重傷,也要殺死石軒中。然後立刻由手下保護着隱匿起來,努力練功恢復原狀。”
朱玲想了一下,覺得猿長老的話大有道理,不由得秀眉鎖在一起,默默無語。
猿長老起來走了一圈,停步道:“但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石軒中現在已是勢成騎虎,為了師門以及一身令譽,更為了天下正邪兩派的存亡,非出頭上碧雞山和鬼母決一死戰不可。你在這段期間內,必須努力使他過得愉快,勤加用功。”
朱玲聽到這裏,已傷心得玉容慘淡,珠淚紛拋。
猿長老嘆口氣,道:“我的話太殘忍了,但不説又不行。啊,我想起一個地方,你們可以在那裏愉快平靜地度過一段日子,保管不會有人打擾你們……”他突然住口,想了一想,道:“不行,我忘了你們要吃飯,不像我可以食果子甚至樹葉草根度日。看來你們最好到洞庭湖去,住在天鶴那兒。我會叫天鶴暫時讓出地方,不會打擾你們。而我和天鶴在附近,也比較安全些。等到於叔初約定的日子來臨,才兼程趕到襄陽去。”
朱玲歡然道:“那好極了,不知石哥哥有沒有別的主意?”
石軒中忽然接口道:“我沒有更好的主意。這次兇險把我嚇怕了,最好還是和猿長老、天鶴真人兩位住在一起。不過要天鶴若仙長讓出地方,未免太不尊敬。”
猿長老道:“左右不過一個月工夫,這一點倒不必考慮。”
於是就這樣決定下來,三人現趕路南下洞庭。那猿長老神出鬼沒,有時在投店後才見到,有時在路上碰到,真不知他是如何走法。
一路上石軒中屢屢問朱玲作何決定。那是向關於他要不要約鬥於叔初以及鬼母之事。朱玲明知這是石軒中一生事業中的重大關鍵。他是武林中人,除了爭取名聲。主持江湖正義以外,無復何求。因此他不忍石軒中在這即將達到巔峯時,忽然拋棄了一切的成就。若果她那樣做了,豈不是太過自私。
她廣路上反覆地想道:“名譽固然是一件虛無的東西,但卻是切切實實地存在於世上。假如他從此封封收山的話,他永遠會在夢中和人比劍。”她不禁浮起傳惜英雄的情緒。英雄的光榮,就是從危險上建築起來。沒有危險的話,一切都變成平凡,黯然無光,這個矛盾在內心中衝突着,一時實在委決不下。
但這一路他們倒是走得十分寫意。晚上投店時,因猿長老不在一起,因此他們不必故作姿態,乾脆就要一個房間,夜夜同類共枕。雖然他們沒有做出逾越禮教的事,但這等温柔滋味,石軒中已感到心滿意足。
這天已到了洞庭之濱,兩人一同走到湖邊,正要僱船。忽然聽到一聲極為清越的哨聲,從波心隱隱隨風傳來。
石軒中笑道:“猿長老已比我們走快一步,這刻已轉回頭來接我們渡湖了。”
朱玲道:“俠義中人到底不比黑道梟雄,這可是我自己親身感受到的。若果猿長老是我的師父,我們便不至於這樣地歷盡千辛萬苦,那樣有多好啊!”
石軒中道:“你這番話固然有道理,但我覺得還是像現在好些。我們歷經無量劫難之後,更會珍惜我們所獲得的一切。我們會好好地享受幸福,絕不會大意放過。但假使我們順順利利地結合了,日後我們回想起來,便不覺得像我們此刻那麼動人。”
朱玲櫻唇一噘,道:“現在話説得輕鬆,但當日我們分開時,哪敢想像到會有這麼一個美滿的結局。當時多少辛酸苦楚,又向誰訴。”
石軒中伸出猿臂,温柔地擁住她,道:“你莫埋怨命運了。我們能有今日,已該十分滿足,更應日夕以兩瓣心香,感謝上天之賜。”
正説之時,湖波上出現了一點舟影,石軒中遙瞥一眼,道:“均兒已駕舟和猿長老一道來接我們,啊,連天鶴老伯長也親自出迎,真是當受不起。”
朱玲已知天鵝道長乃是青城派長老,當年在天下高手中,乃是數一數二的人物。連猿長老在當時也得讓他一籌。這般高人居然親自迎接,可見得石軒中如今已掙到了什麼地位。芳心大憂之下,美麗的面龐上,流露出一片明豔光輝。
石軒中微訝道:“玲妹妹,你高興什麼?啊,你真美,縱使如今百花齊放,但在你面前,也得黯然失色。”
朱玲悄悄道:“石哥哥,你幾時學會這一套?我瞧你越來越不老實了。”
“是麼,我倒不覺得。”他大笑道:“我只曉得説出衷心所感的話。剛才的話的確是我真真實實感覺到的,你要説是不老實,那也無法。啊,你真美。”他又讚了一聲。朱玲一向自負絕豔,對於這位石哥哥的話,更是百分之百地相信。為了想多聽他讚美的話,故意顰眉道:“你哄我呢,我哪裏就值得你這樣連聲稱讚。”
石軒中忙道:“咦,你今日怎的不相信起我的話來。我説你美,一定就是美,而且美不可言,不論是嗔是喜,都美得無法形容。”
朱玲聽到十二萬分受用,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石軒中瞧得雙眼發直,道:“假如有人説你不美,他一定是個瞎子,不然就是昧住良心。你知道我會怎樣對付這個人麼?”朱玲想了一下,真不知道一向光明正直的石哥哥,處此情形之下,如何處置。
石軒中道:“我會用手段迫他拿出良心來,甚至不惜用武力。”
朱玲格格嬌笑起來,忽然想起石軒中叫她不要埋怨命運的話來。這句話反過來,也就等如説幸福最容易忽略,快樂最易消逝。由此便想到他們如不能好好把握幸福的話,一切的歡樂,可能變為過眼煙雲,比春夢還要短促。
忽聽石軒中倏然朗聲道:“老仙長和猿長老居然乘舟而來,石軒中實在擔待不起。”
話聲雖不高亢,卻遠傳數里。那隻尚在裏許外的小舟,乃是由阮均操槳。猿長老站在船頭,曹顏鶴髮的老道長卻站在船中,同向他們這邊眺望着。
天鶴真人喜見石軒中重來,還帶了如花似玉的白鳳朱玲。當下笑道:“石大俠別來無恙,貧道今日得見儷影以雙,履臨此間,衷心快慰,莫能言宣。”
阮均振吭大叫道:“石師伯,均兒來接你們啦,我史哥哥呢?”
