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發生得那麼突然!
突然得令人難以相信,來不及接受,當然無法談到去應變了。韋明遠粹然受襲身死!這是多麼令人震驚的事!
韋明遠之驚人固然是由於他本身不平凡的武功,但最大的原因是由於他與蕭湄、杜素瓊的戀情!
這兩個女人已成了方今武林最強的兩大高手,掀動了近六七年來江湖上從所未有的軒然巨波!
現在,他的屍身在場子中心,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最先驚覺的是杜素瓊,她的瞼上呈現出一種異常的激動,清匕一聲,躡着先前的蒙面人追了出去。
“少林”及“峨嵋”門中的佛門弟子,對地上韋明遠的屍身,喃喃地念佛號,似在超度他的亡魂!
鬍子玉則別有深意地笑道:“趙朋友!咱們這一場暫且等一下再比如何?”趙大高聲地道:“行!俺正想提議,不料被你先説了,俺不放心山主,得趕去看看!喂!你知道剛才那個蒙面的人是誰?”
鬍子玉沉吟一下道:“從身材來看,那是個女子,從跡象及功力不看,那人很可能是敝幫前任盟主,‘五湖龍女’蕭湄……”
“少林”滌塵大師插口道:“韋施主與蕭盟主五年前在英雄大會上給伴離去,並無爭吵之象,為什麼她要殺死他呢?”
鬍子玉聳肩一笑道:“這我不太清楚了,五年內可能變化很大。他們上哪兒去了,發生了什麼事?只有問他才知道!”
説用手一指地上的屍身,哈哈大笑又道:“可借他就是想説個明白,也無能為力了!往日英雄今何在?黃梅不落青梅落,我老頭子居然還能見他死於非命,倒是想不到之事!
哈……”
朱蘭熱淚盈眶,突然飛身出來,朝指着鬍子玉道:“他已經死了,不許你這樣侮蔑他!”語音淒厲已極,聽得鬍子玉心頭一寒。
良久才訕訕地道:“不説就不説!死者為大,他既已身死!我與他的仇隙也就一筆勾銷了,得!得!方才就算老朽失言……”語畢又嘆了一口氣道:“這小夥子我看並不怎麼樣,不知她們女孩子何以對他如此傾心,這一死!不知有多少人要傷心呢……”
朱蘭悽然無語,杖念遠卻過去扯住她的衣襟道:“朱姨姨,這人就是韋明遠?我的名字就是紀念他的?”一
失蘭黯然神傷,淚落如雨道:“是的!他生前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杜念遠搖搖頭道:“我看他也不怎麼樣,連人家輕輕一掌都抵不住!”
鬍子五連忙插口道:“賢侄女,你不知道殺他之人,功力有多高!”
杜念遠瞪眼道:“多高?從他的身形上,還比不上山主迅速俐落,假若這種人就算是絕世高手,你們這江湖上也太可憐了!”小女孩兒的幾句話,卻將殿中許多人都説得滿面飛紅!杜念遠想了一下又道:“韋明遠進來之時,我只見過他一面,失望得很,我所得的印象,遠不如你們所説的那麼好!”
鬍子玉微微感到着急,卻仍平淡地道:“賢侄女,説説你對他的印象看!”
杜念遠道:“他長得雖美,可是形容枯槁蒼老,與我們山主的丰神出世完全不能相比,我不明白……”
朱蘭插口道:“山主眼過‘九天梅實’,青春常駐,韋明遠……”
鬍子玉也接着插口道:“韋明遠一介俗人,風塵勞頓,自然抵不過歲月的侵蝕,你看你父親,五年前還是一個翩翩的美少年……”説到這兒他面容驟變!立刻止日不談!
朱蘭亦覺心中一動,姍姍地走向屍身旁去。鬍子玉望着她,頗為着急,任共棄卻突然出來道:“你要做什麼?”
朱蘭緩慢地道:“他身上有家傳‘鐵劍’‘飛環’以及‘站花玉手’,這些東西是他的,怎可落入你們之手,我要把它們拿出來……”
鬍子王亦急着趕過來道:“我們絕對不會從死人身上搶東西,姑娘請放心,韋明遠既已身死,就讓他寧靜地安息吧!”
朱蘭道:“假若我想要個一兩件留做紀念呢?”鬍子玉道:“姑娘何忍心從一個死人身上去控取……”朱蘭道:“我若不拿,怎知你們不會暗中取去?”
鬍子玉道:“我敢擔保不動他一絲一毫,姑娘若是不惰,我立刻命人將他厚棺裝礆,再將棺木交與姑娘如何?”朱蘭想了一下道:“這樣倒是不錯……”
鬍子玉忙道:“就是這麼辦吧,我現在就叫人出去準備了!”
朱蘭住口不語,鬍子玉果然叫過一名幫眾,上切都如他的吩咐了一陣,那名幫眾領命而去。
朱蘭突又笑道:“我真想看看那些東西,聽説它們都是當今罕見的異寶,尤其是‘拈花玉手’,分水闢火,香鎮蛇蟲,吸金攝鐵……”
説着再移步向屍體走近去。任共棄又待出手攔阻,鬍子玉卻似心已變。用眼睛朝他一打暗示,任共棄莫明所以地捆回了手!
鬍子玉賠笑臉道:“姑娘堅持要看也好,我們亦可以跟着一開眼界!”朱蘭嫣然一笑,臉上全無威容,與她方力殊淚承睫盈眶的模樣,大相汲異,倒令人莫測高深。
她走至屍體之畔,蹲下身去,在屍身上掏摸了一陣。
殿中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她的動作上,任共奔微有不安的感覺,只有鬍子玉仍是若無其事。
過有片刻,朱蘭空手站起來道:“奇怪了!他身上一樣東西都沒有?”
鬍子五懸疑地道:“不可能吧?自入股以後,就沒有動過他!”
朱蘭佛然道:“總不會是我私藏起來了,眾目睽睽之下,我又不會‘五鬼搬運大法’,哪有那麼大的神通!”
鬍子玉嘿嘿乾笑道:“老朽並未説姑娘拿了,只是對此事感到奇怪罷了!”
朱蘭皺眉道,“東西究竟上哪兒去了呢!這些都是武林異寶,理應隨身攜帶才是,除非是他今日自知必死,或者……”鬍子玉臉色微變,連忙接口道:“或者他將東西留在別處亦未可知!”
