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人的驚愕中,唯一不動不言的是戰隱,他負手向天,望着那幾朵悠悠的白雲,丁冬的琴音,草木的盛衰,彷彿一切都與他毫無關係。
無絃琴戛然而止。
四外之人都突然地籲出一口氣,每個人身上都感到燠熱異常,烈烈的嬌陽,給了他們一個特別灼熱的感覺,彷彿一下子由深冬跳到了炎夏。
商琴先抬頭向四周巡視了一遍,臉上浮起了一陣滿足的笑意,可是最後將目光停至戰隱身上時,他的笑容凍結了。
戰隱朝他微微一笑道:“多承閣下留情,未以滅絕心音或天殺神曲相待,區區一曲‘秋聲賦’,在下雖然涵虛心功未曾大成,卻還勉強可以挺得住。”
商琴臉泛驚色失聲道:“你果然學成了涵虛心功。”
戰隱道:“是的!不然我怎能在你無絃琴音之下悠然自如。”
雪山四皓一起凜然色變,鬍子玉卻悄悄地離開了平台。
喬妨朝韋明遠一使眼色道:“開始了。”
商琴朝三個弟弟望了一眼,然後回頭道:“一山難容二虎,敝兄弟為利害所關,只好得罪了。”
喬妨低垂眼皮道:“沒什麼!這原是我意料中事,不過你們也神氣不了多久,至多十年,我安排下的那四個傳人,總有一個會尋上你們。”
商琴一咬牙道:“顧不得那麼多了,老夫兄弟年事已高,若能再享十年盛名,便是死也值得的。”
喬妨突然縱聲大笑道:“閣下想得好自在,只怕你們在十年之中,片刻難安,只要一想到我所安排的人,便將如芒刺在背,武林盛名下豈是好享的?何況在這世界上,能人甚多,那些人也會千方百計找上你的門來……”
她的聲音中充滿了諷刺與譏嘲,更有一種説不出的涼意,令人聽了,不寒而慄。
商琴臉色扯動了一下,然後堅決地將手一揮。
他身後三老隨着手勢,立刻散至四處,剛好一人佔了一邊。
商琴轉頭對韋明遠道:“韋大俠!很抱歉將貴派驚動了出來,不過此刻局勢已明,雨花台之約,乃是‘紫府真詮’之爭,大俠是否能率貴派英雄離開此地?”
韋明遠朝身後望了一眼,沉聲道:“內三堂正副堂主退!”
毛文錫應了一聲,腳下未動,公冶勤卻惶然道:“屬下願與幫主共生死!”
韋明遠搖頭道:“不!人可死,幫不可毀,你們立刻就回總壇,假若聽説我與二位護法俱喪生在此,你們就升任左右護法,至於掌門一職,由我的師妹蕭環接任,她已學得心音卻敵神功,天龍派在她的領導下,仍可在武林中維持一席之位。”
這一番話説得斬釘截鐵,毫無轉圓餘地。
毛文錫與公冶勤只好作了一禮,肅然而退。
韋明遠又對慎修與聶無雙道:“我留二位在此,也許太自專了一點,但是……”
聶無雙與慎修雙雙躬身,由慎修代表答話道:“屬下等深以追隨幫主為榮。”
韋明遠輕嘆道:“我不是那意思,我知道今日之勢兇險異常,俱死無疑,但二位與我之淵源,為了師門之盛譽,我不得不如此做。”
聶無雙這才明白了,激動地道:“多謝掌門人成全,天龍子絕無臨陣退縮之後人。”
慎修也肅容道:“屬下與聶夫人一樣,不墮先人家聲,不負我姓的這個姬字。”
韋明遠坦然一笑,朝商琴道:“敝派已有答案了。”
商琴一嘆道:“大俠此舉,不愧豪雄本色,做兄弟敬佩莫名。”
喬妨卻回頭對龍強、徐剛道:“我對二位很抱歉,早知如此,我不該將‘紫府真詮’上的功夫分傳給你們的。”
商琴慷慨地道:“二位副首領涉獵未深,老夫可以讓他們離開。”
龍強大笑道:“老匹夫!你看錯人了,我們二人雙劍合璧時,對付你那無雙絃琴或許不行,其他三個人若是落了單,管保沒有便宜佔的。”
商漁剛才在他們手中吃了虧,聞言氣往上衝,大聲道:“我就放他們出去,看你們以後有什麼狠着。”
徐剛濃眉一堅道:“老子就不出去,非要試試你們這四象大陣有多厲害。”
喬妨一嘆道:“你逞一時之氣,自絕了生機,只好跟我們硬挺吧。”
徐剛向她一躬道:“多謝夫人!屬下與龍兄出身草莽,都是寧折不彎的硬脾氣,願為效死之士,不作苟生之輩。”
戰隱忽然感動,朝二人一揖道:“在下無德無能,得二位以死相報,感愧平生。”
龍、徐二人連忙還禮不迭道:“屬下不敢當,士為知己者死,屬下蒙首領及夫人另眼相待,知遇之德百死難償,區區蟻命,何足道哉!”
這又是一幕動人的場面,韋明遠與聶無雙、慎修等人看在眼裏,俱是會心一笑,臉有嘉許之色。
商琴等他們將話説得差不多了,才凜然道:“開始!”
商琴將木琴一揮,風雷俱動,其餘之人亦將手中之物,紛紛舉起。
喬妨忽而尖喝道:“且慢!”
商琴一怔,將琴垂下道:“夫人還有什麼交代?”
喬妨道:“你們將陣勢都布好了,也該讓我們準備一下。”
商琴道:“夫人既然讀過紫府上冊,當知四象俱動之威,難道還有抗拒餘地嗎?”