石軒中暗自怔一下,輕輕對朱玲道:“我們真是什麼都忘了,你的蘭兒和我的思温,都不知流落在何方。”
朱玲道:“他們都不是夭折之相,又有一身武功,相信必無大礙。”
石軒中輕嗟一聲,便朗朗應道:“均兒你好,思温沒有與我同行,詳情慢慢告你。”
片刻,小舟如掣雲飛般射到湖邊。猿長老招手道:“你們快下船來,有什麼話到那邊再説。”
朱玲驚道:“您老這麼説法,莫非發現了什麼?”
猿長老笑道:“縱然發現了什麼,憑這兒這些人,還會怕事麼?不過我想你們既安靜地居住一個時期,最好還是儘量隱秘些。”
天鶴真人笑道:“猿長老火性大減,比起昔年恣意行事的脾氣,不可同日而語。”
猿長老火眼一眨,道:“老兄我告訴你,當日我叫他們到你這裏來,就是要讓他們安安靜靜地度過這段日子。假如你我辦不到,這個人可就丟大啦,此時不宜説太多風涼話呢。”
天鶴真人臉色一沉,道:“貧道雖説隱遁多年不理世事,但衝着你這句話,貧道非管一次閒事不可。”
猿長老大笑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未已。此數言可以移贈青城舊友。”
石軒中和朱玲上了船,阮均雙臂一振,鐵槳划水,小船如箭般射向湖心。
石軒中介紹朱玲認識天鶴真人,老道長拂髯笑道:“久聞朱玲姑娘芳名,如今一見,果然是國色天香,怪不得石大俠傾心至此。你們兩位一是絕世美人,一是當代大俠,真個珠聯壁合。但願上天賜福。”
朱玲道:“謝謝老仙長美言,這次南下,擾及老仙長清修,實在不安。”
天鶴真人道:“老實説,這個洞庭湖得蒙芳蹤俠影光臨,方見生色。貧道隱遁已久,幸得你們把衡山舊友引來,正不知如何謝謝你們才好。”
正説之際,舟行權速,已可望見湖濱。石軒中趁這時便告知阮均説,當日在碧雞山上,他因敗在鬼母手下,故而跳下懸崖。自此後,便不知史思温去向。
阮均現出焦慮的神色,石軒中忙道:“思温這他孩子雖然血性過人,但我跳崖之前,曾囑他要繼承我的遺志,好好練武報仇雪恨,掃蕩妖氛以造福蒼生。他堅決地答應了,所以他一定是躲到什麼地方苦練武功,絕不會自尋短見,均兒你大可放心。”
阮均環眼大睜,臉上露出喜色,道:“這就好了,日後再相逢時,史大哥的武功一定更加精進。”
天鶴真人道:“史思温天資卓絕,氣度高華,為人極是沉毅。異口必可繼石大俠之後,為之大放異彩。他自有遇合,均兒毋須過念。”説着話間,小舟已衝入一片野草中。左曲右旋,走了一會兒,小舟突然擱淺。
眾人棄舟上岸,在野草中走了半里左右,眼前豁然開朗。先是一條極長的石路,兩旁均植着柏樹,齊整美觀。石路上十分潔淨,連落葉也見不到一片。光是這開頭的景象,已令人浮起進入仙境之感。
只見一位少女,站在石路的盡頭,扶着柏樹,一直向這邊張望。石軒中笑道:“那位白姑娘還在此地,石軒中這次重來,已歷經大劫。今日履踏仙境,不禁頗具恍如隔世之感呢。”
朱玲因不知這段往事,是以心中微微浮起一絲不安。要知石軒中俊美無倫,恍如玉樹臨風。兼之氣度自高,令人自然仰慕。故此朱玲最怕女性們向他傾心。雖然不會怎樣,卻也不是味道。
天鶴真人道:“此姝實堪憐憫,貧道已親自向五十年前水域上第一位高人洞庭君程同的夫人説過,拜列在她門下。但因此女先天極弱,雖服過千年蘭寶,已脱胎換骨,化弱為強,但對練武尚未合適。而那千載碧蘭的神效,也無法完全發揮。程夫人看貧道薄面,居然遠離故居,到崑崙山採藥,預計日內即可再返。”
石軒中聽過那洞庭君程同,一身氣功玄妙莫測,能夠在水底潛居個把月不須出氣換氣。更別出心裁,獨創了兩件兵器,一是形如利剪的屠龍剪,剪口四面皆刃,可以掃劈刺載之外,尚加以獨門手法的剪字訣。另一樣兵器乃是護身的玄龜甲,傳説是取自百年老龜殼,先用藥水弄軟,並且縮得又薄又小。將之壓平後,那龜甲便變成一塊長約一尺寬約七寸的薄板。用時可以懸在胸前及背心兩處,除了仙兵寶刃以外,難動此甲分毫。
那洞庭君程同已於三十多年前去世。程夫人因膝下只有二女,均已出嫁。此時感到一切世緣,如虛如幻,便杜門不出。好在洞庭君程同威名極盛,水道中人一向崇仰為大宗師。對於程夫人所居的菱花塢水月宮,周圍二十里以內,相約不得騷擾,直迄於今。
石軒中道:“那好極了,不過她的仇人武功極為高強,復仇之願恐怕不易達到呢!”
際均插嘴道:“石師伯,你以前不是許諾過白姊姊説,你要幫她手刃仇人的麼?那廝縱然武功高強,但怎能和師伯相比。”
朱玲聽了此言,心中留下一個疙瘩。大家走到石路盡頭,只見那白娟娟眉目秀麗,一雙消限只管凝瞧着朱玲。朱玲更加不舒服,但面上依然露出笑容,先向她點點頭。
白娟娟向石軒中見過禮,忽見朱玲展眉一笑,美如天仙,不覺看得呆了。
朱玲故意攜着她的手,問道:“你為何這樣瞧着我?”