朱蘭頗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道:“你一向自負聰明,這一句詞兒可就接錯了。”
鬍子玉一愕道:“不知姑娘本意是要説什麼?”朱蘭的雙目中發出嚴峻的光芒,厲聲道:“鬍子玉,你的戲要唱到什麼時候為止!”
鬍子玉神色驟變,吶吶道:“妨娘説什麼?老朽不明白……”朱蘭冷笑道:“你不明白我明白,這死者根本不是韋明遠!”
此言一出,舉座又是一陣慌亂與竊竊私語。鬍子玉與任共棄瞼色大變,愕然無語!
滌塵忍不住過來道:“老袖與韋大俠有數面之識,印象深刻,俱末看出破綻,不知姑娘緣何識得此人不是韋大俠!”
朱蘭侃佩道:“韋明遠神光湛然,有一種自然的威儀,此人面色蒼老,形容枯搞,哪裏能及得上韋明遠萬分之一!”
鬍子玉此時臉色已恢復平靜道:“姑娘可能對韋明遠印象太佳,以至於忘了歲月催人這回事,五年江湖老少年,韋明遠自會有點改變!”朱蘭冷冷地一點道:“鬍子玉,你心思之密,的確夠得上天衣無縫,連一絲小節都注意到了,怎麼會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鬍子玉想了一下才道:“姑娘的話越來越神秘玄妙了!”
朱蘭突地大笑道:“你算無遺策,連歲月在人身上所添的痕跡都想到了!可惜你忘了,韋明遠曾經服過‘駐顏丹’……”鬍子玉的臉色突然變為異常蒼白。
朱蘭仍是得意地接着道:“你好不容易找到這麼一個與韋明遠相似的人,想以他的死來欺騙我們,到頭仍是弄巧哎拙……”鬍子玉大叫一聲:“你真厲害!”忍不住張嘴噴出滿口鮮血!
朱蘭見他被激成這付模樣,倒是不忍再加調侃,只是搖搖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緩聲説道:“你心計既工,偏偏氣量太窄,成功了。便喋喋誇詡不休,失敗了便急成這個樣子,那裏像個‘鐵扇賽諸葛’,卧龍先生怎會有這付德性,充其量,你也不過可與曹阿瞞一爭上下,你還缺少孟德那種豪氣!”
鬍子玉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氣色異常難看!
滌塵卻仍不信似地追問道:“老袖在西子湖畔,曾見管雙成仙子於片刻之間,蝕盡昇華,韋明遠縱然服有‘駐顏丹’,會不會
來蘭卻連連地搖頭道:“絕不可能!仙子只是服用‘九天梅實’,何足與‘駐額丹’相較,如其不然,‘天香三寶’,如何為天下所垂涎!”滌塵還待相問,米蘭卻變為煩躁地道:“怎麼,莫非你很希望韋明遠真的死掉?”
滌塵驀而警覺到目前這少女對韋明遠的感情,必是也極為深切,雖不知究竟,卻連忙合什道:“阿彌陀佛,貧袖惟願韋大俠吉人天相,壽期水頤,惟其如此,所以才不厭求詳,以得安心!”
朱蘭這才轉顏一笑道:“大師只須看看鬍子玉的模樣,不就全瞭然了嗎!”
滌塵啞然笑道:“出家人心眼太死,見未及此!還是姑娘明察。”
殿中又陷入沉默,鬍子玉已回到自己那一邊休息去了,侄共棄在他旁邊,神色凝重地私語着。
突然殿中又掠進兩條身影,落地無聲。
眾人定睛望去,一個是方才追敵的杜素瓊,另一人卻是水道盟主文抄侯,不知他何時也出去了!兩人進殿之後,俱未説話,各自回至本位。
朱蘭在杜素瓊耳畔輕輕的説了幾句。杜素瓊用眼一掃地上的屍體,輕聲道:“我也是太粗心了,應該知道這不可能是他,我雖不知他近年進境如何,但總不會這麼差勁的!”
滌塵卻忍不住過來合什道:“山主追敵的情形如何?”
杜素瓊平靜地道:“沒追上,初時還略微見到一絲身影,誰知躍過一道山坡,就蹤跡全無了,這人也太卑劣,敢當眾殺人,卻不敢當眾承諾,真是個無膽的懦夫,無恥的匪類。文盟主.你説是也不是?”
文抄侯剛與鬍子玉等人交換了幾句私語,臉上陰晴不定,聽見杜素瓊問到他,連忙站起來道:“是!是!山主説得對極……”
他雖在點頭承認,卻掩不住臉上的紅,勉強地接道:“不過從背影而判斷,極似敝幫前任盟主蕭姑娘。她既是蒙面而行事,必有她不願出面的理由!”
滌塵突然問道:“盟主是何時與山主會合的?”
文抄侯尚在沉吟,杜素瓊已開口道:“就在我把人追丟之際,突見石後有人影一晃,我趕上去,沒有看清楚,就發了一掌,誰知接掌的卻是文盟主!”
文抄侯瞼現愧色地道:“山主功力深厚,敝人出全力勉抗一擊,幸保完命,卻不能不承認多少總受了一些微傷!”
杜素瓊卻笑道:“盟主過獎了,盟主追敵超我之先,可見在輕功一道上,杜素瓊不如遠勝,我們只算是各有所長吧!”
文抄侯臉色顯得異常難看,滌塵卻又再問道:“盟主是何時離開大殿的?”
文抄侯臉色又變道:“那蒙面人剛走,我就追了出去,期時你們都注意在場中的突然事件,沒有人注意到我離去……”
他連説帶比,神情頗為緊張!
滌塵道:“老袖之注意力迄未鬆懈,只是末見盟主離去!”
文抄侯厲聲道:“你是什麼東西,難道我定時還需要向你報告不成!”
滌塵雖受他大聲呵責,仍是不動聲色地道:“盟主請不要生氣,老袖只是隨口問一句而已!”
文抄侯想是亦發現自己失態,壓抑住怒氣反問道:“你一直在注意!那麼你説我是何時離去的?”’
滌塵一愕道:“這個……老袖沒有看見!”
文抄侯曬然一笑,臉上滿是鄙夷之態!
朱蘭忽地站起來道:“我倒知道你是何時離去的!”
文抄侯望了她一眼道:“姑娘請説!”
