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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九疑雲又現 魂兮歸來

    上元之夜。

    處處羅鼓喧譁,火樹銀花,説不盡的熱鬧景象。

    魚米之鄉的江南,逢此佳節,又別是一番歌舞昇平。仕宦人家,除了在門口紮了巨大的彩燈外,更崇尚風雅,用白紗糊成宮燈,上面制了燈謎,以供騷人墨客吟射。

    在摩肩接濤的人羣中,有一雙壁人正停立在一架謎燈之前,埋首搜索,他們的臉上都表現出深思的神情。

    這二人正是歷盡憂患的韋明遠和杜素瓊。

    這時間已是韋明遠了卻恩仇後的十年了。

    由於韋明遠服過駐顏丹,杜素瓊又得九天梅寶之功,時間並未在他們臉上留下絲毫形跡。

    男的仍是金聲張緒,擲果潘安。

    女的依然縮容玉貌,絝麗無雙。

    韋明遠在梵淨山中整整過了十年寧靜的生涯。

    十年中,他應杜素瓊之懇請,又娶了朱蘭,生下一對兒女,然而他的愛,仍是毫無保留地全給了杜素瓊。

    他們如一對祥他道侶,優遊山林,或臨風弄笛,或對泉小飲,但是他們始終維持着最純淨的感情,也曾並肩,也曾攜手,就是不流於人慾。

    靜靜地過了十年,韋明遠忽而靜極思動,於是邀了杜素瓊,再訪他們從前遊俠的那些地方。

    所以今天他們恰好在餘杭城中渡此佳節。

    而且同時為這一則頗饒情趣的燈謎吸引住了。

    謎面只有兩個字:“石女”。打宋人詞一句。

    韋明遠想了半天才微微一笑道:“我在詞上雖略有生疏,這一句卻射到了。”

    杜素瓊臉色微紅道:“這燈謎製得可謂挖空心思,只是太粗鄙了一點。”

    韋明遠不信地道:“瓊妹!難道你也想到了?”

    杜素瓊微笑道:“是的!我早就想到了,只怕不對,沒有好意思説出來,明遠,你想到是誰的詞,在哪一首上?”

    韋明遠笑道:“這個恕我暫不奉告,咱們不妨各寫一份答案,交給主人,看看我們到底是誰射中了。”

    杜素瓊微微一笑,表示贊成,二個人遂揹着各自寫了答案,遞到燈下司理射虎的桌子上去。

    當射燈虎的是一位老年儒生,將二人的字條打開來一看,摸着花白的鬍子,點頭笑道:

    “二位端的好心思,都射中了,只是這采頭只有一份,但不知奉送給哪一位才好,二位是誰願意讓賢呢?”

    杜素瓊嫣然一笑道:“我們是一起的,您隨便給誰都行。”

    老儒答應着去了,旁邊卻有一個青年士子問道:“請問兄台您射的是什麼?”

    韋明遠淺淺一笑道:“秦觀的踏莎行前半閡:‘桃源望斷無手處’!”

    那士子搖頭品味一下,才笑道:“妙!制的妙!射的也妙!簡直是匪夷所思,您不但是雅人,而且還是解人。”

    韋明遠被他説得臉上一紅,那士子已作了一揖道:“在下一時忘形,唐突了兄台。望多恕罪。”

    韋明遠剛想還禮,驟覺一股勁風迫體,力道雖屬陰柔,卻是大得出奇,連忙提氣硬抗了這一擊。

    那士子作完禮後,隨即輕飄飄地雜在人羣中走了。

    韋明遠心中大是犯疑,正想追上去一問究竟,那老儒已自裏面出來,手中握着一樣東西叫道:“相公,您的采頭拿來了,敬請領去!”

    韋明遠一望他手中的東西,心中又是一動,把那士子暗中偷襲之事都忘了,原來那采頭是一盞小紅燈籠。

    小紅燈籠並不出奇,卻與他當年在幽靈谷外,“鐵扇賽諸葛”鬍子玉店中,鬍子玉送給他的那一盞完全一樣。

    那盞燈是他生命的轉折點。

    因為那盞燈,才使他列人幽靈姬子洛的門牆,也牽惹出以後的無限糾紛,以及江湖上軒然大波。

    事隔多年,乍見舊物,無怪要使他心神動了。

    杜素瓊在旁邊看到他失神的樣子,覺得很奇怪,忙悄悄地扯一下他的衣角,低聲地道:

    “明遠,你是怎麼了?”

    韋明遠這才驚醒過來,忙接過那盞紅燈,在手中把玩了一下,然後以一種毫不在意的神情向那老人道:“不知貴居停尊姓大名,老先生可得見告否?”

    老人微一怔神答道:“家主人姓姬名叫子楚。”

    韋明遠聽得略吃一驚,懷疑地問道:“貴居停是祖居此處嗎?”

    老人搖頭道:‘不是,家主人在五年前才遷來此地。”

    韋明遠臉色凝重地低聲自念道:“姬子楚!姬子楚……”

    老人以微帶詢問的口吻道:“相公莫非早年認識家主人?”

    韋明遠搖頭否認道:“不!只是因為姓姬的人很少,而且從名字上看來,也彷彿與一個人相關,故而心中動疑!”

    老人問道:“相公心中所想之人姓甚名何?”

    韋明遠莊容道:“那是先師龍大俠姬子洛。”

    老人想了一下,搖頭道:“若以姓字來看,令師與家主人彷彿應是兄弟,只是天下巧合之事甚多,據我所知,家主人瞭然一身,並無兄弟,而且家主人早歲遊宦帝都,與江湖毫無干係,相公之猜想,恐怕是錯了!”

    韋明遠聽了之後略感失望,但仍不死心道:“在下能夠一詣貴居停嗎?”

    老人搖頭拒絕道:“這恐怕不行。家主人自從退出仕途,即杜門謝客,一應事故俱是老朽代理,因此對相公之請求

    韋明遠不待他説完,即自道:“在下自知此一請求甚為冒昧,但只是念及師門恩重,常思有以報之,老先生能否進去再問一下,若貴居停確與家師有親,在下亦別無他求,只想略表一些孺慕之忱,聊報深思於萬一。”

    老者彷彿極為勉強地轉身又進去了片刻,方才步履從容地出來,以極為冷漠的聲音道:

    “家主人不識有姬子洛此人,自然也無須與相公見面了,此地燈謎甚多,相公若有雅興不妨再猜上幾個,如若不然,今夜在西子湖上,尚有放花燈的盛會,二位倒是不能錯過。”

    韋明遠意興闌珊,哪裏還有心腸再去射燈虎,向老者道過打擾,便與杜素瓊向湖畔走去。

    走了半天,韋明遠忽然發現杜素瓊一直是默默的未曾出聲,覺得很是奇怪,忍不住問道:“瓊妹!你怎麼不説話了?”