白娟娟道:“我聽過老仙長説,世上最美麗的人,便是石師伯的好友白鳳朱玲。現在見到玲姑娘,才知道老仙長的話一點不錯。”
石軒中笑道:“老仙長是世外高人,原不該説這種話。”
猿長老呵呵大笑,調侃道:“天鶴老友,這一回你何詞以對?”
天鶴真人誦聲無量佛,道:“貧道被糾纏不過,只得將貧道聽到的傳言告訴他,其實貧道還未見過朱姑娘。不過今日一見,卻足以證明江湖傳言不訛。”
這時大家已步入草地上,但見四下花光如海,在這等深秋中,一點兒也找不到蕭瑟秋意。
朱玲嗟道:“在這等福地仙境中,小住數日,定可滌盡塵俗。”
天鶴真人道:“兩位若是不嫌棄,儘管在此長住。貧道並無眷戀之心,你們不算是奪人所好呢。”
眾人邊走邊談,最後在石屋內落座。天鶴真人為石軒中朱玲兩人安排一下,即命阮均去賣些柴米之類。大家歡談了好久,這才一起離開,任由石、朱這對情侶,徜徉於這片小天地中。
且説史思温自從碧雞山下來,心中悲憤難抑,但又無可奈何。如今他只好找個地方靜居,鍛練師門劍法,以期日後劍術有成,然後找回師門至寶青冥劍,再上碧雞山,和鬼母冷婀決一死戰。
想到要找隱居之地,便在傷腦筋。如今他囊中已不寬裕,而他又不能像其他的江湖人,可以靠水吃水,不得已的時候,還可以偷一傢伙。
史思温惘然想了好久,突然記起天柱峯烏木禪院。聽師父説過不久以前,因尋自己而上天柱峯。結果竟替佛門解了一劫。那血印大師馬是峨嵋三老中赤陽子的傳人,平生見多識廣。自己現下訪惶無計。光是談到統劍,如憑自己窮思苦究,只怕不能達到天下無敵的階段,因此務必找一位高手隨時請教。血印撣師卻正是最佳人選。當下更不猶疑,直奔皖山天柱峯而去。中午時分,便抵達烏木禪院。
那烏木禪院靜靜地屹立在峯頂後面的一座懸崖邊,峯高風寒,的確是絕俗超塵的地方。
史思温見到一個和尚,便説出自己姓名來歷,請謁血印禪師。烏木禪院的僧人受過石軒中之恩,立刻帶領入院內,當下見到血印禪師。
血印禪師問他來意,史思温告以石軒中敗於鬼母手下,終於跳崖之事。
血印禪師矍然動容,嗟訝良久,才十分痛心地嘆息道:“像令師這等當代大俠,實在不該有英年夭折。若果天心如此,老衲夫復何言?”
史思温見這位德行深重的大和尚也露出情感激動的痕跡。想起那磊落光明的師父,不由鼻子一酸,灑下兩行熱淚。血印禪師安慰他好一會兒,便着人鳴鐘召集本院僧人。鐘聲三響之後,餘者猶在繚繞,已有十二名和尚魚貫進入禪房。
血印禪師起身朗聲道:“有一個不幸的消息,本座必須告訴諸位。”
十二名和尚一齊合十躬身道:“敬請主持大師賜示。”
血印禪師沉聲道:“石軒中大俠已因赴碧雞山和鬼母決戰,不幸落敗,石大俠自己跳下懸崖。”
這十二名和尚中,其中有兩位目睹當日石軒中大顯神威,將陰山苦海雙妖擊退,正是身受其恩的人,聞言不由驚悲交集,長嘆連聲。
血印禪師莊重地道:“道慧,你以本院最隆重的葬禮,鳴鐘一百零八響,好送石大俠英靈西行。”道慧和尚恭應一聲,面含悲容,疾出禪房。
片刻間,鐘聲悠悠升起,隱含悽側之意。登時天柱峯頂,為之凝結住一層愁雲。
史思温見師父如此得人敬重,觸景傷情,虎目中淚珠直流下來。
鐘聲響了十響,忽然寂然無聲。眾人等了一會兒,仍然不曾再響。正在驚疑之際,道慧和尚且步入禪房。只見他面上恢復平靜安詳之色。
血印禪師道:“道慧,鐘鳴十響,乃是迎賓喜歡之意,你難道不知麼?”
“弟子豈有不知,但適才弟子鳴鐘十響時,老方丈忽然現身,含笑制止弟子再敲下去。弟子其時心懸石大俠安危,故此大膽上前請示。老方丈卻含笑搖首不言,只揮手令弟子離開鐘樓。”
血印禪師微噫一聲,仰首尋思一會兒,才道:“生死本屬天數,在俗家人而言,生則喜慶,死則悲慼。老衲等為天下蒼生着想,故而含悲送行。但家師既然離關現身制止,説不定石大俠仍在世上。但也許他老人家為五大俠着想,認為浮生本屬虛幻。既然擺脱塵緣,西歸福地不應為他悲悼之意也未可料。”
史思温聽老禪師如此解釋,倒不知信他那一個説法才好。但卻收住眼淚,道:“史思温敢代家師向各位大師致謝盛意,正是存歿皆感。”
當下其餘十二名和尚皆散去。史思温便向血印禪師説出要覓地練劍之意,請血印禪師指示明路。
血印禪師沉思有頃,突然決定道:“你所要對付的是天下無敵的鬼母,因此必須有制敵取勝的把握才行。那陰山苦海雙妖之一的龐仁君,臨死時因留字在細沙上告知體師父説,她父親天玄叟龐極曾經留下一部手抄本,藏在紫湖山麓野鳥洞中。其內尚有奇珍十二件,悉以贈令師。那手抄關係重大,因那天玄叟龐極武功高強,為百年數一數二的黑道高手,他平生揣摩天下各派的武功,盡數錄在其中。連鬼母位以稱雄宇內的玄陰真經,他也曾覽閲過,記載得十分詳細。你如要對付鬼母,非知己知彼不可。這部手抄本既有記載玄明真經,你細加研究,不難發現破綻或弱點,從而針對其弱點,痛下苦功,這才有擊敗鬼母的希望。”
史思温矍然道:“既然有這種機會,史思温這就出發到那紫湖山去。”
血印禪師道:“這些字跡,老衲是數日後始見到。不知在老衲之前,是否曾有人見。事不宜遲,你還是趕緊起那紫湖山一探究竟。不過苦海雙妖另一個費選未死,不知會否在紫湖山。”
史思温慨然道:“縱有任何危難,史思温也不懼怕。”
血印禪師突然又想一事,便道:“你取到天玄史龐極遺下的秘籍之後,如紫湖山不便久居,可以回到此地,一心一意苦練劍術。”史思温大喜,忙忙施禮稱謝。