朱蘭道:“當鬍子玉在場中故作從容,裝摸作樣假神氣之時,你趁大家都在注意他,你就悄悄地出去了,更上黑衣,使用‘千幻身法’,縮小了體形,然後你們假扮的韋明遠突然出現,你再回來用掌將他殺死,為什麼一定耍將頭顱打碎呢!當然是希望面目全非,不致露出破綻,這一切都是你所為,卻是那位胡大軍師的腹內妙計,夢裏乾坤,只可借我們的夢醒得太早!”
她侃侃而談,一番話不但使其他人恍然大悟,也使文抄侯、鬍子玉、任共棄三人面色大變,汗落如雨。
鬍子玉猶圖狡賴道:“姑娘的想象力真豐富,只是我們沒理由要這樣做呀?”
朱蘭道:“你不是説過要兩虎相爭鳴?當然是希望我們山主替韋明遠報仇,找上蕭循狠拼,你們就可坐山觀虎鬥了……”
鬍子玉瞼色死灰,一語不發,頹然坐下。文抄候卻道:“姑娘的話,全憑想象,毫無事實根據!”
杜素瓊接口道:“那你不妨看看,你的手血腥猶在!”
文抄侯將雙手一伸道:“我這手上乾乾淨淨……”
杜素瓊道:“你倒擦得快,可是我與你對過一掌,手上還染有數點鮮血,不知又將作何解釋?”
説將手伸出,上面果然染幾點血污,而且還有四五根斷髮,沾在血污上:分外刺目!
文抄侯抽了一口氣道:“這……我怎知道你是從哪兒沾上的?”
杜素瓊臉色一沉,罵道:“混蛋!難道我還需要故意找些證據來誣陷你不成!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證據鑿然,你還有什麼話説!”
文抄侯愕了半晌,才作了一個大揖道:“山主明察秋毫,文某再無話説!”
杜素瓊見他坦然地承認了,遂淺淺一笑道:“你們設計之密,不能説不佳,只是用這種方法來將事情硬套在蕭湄頭上,卻是極為不智之舉!”
滌塵詫異道:“莫非山主已看淡世情,對於……生死之事已不在乎了?”
他本想説對於韋明遠之事已不再放在心上,然而想到當這麼多人,這些話實在不便出口,所以換了勝。
不意杜素瓊卻大方地道:“不!若是真有人殺了韋明遠,我還是要替他報仇的,從前是如此,現在也是如此,將來亦不會改變!”
她説得斬釘截鐵,堅定異常,因此雖是涉及兒女之情,卻沒有人敢露出一點不齒的表示!
滌塵莊容再問道:“山主之意究竟如何?老袖仍不瞭解!”
杜索瓊道:“想殺韋明遠之人甚多,然絕不會是蕭湄!”
滌塵奇道:“這是為何?”
杜素瓊道:“這是女人的心,她也許恨死了他,也許會令他受盡痛苦,然絕不會去殺死他,甚至於誰殺了他,她還會替他報仇!愛到極點之時,恨也到了極點,這種女人愛恨的發泄,不是你們男人能瞭解的!”
這一席話可謂從所末聞,大家不禁驚然動容。
杜索瓊又接着道:“女人對於深愛而又得不到的男人,有兩種方法,一種是自首受一切苦痛,希望他能幸福;一種是刻意地報復,令他受盡痛苦折磨,然而絕不會殺死他的……你們實在不了
解蕭湄……更不瞭解女人……”
鬍子玉廢然長嘆一聲道:“老朽雖放心計,對人情卻極矇蔽,此一石二鳥之策既為山主識破,該當如何處置,全憑山主之意
杜素瓊淡淡地道:“我對江湖之事早就失去興趣了,因此我也懶得再來處分你了,不過惡人自有惡人磨,遲早會有人收拾你的!”
鬍子玉的臉上才有着乾笑,不知他心中是作何打算。
杜素瓊抬眼一望四周,徐徐地道:“我雖不問世事,但今天之事,我既遇上了,自不能抽身,你們雙方到底作何打算,是打?還是作罷?”
“少林”掌門滌鏡大師起身合什道:“敝派從無尋釁之意,但求能和平解決!”
“峨媚”明心師太亦起立道:“敝派與‘少林’之意相同!”
杜素瓊轉臉對水道羣雄問道:“你們的意見呢?”
文抄侯何等人物,如何會看不出杜素瓊之意。
他笑了一陣道:“既由山主出面,敝幫當然聽候吩咐!”
杜索瓊輕聲一笑道:“你的確是塊好材料,處處見機而行,若能好自為之,何愁天下霸主不為你所得,何必一定要強取豪奪呢?”
文抄侯一揖道:“山主過獎!敝人並無此等雄心!”
杜素瓊道:“不管你有沒有,我談的是目前,既然你要我作主,我就不客氣了,今天之會,至此為止,所有的過節,在此一筆勾銷,以後無論那一方,都不得輕啓禍端,否則就是存心給梵淨山過不去!各位意見如何?”
滌鏡與明心同聲道:“願聽山主裁決!”
文抄侯呆了一下才道:“水道接受山主調處!”
杜素瓊回頭道:“事情就這麼解決了,咱們該可以走了!”
説完領朱蘭、趙大、費姥姥、杜念遠等人出殿離身而去。
“少林”及“峨媚”兩派之人,一齊起身恭送!
文抄侯與鬍子玉亦不由主的站了起來!
只有任共棄依然呆坐,望杜素瓊與杖念遠的背影,目中流露出無限的眷戀!
陽春三月。韋明遠躑躅在江南的一個小村中。
望着草長鶯飛,他心中有無限的調恢。
五年來,他一直在追蕭湄,用盡一切方法,可是蕭湄藏得很好,防佛整個地從世界上失去了蹤跡。
在一個偶然的機緣中,他聽説有人曾經在江南見過蕭湄,他立刻就趕來了,不過還是沒找到。
在灰心中有着焦灼,可是他並沒有放棄希望。
然而,有一件事情的發生,引起他的懷疑。
那就是開封大覺寺中,水道與“少林”、“峨媚”兩源約會的結果,那件事在江湖上流傳很快,天下的人都知道了。
雄霸武林數年的水道偃旗息鼓而回,這該是大新聞。
但是水道盟主文抄侯喬裝蕭循的事,也使韋明遠有所警惕,蕭湄也許是冤枉的,不過……
“任共棄會弒祖嗎?會擄劫他親生妹妹嗎?”