    杜素瓊微微一笑道:“我在想今晚的怪事。”

    韋明遠道:“今晚有什麼怪事?”

    杜素瓊屈指道:“先是有人向你莫名其妙的偷襲,然後又遇上這個神秘莫測的姬子楚,難道你一點都不感到奇怪嗎了”

    韋明遠略加思索道:“我當然有點奇怪,只是他既然不認識我恩師,大概只是一種巧合而已,至於那偷襲我之人……”

    杜素瓊插口道:“暫且不提那偷襲之人,最重要的是你確知姬師伯別無兄弟嗎?如系巧合,那紅燈又是什麼意思呢?”

    韋明遠搖頭苦笑道:“恩師名滿江湖,但是他的身世卻知者無多,只是在我學技的時日中,卻從未聽他説起過此事。”

    杜素瓊道:“那時他心痛愛妻之喪,百念俱灰,一心只想趕快把技藝傳授給你,然後好自尋了斷……”

    韋明遠搖頭道:“不然!恩師死意雖堅,他待我卻為慈和,閒時常跟我談起他的一切瑣事,即使是他的兒時趣憶,閨中韻事;也很少隱瞞,他若還有兄弟,一定會向我提起的。”

    杜素瓊又陷入深思,良久才道:“那出手襲你之人功力如何?”

    韋明遠道:“我倉促之間,僅只能發出七成功力擋了他一招,沒嘗吃虧,可是也沒佔便宜!”

    杜素瓊又想了一下道:“雖然我們息隱了十年,看來江湖朋友並沒有忘記我們。”

    韋明遠聽得一怔,急忙問道:“瓊妹!你説的是誰?”

    杜素瓊微微搖頭道:“我無法斷定是誰,不過想來總是我們的熟人,十年前,你以為恩仇俱了,可是除了白沖天死掉之外,其他的人都還好好兒的活着,他們不會就此罷休的,只是當時力有未逮,才忍氣吞聲罷了。”

    韋明遠驚道:“你是指任供棄與文抄侯他們?”

    杜素瓊肯定地點頭道:“是的!還有鬍子玉,他雖被別斷了雙足,卻因你收去他的奪命黃蜂,他恨你之切與日俱深

    韋明遠抗聲辯道:“奪命黃蜂乃是師門的重寶,我不過為師門收回失寶。”

    杜素瓊淺笑道:“你真會要無賴,什麼時候又投到我師尊門下了廣”

    韋明遠這才記起杜素瓊是在天香娘子所遺的天香秘籍上初習武功,而天香三寶俱是天香娘子之物,乃笑道:“你我的師尊誼屬夫婦,恩愛逾常,他們還會分家不成?”

    杜素瓊笑了一下道:“你倒很會找理由,可是鬍子王肯承認東西應屬於你我的嗎?他會這樣白白的就算了嗎?”

    韋明遠夷然一笑道:“他功夫本來就差,又斷了兩腿,不足為俱矣。”

    杜素瓊莊重地道:“不然,此人心計工險,所有人中以他最為可怕。”

    韋明遠默然半晌才道:“這麼説來,那偷襲之人會與他有關了?”

    杜素瓊道:“很難説,而且那官邪之中的神秘主人姬子楚亦不容忽視,這個名字,以及他送給我們的紅燈籠都很令人起疑。”

    韋明遠想了一下道:“那我們晚上到那所大廈中去看看去。”

    杜素瓊笑着反對道:“以我們現在的身份,雖不是一代宗師,可也不是碌碌之輩,怎可做那些穿房越脊的鼠輩行為。”

    韋明遠臉上一紅,有點着急地道:“這怎麼辦呢?總不能憋在肚子裏,那豈非煩死,杜素瓊格格嬌笑道:“梵淨山十年靜居,不但沒把你的火氣磨去,反而變得更沉不住氣,看來你真的不夠資格做神仙中人。”

    韋明遠訕訕地道:“我本來是個庸碌的凡夫俗子……”

    杜素瓊卻豪爽地拖着他的衣袖道:“我偏要你伴我作一次神仙遊。走,那老頭兒不是説今晚湖上有花燈盛會嗎?咱們別錯過了眼福。”

    韋明遠身不由己地被她拖着前進,口中欽佩地道:“瓊妹!你雖然是個女人,但是心胸開朗,氣象於雲,不讓鬚眉,這一點你比我強多了。”

    杜素瓊噗嗤一笑道:“你真以為我拖你去看花燈的嗎?”

    韋明遠微微一愕道:“怎麼!莫非你還有別的去處?”

    杜素瓊道:“不,我們是到湖邊去,不過卻不為欣賞花燈。”

    韋明遠更是不解了,急急問道:“我們幹什麼呢?”

    杜素瓊微微一嘆道:“梵淨山的十年温柔生涯,怎麼把你的靈智全潤了呢?看來古人所云,‘温柔二字殊誤我’,還真有點道理。”

    韋明遠被她説得兩頰發赤誠懇地道:“瓊妹!我做人一向笨,你別取笑我,娶蘭妹是你的意思,其實我的全部感情,完全都交給你了……”

    杜素瓊的臉也紅了,握住他的手道:“明遠!對不起,我完全沒有笑你的意思,只是我們太親密了,有時説話就不大顧慮,口不擇言!”。韋明遠懇摯地道:“瓊妹!別説這些了,感情到了我們這種程度,已經不須那些顧忌了,你還是快點將你的用意告訴我吧。”

    杜素瓊正色地道:“與其説是我的用意,還不如説是別人的圈套來得妥當些,那老頭兒不是要我們去看放湖燈嗎……”

    韋明遠已略有所悟,但仍插口道:“湖上本有盛會,也許他是順口之言。”

    杜素瓊道:“城南有社劇,集中有賽會,那一椿不比放湖燈熱鬧,為什麼他偏偏要叫我們到湖上去喝冷風呢?”

    韋明遠想了一下道:“這麼説來,他是有意而發,而且在湖上也佈下圖套了。”

    杜素瓊笑着道:“傻哥哥!這下子你就聰明瞭。”

    韋明遠一笑道:“他怎知我們一定會去?”

    杜素瓊道:“我們若不去,表示我們太笨,太沒腦筋。”

    韋明遠道:“明知道是陰謀圈套,還要硬往裏面鑽,這也算是聰明?”