血印禪師當下告訴他那紫湖山江左東南的武夷山脈中一座名山,由於此山之旁,有一個大湖,湖深數丈。遠遠望去,水色帶紫,極為悦目,稱為紫湖。因而那山以湖為名,稱為紫湖山。此去紫湖山,大概十日便可到達,血印禪師怕他走錯,便畫了一幅詳細地圖。
史思温急於為師復仇,連素齋也不吃一頓,匆匆拜辭下山。不一日,已踏入武夷山脈中。但見亂峯插雲,叢嶺遮路。入山漸深,已不見人煙。好在他身上乾糧帶得極足,可以在山中熬上半個月也沒有問題。
史思温仗着一身武功,便不按着地圖的路線規規矩矩地走。凡是隔着山峯,總是直接攀登凌跨過去。走了足足五日,越走越不對。再看地圖時,已找不出來龍去脈。史思温跌足悔恨不已,但已無計。只好找個石洞,胡亂吃些乾糧,飲幾口山泉,便在石洞中憩息。等到翌晨,暗念必須往回走,找到入山途徑,才按圖尋到紫湖山去。
他這一轉足足轉了五日,還是在亂山中繞來繞去。這正是欲速不達,當初為了少繞一點兒彎路,誰知竟然多耽擱了幾日。若果老是走不出亂山,可能還得老死在這人煙全無的荒山中。
如是又走了兩日。這天早晨,史思温仍然不屈不撓地向西北方走。眼前的景色十分悦目,壯麗中藴着清秀。峯迴路轉,鳥語猿啼,那熙攘的塵世紛爭早已拋在腦後。便可憐史思温哪有心情來欣賞,不過他有一點可以肯定的,便是再越過數座山峯之後,必有人家。這是因為他忽然發現一座樹林中,竟有斧頭遺痕。既有樵子,人煙自然不遠。
驀地聽到低微的啼哭聲,隨風隱隱送入耳中。史思温聞之大訝,想道:“這荒山中哪得有人啼哭?況且聲音雖然嘶啞,卻是女子嗓音。”思疑不定,便有點兒躊躇起來。嘗聞深山大澤中,常有幽靈妖魅,化身作各種形相,引人心動。這聲聲女子啼哭之聲,會不會正是山精木客之類,誘自己人彀?
但史思温到底是個俠義之人,想了一會兒,便決然自誓道:“我這個身體已屬玄門,更兼是一代大俠的弟子,今日既然聽到女子哭聲,焉能不理?縱然被妖勉精怪所害,也得去瞧一瞧……”想罷豪氣倏發,驀地仰天長笑數聲,一徑大踏步向啼哭聲處走去。
繞過山腰,陡見那邊有座幽谷,谷中盡是嶙峋怪石,寸木不生。但谷中卻有一株五尺高的綠樹,葉形如茶,顏色碧綠得可愛之極。樹邊蹲着一個女子,此時正哀哀痛哭。雖已聲嘶力竭,眼中無淚,繼之以血。但仍不肯罷休,大有哭死幽谷方始甘心之概。
這個少女荊釵布裙,竟是個村女裝束。但因衣裳顏色配調得宜,看起來甚覺清雅。
史思温偷窺了好久,見她的確哭得肝腸寸斷,聲音逐漸低微,生似行將斷氣。當下忍不住疾躍下幽谷,站立在那村女身前。卻見那村女面目秀麗,雙眸中已無光采。可是史思温仍然瞧得出她眼中毫無悲慼之意。他為之一怔想道:“也許我看錯了,她定是傷心至極,故此旁人無法看得透。”
那村女雖然見到這個少年突然出現,但啼哭如故,也不走開。
史思温覺得她好像哭得更加傷心,悲慘得四天雲台,峯嶺黯然。實在忍不住奇怪之心,便朗聲問道:“請問姑娘何故獨自在此啼哭?”
她沒有理睬,哭得甚為起勁。
史思温歇一下,又問道:“姑娘遭遇了什麼不幸?這般傷心?要知你已哭得聲嘶力竭,再不停止,便有性命之虞了。”
她理都不理,彷彿史思温那麼大的一個人擺在面前,根本就看不見。
史思温有點兒窘困,本想轉身走開,但又不念這樣便無功而退。於是又朗聲道:“姑娘,你可以暫時停一停麼?”他歇一下,見她毫無反應,不由得更加提高嗓子,道:“姑娘,你究竟聽到我的話沒有。”
那村女啼哭如故,連眨眨眼這種最漠視人的表情也沒有。
史思温含怒想道:“這女子太不近人情,縱然想哭死,但也不應這副樣子對人啊!咦,莫非她已哭得神智不清?我且推推她,看是如何?”他先伸手在她眼前一晃,見她沒有反應,便肯定對方可能哭得昏了。於是輕輕推她的肩頭,一面道:“喂,姑娘,你到底瞧見我沒有?”
哪知史思温的手一觸到她的肩上,她立刻停止啼哭,眼睛眨了一下。史思温怕她以為自己輕薄,忙忙縮回手,哪知手一縮開,她又大哭起來。
史思温劍眉一皺忖道:“這個女子太過任性固執了,想人生有什麼值得這麼留戀?如是特別留戀,倒不至於傷心至這個地步,不好了,她連蹲也蹲不穩啦,我且看看她的脈息如何再説。”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細按脈息,但覺微弱之極。
史思温大驚忖道:“這種脈息別説再哭下去,就是略受震動,心脈立斷,神仙難救。”正想之時,猛然驚覺那村女已停止哭泣。他的兩道劍眉緊緊皺在一起,心中卻有一點點領悟。
原來史思温記得自己才推她肩頭時,她忽然停了一下,但手掌離開,她便啼哭如故。現在他抓住她的手,她便停止哭泣。由此他領悟出她的忽然不哭,好像和他的手有關聯。不過此刻地按着她的脈息,覺察出極為微弱,只須再哭數聲,可能心脈即斷。當下不敢移開手掌以試驗,急急以左手從囊中取出師門秘製保心丹,給她眼下一粒。
不一會兒,村女脈息漸強,眸子中已恢復了一點兒神氣。史思温心想她最少也得將養個把月,才能恢復耗去的元氣。
她喘息了好一會兒,頸上微觀紅暈。敢情災難一過,便生羞赧之心。史思温見她露出畏羞之色,不知不覺縮回右手,那村女登時又啼哭起來。史思温趕快一把捏住她的手腕,道:“你再哭幾聲,性命便保不住啦,你姓什麼?為何在此處啼哭不休?”