喬妨道:“四象俱發,天陷地塌,但是求生乃人之本能,我們當然不願束手待斃。”
商琴微一沉吟道:“不錯!我們是公平決鬥,理應給你們一個機會。”
喬妨朝身畔各人看一眼道:“四象陣顧名思義,當自四方轉攻,我雖不知道能否抗拒到底,但是按照估計,支持個一時半刻,尚無問題,這樣就是失敗了,也較為好看一點。”
韋明遠眉頭一皺道:“照夫人看來,我們今日是絕無生理了。”
喬妨道:“大俠應該相信我絕不故作驚為之事。”
韋明遠微一默然,而後才慢慢地道:“夫人對四象陣瞭解頗深,我等悉聽調度。”
喬妨面上微微一紅道:“謝謝大俠,事急從權,妾身只好越權暫作主張了,大俠‘太陽神抓’威力至剛,請獨當南方離火之勢,以火克火,二位護法則請固守正北,徐副首領……”
徐剛應聲恭立,喬妨正容道:“你與龍副首領以莫邪干將,固守正西,那邊的無情竿已毀,威力較輕,但是仍不得大意,尤其要切記固守崗位,不可輕進。”
二人聽命,喬妨卻轉至戰隱身旁道:“你守正東,勢屬乙木,我居中策應,浮生殊可戀,撐得一刻是一刻吧。”
商琴見她佈置定當之後,面色微變,繼而大笑道:“好!敝弟兄自練成四象陣以來,迄未與人對過仗,今天難得夫人洞燭機先,倒是敝兄弟一個極好考驗的機會,兄弟們!開始吧。”
三人答應一聲,各自施展開來。
這真是亙古所無的一場劇鬥,四象陣的威力一經發動,立刻挾雷霆萬鈞之勢,朝中央逼來。
商漁手中只剩下半截魚竿,揮舞開來,卻如千萬條巨大的鐵柱,直壓而至,龍強、徐剛憑着兩柄神劍,屹立如山,鎮定的將竿勢硬抵回去。
商射的無簇長箭每施一招,即感熾熱難當,但是在韋明遠的太陽神抓之下,一時無法得逞。
商讀的一本無字書,輕扇漫揮,勁氣如同潮湧,聶無雙的月魄神功,慎修的天龍掌勁,堪堪恰能抵住。
最不易抗拒的是商琴的無絃琴,他已不彈了,只是信手在琴上一抓,虛空擲將過來,雖是空無一物,可是每一擲之中,那珍音恰似成了實體,破空刺耳,呼嘯而至。
戰隱仍是負手仰頭,口中作龍吟,聲調激越,將擲來的一連串的琴音,強蓋了下去!
乍一看來,彷彿是個對峙之態,可是在陣中諸人心內明白,自己實際是處在捱打之局,這四人單獨時並不出奇,這一合起手來,每人卻彷彿增加好幾倍功力,勉強能擋住,已屬不易,更談不到出手還招了。
四外之人,卻被這驚天動地的威勢,震得心神幾裂,很多人都支持不住,自動地退了開去。
朗朗的晴空,灼熱的炎陽都不見了。
雨花台上四壁俱震,沙礫蔽空,石破天驚。
雪山四皓本來俱是坐態,這時不自而然地站了起來,鬚髮皆張,亦是吃力之至,每人都是青筋暴露,汗水直流。
一刻之後,攻勢益見猖獗,守勢卻有衰竭之態。
龍強與徐剛的劍已開始顫抖了,口中牙關緊咬,嘴角已有鮮血淌下。
聶無雙披頭散髮,慎修的道髻也自動地迸散了。
韋明遠的“太陽神抓”已發了三十餘次,雖是功力深厚,亦不免喘息連連。
戰隱的吟聲亦呈嘶啞。
喬妨大聲疾呼道:“努力支持下去,四象陣的威力已發至頂點,他們也撐不了多久了。”
這句話使各人振作了一下,大家強打起精神。
果然雪山四皓逼進的圈子,又被撐大了一點。
商琴四顧一下,發現另外之人的體力都有不支之態,突然毗目大呼道:“四象歸元!”
繼這一聲呼叫之後,雪山四皓忽而停止了攻勢,每個人汗水淋淋地站在當地,各人依然舉着手中之物。
陣中諸人壓力驟輕,各自籲出一口氣來。
喬妨卻厲叫道:“商老兒!你不怕耗盡天機,真要同歸於盡嗎?”
商琴雙目皆赤,亦是厲聲道:“今日之爭,已成騎虎,我顧不得那麼多了。”
喬妨一下子泄了氣,徐徐道:“大哉歸矣,我們各自準備吧。”
眾人方自不解,只見喬妨的秀目中,慢慢地淌下淚,纖手挽住戰隱顫聲道:“時候到了,讓我靠着你。”
戰隱木然地由她挽着,眼睛望着韋明遠,張口欲言。
韋明遠看見喬妨的情形,心下明白,止住戰隱的話語道:“不必説了,如何生便如何死。”
戰隱將口合上,沉默感染了每一個人,大家都明白了那最後一擊必是無法抗拒的一招,因此每個人也自動放棄了抵抗的意念。
可是每個人的臉上都找不到一點懼色。
韋明遠又一笑道:“不死於老病,便是江湖人的本色,我們這一次雖不是求仁得仁,總算死得其所。”
商琴修然到:“我四人一生埋名,潛隱荒山,自為以眼高一切,誰知道到了晚年,仍是無法脱身江湖之外。”
聶無雙突然煩躁地道:“老頭兒!你快開始吧,還羅嗦什麼勁兒?”
喬妨這時已經想開了,含笑道:“夫人!你就讓他説幾句吧。等一下他們那一招施用之後,我們倒是痛快得很,他們卻要耗盡心力,口不能言,手不能動,至少要痛苦十幾天,才慢慢地死去……”
聶無雙初是一愕,繼而也笑道:“妙極了!我本來以為是我們敗了,由此看來,失敗還是他們。”
喬妨道:“反正大家都是一死,還管什麼勝敗。”
這是一句極簡單的話,卻含有無限哲理。
韋明遠一動,繼而是一片坦然。
雪山四皓亦為之一動,卻現出一片茫然。
商讀遲疑地道:“大哥!她的話很有道理,我們是否值得這麼做呢?”