    杜素瓊點頭道:“是的,從前你參加過多少次死亡的紅約,哪一次你是有必勝的把握的,江湖上的事就如此……”

    韋明遠回憶往昔激起萬丈豪情,興奮地道:“對!管他是龍潭虎穴,今晚咱們也闖一下。”

    杜素瓊笑着鼓掌道:“壯哉!壯哉,這才像個英雄。”

    韋明遠訕然一笑道:“我家勇有餘而智謀不足,還要靠你多加指點。”

    杜素瓊裝着皺眉擦額的樣子道:“不對!這句話又顯得太婆婆媽媽了,你是舉世聞名的大豪俠,怎麼反倒依仗我一個婦人起來了。”

    韋明遠哈哈大笑,拉着她踏上一艘遊防,吩咐舟子直放平湖秋月,舟子答應着,點篙破水而去。

    遊訪上的船孃手藝頗佳,沒有多久,就整好幾樣佳餚,邁好一壺碧螺春,送到船艙中來。

    天上月圓,湖中人好,一池靜水,夾岸寒梅。

    這簡直就是詩的境界!

    韋明遠端杯在手,笑向杜素瓊道:“梵淨山可算洞天仙境,遺憾的就是缺少這一湖好水。”

    杜素瓊用銀着挑着鴨腦,慢慢地咀嚼道:“天下勝境千萬處,能有幾地如蘇杭,你既是喜歡此地,為什麼不買所房子,把蘭妹接了來。”

    韋明遠知道她在開玩笑,遂也湊趣地道:“我倒確有此意,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來。”

    杜素瓊道:“我來做什麼?你們夫婦兒女齊聚一堂,我擠在裏面,不是白湊熱鬧,何況我身為山主,怎可輕易離山。”

    韋明遠道:“沒有你的地方仙境也成了地獄,你要是不來,我還有什麼意思,這一輩子我是跟定了你了。”

    杜素瓊笑着道:“不能啊?不能啊,這種話難為你怎麼講得出口的。”

    韋明遠大笑起來,杜素瓊也跟着笑了。

    二人相對朗笑片刻,突然一起止住笑聲,因為他們同時在笑聲中聽到一聲低細而陌生的嘆息。

    這嘆息聲異常輕微,然而絕逃不過他們這種絕代高手的耳目,韋明遠微一移身,即已飄到後船。

    嘆聲分明自船後傳來,可是韋明遠趕到之際,舟子蕩槳如故,湖面上也空空的一點形跡俱無。

    杜素瓊也過來了,探視水面有頃,突然一揚手,一枝銀着箭似的射人水中,卻是一點回應沒有。

    韋明遠趕着問道:“瓊妹,你看見什麼了?”

    杜素瓊道:“這女子的功力不錯,居然能接住我的飛署。”

    韋明遠驚道:“你怎麼知道她是女子?”

    杜素瓊笑着道:“在聲音中聽出來的,那嘆息聲如怨如艾,不知道是哪一個鍾情你的姑娘,其實她也大小家子氣了,你韻事這麼多,我幾時吃過一會醋。”

    韋明遠紅着臉道:“瓊妹,你怎麼老是放不過我,要拿我開胃。”

    杜素瓊道:“我是女人,對這些事特別敏感,絕不是跟你開玩笑,這女子水中功夫這麼好,別是蕭循又復生了吧!”

    提起蕭調,韋明遠倒不禁感慨系之,超然道:“你別胡説了,我親自把她火化了,骨灰也散在洞庭湖中,怎麼還會復生呢。”

    杜素瓊道:“這可很難説!也許她陰魂不散,她生前愛你極深,死後靈氣不漏,當然會時時追隨着你。”

    韋明遠只是苦笑着無法説話。

    這時恰好一片浮雲掩住了月光,寒風吹來,還真有陰風慘慘的感覺。

    憑是韋明遠與杜素瓊功力超凡,也不禁機伶地打了一個寒@。

    矣乃一聲,遊訪已駛抵平湖秋月,此地原為仲秋賞月之勝地,然而藉此佳節,倒是有一番景象。

    有錢的人家,用油紙紮了各色小型彩燈,中間點了短燭,放得滿湖俱是,隨風飄送,琳琅滿目。

    再有些人劃了小船,到處追逐彩燈,撈上船去,放燈的人散福,撈燈的人納福,是一件極饒情趣的民間遊戲。

    韋明遠與杜素瓊當然沒有撈燈的興趣。由於一心提防着即將到來的異事,他們也忘懷了剛才水中的那個神秘女郎。

    遊防在徐徐的前進着,他們也仔細地瞧着湖面,突然韋明遠神色一動,指着遠處道:

    “瓊妹,你看那邊。”

    杜素瓊順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見湖面遠處散着一列紅色小燈籠,燭火明滅隱約可見。

    這列燈籠雖甚精巧,只是樣式平庸,是以並沒有人前去撈取,由着它們隨意地漂流着。

    可是他們在韋明遠、杜素瓊目中,卻又有不同的意義,因為那款式,正與他們猜燈謎所得之采頭一模一樣。

    韋明遠移身到船後對舟子道:“船家,請你把船搖過去,我們想撈那一串紅燈。”

    舟子驚異地望他一眼道:“客官!這裏多少好看的您家不要,去撈那個幹什麼?”

    韋明遠笑着道:“我就是喜歡那一種,你快搖過去,等一下我一定好好地賞你,五十兩銀子,總該夠了吧!”

    五十兩銀子足夠買一艘遊防了,舟子在這得重賞之下,雖然覺得這兩個客人奇怪,可也顧不得許多了,一槳加一槳,努力地向紅燈之處搖去。

    漸漸行近之際,韋明遠與杜素瓊並立船頭,已經可以看得很清楚,卻令二人有怵目驚心之感。

    原來那一串紅燈雖在水中,卻好似有人操縱似的,遊防行到距離兩丈之處,突然自動轉了一面,一排十盞燈,每盞燈上寫着一個字,加起來恰好成了一句話:“韋明遠、杜素瓊還我命來!”

    韋明遠微感憤怒,揚起手掌,輕推過去,掌風掃向第一盞書有“韋”宇的紅燈,波的一響,燈火應手而滅。

    可是怪事又發生了,那盞滅了的紅燈中,突然冒出一溜綠焰來,幻出一個人形赫然正是血肉模糊的白沖天,長馬臉上一片厲容,伸出兩隻枯瘦的長爪,作出一番索命的情狀。

    饒是韋明遠膽子大,見了這份情景,也不禁膽戰心驚,至於船上的舟子船孃,早已嚇得昏了過去。

    韋明遠微頓了一下,方才想起這莫不是人家所設的陰謀詭計,忙又凝聚功力,大喝道:

    “何方鼠輩不敢明目張膽地出來,弄這鬼計哄人……”

    語畢一掌橫劈出去,還是蓄勁而發,力量大得驚人,可是自沖天的鬼影僅只散了一下,片刻又凝成原形。

    由此可見那鬼影絕非實質,而且他這一掌,將其他九盞紅燈也打熄了,連聲的響音中冒起九道綠焰。

    每一道綠焰,也都幻成一個鬼影,都是他與杜素瓊昔日所殺死之人,斷頭殘足之狀,慘不忍睹。

    湖上四處都揚起了鬼嚎之聲,那聲音似哭非哭似號非號,隱的之間,大致還可以聽出來:“韋明遠……還我命來……”

    “杜素瓊……還我頭來……”

    韋明遠與杜素瓊平生歷經險劫,不知遇到多少殺伐場面,卻沒有一個陣仗是像今晚這樣的。

    他們對面是一些並無實質的幽靈。

    “世界上真會有鬼嗎?”