她院了幾口氣,才道:“我姓陳名紅英,就住在南方十里處的了工家村。我們村子以種菜出名,閒來無事,常常攀登高山大嶺,或者絕壑幽谷,找尋野生名茶,取籽回去培種。昨日我自己走到這邊來,忽然見到這座幽谷中,獨自長着這株綠樹。遠看以為是異種名茶,匆匆趕落谷來。哪知細看之後,又不大像……”
史思温劍眉一皺,道:“那麼你失望得大哭起來麼?”
她搖頭道:“不,不。怎會這麼傻呢。那時我本想採幾片回家去給我父親看,他一定認得出是不是茶樹。哪知摘葉時,忽見葉後藏着一枚鮮紅色的果寶,顏色非常好看。我起初怕這果子有毒,不敢摘下去,光是湊近去嗅嗅。那果寶的香味實在好聞,我才放心摘下來,放在嘴中嘗一嘗。”
她説到這裏,已自力竭,便休息一下。史思温被她勾起好奇心,真想叫她不要停止。好容易等她恢復一點力氣,便又繼續道:“那枚紅果入口便化,甘香滿頰,嚥下腹中之後,全身都感到十分舒適。”
“那麼你哭什麼呢?”史思温大感訝異,忍不住插上一句。
“誰知隔了一會兒,我覺得滿腔悲哀,非哭不可,於是放聲大哭。這一哭開了,竟不能停止。最慘的是全身痠軟無力,連站也站不住。更別説是走回家去,就這樣一直哭了一日一夜,直到相公你出現。”
史思温甚覺奇怪,暗忖何以自己一抓住她,她便能夠不哭?想了一會兒,驀地哭然如有所悟。暗念這一定是自己乃是男子,她是女子,因陰陽二氣相感應,故此她一被自己握住,便可以停止哭泣。
陳紅英甚為聰明,見他矍然之色,便問道:“相公你知道為什麼能夠使我不哭麼?”
史思温點點頭,但一想這些理由不便解釋,便含糊道:“我雖然想到一點,但未必就對。等我再瞧瞧才可以確定,現在你能夠移步麼?我送你回家去。”
她掙扎起來,史思温以內力助她,登時容易得多。她歡然道:“真奇怪,我好像比平時有力,身體也輕得多,站起來並不費多少氣力呢。”
史思温暗暗一笑,道:“那麼我們走吧。”
兩人慢慢牽手走出幽谷,史思温問道:“陳姑娘你既是此地人氏,可知道有一座紫湖麼?”她忙道:“我知道,就在西南方第五座山便是。但我們可不敢到那邊去呢。”
史思温聽了,暗自點頭想道:“這就是了,那陰山苦海雙妖一定十分兇殘,這些山裏人可能曾遭他們殘殺,故此列為禁地。”
走了幾步,陳紅英道:“那是因為紫湖山前面的紫湖,麇聚無數野鳥。這種野鳥似鷹非鷹,全身黑白相間,性情兇暴非常,卻又合羣。只要惹怒其中之一,立時數百數千地成羣撲來,或用嘴啄,或用爪撕。別説是人,就是老虎也不敢招惹他們。”
史思温一聽敢情如此,自己竟是料錯了,不覺仰天長笑。
陳紅英不知他笑些什麼,便也陪着笑起來,忽然嘆口氣,道:“我以為自己一定哭到氣絕而死,哪知相公突然出現,救我一命。我現在居然還有笑的福氣哩。”
史思温低頭安慰她道:“你暫時別胡思亂想,回到家裏,還要好好地將養好久呢。”
他們説説笑笑地握手同行,形跡親密之極。
山峯那邊驀地轉出兩個人,卻是一男一女。兩下相隔尚遠,這一男一女乃是在史思温他們右側的峯上,故此史思温沒有發現寂寂空山中,忽然會有人蹤出現。
那一男一女年紀均輕,男的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一身壯士打扮,眉毛甚濃,臉上露出一股粗豪之氣。肩上斜插着一柄寶劍,絲穗在風中微微搖晃。那女的年紀更輕,約在十八九歲左右。身材婀娜,長得眉目如畫,雪膚花貌。端的好一位美麗的少女。她也帶着一口長劍,故此在婀娜中又隱隱露出英氣。他們一瞧見下面攜手同行的兩人,都一齊怔怔地定睛而視。這時史思温正低頭安慰陳紅英,形態甚是親暱。
“那不是史思温麼?”壯士驚訝地説。
他一説完,便想張口大叫,旁邊的女郎突然急躁地道:“不要叫他,我不理他。”
那壯士訝異道:“為什麼?你當日受他庇護,可以説有過救命之恩。”
“大叔你別管我。”她顯得浮躁異常地説,“哼,我理會他才怪哩。”
那壯士聳聳肩,露出無可奈何的樣子,但果然不則聲。眼見史思温牽着那位姑娘的手,轉到山後,消失不見。
“鄭大叔,我很抱歉剛才對你無禮。”那位女郎低頭道:“但我不願意見到他。”
那壯士敢情正是自告奮勇替朱玲找回徒兒上官蘭的魔劍鄭敖。他憑自己在黑道中的關係,果然不久便得悉上官蘭出現江西地方。當下兼程追趕,不消多日便追上了上官蘭。