商琴埋首沉思片刻,抬起頭來道:“值得的!人爭一口氣,樹留一張皮,今天我們同歸於盡了,大家只是個平局,錯過今日,以那女子的智慧,我們就是個負局了。”
商讀不響了,商琴又嘆一口氣道:“準備吧!”
説着在身邊摸出一段琴絃,安在無絃琴上。
商漁安上鈎絲。
商射裝上箭簇,搭矢就弓。
商讀卻在身畔摸出一枝巨筆,拔去筆套,筆上已飽含墨汁然後擲開手中無字書,鋪在地上。
陣中諸人雖是面臨死亡關頭,仍一一從容而立,靜靜地注視着他們。
商讀握筆在手,疑神片刻,才提起筆來,在書上寫了一陣,接着翻過一頁,再緩緩地畫了起來,然後又翻過來,握筆又作起畫來。
等到兩張畫作完,他擲筆而起,神情黯然地道:“大哥!二哥!四弟!我先走了。”
商琴也是黯然地一點頭,商讀已然斜斜的倒了下去。
商琴走過去,拾起那本書,撕下一頁,然後把書本丟給商漁。
商漁撕下第二頁,又丟給商射,商射默然撕下第一頁,在書上輕輕三拍,那本無字書已化為一堆碎粉。
韋明遠微愕道:“他們在幹什麼?”
喬妨道:“四象歸元實際只有三式,一曲琴譜,一招竿式,一招射姿,這三式發時威力無限,然而只限一人能知而不用,也只能重述一次,方才商讀將三式轉述之後,心力已枯,所以死了,其餘三人在施招之後,亦必死無疑……”
韋明遠聽得直搖頭道:“這種霸道的把式,習之無益。”
喬妨道:“惟其至強至剛,所以才偕敵兩亡。”
語畢悠悠一嘆又道:“紫府上冊對下冊各種武功均記載甚詳,惟獨這三招,付之闕如,今天能容易得窺全豹,卻已不容我多想上一會兒。”
商琴本來已在默默背誦琴譜,問言大吃一驚道:“你真能背出來?”
喬妨道:“你愛信不信,別看他落筆甚快,卻抵不過我過目成誦。”
商琴聞言又驚又疑,捉摸不定。
商射立刻急道:“大哥別受她的騙了,她是在擾亂你的心思,使你無法專神體會呢。”
商琴聞言果然一動,凝神目前的琴譜,不再説話。
喬妨卻回頭朝商射一笑道:“你不信是不是?他的琴譜成我沒有琴,無法操演,你的射姿我倒可以證明給你看。”
説完雙腿微屈,臂抱滿月,輕輕一拉一放。
商射看了,突然臉呈激動之態,朝她一拜道:“夫人神資天縱,老朽一介凡夫,實不敢有侮。”
言罷反身引矢,果然與喬妨適才的姿勢一般無已,然後將手一鬆,只聽見一聲巨響。
天搖地動,麗日無光。
那枝長箭連穿了三座山頭,在每座山頭上洞穿徑丈的一個巨穴,餘勢未遏,呼嘯於天外,蹤影不見。
大傢俱為那鳴鏑之勢,驚得目瞪口呆。
商射那魁梧的身子亦慢慢地倒了下來。
喬妨一言不發,商漁伸出釣竿,銀絲飛處,絲頭的金鈎在商射的胸口一掠。
商射的身子本來還在微微顫動,鈎過之後,兩腿一伸,真個的死去。
商琴厲喝道:“二弟!你幹嗎?”
商漁淚流滿面地道:“四弟氣血已盡,我是免得他多受痛苦……”
商琴厲聲道:“他死有應得……”
商漁初是一怔,繼而收回魚竿,慢慢捲上鈎絲,一言不發,回身就走。
商琴攔住他又厲又急道:“你到哪兒去?”
商漁平靜地道:“我釣魚去,今後我真正地做一個漁翁。”
商琴怔道:“此地尚有戰事未了。”
商漁搖頭道:“我不參加了,我們在雪山之頂,何等逍遙都是你輕信了鬍子玉的話,下來奪取紫府上冊,現在四弟兄已死其二,我實在不能聽您的話了。”
商琴面現獰容,將手舉了起來。
商漁望着他的手,淡然道:“大哥若是容不得我,儘管可以殺死我,可是無論如何,我是再也不會聽您的話參加戰鬥,我不是怕死,卻不願因此而死。”
商琴一遲疑,手漸漸地放了下來。
商漁肩着魚竿,漠然地轉過身,朗朗地唱道:
“釣歟,釣歟!
不釣名也不釣譽。
西塞山前鷺為友。
蓑衣扁舟飄然去,
餌上有欺有騙?
江中無憂無慮,
聰明的是人,
傻的是魚!
人歟!人歟!不如魚……”
歌聲響亮,一時將眾人都聽得呆了。
商琴滿臉悽苦獰厲,幹指着喬妨罵道:“你這個妖女,我四個弟兄,兩死一散,俱是拜你之賜……”
韋明遠肅然道:“閣下不要胡説,令弟沒有一個是她害死……”
商琴厲聲道:“殺人不見血,天下沒有比這更狠毒之事,今天我若不將她碎屍萬沒誓不為人。”
韋明遠惻然道:“閣下為什麼不聽聽令弟臨去時所唱之歌?急流勇退,徹然大悟,雖然他沒有出手,韋某心中,卻自承不如遠甚……”
商琴咬牙道:“你不要多説,今天我跟你們拼定了。”
喬妨這才啓唇道:“你兩個弟弟之死,死於你的偏激,商漁前輩之走,因於你的不義,你自己不反省,一定要遷過於我,這也是沒有辦法之事,不過四象陣已破,你一個人行嗎?”