    二個人都在心中自問,卻無法肯定那答案。

    “有鬼!”那與他們平常所知的不合。

    “無鬼!”眼前的這又是什麼?

    由於舟子嚇昏了過去,他們的船無人操槳,也停止了前進,與鬼影始終保持着一段距離。

    兩個人怔神了半天,突然社素瓊朗然一笑道:“明遠!我們上了當了,這些鬼影可能是由焰火製成的煙霧,所以才沒有實質,愚弄了我們半天。”

    韋明遠也從驚神中回醒了過來,釋然一嘆道:“我也看出來了,這些鬼影始終只是一個姿勢,若是真的鬼魂,哪應如此地呆板!不過這製作之精巧,還是頗足令人佩服。”

    此時那四周鬼哭,依然有一聲,沒一聲地叫着。

    韋明遠向着湖面,朗聲道:“朋友!別嚎喪了,你這點鬼技巧只能哄得我一時,有本事的你教這些冤魂動一動看看!”

    一語方畢,鬼語立寂。

    良久,遠處傳來一絲低語道:“好膽識!好眼力!韋明遠,饒你多活一日。”

    韋明遠聞言急問道:“朋友!你是哪一個?”

    湖上寂然毫無迴音,杜素瓊對着發聲之處道:“老傢伙!你別躲,明天我們準找上你們去。”

    湖上又傳來一陣低語道:“杜山主好功力,老朽已改了聲音,你還能聽得出來。”

    杜素瓊高聲道:“老殺才!只要我聽過一遍,就是你改成雞啼狗吠,我也聽得出來!老傢伙!回去告許你那主子小心點

    這次對方不改聲音了,高聲道:“二位明日準來嗎?”

    韋明遠也聽出來了這聲音正是那官邪之中主持燈謎的老儒生,心中實在佩服杜素瓊的斷事如神,遂也高聲道:“明日上午準來拜訪。”

    老人遙答道:“家主人還會好好接待你們……”

    忽然悶哼了一聲,又傳來一陣暴喝道:“鼠輩!你竟敢暗中傷人。”

    依然是那人之聲,二人不禁大是疑惑!好在韋明遠略懂操舟,連忙將舟子搬開,自己將船划過去一看。

    只見老人操着一葉小舟,躲在近岸的枯草之中,難怪方才只聞其聲而不見其影,由此推想,那瞅嗽鬼哭也是一般方法,另有人偽裝了。

    那老人依然一領青衫,只是右頰之上,滿是污泥;兩眼瞪着湖水,直是發怔,顯見得其中了湖中之人的暗算。

    老人見他們,不由得暴怒喝道:“韋大使,杜山主,你們也是一時知名人物,怎麼竟做暗中傷人之事,這等手段,大以不夠光明。”

    杜素瓊暗笑不出聲,韋明遠卻詫異地問道:“老先生此言什麼意思?”

    老人道:“方才我説話之際,有人暴然從水中鑽出,一言不出,脱手就是一團污泥,因為事起倉淬,我未及躲避……”

    韋明遠臉上浮起驚色,杜素瓊卻笑着道:“你自己弄鬼搗鬼,以至於引起鬼怨,替你塗脂添妝,粉墨登場,怎可怨得別人!你年紀雖大,老眼不花,瞧瞧我們二人,可像是剛從水中上來的樣子?”

    老人反為語結,怨毒地望了二人一眼,厲聲道:“我知道不是你們二人,但安知不是你們暗中預伏下人。”

    杜素瓊冷冷地道:“我們自從來到城中,一舉一動,幾曾逃過你們耳目,你可曾看我們跟別人講過一句活沒有?”

    老人再無話可説了,憤然地擦掉臉上的污泥道:“今晚湖中,不過是跟二位預先打個招呼,明日上午,老朽與敝友,準在宅中候教。”

    説完也不用篙槳,揮動兩袖,腳下小舟隨即迅速遊動,可見這老者的功力確是不凡。

    小舟出去三四丈,韋明遠突然一長身,從遊肪上飛起,輕輕地飄落在小舟上,暗用身法,將小船去勢停住。

    老者連揮兩袖,小舟未曾移動分毫,不由把臉漲得絆紅,望着穩立船頭的韋明遠,有些着忙,道:“韋大俠可是現在就想賜教嗎?”

    大明遠悠閒地搖搖着,從容地道:“你別忙,我説好明日《。、斷不會現在找你算賬的,只是此刻有幾點事情不明,煩情相告。”

    老者一聽,似乎又放了點心道:“你想問什麼?”

    韋明遠想了一下道:“首先我要請教高姓大名?”

    老者見問,傲然地道:“老朽東方未明,有個匪號叫個‘鬼斧神工’,只是一向未在江湖活動,是以少有知者,當然比不上二位名傾天下。”

    韋明遠一聽他的外號,就瞭然地道:“方才紅燈鬼影,想必就是老丈傑作了,當真神妙得緊。”

    東方未明眉色微動地道:“那聚形香不過是些微末技,實在不足人行家法眼,而且韋大俠指出鬼影未能活動,可見它尚有改進之必要/韋明遠做得跟他多講廢話,接着又問道:“我二人與老丈素昧平生,不知老丈何故要與我們作對?”

    東方未明掀髯微笑道:“韋大俠此言問得有理,張子房搏浪一擊,名動天下,專諸茗前一刺,傳誦千古,韋大俠可知是什麼道理?”

    韋明遠尚未答話,遊防上杜素瓊已接口道:“那是因為所敵對之人,是聞名天下之人,是以一手而成名,你之所以對付我們,也是這個意思了?”

    東方未明點頭道:“三代之下,未有好名者,老朽行將就木,居然也未能克俗,山主之言,可謂深獲吾心矣。”

    韋明遠微微嘆了一口氣道:“盛名累人,我們早年所惹的那些麻煩,是出之不得而已,老先生這把年紀了,怎麼還想不開?”

    東方未明道:“名不震世生何趣,語不驚人死不休。”

    韋明遠搖搖頭,知道他執迷難悟,停了一下又問道:“第三個問題是老丈所説的貴友,是否即為貴居停!”

    東方未明點頭道:“是的,我二人份屬賓主,誼為至交。”

    韋明遠緊接着問道:“也是為了要出名想對付我們的?”