上官蘭起初還驚疑不定,但經鄭敖説出詳細經過情形。她也就暫時相信,隨他一道向襄陽進發。僅僅走了一日,上官蘭已發現這魔劍鄭敖處處不失男兒本色,果然是個鐵錚錚的漢子,於是漸覺放心。
第二日來到武夷山脈中,便忽然碰上史思温攜着那位姑娘。上官蘭一見之下,登時妒恨攻心,使得她幾乎要暈倒在地上。若不是魔劍鄭敖在旁邊,她可能會在一怒之下,追將上去,把史思温狠狠地痛罵一頓,甚且摑他幾個耳光,方能稍泄胸中之憤。
“哼,怪不得他以前雖然和我很好,但有時會流露出有心事的模樣,原來他已經有了心上人,他太可惡了,既然這樣,他應該坦白告訴我啊……”她一面恨恨地想,一面走下峯頂。
鄭敖見上官蘭面色又青又白,頗為擔心她出了什麼毛病,本來想自己追上史思温,告以他師父並沒有死這件事。同時因地消息靈通,此時已知石軒中和東海碧螺島主子叔初約期鬥劍的事。但因上官蘭面色太難看,唯恐她有什麼毛病,只好暫時不去理會史思温。
魔劍鄭敖本是粗豪成性的人,一時沒想到男女愛情方面。大踏步追上了上官蘭,連聲問道:“上官姑娘,你怎麼啦?”她搖搖頭,沒有回答,隨即放快腳步,飛奔下山。魔劍鄭敖沒法,只好緊緊跟着。
轉眼間已到了山腰,上官蘭循着史思温他們去路,轉將過去。只見史思温和那姑娘,牽手並肩而行。那姑娘顯得甚是怯弱,不時要史思温扶她上坡或落坡,上官蘭看在眼中,更加痛恨,竟然呆在那邊,動也不動。魔劍鄭敖陪着,虎眼圓睜,暗想這位姑娘不知犯了什麼毛病,以致大失平日温柔常態。
史思温還不知道後面數丈之處,四隻眼睛在凝望着他們。反倒是那村女陳紅英,因史思温以內力託着她走路,自己不但不須用力,甚至連路面也不必看,於是不時遊目四顧。偶然一回頭,驀地發現了數丈外的一男一女,不由得駭了一跳,叫道:“相公,他們是什麼人?”
史思温乃是一代大俠石軒中的嫡傳門人,天資高絕當世,反應之快,無與倫比。聞言迅即回頭瞥見,目光到處,赫然見到竟是自己日夕縈懷的上官蘭和曾經敗在自己劍下的魔劍鄭敖。這兩個人何以會走在一起?他不暇思索,只有一陣狂喜湧上心頭。
魔劍鄭敖道:“史思温到底見到我們啦!”上官蘭咬着嘴唇不作一聲。現在的情勢她可説是一大考驗,就看史思温的態度如何了。
史思温喜極之下,反而怔了一下,這才爆發一聲歡呼,叫道:“蘭妹妹,你怎麼會到這裏來?”他心中本無芥蒂,故此甩開陳紅英,便向上官蘭那邊奔去。
剛剛奔出尋丈,眼見上官蘭站立不動,似乎在等他過去。突然後面傳來一陣哭聲,史思温猛可想起陳紅英元氣虧損甚巨,再哭兩聲,可能便當場死掉。吃了一驚,忙忙轉身奔回去,一手扣住她的手腕,陳紅英立刻停止哭聲,但端個不停。史思温驚問道:“你沒事吧?”
她搖搖頭,卻説不出話來。史思温因她身體極弱,無法拉她一同奔過去,便抬頭要叫上官蘭過來。哪知目光到處,上官蘭已不見蹤影,只有魔劍鄭敖的背影還可看見。
他大驚叫道:“蘭妹妹……蘭妹妹……”叫聲中鄭敖突然回頭,大聲道:“史思温,你師父可沒有死……”但適好史思温也在叫喊,故此史思温聽不見他説什麼。
魔劍鄭敖不知道對方聽不見,因見上官蘭已跑出老遠。唯恐在這亂山中,一下子給跑掉了,再也難以尋到。故此自己也施展輕功,疾追上去。
這一下子突變的形勢,魔劍鄭敖可就明白了上官蘭毛病的所在,原來是在心中。
上官蘭這時恨不得長上兩隻翅膀,立刻能飛開千萬裏。和那薄倖負心史思温打隔得無窮般遠,永世不會再見他。在她腦海中,史思温聽到那女子的哭聲而急急奔回的一幕情景,十分清晰地浮現着。她腦海裏真想把這個宇宙都毀滅掉。世上的一切事物,對她都毫無意義,最好能夠完全毀滅,包括她自己和史思温,在霎時間都化為烏有,這樣她便可以不用妒根悲痛了。
魔劍鄭敖相當瞭解她的悲憤心情,是以只默默地緊跟在她後面三丈之遠,不追上去,也不叫她停止。上官蘭突然又憤恨地停步回頭,嘶聲叫道:“你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
鄭敖見她瘋狂般叫喊,更加怕她想不開而自殺。在他心目中,上官蘭是個温柔可愛的女孩子,是以他異常同情和憐憫她的遭遇。當下點頭道:“好吧,我不跟着你就是,但你要記得,你師父朱玲姑娘可在等着你哩!”