他在心中自問,立刻又替自己找到答案:“在仇恨的驅使下,人會做任何的事,任共棄對我的仇恨太深了,深得即使殺死了我,他也不會滿足的。”
“不管如何,先找到蕭循吧!假如果真不是她做的,我該對她很抱歉,那天我離去得太決絕了一點……”
他又在心中自語着。面對着一道清流,他陷入沉思,溪水反映他的面龐,歲月並未令他蒼老,只是境遇使他深沉了。
“頻滿溪,柳繞堤,相送行人溪水西,朧目竊人低……”
忽然他輕吟起這困長相思,他開始懷念了。
他懷念着湘兒,懷念中有歉咎,雖然她已成為他的妻子,然而他卻未能盡一盡做丈夫的責任一一好好地保護她。
“早知潮有訊,嫁與弄潮兒。湘兒,你不該嫁我的……”
他懷念着杜素瓊,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愛。
“天長地久情難盡,他生未卜此生休。瓊妹,若人生真有來世,我寧願與你俱變為水上鴛鴦,免得再受人世的顛沛,命運的捉弄!”
他懷念着朱蘭,以一種莫知名的情愫懷念着。
“此情可待成追意,只是當時已憫然……”
最後,他懷念起蕭猖,有愛,也有恨……“天涯海角,我仍想找到你,若是你沒有殺死爺爺,我會向你仟悔,然後……我陪你同度個二三年,報答你對我的深情,然後……我只有請你原諒,我要回到湘兒身畔,因為她終究是我的妻子……”
就在這種複雜的情緒中他忘記了日已西沉,忘記了月影上升,因為四周的一切對他並無意義!
“白日放歌須縱酒。
青春作伴入醉鄉。
提壺攜植人間世,
玉液瑤漿登天堂。
平生知已惟鞠生,
刎頸算逆是杜康。
富貴榮華煙雲事,
我與青蓮醉一場。
他去水中撈明月,
我登泰嶽發清狂。
彭祖一夢八百歲,
醉中日月億萬長……”
是誰?有那等灑脱的胸襟!
是誰?有這種豪放的氣概!
韋明遠放眼望去,只見一個道人,手持西葫蘆,踏月作歌,沿溪而來,衣衫檻褸,神情卻飄灑之至!
道人漸將行近他的身前,韋明遠不由得對他注意起來。
道人來至他身畔,亦是立定腳步,對他端詳着.雙方對視片刻,韋明遠開口道:“道長好高的雅興。”
道人針鋒相對地道:“兄台好豔的締興!”
韋明遠見出語不倫不類,微有不悦地道:“因歌恩人,我對道長乃是真心的推崇!”
道人指着胸前墨髯微笑道:“就景論事,我對兄台亦是實在的批評!”
韋明遠見他不僅詞鋒尖鋭,而且對自己的心事亦彷彿洞燭如照,倒是頗感意外,遂較為和緩地問道:“道長怎知我心中所想何事?”
道人長笑道:“春日凝神,獨對清流,一派神往之狀,若非統羅紅粉佳人,哪裏能引得你這麼一位翩翩佳公子如痴如狂。”
韋明遠被他説得臉色一紅,勉強地笑道:“道長開玩笑了!
道人面容一整道:“貧道言出心中,從不開玩笑,我看見台不但是心懷長相思,而且還在尋人。尋得異常迫切!”
韋明遠大驚道:“道長因何得知?”
道長神秘地道:“貧道善觀氣色,專解疑難,效驗如神,平時酒癮發作之際,就靠這一套本事,賺得幾文杖頭沽酒錢!”
韋明運動容道:“道長可香指示迷律!”
道人道:“皇帝不差餓兵,黃道不吃飯可以,不喝酒卻不行!”
韋明遠道:“道長若能指示一條明路,在下不惜任何重酬!”
道人含笑問道:“我要你懷中‘拈花五手’,你也捨得?”
韋明遠大驚道:“原來你認識我!”
道人長笑道:“普天之下,何人不識‘太陽神’韋明遠大俠,我不但認識你,更知道你有三多,雖憑耳聞,卻屬事實!”
韋明遠茫然道:“在下有那三多,乞道長明示!”
道人莞爾道:“第一是你的寶貝多,‘天香三寶’,你已得其二,更還加上家傳‘二相鋼環’,‘斷金鐵劍’……”
韋明遠長嘆道:“匹夫無罪,懷壁其罪這些東西幾乎送了我的命。”
道人不理他的感慨,繼續地道:“第二是你的仇人多,天下九大劍派,幾乎有大部分都欲得你而甘心,其他還有很多人都……”
韋明遠又嘆息着道:“我也是逼上梁山,有許多事實在出之於不得已……”
道人笑説道:“這些我都知道,江湖上仇怨相結,沒有一件是故意造成的,這且不論,現在説到第三多!”
講到這兒,他先神秘地一笑,才接着道:“是你的豔遇多,閣下所結識的那些女子,不僅個個國色天香,而且都是跺腳四海亂顫的紅粉英雄!”
韋明遠紅着臉道:“道長取笑了?多情自古空餘恨,我負己累人,惹來鬧愁千萬種。早知如此,不如學道長雲遊四海,倒也輕鬆……”
道人大笑道:“敬謝不敏,我玄門中可不敢收你這位情魔韋明遠見他一再取笑,臉上不禁泛出一絲怒意,道人見他快生氣了,忙又正容含笑改口道:“韋大俠所尋之人,貧道也許可以略盡綿力,但是韋大俠找到她之後,貧道尚有一事相求!”
韋明遠接口值:“可是要‘拈花玉手’?這樣東西雖是我師門遺物,但苦能贈與正人使士,我相信先師在天之靈也不會反對的!”
道人連連搖手道:“不!不!貧道德薄力淺,懷此異寶,保育引火自焚,前言乃相戲耳,貧道只望大俠能代我除去一個人!”
韋明遠急問道:“誰?”
道人面現債容道:“‘白鷹’白沖天!此人與大俠亦有切身仇隙,大俠若擒此倫夫,廢去他的武功,交貧道發落,貧道感激不盡!
韋明遠未作表示,卻先問道:“道長高姓大名?身隸何幫派?”
道人正式地道:“貧道施林,號‘酒道’,身屬‘窮家幫’!”