商琴面容抽動地道:“四象歸元,其首在琴,剛才我學的那闕琴譜,正是至殺神曲滅絕神音,一闕之後,我不信你還能完整無傷。”
喬妨道:“琴道在於心寧,你此刻心神浮動,斷乎無法奏出。”
商琴獰容不減,獰笑道:“滅絕神音,就是要殺心猛盛之際彈奏,才可竟其全威,你等着粉身碎骨吧。”
喬妨秀眉微蹩四顧道:“此人心神已失,對我仇心已固,再無可解之法,你們還是讓開一點,由我與他同歸於盡吧。”
眾人俱無動身之意,喬妨急道:“滅絕神音為至殺之聲,絕非人力所能抗拒,你們何苦陪我在此殉葬……”
大家仍然不動。
商琴卻獰笑地撥了一下琴絃。
琴聲才發兩響,眾人俱感血氣翻騰,勉強提氣抗拒,腳下已是舉步艱難。
商琴大笑道:“你別想得美,今天你們都死定了。不但是台上,連台下的那些人,我都不能輕饒,方圓百里之內,別想有一個生人,哈……”
他的神智已進人瘋狂狀態,笑聲尤其怖人。
台下有的人聞言,連忙拔步要退,商琴又彈了幾下。
“仙翁”數響,那些人已軟癱在地,翻滾不止。
韋明遠忍無可忍,厲聲大喝道:“混蛋!你這人比毒蛇還狠,比誰都該殺。”
喝聲中一指點去,正是凌厲無匹的搜魂指。
商琴全不在意,屈指在絲上一彈。
“錚!”
這一響更刺耳擾心,韋明遠的指勁才發出一半,突然心頭一震,氣血翻騰,身不由主地坐在地下。
台上之人,見狀都要去扶他,商琴又丁丁彈了幾下。
大家都忍不住手按胸口,坐了下來。
商琴自己也難受極了,可是他仍忍住即將湧上的氣血,磔磔怪笑道:“哈哈!這是一場大毀滅,我毀了,你們全都毀了,一條命換你們幾百條命,這是多賺錢的買賣。哈……”
獰笑聲中,他的手指不斷地按上去,琴音也不斷的飄出。
不過他此刻自己也心神受創,指力不強,琴音未能完全發揮,可是那丁冬之聲,仍如一柄重錘,一下下地直接敲在人的肺腑之上。
功力較高的人,只是在口角涔出鮮血。
功力低的,早已眼珠突出,五臟翻裂而死。
商琴自己亦是坐不住了,他整個人都伏在琴上,口中、鼻中、鮮血直滴,然而他的手指,還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撥擊琴絃。
“叮噹!”
這一聲不是琴音,而是一種鐵片敲擊的聲音。
可是這鐵片敲擊聲卻含着無限祥和之音,使人翻騰的氣血平復了下去,擾動的肺腑也得到平靜。
韋明遠已恢復了神智,詫異地望着四周,儘量去搜尋那聲音的來源。
“叮噹!叮噹!”聲音不住地響,卻不知來自何方。
可是韋明遠卻找到了一個人。
大家倒在地上,這個人卻站立着,從遠處迤迤而近。
那人漸漸地行近了,韋明遠意外地發現這人身材娉婷,居然竟是蕭環!不由得出聲驚叫道:“師妹!”
蕭環掃譯他一眼,見他並沒有受到嚴重的傷害,頓時露出寬懷的神色,應了一聲之後,轉又去巡視其他人。
戰隱是第二個恢復的,望見了蕭環,突地變為十分激動,張開了嘴,剛叫出了一個字:
“環……”
蕭環漠然地對他點點頭,轉至喬妨身畔去了。
喬妨受創較重,可是神智始終是清醒的,亮澈的眸子,一直盯着蕭環,那裏麪包括着異樣複雜的情緒。
商琴亦顫巍巍地爬了起來,手中依然捧着那具木琴,眼中一片茫然。
韋明遠激動地道:“師妹!又是你!你又在急難中救了我。”
蕭環回他一笑道:“這次可不是我,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韋明遠驚道:“是準?”
蕭環眼皮一垂道:“世界上還有誰能破解這至殺的魔音?”
韋明遠想了一下,突地驚叫道:“一定是師祖!她老人家呢?”
蕭環微微一嘆道:“走了。”
韋明遠黯然若喪地嘆息道:“走了……為什麼連一面都不容我們拜謁呢?”
蕭環低聲道:“祖師爺説這是緣,時緣到了,總會與你相見的。”
韋明遠默然無語,商琴卻搶天長呼道:“你説謊?世界上無人能破得了滅絕神音。”
蕭環卻正色地對他道:“你不要再傷心病狂了,天心有殺就有生,生殺相成相合相清,從來沒有絕對之事,若不是剛才那一陣大成回春簡聲,此刻滿地伏屍中,少不了也有你在內。”
商琴低下了頭,喃喃自語道:“我……我不能相信。”
蕭環道:“信不信在你,今日之事,半由人與,半由魔動,我不為己甚,你自己種下的因,自然會受到果。趁大家還無力攔阻你之前,你趕快走吧,走到一個無人的深山僻谷,好好想一想。”
商琴抱着木琴,順從地默默移動腳步,開始慢慢地走去。
蕭環走前一步,從地上抬起那張血跡斑斑的琴譜,追上商琴道:“把這個帶去,好好地體驗一下,殺機中自有生意,但願你能悟得透。”
商琴木然地接過來,望了蕭環一眼,徑自去了。
此時喬妨、龍強、徐剛、聶無雙、慎修等人一一次第恢復,只是每個人的精神,都顯得十分疲倦。
喬妨手扶戰隱肩頭,微弱地道:“咱們走吧!這正是時候。”
戰隱略一沉吟,才點了一下頭,舉手召過龍強與徐剛道:“走吧!”