上官蘭痛哭失聲,一轉身便向山上飛跑。也不知跑過多少座山頭,已經筋疲力盡,一骨碌滾在草地上,直在喘氣,但仍在無聲無息地流淚。這種可怕得近乎毀滅的痛苦,的確能夠令任何一個人在當時感到要發瘋。
她躺了好久,身上被陽光曬炙得雖然澳熱,但山風吹在身上,卻感到十分清涼,漸漸已恢復理智,驀地覺得這裏頗不寂寞。當下支起上半身,放眼四下掃瞥。卻見自己敢情處身在一個綠草等綿的山坡上,前面竟然有一座大湖,湖光澄明。大湖的那邊,羣峯的影子倒映在水中,組成一幅幽趣橫生的湖光山色圖。
在湖邊湊集着無數水鳥,身上羽毛顏色黑白參半。這些水鳥停棲在湖邊,擠得密密的。最奇怪的是這些水鳥竟是環繞着整座巨大的湖邊,彷彿替這澄明的大湖,鑲上一圈黑白交映的花邊。
他們雖然停着不飛,但吵鬧非常。間中飛起兩隻碩大的雄鳥,就在眾鳥頭上撕撲啄抓,兇狠異常地狠鬥起來。看來這些水鳥都十分矯健有力,尤其是那鋼喙和利爪所到之處,羽毛飛灑,只須片刻工夫,其中之一必定頭碎頸折而死。
上官蘭只看了一會兒,已有七八對水鳥相鬥。都是其中之一死掉,才停止這場惡鬥。但沒有一對鬥得長久,因為它們的利爪和鋼喙十分厲害,只要幹上一下重的,對方非死即傷,立刻墜落下去。在下面擠着的鳥羣,每逢有同伴的屍體落下,都爭着啄食,片刻間便撕碎吞入肚中。
上官蘭的注意力暫時轉移到這些水鳥上面。暗想這些水鳥不知是什麼異種,性情如此兇殘,喙爪又這麼厲害,哪怕是個壯漢,將也禁不住它們一抓。驀然想起,自己的感情既然被史思温騙去,雖然再活下去,也是無益。倒不如喪生在這些鳥爪之下,可以解決綿綿無期的幽恨。
上官蘭想罷,緩緩爬起來,心中掠過朱玲美麗的影子,不由得嘆口氣,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她向天叩頭,拜謝師父數年來傳藝教養之恩,同時向她告罪辭別。
忽聽遠處有人大叫道:“喂……上官姑娘……你想幹什麼……”她聽出乃是魔劍鄭敖的聲音。此時相隔尚遠,不由得悽然一笑,想道:“等到他趕來時,我已經被水鳥撕裂成碎片了……”當下匆匆起身,倏然向湖邊衝,晃眼衝入鳥羣中。登時發出一片鬧聲,數以百計的水鳥都飛來,厲聲嗚叫,一面互相撲逐。
數里外都可以聽見這些水鳥刺耳的鳴聲。在近處則更可聽到骨折肉裂之聲,慘厲的叫聲,羽毛飛得滿天俱是。
這時史思温拖着陳紅英的手,匆匆道:“糟透了,她一定以為我們是……唉,怎麼辦呢?我必須趕快把她找到才成……”陳紅英面上一熱,垂頭不語。史思温恨不得把她抱起來,送回家去。但這樣要被上官蘭暗中窺見的話,更加不能解釋了。
越過一座山頭,陳紅英道:“我家就在對面的山麓,相公……那男人是誰?他大聲説什麼?”史思温漫應道:“他是魔劍鄭敖……我沒聽見他説什麼。”
走了數步,史思温忽然皺起眉頭,忖道:“魔劍鄭敖怎會陪她一道走?後來又大聲向我叫嚷,這是什麼意思。”想來想去,心中漸漸滋生疑慮,一陣酸溜溜的感覺,襲上心頭。
已經可以見到山麓處有個小村落的時候,史思温已不住猜想上官蘭和鄭敖必有某種不尋常的原因才會走一起。而後來魔劍鄭敖向自己大聲叫嚷,必定是警告自己不得惹她的話,越想越似,心中被一種無可形容的痛苦塞滿。
走到村落之內,許多人都奇怪地看着他們。陳紅英差得低着頭,悄聲指點路徑,終於走進一座石室中。但見這石屋頗為寬大,雖然不算漂亮,但在這等偏僻的山村中,已經算得上富麗堂皇。
陳家人口不多不少,父母俱在,還在三個兄長,俱已娶妻生子。陳紅英是家中最小的女兒,父母溺寵。史思温甚覺尷尬,因為在眾目睽睽之下,他還不能放手。
陳紅英的父親單名斌,如今年在五旬以外,身體尚甚健朗。他見史思温猶自執着女兒的手,不由得濃眉一皺,面現不悦之色。陳紅英忙叫道:“爹,你不要亂説話。”陳斌悶哼一聲,果然不言不語。
史思温忙道:“令媛誤服毒果,你老快來牽住她,以免……”他來不及慢慢解釋,趕快把陳斌的手拉過來,搭在陳紅英臂上,自己這才鬆開手。哪知他手一放開,忽視陳紅英雙肩一皺,立即放聲大哭起來。史思温大吃一驚,心想她怎的還會哭?難道她父親的陽氣不夠?念頭一轉,因怕她哭死,忙一伸手,把她抓住。陳紅英果然便乖乖不哭。
陳斌的火可就大了,摔開手罵道:“賤丫頭,你哭什麼?”陳紅英喘氣而不能回答,史思温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都怔住了,陳斌又罵道:“都給我滾出去。”雙手執着史思温衣襟和手臂,運足臂力向門外一託。
這陳斌天生力大異常,普通人吃他這一託,非離開地飛出尋丈不可。史思温也感到他力量雄渾,當下真氣微沉,身軀登時重如山嶽。陳斌口中大喝一聲,不但沒把對方托出門外,自己反而退了一步,這才沒把腰骨閃着。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由得睜目如鈴,下死勁盯着這個少年。
史思温見狀忙道:“你老千萬不要誤會,我也不想這樣。”
陳斌一想這傢伙可能是用邪法,一言不發,衝出門外。門外一頭黑狗,正在陽光下伸懶腰。陳斌伸手夾脖子抓起來,一手掣出腰間鋒利的短刀,便衝回屋內。所有包括在外面看熱鬧的,都知道陳斌要用黑狗血破去那少年的邪法,於是同聲叫喊助威。
史思温大聲想阻止他時因人聲嘈雜,根本沒有人聽見。他心中大窘,暗想若然抱紅英,更易滋生誤會。若然出手把他他的黑狗奪下來,這些迷信的鄉人更以為自己用邪法。説不得這回只好鬧個狗血淋頭,讓他們試過無效之後,自動罷手為是。
陳斌氣洶洶地把刀刺入黑狗身上,跟着使勁掄狗,一片鮮血飛灑出來,都灑在史思温身上。他也不管黑狗死活,隨手甩開,便揉身撲去,一刀向史思温心窩刺去。
史思温大喝一聲,宛如平地起個旱雷,震得所有的人耳鼓中嗡嗡作響。
陳斌也為之一愣,史思温一手把鋒利短刀握住。手指雖然抓住刀刃,卻宛如不覺,一下子便把短刀奪過來,朗聲道:“這一回可不是邪法了吧。”
陳斌大驚,心中已掠過一個念頭,便是覺得此人道行高深,黑狗血已不濟事,非用婦人天癸穢物,才可以克他的邪術。但急切間到哪裏去找那些東西?只好慌亂地退開數尺之外。
史思温道:“你不看見麼?我一放手她便要哭,所以我不能放。”
陳紅英又喘又急,説不出一句話。這一陣工夫,門外已康聚了許多人。
史思温真是尷尬非常,尤其是身上一片血漬,極不舒服。虎目一閃,只見陳斌要走,忙忙橫移數尺。先摔掉手中的刀子,然後獨臂一伸,把陳斌抓住。陳斌奮勇一拳當心揭去,史思温運氣護身。砰地一響,又吃了一拳,卻夷然無事。反而打人的陳斌,拳頭骨疼欲折,差點兒叫出聲來。
史思温怒道:“你這人怎的一把年紀,如此魯莽。你的力量頗大,如是尋常人,豈不早就傷在你手下。”陳斌打又不能,説更無話,只好怒目圓睜。
“你聽我説。”史思温抑住怒氣,解釋道:“你女兒吃錯了一種果子,一味哭個不停,是我路過該谷,無意發現握住她的手之後,她便不哭了。故此才這樣把她帶回來。”
陳斌大愕,道:“真有此事麼?”