韋明遠再問道:“昔日聞名江湖之‘酒丐’施楠前輩……”
施林道:“正是家兄,被白沖天傷於‘幽靈谷’中,兄仇切心,只恨功力不足,不得已乃煩請大俠代為一伸……”
韋明遠沉吟一下道:“可以,現在你告訴我‘五湖龍女’蕭循的下落!”
施林面現驚容道:“蕭湄?難道大俠尋訪之人,不是令正?”韋明遠一心要找蕭湄,卻想不到無意之中,得到了湘兒的消息,大喜過望,一把拖住施林的衣袖道:“是誰?你説的是誰?”
施林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愕愕地道:“‘雲夢醫聖’之孫女,吳湘如,她不是你的妻子嗎?”
韋明遠驚喜交集,口不擇言地道:“是的!是的!快告訴我,她在哪兒?”
施林喃喃地道:“她既不是大俠心中所欲找之人,那麼我們的約定……”
韋明遠急道:“同樣有效,快告訴我,她在什麼地方?她……還牙嗎?”
施林見他激動之狀,倒不由覺得好笑,遂道:“此事説來話長,……”
大俠不必心急,令正一切安好,我們站在這兒説話。也不是事,先坐下來再談吧!”
説完先在溪邊坐下,韋明遠聽説湘兒無恙,心中也放下了一塊石頭,遂坐在他的對面,焦灼地等待着。
施林卻好整以暇地端起葫蘆灌了一大口酒,慢斯條理地擦擦嘴,伸出舌頭噴噴地理了一下才從容地道:“數月前我得到幫中弟子傳言,説是姑蘇虎丘山上新住了一個單身女子,非常美麗,只是來歷不明……”
韋明遠插口道:“該死!該死!”
施林愕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説。
韋明遠覺察了,歉然地一笑道:“道長請別多心,我是在罵我自己,怎麼什麼地方都跑遍了,就沒有想到上那兒去一趟!”
施林這才又接着説道:“那女子每天領一個孩子,站在門口,終日向遠方盼望着彷彿在企盼一個人似的,貧道聞訊,就去看了一遍。”
韋明遠吃驚道:“孩子!怎麼我有了孩子?那孩子多大了?是男是女?”
施林望了他一眼道:“是個男孩子,大約有四五歲吧!怎麼尊夫人有了孩子,韋大俠還不知道,這倒令貧道費解了!”
韋明遠低頭想了一下道:“差不多該有這麼大,他一定是在我離家後才生下來的,我離開她有五年多了,一直沒有見面。”
施林釋然道:“這就是了,貧道來到山上,聽見她口中只是喊韋大哥!韋大哥,明遠大哥你怎麼還不快來呢!……”
韋明遠聽了心中極為感動,禁不佳流下淚來!
施林卻不顧一切地道:“貧道並不認識那女子,故以認為她絕不是杜……女俠或蕭女俠,量情度理,一定是令正吳湘如了!”
韋明遠道:“是的!只有她一直叫韋大哥,連婚後亦未改口!”
施林點頭道:“令正對大俠用情極深,頗為令人敬佩!”
韋明遠急忙又問道:“她怎麼了,你跟她説過話了沒有?”
施林道:“沒有,我見她相思極苦,不忍前去打擾,只是吩附幫中弟子好生照顧保護,就離開了!”
韋明遠起立一揖道:“多謝道長相告.在下此刻會心如箭,恨不得一步就到,請恕不能多作奉陪了,相約之事,我一定遵辦!”
施林亦道:“大俠急於與尊夫人會晤,貧道不敢耽誤。白沖天現在匿身於四明山中,大俠會見尊夫人後,就請與貧道同往除之,貧道在姑蘇城中落腳相候,大俠若見丐幫弟子、隨意吩咐一聲.貧道立刻前來拜晤!”
韋明遠道:“就是這麼説吧,請恕在下要先行一步了!”
説完,施了一禮,舉步如飛而去!
韋明遠懷着無限的興奮,晝夜不停地奔馳,終於在六天之後.趕到了姑蘇城,匆匆又向虎丘山而去。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是詩人張繼名傳遐邇的“楓橋夜泊”絕唱,説盡了將近黎明的姑蘇風月人情,流傳千古,猶自膾炙人口。
韋明遠起到虎丘山時,正是這時分,寒山寺的鐘聲在黑夜中響亮清越,一下下彷彿敲在他心上!
半山有一間孤零零的茅屋,還閃爍忽明忽滅燈火,韋明遠有一種直覺,就是這間屋子。
這間屋子中住他嬌小可人而又忠誠的妻子,帶他的兒子,徹夜無眠,在等待他的歸來!
越走近屋子,他的心越感到充實而温暖,也更加速了跳動,甚至於沒有勇氣去推門直入!
直到窗前,他用舌尖舔破了窗紙,從洞中望進去!是的,一點也不錯!
那兒,手託香腮,凝神對燈的女郎,不正是湘兒嗎?
她長大了,成熟了,豐滿了,改變得多了!
只是她也憔悴了。
不變的是她的嬌稚與海洋般的深情!
聽啊,那嘆息,那低語,都是深情的呼喚:“韋大哥,你快回來吧,每天站在門外,我已經不知道數過多少次日落了,要不是為了孩子,我會等你一夜的。”
“韋大哥,你還沒有見過孩子吧,他長得真像你,每天都問我要爸爸,我騙他,也哄我自己……”
“我説你出遠門了,你就會回來的,你怎麼還不回來呢!我的眼淚快為你流乾了,韋大哥,你快回來吧……”
“韋大哥,有人説你死了,我不信,像你這樣好人是不會死的。我相信有一天,你會突然站在我的面前……”
韋明遠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在窗外嗚咽道:“湘兒,我回來了,你的韋大哥回來了!”