二人將長劍歸了鞘,默然地跟在他們身後。
蕭環卻走到喬妨跟前莊容道:“夫人睿智超人,能聽我一言否?”
喬妨抬眼望着她,平靜地道:“你説吧!”
蕭環道:“事在人為,孽由自作,智慧可以成人,也可以殺人,兩者均可造就不可思議的影響,希夫人慎重擇之。”
喬妨仍是平靜地道:“謹拜嘉言,但願後會有期。”
她聲音中不盡流露出一絲情緒,倒使蕭環呆住了。
神騎旅的四人就這樣地去了。
蕭環一直望着他們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低聲道:“我很擔心。”
韋明遠也若有所覺地道:“你擔心什麼?”
蕭環用手指着喬妨的去向道:“她太深沉,深沉得令人可怕。”
韋明遠也陷入沉思了,聶無雙在後低聲道:“我該叫梅!”出關去一趟。”
韋明遠回頭驚道:“夫人已經看出來了。”
聶無雙道:“那兩個名字就滿不了人,從掌門人的神態中,屬下更可確定無疑。”
韋明遠低下了頭,不知該説些什麼。
蕭環卻道:“我們也走吧。”
一行人默默地下了平台,走出不遠,只是四周橫着不少屍體,腹開腸斷,慘狀不忍卒睹。
也有不少人在輾轉呻吟,更是入耳悽楚。
韋明遠不禁撫腕嘆息道:“這又是一場大劫,唉!冤孽!冤孽!”
慎修苦笑道:“雪山來人負一半責任,神騎旅負一半責任,他們兩邊都是謀定而後動,只可憐把我們夾在中間……”
蕭環亦是苦笑道:“師兄錯了!鬍子玉應該負一半責任,另一半由念遠來負,這一場殺劫完全是他們鬥智的結果。”
韋明遠突然警覺道:“真是的,那老狐狸怎麼不見了?”
蕭環笑道:“狡猾的鬍子玉,怎會留在此地等死?師兄!不是我説您,這許多殺劫,歸根結底,還要倭過於您的一念之仁,若早殺了鬍子玉,這些事情便都不可能發生了。”
韋明遠默然片刻,才輕輕一嘆道:“其實江湖糾紛,本來就無寧日,鬍子玉不過是一個媒介而已,就是沒有他,一定也會有別人,除非我不會武功,才能跳出武林糾紛。”
這下子連蕭環也沉默了。
九月天氣。
炎暑初涼,金風送爽,這應該是最愉快的季節。
可是在早寒的北國,蒼涼的關外道上已揚起了風沙。
僕僕的沙塵中,一匹駿騎上馱着一個神情憔悴的女孩子。
鞍下的長劍不斷地敲着腳蹬,丁丁聲伴着得得的蹄聲。
駿馬,秋風,古道。
這應該是慷慨悲歌的俠士行藏,可是這個女孩子所表現的是多麼不相稱啊。
當她行近一片野棗林時,突然林中宿鳥驚飛,馳出一隊勁騎,將她圍住了。
女郎臉色微變,手按鞍旁長劍道:“你們要幹什麼?”
勁騎中為首一人,中等身材,黑臉膛,一抱拳道:“姑娘不必驚慌,我們並無惡意。”
女郎仍是手不離劍,寒着聲音道:“你們是誰?”
那漢子朗然一笑道:“關外道上,能夠列騎暢行的,並無第二家!”
女郎這才釋然地道:“原來列位是神騎旅的,請問壯士貴姓大名?”
漢子一抱拳道:“在下陳修真,原為長白弟子,現任神騎旅巡查使。”
女郎微一襝衽道:“陳壯士,我從關內來,我叫……”
陳修真笑着插嘴道:“你是文姑娘,文梅姑娘!”
梅姑微怔道:“怎麼!你認識我?”
陳修真笑道:“在下與姑娘索未謀面,如何會識得姑娘,可是神騎旅耳目遍天下,姑娘一出山海關,我們就知道了,在下此來之目的,就是接待姑娘。”
梅姑臉上一喜道:“那麼貴首領已經知道我來了,是他叫你們來接我的?”
陳修真道:“在下只是奉總壇的命令行事,總壇的命令又由徐副首領私發,在下所知僅限於此,現在請姑娘隨在下前進。”
梅姑點頭道:“有勞陳壯士了。”
陳修真抱拳又行了一禮,隨即驅騎前導,他身後的一列鐵騎,卻分成兩行,護衞在梅姑的左右側。
梅姑走在中間,芳心頗有一絲得意之感,她在天龍派中,地位雖然也很超然,可是韋明遠最忌排場,所以她也從未嘗過這種滋味。“穿過棗林,面前就是一條大道,路上偶有行人路騎,見他們來了,連忙肅立至一邊,恭敬地目送他們通過。
梅姑笑向除修真道:“貴幫在關外的聲勢真不小。”
陳修真回頭微笑道:“神騎族自從由首領改組後,立規極嚴,關外的居民受到很多保護,所以他們對敝幫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尊敬。尤其因為姑娘受到敝幫如此隆重的接待,他們愛屋及烏,自然也特別尊敬了。”
梅姑細察路旁人的態度,發現陳修真的活倒不是虛假,想起出發時母親及蕭環所囑咐的話,心中倒不免狐疑起來。
默行片刻,她忍不往又問道:“貴首領日來可好?”
陳修真肅然道:“首領自從雨花台之會歸來後,一向深居簡出,我們從未見過他的面,就是從前首領也不大與我們見面,因此對他的近況,我們實在不太清楚,不過以首領的絕世神功,相信他的身體一定是很健康的。”
梅姑奇問道:“貴首領不大與你們見面,怎麼還能如此得人心呢?”