史思温把面一沉,道:“我從不打班。”
陳紅英也説話了,她嘶聲道:“爹,相公説的話一點兒不假。”
史思温又道:“她哭得太久,脈息極弱,再哭幾聲,只怕立刻要死。”
陳斌大叫道:“我知道是什麼東西。”史思温這時才把他放開,道:“你慢慢説吧。”
“我陳家祖傳採花秘法,專到大山嶺找各種名茶,曾聽我父親説過,有一種野果,吃了能夠令人哭斷氣為止。因那種果子的樹葉極似茶葉,所以他告訴過我,但卻不知如何解救才好。”
史思温大驚,忖道:“若然永遠要拉着她的手,豈不糟糕?”
旁邊一個女人面現喜色,悄悄向一個男人耳語幾句,那男子便道:“爹,你過來我告訴你幾句話。”陳斌走過去,他兒子在他耳邊説了幾句。他皺一皺眉頭道:“人家肯不肯呢?”他兒子道:“總得試試啊,對不?”
陳斌點點頭,先出去把鄰居好言遣走。這時陳紅英的哥哥們已端了椅子,讓兩人坐下。有人打水替史思温洗抹身上的狗血,又有人端茶上來,真説得上殷殷招待。
陳斌把門關上,然後也坐下,道:“這種情形真糟糕,先生你可有家眷麼?”
史思温聞絃歌而知雅意,心中大叫一聲:“苦也。”但又不得不應道:“沒有。”
陳家大大小小,都露出喜色,陳斌咳嗽一聲,道:“那真好極了,我這個女兒還未出嫁。”史思温一想,務必當機立斷截話頭才好,忙忙搖頭道:“令媛的確是位好姑娘,我不能擾你們一杯喜酒,實在遺憾。皆因我身有要事,非立即趕路不可。”
陳斌大驚失色,道:“先生你這一走,小女豈不是死定了?”
史思温道:“那怎麼辦呢?”話一出口,才發覺不對,但話出如風,哪能收回。
陳斌道:“寒家雖然祖居在這山村中,但一直克勤克儉,祖產也不算少,定必可以另建新屋與先生居住,伺養幾個奴婢也都可以,只求先生肯答應寒家……”説到這裏,陳紅英早就深深低垂了頭,羞不可抑。
史思温截住陳斌口中親事兩字,堅決地道:“我絕不可能留在此地,老實告訴你,我身上的事十分重要。”
陳紅英的母親哀聲道:“相公的事比人命還重要麼?”
這句話可教俠肝義膽的史思温呆住。他明知自己的事,的確比一個村女的生命重要得多。但在人家父母面前,他能説出漠視他們女兒性命的話麼?這樣豈不太傷人家父母之心。只見屋中之人都矮了半截,原來陳母命兒子和媳婦們都跪下,挽留這個少年。
史思温嘆息道:“你們這麼樣也不中用,咳,須知我的身體,早就不屬於我自己,我絕不可像平常人一般,娶妻生子,然後老死牖下。”
陳斌顫道:“先生你可憐可憐我家這個女兒,她在本村是個出名的美人兒,還懂得寫字看書。”説到這裏,見史思温仍然搖頭,忙又道:“先生你不必留在此地,只要你肯把小女帶去,她能夠不死,就算給先生做奴婢也好,先生你一定要大發慈悲。”
史思温努力收攝心神,平靜一下紛亂的情緒,緩緩道:“我早説過她是個好姑娘,如果我不是身負血仇,這等姑娘真是求之不得。我老實告訴你們,我早立誓代替師父入玄門,擔當崆峒山上清現觀主之職,因此這種塵線,今生已經無份。”
説到這裏,他不由想起上官蘭來。長長嘆口氣,道:“這可不是我被迫如此,是我經過多日考慮,才答應我師父的。我師父是當世第一英雄好漢,天下無人不景仰的大俠石軒中。他老人家不幸死在邪派最出名的鬼母手下,我一定要為師父報仇。”
陳家的人一來不懂得什麼大俠或鬼母的事,二來骨肉情深。哪怕史思温死了父親,等着報仇,也不願放他走。陳母更是涕淚交下,苦苦哀求。可憐陳紅英羞愧難當,自尊心被史思温損害到了極點。但她因哭得太多,此時反而哭不出來,臉色又青又白,甚是難看。
史思温急得不知所措,他本是熱心的人,此刻想捨己為人,把親事答應下來,免得陳紅英的父母如此傷心。可是他已立了大誓,師仇在身,師門也待他清理,一個平凡的村女,竟比這一切還重要麼?
他想了又想,既不敢答應,又不能甩手而去。卻見陳紅英臉色泛白,極為難看。明知她乃是因婚事而致如此,心中一陣歉然,忙伸手入囊,取出師門靈藥保心丹。剛剛取出丹藥,倏然高興得跳起來。
史思温先把丹藥弄了一粒,給她服下,跟着便收回瓶子。那隻手依然放在囊中,朗聲道:“你們都是為了她的性命而發愁,故此要把她許給我,但其實我們毫無淵源,彼此性情均不知道。加上我已是玄門中人,故此大家都很為難,現在……”他拖長了聲音,微笑一下,繼續道:“現在我已有了解決辦法,你們趕快起身,聽我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