湘兒懷疑地抬起頭來,望着紙窗,低低道:“韋大哥。我好象聽見你的聲音,最近我常常聽見你的聲音,有時是在夢中,有時是在幻想中,老天爺保佑,但願這一次是真的,我再也受不起欺騙了,但是……這一次我好象覺得跟以前不同……”
韋明遠忍無可忍,拍碎窗子,飛身而入,一把抱住驚喜激動的湘兒,淚流如雨,繼繼續續地道:“湘兒,真是我來了,不是夢、也不是幻想……”
湘兒在他壯健有力的懷抱中,體驗到這是真實的事,憔悴的臉上,綻開了如花的笑面,扶着他的臉道:“韋大哥,你終於回來了,我想你都想得快瘋了,韋大哥,你再也不要離開我了,失去了你,我幾乎活不下去了……”
韋明遠吻着她的臉,她的淚,她的頭髮。
可是他卻無法抑制使自己湧如泉流的眼淚。
在湘凡如黛的青絲上,他發現了許多絲絲的白髮。
長相思啊摧心肝,摧心肝啊鬢成霜。
韋明遠激動地擁得她更緊,高聲叫道:“湘兒!可憐的潮兒,我不再離開你了,我發誓這一輩子都不離開你了,我們生在一塊兒。死在一塊兒……”
湘兒伸手捂住他的嘴道:“韋大哥。別説死,我們活到千萬年……”
兩人都不説話了,在沉默中,她們體驗着不朽的情愛。
此時無聲勝有聲。
良久,韋明遠輕聲道:“湘兒你吃了許多苦吧?”
湘凡悠悠地道:“我……我還好。只是爺爺死了……”
韋明遠厲聲道:“是的。我看到了,爺爺的遺體還是我收拾的。告訴我,是誰殺死了他?我一定,我一定要替他報仇!”
湘兒還沒有開口,裏屋起了一陣輕微的響動,湘兒忙道:“你把孩子吵醒了!你還沒有見過他吧!來,看看去。”
説着掙開他的懷抱,拿起燭台,走向內屋。
韋明遠在後面跟着進去,他的心又開始跳動了……
燭光照着一張純潔無邪而又使美的小臉。似乎畏懼着光亮的照射,朦朧中伸出小手遮住了眼睛。
韋明遠看孩子,強抑住內心的激動。
這孩子的臉有一半像他,另一半卻不像湘兒。像一個他極為熟悉的人,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韋明遠的手依然擁在湘兒的肩膀上,輕聲地道:“湘兒.我不知你有孩子了,你該早告訴我的,我若知道了,我一定不會離開你,那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湘兒忽然不安地扭動一下道:“不!韋大哥,他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生的,可是他卻是你的孩子,你看他的臉多像你。”
韋明遠大驚道:“湘兒!你説什麼?我簡直不明白。”
湘兒平靜地道:“他是蕭姊姊的孩子!”
韋明遠的背上開始淌下冷汗來了,嘶啞喉嚨道:“蕭姊姊,是蕭循?”
湘兒道:“是的,孩子是她生的,可是她把他給了我,從孩子剛懂事,她就告訴他,説她不是她的媽媽,後來見了我,她就把孩子給了我,讓他叫我媽媽。韋大哥,孩子真是你的吧,他像你極了,我真喜歡他……”
韋明遠突然想到自己與蕭湄纏綿的一夜。面對着純淨的湘兒。他的心中有着許許多多的慚愧,歉咎地道:“是的,湘兒,我很對不起你!”
湘兒卻毫無温意地道:“不!沒有什麼!爺爺曾經跟我説過,我先天不足,不能生孩子,我擔心極了,現在就太好了……”
提起吳止楚,韋明遠的心中泛上一陣恨意,大聲道:“你在哪兒碰到蕭湄的,是她殺死了爺爺?”
湘兒連忙道:“不,不是蕭姊姊,反而是她救我出來的……”
韋明遠吐出一口氣,追問道:“那麼是誰?是誰殺死了爺爺?”
湘兒遲疑了片刻,搖頭道:“我……我不知道。”
韋明遠着接道:“她從哪兒把你救出來的?”
這次湘兒回答得很快:“從一個石率中,我在那兒被關了好幾年,前幾個月才被蕭姊姊救了出來,以前我真怕見不着你了……”
韋明遠突然道:“那是水道秘室,是你哥哥的地方。”
湘兒滿臉痛苦:“不!不是!”
韋明遠深沉地道:“湘兒,你不會説謊,你的臉色已經説明一切了。“湘兒痛苦地對韋明遠叫道:“爺爺不是哥哥殺的,我敢擔保不是他。”
韋明遠道:“這我曉得。殺你爺爺的是文抄侯,他故意喬裝成蕭湄的樣子讓你看見,但是你哥哥是在場的……”
湘兒痛苦地道:“韋大哥,你不會去殺死他吧?”
韋明遠堅決地道:“我要替爺爺報仇。”
湘兒突然抓緊他的手,流淚懇求道:“不,韋大哥,我求你別那麼做!”
韋明遠道:“他殺你爺爺,又把你關起來,你一點都不恨他?”
湘兒道:“是的,我不恨他。我從來不會恨人,何況我的哥哥韋明遠怒聲道:“他擄劫你之時,何嘗有兄妹之情。”
湘兒突然跪一下來,抱住他的腿道:“韋大哥,我求你饒了我哥哥吧。他實在是個很可憐的人,我們吳家就剩他一條根了。我求求你放過他吧。”
韋明遠堅決地道:“他已更名任共棄,不再姓吳了。”
湘兒悽苦地喊道:“不!他是我的哥哥,我總不能眼看着你殺他他們在這兒一陣哭鬧,早將牀上的孩子吵醒了,見到這種情狀,嚇得在牀上哭了起來。
湘兒連忙又在地上爬起來,抱着孩子。柔聲安慰道:“乖兒,別怕,你看,你爸爸回來了,叫爸爸,叫呀!”
孩子把臉藏在湘兒的懷中哭叫道:“他不是爸爸,他是壞人。他欺負你……”
韋明遠長嘆一聲。走到外面坐下,低頭垂淚!
湘兒卻沒有跟着他出來,依然在牀上柔聲地哄孩子,她的臉上散着母性的光輝,她的聲音中充滿廠母愛。
良久,湘兒牽着孩子的手走出來,孩子怯生生地望着韋明遠.湘兒温柔而又鼓勵地推了他一下。
孩子才生澀地喊道:“爸爸!我錯了,剛才我不應該罵您。”
韋明遠滿是憐借地拉住孩子的手,温和地道:“你沒錯,爸爸不應該對媽媽很兇。”
湘兒歡聲道:“韋大哥,你答應我了。”
韋明遠勉強地道:“湘兒,當着孩子的面,我們不談這些好不好?”