    這次東方未明卻搖頭道:“不,他與二位倒是故人,只因宿怨未了……”

    韋明遠急道:“那他一定不叫姬子楚。”

    東方未明道:“這是自然!姬子楚這個名字,本來只是故意想出來的,讓二位傷傷腦筋,既然明日要見面,這名字就沒有作用了。”

    韋明遠道:“那麼你説他宦遊帝都,息隱林下,也都是假的了?”

    東方未明連連點頭道:“當然,姓名都假得,其他如何假不得?”

    韋明遠厲聲道:“那人是誰?”

    東方未明突地詭異地一笑道:“這個請恕老夫暫時賣個關子,先不奉告,反正到了明日,一切自知,韋大俠何必急在一時。”

    韋明遠心中着急,這老頭兒反而更加好整以暇。

    等有片刻,韋明遠道:“你要是不説,今天你就別想離開。”

    説完又一凝神,將小船壓得向下一沉,東方未明似乎不服氣,用力地將雙袖舞了好幾下。

    可是韋明遠就像一座巨山似的壓在船頭上,使得那船無法移動得分毫,而東方未明的額際己微現汗珠。

    他喘息地叫道:“姓韋的,你別倚仗功夫欺人,看我有沒有辦法將你逼下船去!讓你在水中泡成個落湯雞?”

    韋明遠朗然一笑道:“你若有本事讓我沾到一點水,我就把腦袋輸給你。”

    東方未明一咬牙,突地抬腿一踏船板,韋明遠的腳下波的一響,突然射出一排銀針,疾着閃電。

    韋明遠早説就有備在先,微微一笑,腳尖一點,人已飛在半空,待那排銀針射過,悠悠的又朝他船頭落下。

    東方未明臉上現出驚慌之態,看着韋明遠離船隻有四五尺光景,將要落下之際,他突然哈哈笑道:“姓韋的,你可上當了。”

    不知怎地一弄,船尾嗤的一響,激起一溜水泡,那小舟立即受了一股大力推動,箭似的朝前駛去。

    韋明遠本來以為絕對有把握落在船上的,所以未另預防,想不到變起突然,提氣不及,直向水中落去。

    杜素瓊雖在遊防之上,由於措手不及,無法援手,也只好眼睜睜看他落進水中,空自急得花容失色。

    這一湖水當然淹不死他,可是韋明遠先前將話説得太滿,以他此刻之身份,當然不能説了不算。只要腳一沾水,這顆頭豈非輸得太以冤枉。

    離水只有尺許,韋明遠雙眼一閉,自忖死定了。

    誰知奇事又出現了,就在他還差半寸墜水之際,水中突然伸出一隻手來,輕輕朝上一託。

    以韋明遠的功夫,只要有一點可資借力的地方,立刻就可加以利用,所以他受到一託之後,身子又飄上半空。

    空中一個轉折,飛鳥投林,一直落向遊肪上。

    杜素瓊驚魂乍定,不禁深深地噓出一口氣來。

    東方未明的小船並未去遠,見狀跌足長嘆一聲,揮動雙槳,驚舟如飛,一直駛向岸上去了。

    韋明遠立定身子,舉手一摸額上,竟是濕湧波的,原來就在這眨眼功夫,他竟急出了一身冷汗。

    二人相顧默然,望着湖面發呆,那伸出手的地方,現在又是空蕩蕩地,竟沒有一絲痕跡。

    韋明遠長嘆一聲道:“這水中之人救了我一次,但不知究竟是誰。”

    杜素瓊道:“這手指纖長,絕對是個女子,莫非真的是蕭循的陰靈在默估着你!除了她之外,別人再無這麼好的水性。”

    韋明遠又默然了。

    杜素瓊也不由隨之黯然無語。

    第二天。

    陰沉沉的天氣,隱隱還有雨意。

    韋明遠、杜素瓊並肩仁立一所大宅門之前。

    昨夜燈市,殘燈未收,燭淚位殘紅,反給人以一種蕭瑟的感覺,尤其是地上,孩子們不慎燒破了的舊燈,焦骸遍處,尤是發人愁恩。

    可是這所大宅門前卻全無這些令人觸目神傷的景象。

    重門深閉,門前懸掛着無數小紅燈籠,全系新制。

    然而仔細一瞧,卻又會令人吃驚,因為這麼多的小燈,竟排列成一個骷髏的形狀,兩扇大門,竟像骷髏的巨口,在陰沉沉的大光中,每一盞紅燈的光,竟有鮮血淋漓的意味。

    路過的人都有點納悶?

    “這家子在大年節下,竟不圖個吉利,好好的一所大宅院,競佈置得像個鬼門關似的。”

    令人驚異的大門額上居然正好掛着一方匾額。

    上面也正寫了“鬼門關”三個大字。

    韋明遠瞧了半晌,突然朗聲道:“鬼門關後黃泉路,韋某專誠前來赴死約,主人怎麼反而顯得小家子氣,只以閉門羹相酬?”

    他的話系以內力發出,中氣十足,聲達數里。

    可是門後依然靜悄悄,毫無一絲聲息,反而招來了不少閒人,圍在老遠的地方指指點點。

    韋明遠有點生氣了,一拉杜素瓊道:“瓊妹,咱們在門口太以驚世駭俗了,管它三七二十一,闖上一間再説吧,這樣總比在門口死等強。”

    杜素瓊一頷首道:“好!只是東方未明既然號稱‘鬼斧神工’,總該有些鬼門道,咱們還須要多加小心才是。”

    韋明遠偏着頭想了一下道:“鬼斧神工不過是機關削器,到底是死的東西,我們只須臨事小心,總可以設法避過,我擔心的是活的人。”

    杜素瓊道:“東方未明武功可列高手之林,但比你還是差遠了。”

    韋明遠道:“是的!但是另一個人使我擔憂,東方未明不肯説出是誰,就是要我們無法事先預測他的行動,他有恃而發,我們則盲目憑勇力而行,因此等一下我們一定要互相策應,謀定而後動……”

    杜素瓊聽罷,想了一下突然道:“明遠!抱歉我昨天晚上説了有已多狂妄的話,其實臨事應變的能力,你比我強多了。”

    韋明遠想不到她在此時,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天下最莫可測者,女人心!”

    他暗中嘆一聲,大踏步向前,伸手就推向大門。

    杜素瓊緊跟在身後,可是韋明遠的手尚未接觸到門環之際,那兩扇大門呀的一聲,自動地打開了。

    韋明遠略一遲疑向門內張望過去,靜蕩蕩的連一絲人影都沒有,他不禁佩服這開門之人身形何速!