陳修真肅然道:“首領雖然不見我們,可是舉幫弟兄的行動,莫不了如指掌,賞罰嚴明,使我們內心之中,自然生出尊敬之意。”
梅姑聽得點點頭,心中卻有點不以為然。
走了一陣,行列忽然轉入一條岔道,路面雖寬,卻荒涼別無行人。
梅姑微驚道:“這好像不是通總壇之路?”
陳修真道:“是的!這是敝派的一所別業。”
梅姑道:“為什麼要到那兒去呢。”
陳修真答道:“在下只是奉令行事,指令上説要將姑娘接到那裏,在下當然遵令而行。”
梅姑微有不安的感覺,陳修真又道:“敝派與天龍交誼不惡,姑娘既是來自天龍,絕對不會對姑娘有所惡意的。”
梅姑想着也就放心了,緊緊策騎前進。
沒有多久,已至一座巨大的莊院之前,一個虯髯壯漢正在門口停立。
陳修真見了壯漢,忙下馬行禮道:“徐副首領,您也來了。”
梅姑一聽稱呼,知道這壯漢定是入雲流星徐剛,忙也下了馬襝衽道:“多謝副首領遠迎!”
徐剛肅然一抱拳道:“不敢當!文姑娘一路辛苦了,請入內歇息吧。”
説着就返身領路,梅姑只得跟在後面,行行重行行,穿過幾層院落,天色已暗,早有兩個少女,手持燈燭,停立在樓梯口。
徐剛又一抱拳道:“姑娘請上樓吧,在下只送到此地為止,樓上另會有人侍候姑娘。”
梅姑這才忍不住道:“借問副首領,貴首領在何處?”
徐剛略一遲疑才道:“首領不久就會來見姑娘的,在下告退了。”
語畢再次抱拳,才轉身而去。
梅姑心中略感怔忡,隨着那兩名少女又上了樓,穿過幾曲迴廊,才來到一間華室之內,室中佈置富麗堂皇,妝奩俱全,似為女子所設。
少女將梅姑領到之後,才由一人道:“婢子名叫春花,她叫秋月,專使伺候姑娘,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梅姑微有不耐道:“我只想知道首領什麼時候來?”
春花道:“首領不一會就要來了,姑娘旅途勞頓,也應該先歇一會兒。”
梅姑想了一下道:“好吧!你們先打盆水來。”
春花微笑道:“一切早就準備好了,專等姑娘吩咐下來。”
説着在裏間捧了一隻角盆,秋月也從門外將熱水提了進去,在妝台上安置妥當,便待侍候她梳洗。
梅姑從來本慣於接受這些,忙一揮手道:“你們出去吧,我自己來。”
兩個侍婢答應着,行禮退出。
梅姑洗去了臉上的風塵,然後對着妝鏡,手持着牙梳,卻不禁呆了起來。
鏡中花容清減,雲鬢散亂……這些日子的刻骨相思,已經蝕去她臉上的豐潤,褪去了頰邊的紅暈。
用手摩掌着平滑的鏡面,忍不住悲從中來,哽咽着聲音道:“紀湄啊,紀湄!你一定把我忘了,要不然為什麼一別就音容渺茫,連個訊兒也不給我……我知道我傻,我蠢,可是我的心整個都交給你了,這一片痴情縱不足珍視,可是我究竟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啊……”
哽咽聲中忽而傳來了一陣輕笑聲:“怕見鏡中花容瘦,為郎憔悴郎知否……”
梅姑驀然回顧,只見一個盛裝麗人,容光煥發,相形之下,越發顯得她楚楚可憐。
微紅着臉,低叫了一聲:“遠……姊姊!”
杜念遠輕輕一笑道:“你發現是我很失望吧。”
梅姑惶然地道:“不!不!我見了您也很高興。”
杜念遠嘴角輕輕一撇道:“不過沒有見紀湄高興是不是?”
梅姑眼圈一紅道:“遠姊姊,我不會説話,您原諒我吧,請您不要生我的氣。”
杜念遠臉面微微一動,聲音中略帶感情道:“我不會生你氣的,一路上辛苦了吧。”
梅姑低聲道:“也沒有什麼……遠姊姊,紀湄呢?他什麼時候來?”
杜念遠眼皮一挑道:“他不在這兒,也不會到這兒來。”
梅姑臉色一變,失望地道:“那麼他也不知道我來到這裏了?”
杜念遠道:“是的!他根本不知道,你來的消息,是我接到的,把你帶到這兒來,也是我的意思。”
梅姑急道:“遠姊姊!您這是什麼意思呢?”
杜念遠臉上一無表情道:“我沒有別的意思,不過你確實不應該到關外來找他,現在正是他英雄歲月的開始,你這一來,豈不是存心在毀他。”
梅姑黯然道:“我知道,可是我無法控制自己,我只想見上他一面,聽他叫我一聲,我就滿足了,遠姊姊,請您告訴我,他在哪兒?”
杜念遠淡淡地道:“他在一個隱密的地方。參研‘紫府真詮’上的神功,現在正是不允打攪的時候。”
梅姑失望地道:“難道我見他一面都不行嗎?”
杜念遠道:“假若你不希望他功成名就的話,當然是可以的。”
梅姑一陣悽楚,淚落如雨地哀求道:“遠姊姊,請您讓我見一面吧,即使是偷偷地見上一面,那我這千里跋涉,都有價值了。”
杜念遠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冷酷道:“你千里跋涉,只是為了要看看他嗎?”
梅姑點點鬥。
杜念遠又冷笑一聲,道:“沒有別的使命,也沒有別人慫恿嗎?”