湘兒正經地道:“不,我一定要你答應我,否則你就先殺死我……”
孩子立刻又撲到湘兒的懷中哭喊道:“媽媽,你不能死,你死了,湄兒就沒人疼了……”
望着他們母子哭成一團的樣子,韋明遠不禁英雄氣短,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搖頭,柔聲道:“好吧,只要他不再侵犯我,我保證不去傷害他。”
湘兒滿是感激地提起韋明遠的手吻着道:“謝謝你,韋大哥。”
孩子也跟着過來。依假在他們中間。
韋明遠慈祥地扶着孩子的頭道:“他叫湄兒。”
湘幾忸怩了一下道:“他叫紀湄,韋紀湄,名字是我取的。韋大哥你説好嗎?”
韋明遠想到蕭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訕訕地道:“好!這名字很好。湘兒,謝謝你很大量。”
想了一下又道:“蕭湄現在在哪兒?”
湘兒尚未答話紀湄已搶着道:“蕭姑姑就在附近的廟裏,她現在法名叫百絕,她不常來,可是每次總給我買許多東西。”
韋明遠驚道:“法名?百絕?廟裏?”
湘兒黯然道:“是的,她已落髮為尼了,明天你該去看看她,她實在很可憐,我勸過她多少次,可是她一定要那樣做!”
韋明遠百感交集,瞎然無語,良久始道:“她已經更名百絕,可見早已把我絕了,古佛青燈,應該是她最好的歸宿,我又何必再去擾她清修呢!”
湘兒正色道:“不然,百絕情難絕,她雖已落髮,可是每次來,都殷殷地問起你,可見對你並未忘情……”
韋明遠痛苦地道:“湘兒!我請你別説了!”
湘兒搖頭道:“不行,我一定要説清楚,她之所以有今日。完全是因為你,我覺得她還年輕,你該去勸勸她,只要她願意,我不在乎你分一半感情給她。去吧,等天一亮就去,韋大哥,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做事情該負責任!”
韋明遠默然無語。
紀湄卻睜大了眼睛道:“爸爸,媽媽,你們説些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韋明遠苦笑地扶着他的頭道:“孩子!有些事我希望你永遠都不要懂!”
朝陽滿山,雀噪不已!
雖是春天,早開的花朵已開始凋零。
荒僻的小魔前,一個禿頂的小尼姑正在彎腰掃着地上的落花。她的掃帚根本沒有碰地面,卻將片片落葉都歸聚成一堆,這情景若是讓俗人見了,一定又會驚詫不止,可是在韋明遠眼中卻不值一笑。
他朝庵門筆直走去!
小尼望了他一下道:“這是私人家庵,不可以燒香隨喜的,山下的虎跑寺,那兒香火很盛,請施主到那裏去吧!”
韋明遠笑一下道:“我不是來燒香,我是找人的!”
小尼道:“施主要找哪一位?”
韋明遠道:“我找蕭姑娘,蕭湄姑娘!”
小尼望了他一眼道:“此地是尼庵,怎會有姑娘?施主找錯地方了!”
韋明遠這才想起蕭湄已然更名,遂道:“我找百絕師太!”
小尼道:“家師正在早課,有命不得打擾!施主等一會再來!”
書明遠微笑道:“不要緊,令師與我乃是故人,她不會見怪的!”
説着便推門麗人,小尼在後急叫道:“嗨!你這個人怎麼硬闖呢,回頭家師怪罪下來,叫誰擔待呢,你再不走開,我可要不客氣了!”
韋明遠不理他,繼續進前,突然身後有急風襲來,回手一拂,覺得那勁道還挺強,不由得愕了一下。
那小尼似乎想不到韋明遠如此高明,望手中被拂斷的帚柄,張目瞪口,莫知所以!
韋明遠笑了一下。回頭道:“習技最戒輕露,尤其是出家人,更要不得,我需要懲誡你一下,警告你以後不可隨便出手傷人。”
説完輕彈兩指,兩道黃光應手而出,無聲無息,擊中小尼的軟麻兩處穴道,使她動彈不得。
可是她的神智是清楚的,看見制住自己的,竟是對方拂袖時所帶去的兩段竹梢,不由得呆住了。
韋明遠一直走進去,看見庵堂上正中放着一張蒲團,蕭湄盤腿坐在那兒,對他的進來,視若未睹。
韋明遠不敢打擾,悄悄地坐在旁邊,看她。
她秀麗的臉上,完全失去了戾氣,代之以一片祥和,只是滿頭青絲,已成牛山濯濯,望去特別刺眼。
一位曾經呢吒風去的水道盟主,想不到竟會成這步田地,韋明遠看着,不禁悲從中來!
就在他抬起袖子拭去淚痕之際,蕭調平靜的臉上,突地起了一陣顫動,立起身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唉!冤孽!只道心已如止水,孰料波自無形來!”
韋明遠激動地叫道:“湄妹!你……”
蕭湄平靜地道:“我叫百絕!”
韋明遠道:“百絕情難絕,循妹,你不要再騙自己了!”
蕭湄嘆息了一聲道:“也罷!隨你怎麼叫吧!看來今天的早課是做不成了!”
韋明遠高興地道:“湄妹!我終於又看見你了……”
蕭湄體驗到他聲音中的熱情,內心一陣激盪,可是她立刻又壓抑住了,故意裝成冷冷地道:“多承故人遠道相訪,並謝代為管教小徒!”
韋明遠臉上一紅道:“好……你在裏面全都聽見了,我只是跟她開玩笑。”
蕭湄道:“定能生慧,慧中自有知覺,遠在五十步之外,我已經知道你來了,我本不想見你,只是不忍心太辜負你……”
韋明遠急忙道:“不忍就是未絕,既不能絕,何必又叫百絕.自絕而又絕人呢,湄妹,我們今天須要好好談談……”
蕭湄道:“等一下,小徒現在還被你制在門口,時間一久。害她成了殘廢,少不得又多了一個恨你之人!”
韋明遠歉然地道:“對不起,我見了你,心中又忙又亂.把這件事情給忘了,我馬上就去將她放開,同時替她活活穴脈!……”
蕭湄笑着道:“不勞大駕,還是我自己來吧,找還有事情差她做呢。”
説着移步出門去了,望她身披袈裟的臃腫背影,韋明遠不覺心中又是一陣難過,盈盈的幾將淚下。
過了很久,蕭湄才一人進來,神色非常奇特。
韋明遠問道:“你的徒弟呢,我該對她道歉的!”