    杜素瓊懂得他內心的想法,低聲道:“這大門系用機括操縱,方才我們二人的重量在門前的階石上,觸動機括,門就會打開了。”

    韋明遠微微一笑,毫不遲疑地舉步向前邁去,果然二人進門數步,那門又自動地關上了,韋明遠笑着道:“瓊妹!這遇事觀察,還是你比我行。”

    杜素瓊知道他是針對剛才的那番話而講的,微笑道:“這機關削器之學,我梵淨山上略有涉獵,只是比你多懂得一點,現在咱們已深入敵境,別光顧得客套了。”

    韋明遠含笑不語,繼續向前行去。

    這巨宅院落很深,進門後即是一條長雨道,直通內宅,宅內隔絕無光,點着粗若兒臂的蠟燭。

    黃淡的燭光,照着陰沉的而道,確實有冥問陰世之感。

    然而在這兩個絕世高手的目中看來,只不過增加了他們戒備之心,卻一點也引不起恐怖之感。

    慢慢地走到雨道盡頭,才可以看見一個拘摟的背影,鶴髮銀絲,裝束平常,似是個老年的僕婦。

    韋明遠故意放重腳步,走到她身後。

    老婦似乎已經耳聾,仍是徹樓着身子不動,似乎根本未曾聽見他們的來臨,韋明遠等了一下,忍不住出聲道:“我們是應約來的,請你告訴主人一聲。”

    老婦這才回過身來,臉相平板,毫無一絲表情,手中端着一個木盒,盤中安放着兩盅熱騰騰的香茗。

    她的臉死板得怕人,韋明遠不由得退後一步又問道:“你主人已經知道我們來了。”

    老婦既不答話,也不作然否的表示,只是木然地跨前一步,動作僵硬,不類生人,手中木盤又抬高了一點。

    韋明遠還想開口詢問,杜素瓊已低聲道:“別再跟她費唇舌了,這根本不是真人。”

    韋明遠仔細一瞧,也不禁啞然暗笑,原來這老婦僅只一個外蒙人皮的傀儡,可能內中還藏有機括,所以能運動,卻無怪乎沒有表情了。

    釋然地接過香茗,正想送到口旁,忽然瞧見杯旁刻着兩行小字,心中一動,隨即止口未飲。

    那兩行字若蚊足,若不仔細留意,定然不會看見。

    字作如下:“飲此一杯孟婆湯,且把塵世相忘。”

    看完後,朗然一笑,舉杯將茶一飲而盡。

    杜素瓊驚呼道:“明遠!不可,謹防其中有詐。”

    韋明遠笑道:“瓊妹!你放心,我敢擔保這茶中絕對無他,主人如此隆重地接待我們,顯見得還沒把我們當俗客相待,因此我想他也不會笨得在茶中真做下什麼手腳。”

    杜素瓊想了一下,笑着點頭道:“有道理!不過我生有潔癬,向不用別人的器具飲食。”

    説着皺眉將茶杯潑在地下,把杯子放回盤上。

    韋明遠知道她仍是不放心,藉故不飲,遂也含笑將茶杯放了回去,那老婦捧空杯,退後一步。

    突地展顏一笑,以枯澀的聲音説道:“敬謝賞臉,老身代主人近賓!”

    語畢兩腳一蹬,腳底洞開,露出一個地穴,身影也跟着下墜,在穴口問得一閃,即告消失。

    這一突發的轉變,倒把二人嚇了一大跳。

    杜素瓊定一下神,才嘆道:“‘今天我算是走了眼了,想不到他會將真人扮作假人!雖是臉上蒙着一層人皮,也難為他將動作摹擬得如此逼肖。”

    韋明遠豪爽地長笑道:“任他挖空心思,如何作怪,我們只來它個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他自然黔驢計窮了。”

    杜素瓊微唱道:“都聽你的吧,我再也不自作聰明瞭。”

    韋明遠不再説話,卻在注視那地穴,但見穴深兩丈許,微有弱光,穴底過去,又是一道微斜的地道。

    看了一下他才道:“我們大概要從這兒前進吧。”

    社素瓊道:“當然了,你不聽那老婦臨去之際,不是説過要代主人近客嗎?她從這兒走的,我們自然也是這條路。”

    韋明遠聽了,作勢欲下,卻被杜素瓊拖住了道:“明遠!等一下”

    韋明遠止住身形,問道:“瓊妹!什麼事/”

    杜素瓊望着他的臉,關心地道:“你喝了那孟婆湯,真的役有什麼嗎?”

    韋明遠笑着道:“什麼也沒有,芳香適口,好喝極了,我倒擔心一旦真個撒手西去之時,黃泉路上那盅孟婆湯會不會如此可口。”

    杜素瓊看他果然沒有什麼,放心嫣然一笑道:“幽明異路,陰世之説,究竟無憑無據,説不定到那時候,陰府成空,你這盅孟婆湯也成了泡影了……”

    韋明遠哈哈大笑,率先縱身下了地穴,探視一番,才點手招杜素瓊下來,然後指着穴壁道:“誰説冥獄無稽,這不就是去路嗎?”

    杜素瓊順着他的手一看,壁上果然有着一幅對聯:“步此黃泉路;人我地獄門。”

    看罷蕪爾一笑道:“陰府今日來惡客,咱們少時不妨也學一下孫悟空大鬧地府,打他個天翻地覆,也好讓屈死城中的冤鬼,早日超生。”

    韋明遠也笑着湊趣道:“這樣説來你哪裏是孫悟空,簡直就是觀世音楊枝濟厄,慈航普渡,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了。”

    杜素瓊格格嬌笑,跟在韋明遠身後,直向地道中走去。

    地道內遍是累累白骨,爍爍磷光,二人毫無懼意,轉彎抹角,順着路勢前進,不久來到一間房屋之前。

    韋明遠搶到門口道:“這下子不知又鬧什麼鬼。”

    可是這屋子垂着重簾,除了一張字紙外,什麼都沒有。

    字條上寫得也很簡單:“黃泉路迢迢,浮生實堪懸,人此暫小恿,再嘗人滋味。”

    杜素瓊一笑道:“他們替鬼倒想得周到,盛意不可卻,咱們不妨進去一下,各自想想,此生還有什麼未了之事。”

    説着掀簾而人,倒是大出意外。

    這房中陳設極是華麗,象統牙牀,錦褥繡帳,明窗淨几,獸爐添香,瓶花盆景,極盡擺設之能事。

    杜素瓊朝椅中一坐,掠着額前短髮道:“到底是人的世界可愛些,這一路行來,盡是些陰沉沉的鬼域,雖不怕人,可把我悶死了。”

    韋明遠負手在室中創覽一遍道:“東方未明佈置鬼域還有點門道,佈置人世可有點銅臭味道了,這富貴景象,只是俗人天堂…,,

    杜素瓊淺笑道:“得了,我的大英雄,他挖空心思,能弄成這個樣子已經算不錯了,天下有幾人能及得上你這般豪傑胸襟呢?”

    韋明遠訕訕一笑道:“瓊妹!你別給我臉上貼金了,假若我今天還有一點風雅脱俗的眼光,都應該是拜受你所賜。”

    杜素瓊微感詫異道:“此話怎講?”