梅姑的神色忽變,顫聲道:“遠姊姊……我……”
杜念遠冷哼一聲道:“我的心計你應該知道得很清楚,明明是蕭環叫你來監視我們的,還有你母親……”
梅姑答道:“不!她們只要我來幫助你們,可是我知道比您差遠了,有您輔助紀湄,哪裏得還用上我。”
杜念遠淡淡一笑,莫測高深地道:“你別替她們掩護了,我心計太工,行事太狠,她們怕我帶壞了紀湄,所以派了你這位無邪玉女,用你的慈悲心腸,來替我消解一點罪孽。”
梅姑失色道:“那是她們不瞭解您,其實我這一路走來,耳聞目睹,都是您的仁舉,關外居民,提起神騎旅,幾乎是有口皆碑……”
杜念遠這才轉顏笑道:“其實我倒沒有你所説的那麼好,不過有一件事你必須明白的。”
説到這兒,她的聲音笑然轉為温柔道:“梅妹!我相信你也明白,不單是你一個人愛紀湄。”
梅姑點頭道:“是的,我知道您愛他,不過我並無意與您去爭奪他的愛,我只把自己的一份感情,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他……”
她的聲音中充滿了摯情,既無嫉妒,也無怨意。
杜念遠頗為感動地道:“你是無邪的玉女,任何人也願意與你分享所愛,可是紀湄原先愛的並不是我們,他愛的是蕭環,遺憾的是蕭環並不愛他,前一陣子蕭環長了一輩,他才斷念頭,卻並未死心。”
梅姑睜大了眼睛道:“不可能吧,有您這一位天仙似的玉人伴着他,他應該回心轉意的。”
杜念遠一嘆道:“這才叫最難測男人心,不過我不會放棄愛他之念,相信你也不會。”
梅姑堅定地點點頭。
杜念遠的聲音突然轉為興奮道:“所以我們只有不斷去博回他的愛情,不過你我的方法不同,你用柔情,我用理智,你使他的心有所託,我使他的事業日漸光輝,我們各有所貢獻,卻並不衝突,同出於愛他一途,你想我會害他嗎?”
梅姑激動地道:“不!遠姊姊!您不會的。”
杜念遠笑了一下,這才道:“所以我聽説你來了,立刻把你安排在這裏,等三五個月後,他的神功練成了,你再跟他見面,我們三人同心,其利斷金。”
梅姑感激無狀地流淚道:“遠姊姊!我一切都聽您的。”
杜念遠又道:“還有一點,我須要你諒解的,為了紀湄事業上的需要,我不得已才以首領夫人的名義出現,實際上我們並未負你,有名而無實。”
梅姑道:“遠姊姊,我無所謂,我只要求紀循的愛,並不在乎名分,只要紀循能容得下我,叫我一輩子住在這兒都行,再説您的那份工作,我也幹不了。”
杜念遠輕輕一嘆道:“你能諒解就好,其實這也是權宜之計,等到紀湄功成名就,我自然會有所安排,我出身在梵淨山,我母親就是最好的榜樣,天意註定我們母女所走的路向,將來我還是梵淨山主。”
梅姑哭聲道:“不!遠姊姊,那太苦了您了……”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冷笑:“哼!口蜜腹劍,假仁假義。”
二人俱是一怔,不知這一聲是指誰而言。
杜念遠嬌軀一頓,向着門口直飛出去。
迴廊上兩個女婢被點了穴道,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兒,杜念遠走上去,朝她們的背心一拍,原意是要替她們解開穴道的,不想這兩人居然應手而倒,原來早已氣絕了。
杜念遠柳眉一皺道:“何方鼠輩,居然敢到神騎旅重地撒野傷人!”
不遠處又有人冷笑道:“這隻能怪她們的名字取得不好,春花秋月何時了?南唐後主輕輕一問,難盡千古才人,今在我就給他一個答案,春花秋月此時了,寧非大佳,哈……”
杜念遠目注發聲之處,臉上頓現一片殺機,冷冷地道:“閣下既是存心前來生事,最好是明着來,似這般藏頭縮腦,暗中搗鬼,到最後吃虧的是你自己。”
暗中那人又冷笑道:“神騎旅駐腳之處,機關利器密佈,江湖人視為畏域。我就是不信邪,偏要闖闖這龍潭虎穴。”
杜念遠冷哼一聲,不去理他。
房中的梅姑卻已聞聲持劍趕了出來,正待追了過去,卻被杜念遠一把拉住,攔阻她道:
“梅姑!你別莽撞,這屋子你還不清楚,糊里糊塗地追過去你也會吃虧的。”
梅姑倒是住了腳,可是暗中那人又刺刺笑道:“假仁假義。”
杜念遠臉色一變道:“閣下那句口蜜腹劍也是為我而發的了?”
暗中之人道:“當然!屋中只有你們二人,非此即彼,你們二人之中,誰有資格當得起那句話,你心中自然明白。”
杜念遠尖聲一笑道:“閣下知我倒是頗深。”
暗中那人哈哈大笑道:“我看着你從小而大,對你怎會不瞭解。”
杜念遠臉色一變道:“閣下到底是誰?”
暗中之人道:“我不想讓你知道……”
杜念遠已恢復了平靜,淡淡地道:“你不出頭也沒有關係,我總有辦法教你現出原形。”
暗中之人輕輕一曬道:“等着瞧吧。”
杜念遠閉目沉思,暗中之人也不響了,巨樓中一時變得很靜。
片刻之後,暗中傳出一聲悶哼,好似那人受了襲擊。
梅姑微驚地道:“遠姊姊!你真行,我都沒有看見你動手……”
杜念遠卻詫異地道:“這就怪了,我根本就設有動手。”
梅姑似乎不信,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杜念遠道:“真的,我沒有騙你,此人太過狡獪,我正在考慮用什麼方法對付他……”
梅姑道:“那麼他……”
杜念遠用手止住她,同時還作側耳傾聽之狀。
梅姑也警覺地住了口,學杜念遠的樣子,留神諦聽。
果然在暗中傳來一陣輕微的呼呼聲,不問可知,那是拳腳所激起的風聲,而且其聲尚不止一人。
杜念遠聽了一下道:“這兒又來人了。”
梅姑微悸地道:“誰?”