蕭湄道:“我叫她有事情去了,你不必對她道歉,只要以後對她好一點,多照顧她一些就好了!”
韋明遠奇怪地道:“湄妹,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蕭湄神奇地笑道:“沒什麼意思,你是她的師伯,照顧她一點,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還能有什麼別的意思呢?”
韋明遠雖然覺得她的話中別有深意。可是也,兑不上來,只是出神地去體驗它,蕭循卻開口道:“你中是要談談嗎?現在可以開始了!”
韋明遠這才從出神中驚醒過來,吶吶道:“千言萬語。我也不知從何説起了。”
兩人相對沉默良久,還是蕭湄先開口道:“看到孩子了吧?”
韋明遠傷感地點點頭道:“看到了!謝謝你!”
蕭湄輕輕一笑道:“為了什麼?為了我替你生個兒子?”
韋明遠搖頭道:“不!為了你救了湘兒,也為你把孩子給了她。更為了你因我所受的許多委屈,以及替我所做的許多事!”
蕭湄低聲道:“別謝我,在我的立場只有這麼做,我本人固屬殘花敗柳,但孩子是清白的,他不能沒有父親,何況……”
她的聲音突然轉入一種空虛的淒涼。
“何況你本來就是他的父親,這一點你該相信。”
韋明遠痛苦地叫道:“湄妹!我相信你,那天早上我不該那樣對待你的,我本身並沒有權利對你那佯要求!”
蕭湄悽苦一笑道:“事實上我很感激你那樣對我,你對我失望.證明你對我還有愛情,否則你大可以當作一覺揚州青樓夢……”
韋明遠用手掩住臉,哀聲道:“湄妹!我求你別説了。一切都是我的錯!”
蕭湄温柔地走到他身邊,拿下他的手,輕輕道:“明遠!別太責怪自己了,我也有錯,那件事雖令我痛苦終身,可絕沒有其他因素,我原該告你的,現在……”
韋明遠立刻即作一個攔阻的手勢道:“湄妹!別告訴我了,我不想聽,在我心中,你永遠是個冰晶玉潔的女孩子,像……我們初識時一樣!……”
蕭湄輕唱了一聲,半晌才道:“現在不説也好。好不容易久別重逢,我也不願意談那些掃興的話。明遠,你還是那樣的年輕,你一點都沒變!”
韋明遠握住她的手激動地道:“湄,你可變得多了。”
蕭湄微抬一下眼皮道:“我老了。”
韋明遠急忙道:“不!你變得温柔了,更像一個女人了!”
蕭湄苦笑道:“那是寂寞的關係,寂寞的歲月磨去我的火性,寂寞使人自卑,我發覺自己的缺點太多,自然就會遷就別人了。”
韋明遠望着她,聽她似輓歌般的低語,不禁心如刀割,淚如雨下,緊握住她的手,哽咽道:“湄妹我太對不起你了,請你立即還俗吧!脱掉這身倒黴的衣服,你還年青,我們;王有無窮的歲月……”
蕭湄苦笑輕問道:“是嗎!那麼湘兒呢?”
韋明遠呆了一下道:“她是純潔的女孩子,她不會嫉妒的,我們可以一同生活,你可以像姊姊似的照顧她。而且她也需要你。”
蕭湄搖頭道:“她簡直是個無邪的女神、我怎能忍心去割她愛。”
韋明遠叫道:“這是她的意思,是我們共同的希望!”
蕭湄的臉上泛起希望的光輝,但立刻就黯淡了下去。
韋明遠的心隨着她的臉色而亮,也隨着她的臉色而沉!
隔了許久,蕭湄的神情突然一變,彷彿決定一件重要的事。談淡一笑,以平靜的聲音道:“這件事等一下再商量吧,我們不要當着佛像談言這些,那是冒讀神明的,到我的內室去慢慢再説吧。”
説着首先站起身來,向另一個小門進去,韋明遠猜不透她心中到底是在想什麼,猶疑地跟在後面。
蕭湄的內室陳設很簡單,除了一張石錫外,僅一牀一廚。榻上並無枕衾,她簡直就是修的苦行撣!
韋明遠從這張石榻,想到滿鋪錦繡的畫肪,想到那綺麗纏綿的長夜,不禁臉上一紅,訕訕地道:“這就是你住的地方?”
蕭湄點頭道:“是的,我在這裏度了一個寒冬。”
韋明遠開心地問道:“別説冬天了,春夜也夠寒峭的,你不冷口馬?”
蕭湄搖頭道:“不冷,我雖然享過福,可是我也能吃苦,朔風凜烈,我仍安之若泰,因為我心中有一團火燃燒!”
韋明遠激動地抱住她道:“湄妹,你太苦了!”
蕭湄卻冷靜地掙開他的懷抱道:“你請在榻上坐一下,山居簡陋,無以待客,幸好我還藏有梅花雪釀一缸。聊以充茶,一款佳賓!”
説着姍姍地走過去,打開廚門,拿出一個白瓷小缸,及兩個竹根挖就的杯子,滿滿的註上兩杯。
遞了一杯給韋明遠道:“上次相逢,我還能力你燒幾樣菜。現在只有這個了!”
韋明遠木然地接過,見那酒杯中,色泛微紅。濃香撲鼻,即使是不喜飲酒之人,見了也會愛不忍釋!
蕭循舉杯,神色慘淡地道:“勸看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語音很艱澀,令人鼻酸。
韋明遠奇怪地道:“湄妹!你怎麼突然説這種話呢?”
蕭湄苦笑了一下道:“沒什麼,這不過是我一時的感觸,幹吧!就算是祝我們再次重逢好了,唉!相思不如不見……”
韋明遠怕引起她更多的傷感,連忙一仰頭,將杯中之酒一欽而盡,還向蕭湄照了一下杯子!
蕭湄仍是帶那種淒涼的美容,慢慢地喝完了杯中的酒,兩個人又開始陷入一種沉默地相對。
漸漸地,韋明遠的內心燃起一種異樣的火焰,生理上起了一陣迫切的要求,他只有一種感覺需要發泄。
蕭湄的眼角也蕩起春意,配上雙頰,豔紅如火。
韋明遠突然似猛獸般地撲過去,擒住蕭湄!……
庵外,山風驟起,花又凋落。黃鶯在林梢婉轉,唱着求偶的戀曲。
春,濃濃的籠罩虎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