    韋明遠誠懇地道:“自從小住梵淨山,不信別處有仙府。”

    杜素瓊雍容含笑道:“那你得謝謝管仙子,梵淨山是她經營的。”

    韋明遠道:“苟得卿卿常相伴,窮山惡水皆樂土。”

    杜素瓊突然感動,站起來握着他的手道:“明遠!你説得我太好了。”

    韋明遠在她的手心感到一陣温暖,什麼話都説不出了。

    二人相顧良久,還是杜素瓊道:“這一路行來,並沒有遇到一點險阻,越是這樣我越不放心,因為我們不知道將會遇見什麼?”

    韋明遠豪壯地道:“自古艱難惟一死,若能置生死於度外,又何足懼。”

    杜素瓊想了一下,低低地道:“孩子們已經大了,我想我已沒有什麼可足掛念的了。”

    韋明遠也低低地道:“是的!何況還有蘭妹在照顧他們!”

    二人又相對默然,良久杜素瓊又道:“明遠!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嗎。”

    韋明遠想了一下方欲啓口,杜素瓊卻先説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明遠!望着我。”

    韋明遠欣然微笑地望着她,內心中因杜素瓊猜到他的意念而充滿了喜悦。

    杜素瓊凝着星樣的明眸也望着他,二人就這樣對望着。

    忽然杜素瓊展顏一笑。

    這一笑如春花初放,如皓月綻輝。

    其善,其潔,其美,遠非筆墨所能形容。

    這一笑把韋明遠看得呆了。

    杜素瓊悠悠地道:“明遠!我還美嗎?”

    韋明遠忘情地道:“美!美極了,我從未見你這樣美過。”

    杜素瓊深籲一口氣道:“即使我現在死了,至少我已有一個最美的印象留在你的心中,我這一生就不再有遺憾了。”

    韋明遠也輕輕地道:“即使我現在死了,至少你已有一個最美的印象留在我的心中,我這一生不再會有遺憾了。”

    二人又相視一笑,心靈相通,萬言千語,都在默默中傾訴無遺,人間至情,沒有比這更深刻的了。

    片刻之後,韋明遠朗然道:“生已無憾!死也無憾,幽冥府中闖一趟。”

    杜素瓊跟着道:“生也同心,死也同心,黃泉路上走一場。”

    二人相與哈哈大笑,笑聲中,雙雙掀簾而出,再次走向陰暗的地道。

    這時地道中的景象也變了,不似先前那樣的寂寂無聲,閃閃磷火中,不時有鬼影幢幢,鬼語瞅嗽!

    此時二人卻因為生死已得默契,反而坦然行之,連先前那種謹慎戒備之心,都不再有了。

    走出幾十步,幢幢鬼影中,突然有一個青面擦牙的厲鬼,迎面猛撲而來,聲勢洶洶,形狀怖人。

    韋明遠漫不經心,信手一掌揮出,只聽得轟然巨響電那鬼厲嚎一聲,僕然倒地,滿身發出燻人的焦臭。

    原來韋明遠在行走之際,早已提聚功力,“太陽神抓”強大無匹的威力,立奏奇效,幢幢鬼影,紛紛退避無跡。

    韋明遠一招得手之後,朗然發話道:“東方未明,你趁早正大光明地出來吧,別盡拿那些狐羣狗黨前來送死,你再裝模作樣,別怪我把你這所假冥獄變成真地府。”

    語畢凝神而待,地道中空空蕩蕩,磷收光斂,乾脆一點聲音都沒有了,而且連被他擊斃的那具鬼屍亦不知去向。

    韋明遠冷笑一聲道:“東方老兒,你儘管搗鬼好了,我倒不信你仗着一點機關削器的微末之學,就真能奈何得我。”

    地道上仍無迴音,韋明遠等得不耐煩,朝杜素瓊一比手勢,二人不再慢慢地走,展開身形,飛速前進。

    這地道本來不長,哪禁得他們加緊飛馳,不消片刻,已然走到盡頭,一牆迎面,卻是一條死路。

    韋明遠走到牆邊,那手一敲,發現那牆雖然刻劃一條條的磚槽,卻是用生鐵所鑄,而且厚度頗為可觀。

    韋明遠正想再開口説話,卻為杜素瓊伸手所阻,而且還比着手勢,做出叫他肅耳靜聽之狀。

    韋明遠靜下心神,果然發覺身後軋軋之聲。

    回頭一望,不知何時身後亦落下一面鐵壁,上嵌利刃,密密滿布,而且正在緩緩移近。

    不由得怒從心起,厲聲大叫道:“東方老賊,你這種卑劣手段,算得什麼江湖行徑?”

    地道中傳來東方未明的刺耳笑聲,陰陰地道:“方才見二位排惻纏綿之狀,大為感動,因此索性成全你們,讓你們了卻生死同命的心願,哈……”、韋明遠凝神不語,東方未明的聲音又起:“韋大俠!杜山主,你們倆的韻事早已傳遍江湖,這次老朽決定仍將二位合葬一處,以傳為武林佳話。”

    韋明遠突然舌綻春雷,暴喝一聲,雙掌猛發,擊向面前的鐵牆之上,但聽得轟然大響,地動山搖。

    他威力無濤的掌勁,生生將鐵牆穿一個大洞。

    韋明遠本身原有的功力已自不弱,蕭循又將得自無名老人的功力,整個轉註給他,仗着“拈花玉手”,他取得了水精壁,再加上梵淨山十年虔修,這一身武學,確實已臻天人之境。

    蕭循當年在水道大會上,輕輕一指,洞穿鐵鼎。此時刃牆已漸漸移近,韋明遠、杜素瓊輕輕一飄,雙雙越過鐵牆,來至一間大廳之上。

    廳中有着四五個人,或坐或站,不過每個人的臉上,都現了極端驚奇之態,好像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

    韋明遠用眼一掃廳中發現只有三個人是認識的。

    一個是那天偷襲他的士子裝束之人,只是不知姓名。

    一個女的是點蒼三靈之一的吳雲鳳,昔日正在加害待產的社素瓊,被他一掌震盪,容顏已老,濃裝豔抹,不知何以在此。

    一個就是號稱“鬼斧神工”的東方未明。

    另一僧一道,素未謀面。

    東方未明汕訕地過來一揖道:“大俠神勇,世罕其匹,老朽等歎為觀止矣。”

    韋明遠做不為禮,冷冷地指着吳雲鳳道:“這就是你放作神秘,不願提出姓名的韋某故人嗎?”

    吳雲鳳望着他俊朗神儀,以及他身後統容宛然的杜素瓊和現出一種又怨又毒極為複雜的表情。

    東方未明堆着誰笑道:“不!吳教主乃是適逢其會,敝友另有其人。”

    韋明遠微微一怔道:“教主?她是什麼教主?”

