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娟子在小鎮的電影院裏看了一場電影,叫《中華英雄》。北風吹過華英雄花白的頭髮時,我覺得自己和他有某種玄妙的相似。
我命中註定要歷盡苦難,每一個親近我的人都會被我帶入惡夢。我想起早死的父母,想起在我懷裏漸漸冷卻的雪濃,在黑暗的影院裏看着他們深情的微笑,覺得非常孤單。
虛擬和真實的生命都是我的生命,它們血肉相連。我看着倚偎在我肩頭的娟子,撫摸着她被生活粗糙的雙手,想起與何晴在小屋中一起吃方便麪的日子,想起她洗得褪色的睡衣,想起雪濃衣衫襤褸地走在邊城的長街上,感到心裏隱隱的痛。
娟子每天都會給我帶來一些吃的,我租住的小屋中也開始有了燈光。娟子不愛説話,我也是,我們每天都在燈下默默地坐着,直到深夜。我每天都穿過小巷送她回家,小鎮的街道很短,燈光拖長我們的影子,顯得非常滄桑。
我跟鎮上一個叫"雞毛"的人學會了吹笛子,每個夜晚都會有斷斷續續的笛聲從小鎮上空飛過,像是《風雪江湖夜》的尾聲。
從木器廠那個黃昏以後,我們再也沒有擁抱過。每當我有這種衝動時,都會看見何晴和雪濃在靈魂深處飄搖。我想我可能要用一生的時間來忘掉她們,就像忘掉我自己。
娟子非常向往外面的世界。每當她靜靜地看着我的時候,我都知道她想要説的話。
她總是希望我説些外面的故事。她亮亮的眼睛告訴我,她想我帶着她走出小鎮,到大城市去,她甚至還不知道世上有比縣城更大的城市。
她每天都在我的屋子裏讀詩給我聽,她説如果自己的詩也能發表在報紙上就好了。
娟子到最後也沒有説,因為她知道,我是從那個世界回來的,我已經厭倦了外面世界的無情。但我在心裏答應她,終有一天我會帶她走出去,帶她去省城,去北京,去看繁華的人生。
有一天娟子沒來上班,我以為她病了。
我隔着小溪看着她的屋子,沒有燈光也沒有人影。"九尾狐"走上山坡來告訴我:"娟子的爸爸帶她去相親了,是山外的有錢人家。"
"你離娟子遠點吧,那家人不好惹。""九尾狐"好心地勸我。
我笑笑,跟他要了一支煙,點燃,看着淡藍色的煙霧一點點從眼前散開。可憐的娟子,可憐的錢。我在心裏喃喃地説。
娟子在第二天的深夜走進我的屋子,她把燈打開,我看着她泣不成聲。
生命又回到了1998年7月14日的深夜,淚落如雨的娟子緊緊抱着我,悲傷地哭泣,我感覺到她奔淌的熱淚從我的胸口直流到心臟。
"我要出嫁了。"
"我知道。"
"你帶我走吧,我不嫁,我要跟着你!"
我想起了陪我走過黑林和雪原的雪濃,她死在冰冷的雪裏。
"你答應我,好嗎?你答應我好嗎……"
"我不能答應你,娟子,我會害了你,跟着我,你會有數不清的苦難。"
"我不管,我願意陪你一起受苦……"
我緊緊抱着娟子,淚水慢慢流進嘴裏,又苦又澀,我聽着娟子嚶嚶的哭聲,心裏有一種温柔的、斷裂一樣的痛楚。可憐的娟子,不哭了,不要哭了,我會帶你遠走,我一定會讓你幸福和開心,讓你有歡樂的人生。我心中的波瀾又一次沸騰。
這時候門被人一腳踢開。
一羣強盜一樣的漢子站在我的門前,帶頭的一個眼裏有血一般的顏色。他一把將娟子從我身邊拽過去,高高揚手,一巴掌打在她驚恐萬狀的臉上。
另外幾個人架住我,在我的臉上、胸腹上重重地擊打。疼痛讓我無比清醒,我看着娟子慢慢倒下,鮮血像玫瑰一樣綻放在我們之間的泥地上。
我能記憶起的最後一幕,眾人或打或罵,娟子大聲哭泣,像是丟失了歲月中最珍貴的青春。
我醒來時發覺屋裏的一切都已破碎,地上有一灘凝固的血,不知是我的,還是娟子的。我掙扎着爬起來,看見牀上有一枚髮夾,我將它放在胸前,好像感覺到了另一顆心的跳動。
我在街口看見娟子被拉入花車,她最後向我的小屋看了一眼,露出無限悲傷的笑容。
我託"九尾狐"送去我的賀禮,一疊錢裏面夾着一張字條:"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是什麼人了,我會永遠地離開這裏。如果還能有下一次人生,我一定會帶你遠走,帶你到城市裏去,一定。"
"這首詩是送給你的,它很多年前就在報紙上發表了。"就算記憶落滿灰塵高山從中間斷裂所有的河流都從我背後駐足我也不會忘記你親愛的就像我不會停止呼吸
我知道我正在艱難地慢慢地
愛上你並且我不美很窮但有骨氣
我不知道我為了什麼依然獨行
但我知道每一次人生迎接我的
必定是眼淚和火
讓眼淚把我淋濕
讓火把我焚燒
一千次一萬次
親愛的
我還是要走向你
走向你
走向你深情的夢裏
就算記憶落滿灰塵
高山從中間斷裂
所有的河流都從我背後駐足
我依然在尋找你
親愛的
在生生世世的夢裏
就像尋找我生命的呼吸
我不是為娟子來的,但為了娟子,我終於悄悄地離開。離開小鎮和樹林,離開青檸,離開野菊花,離開我生命中最安靜的歲月。我在以後的日子裏,無數次從這片深山上飛過,我相信那個青衣長髮的姑娘依然站在門前,靜靜地望着我坐過的草地和山坡。
我又走入了《風雪江湖夜》。我想,生命如果註定要歷盡千難萬劫,就讓我在熊熊烈火中燒成灰燼。從深山小鎮走出來以後,我開始勇敢起來,我開始相信,一定有人還在茫茫的人海里等着我。一定有人在等着我,與我攜手共闖江湖,共度漫漫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