    東方未明道:“吳教主在藏邊習得神功,來中原開創‘天香教’,專門撮合曠男怨女,既習神功,又償夙願,極得江湖朋友擁護,創教及今,雖然只有三載,卻已有教徒數萬之眾。”

    韋明遠憤怒填膺,厲聲道:“韋某十年未履江湖,堂堂武沐,居然變成精魁世界,蕩婦淫娃,也敢公然設教……”

    説到這兒,他又就指着吳雲鳳道:“我已不願過問江湖之事,但是我不能容你站辱我師母天香娘子之名,限你立刻解散此教,我饒你不死。”

    吳雲鳳嘴角一撇,冷笑道:“蕩婦淫娃,你説得倒堂皇,我問你,杜素瓊已適任共棄,為什麼卻跟你廝混在梵淨山中,蕭循失身於無名老人在先,又跟你苟合在後,你自己盡結交蕩婦淫娃,居然還有臉説人家。”

    她辭鋒尖鋭,説得韋明遠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氣結在那裏,混身發抖,一句話都説不上來。

    杜素瓊卻神色鎮靜地在後面走上來,對吳雲鳳道:“我不想跟你多辯,是非自有公論,不過今天我倒有三點理由,不能放你活着離開此地。”

    説完她神光湛然地用眼一掃四周,她清亮的眸子中射出一股懾人的力量,使大家都屏息地聽她説下去:“第一,當年你乘我之危,欲加害於我,此仇不可不報!

    “第二,天香娘子乃我師父,你妄盜她的清名,設立邪教,使我師尊蒙辱,此罪深重當誅。

    “第三,我身為梵淨山主,自應斬絕塵緣,我與韋明遠乃是神交道侶,你妄加誣衊,合該自絕以謝。

    “我的話完了,你是自裁還是要我動手?”

    吳雲鳳聽罷,臉上浮起二陣慘厲之容,尖聲道:“別説得太輕鬆,要拼我並不怕你,要我自裁你是想也別想,你跟韋明遠是清白的,誰能證明。能相信?”

    韋明遠聽得忍無可忍,揚起手道:“像你這種惡毒婦人,實在容你不得。”

    吳雲風不但不避開,反而迎上來道:“打!你打!你就是一掌打死我,能否盡掩天下人之口?”

    韋明遠氣怒填胸,真想一掌打下去,東方未明連忙趕上來道:“別忙,別忙,韋大俠,你今天是應我們的約而來,怎麼可以亂了章法,先跟吳教主鬧了起來?”

    杜素瓊亦在一旁道:“明遠!這件事不要你管,等一下我自會找她了斷,咱們還是先把約會的事告一段落。”

    韋明遠這才悻悻地放下手來,朝東方未明道:“你所説的那位朋友,怎麼還不見露面?”

    東方未明神色詭異地一笑道:“現在尚非其時,等得時機到來,敝友自會出面。”

    韋明遠佛然道:“胡説!要是一年時機未到,我們也要等他一年……”

    東方未明忙道:“這個韋大俠不必顧慮,這所謂時機,絕不會超過半個時辰,到那時候,敝友定會出來與二位一敍舊情。”

    韋明遠道:‘哪麼這半個時辰咱們做什麼,總不能站在此地枯等。”

    東方未明忙道:“這就是老朽的不是了,二位來到之後,我不但沒有招待,甚至連座位都沒有替二位安排。”

    此時一向沉靜的杜素瓊突然開口道:“可能在你的計算中,我們根本無法生出黃泉路,當然不需要替我們設座位了,你説是也不是?”

    東方未明赧顏道:“杜山主説話太會開玩笑了?”

    杜素瓊冷冷地道:“你為什麼不説我的眼睛厲害,一下子就把你看透了?”

    東方未明聳聳肩,抬起手來拍了一下,立刻在暗壁間轉出一對木人,各捧着一隻錦座,放在韋杜二人身後,然後又退回原處不見,設計之精絕,可以説是別具匠心,二人不自然地露出一陣欽服之色。

    東方未明得意地道:“這不過是諸葛武侯的木牛流馬濫筋之作,恐怕難以人二位高明法眼,所以獻出來,不過為博大家一笑。”

    韋明遠這才發現東方未明之性格,他雖然心計巧絕,卻極喜人家誇讚,不禁搖搖頭,長嘆一聲道:“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眾人都不明白他何以忽然背誦起論語來了,只有杜素瓊會意地一笑,附合他的嘆息道:

    “許多高增修為多年,難脱噴念,你以為跳出三界之外,脱身名利之場,是一件容易的事麼?”

    其他人依然莫名其妙,東方未明自己倒明白了道:“二位知我頗深。”

    韋明遠與杜素瓊相視一笑。

    忽然雲板一陣急響,東方未明道:“敝友來了。”

    廳中之人,除了韋明遠與杜素瓊之外,全都站了起來,彷彿對來的人頗為恭敬,弄得二人滿頭霧水。

    不一會兒,廳後有四個俊童推着一輛輦車出來。

    輦上黃蓋紫拂,十分華貴,坐着一人,羽扇綸巾,寬袍垂蓋足面,一派行雲流水安詳之狀。

    韋明遠看了一會,突然大聲笑道:“十年腰別,你這頭老狐狸不但未死,反而越活越像樣子了,居然由賽諸葛變真武候了。”

    原來這車上之人,正是“鐵肩賽諸葛”鬍子玉。

    這十年他不但未見老,而且看來似乎還年青了一點,再者那喜怒不形之於色的狡猾樣子也完全未改。

    只見他在輦上拱拱手道:“老夫腳下不便,無法站起來行禮,尚請二位見諒。”

    韋明遠冷冷一哼,未作任何答禮之狀。

    杜素瓊一見是他,臉上卻隱隱有一絲憂色。鬍子玉毫不在意,哈哈長笑道:“十年闊別,欣逢故人,這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韋明遠冷冷地道:“胡老四,別裝模作樣了,你心裏面絕不會放過我的,你的好朋友‘鬼斧神工’的絕技全領教過了,現在又該你逞施陰謀詭計的時候了,你有什麼本事,趁早抖露吧!”

    鬍子玉陰惻惻地一笑道:“久別新逢,尚未寒暄,我實在不願説出掃興的話。”

    韋明遠爽然道:“這倒無所謂……”

    剛説完這句話,忽地臉色一動,微現痛苦之狀。

    鬍子玉大笑道:“怎麼樣,那碗孟婆湯終於叫你忘卻塵世了吧,胡某豈會那麼好心,在地道內給你預備一盞好香茗,告訴你,那是無色無味的穿腸蕾,服後一個時辰,立見成效他邊説邊笑,以至於語不成句,而韋明遠卻手按肚子,慢慢地倒下地去——

    舊雨樓掃描,billyjwOCR,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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