杜念遠雙手一攤道:“不曉得,今天這屋子裏怪事真多,看看去吧。”
説着率先前行,梅姑狐疑地跟在後面,心中別別直跳,因為這女郎自出生以來,從未親身參與一場打鬥。
反之杜念遠在前面卻是態度從容而鎮定,梅姑瞧在眼中,對她的處事氣度,心中十分欽佩。
走了不遠,一條漢子手執寶劍,匆匆地趕了來,卻是新任不久的副首領,入雲流星徐剛。
杜念遠見了他,面上驟起肅容道:“你現在才趕來。”
徐剛惶恐地一躬身道:“屬下保護不周,致被外人混入,驚擾了夫人……”
杜念遠將手一擺道:“別説那些廢話了,你現在能夠發現,總算你的警覺性還不錯,來人可能在九曲樓中,你跟我去一趟吧。”
徐剛又一躬身道:“夫人千金之體,不應輕易涉險,還是由屬下去吧。”
杜念遠微笑道:“假若我去都會有風險,你還行嗎?”
徐剛誠敬地道:“屬下自知較夫人不如遠甚,但屬下願萬死不辭。”
杜念遠輕輕一嘆道:“我知道你很忠心,不過有些事不是你應付得了的,別多説了,還是跟我走吧,局勢緊張時,你多護衞着文姑娘一點,要是她有了一絲損傷,你可真準備掉腦袋。”
徐剛敬諾了一聲,梅姑卻道:“姊姊!我不要緊,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杜念遠笑道:“妹妹,你是他的寶貝,若是有了一點差錯,我可擔不起干係,再者不是我看不起你,我們二人中,你的確更須要保護。”
梅姑羞紅了臉,不再答話,杜念遠又率先在前走着,徐剛倒是真的忠心耿耿地手持寶劍,緊緊地護衞在梅姑身後。
轉過幾處暗壁夾道,杜念遠止住了身子,用手牽起一角簾幕,幕後卻是一間大的客廳。
有兩個人正在廳中捨死忘生地拼鬥着。
這二人的身材差不多,所用的招式亦異常新奇,只有衣着不同。
他們彷彿都不願意驚動別人,所以雖在作殊死的戰鬥,卻都悶聲不響,連舉手投足之際,也都十分小心,不願發出響聲。
最奇怪的是他們都用面紗將臉遮了起來。
這二人中必有一個是出言譏笑的人,然而因為他們的面目遮住了,使人分不出是敵是友。
杜念遠在旁靜察了一會,突然厲聲喝道:“住手!”
廳中二人本在專心打鬥,是以並未發現有人在偷看,及至杜念遠的一聲呼喝,才將他們驚得各分一邊。
杜念遠平靜地走了進去,冷冷地道:“哪一位是罵我的人?”
二人俱呆呆的站着,未作一聲。
這時梅姑與徐剛也進來了,分立在她的兩邊。
杜念遠環顧了四面一下道:“雖然你們都蒙着臉,可是我已知道你們是誰。”
二人身體微微一動,彷彿都不大相信。
杜念遠突然側頭向徐剛道:“副首領,你到樓下去,這兒沒事了。”
徐剛囁嚅地道:“夫人,這二人來歷不明……”
杜念遠眉頭一皺喝道:“這是命令。”
徐剛無可奈何地一抱拳道:“屬下遵命。”
回頭悻悻地去了,等他的身影消失,杜念遠才輕輕地道:“此地已無外人,大家可以坦誠相見了。”
兩個蒙面人都沒有動,也無摘去面紗之意。
杜念遠轉身朝左側一人道:“爸爸!你該先捧捧我的場。”
那人微微一怔,緩緩舉手扯去面紗,露出一張清瘦而略顯蒼老的臉,不過在表情上卻透着一點慈藹。
右邊的那蒙面人突然失聲驚呼道:“任……原來是你。”
杜念遠不理會,冷冷地朝他道:“大傢俱是熟人,閣下還等什麼?”
那人伸手摸到面紗上,又放了下來道:“我……我不能。”
杜念遠對他的態度反而感到奇怪了,詫然道:“雖然今天你説了我幾句,我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可以不追究,你還有什麼顧慮呢,闊別良久,正好暢晤……”
那人目光一轉,遲疑地道:“我不是怕你難為我,實……實在是另有原因。”
杜念遠見他的目光,不住地停在梅姑身上,突然有所悟,口中卻故意地道:“那就是你不肯賞臉了。”
那人支吾地道:“不!我沒有這意思……”
杜念遠嘿嘿一笑未置答詞。
那人將心一橫道:“你一定要這樣想,我也不反對。”
杜念遠依然不響,口角冷冷地含着笑意,這種神秘而又冷酷的笑容,更使那人頗為受不了,煩躁地道:“你不要這樣看我,我蒙面完全與你無關。”
杜念遠尖笑道:“與我無關,不過與別人有關是不是,脱下來。”
話聲中突地欺身上前,驕指分點他的乳泉穴,出招快速如風。
那人猝不及防,連忙舉掌一格,雖將來勢破解,可是杜念遠的另一隻手,卻詭異莫測的一掠而過,將他的面紗揭了下來。
面罩之後是一張蒼白的臉,有愧色,也有驚意。
這次輪到任共棄驚叫了:“文兄!原來是你!”
這人正是文抄候,被揭去面紗之後,他的臉始終望着地下,不敢抬起來。
任共棄倒是頗感意外地道:“一別數十年,想不到與文兄在此重逢。”
文抄侯一拱手道:“任兄好,方才兄弟不知是你,多有得罪,今日兄弟另有要事在身,請從此別過,任兄若有興趣,明日你我在別處敍闊如何?”
杜念遠的目光始終鋭利地注視着他,見他抽身要走,才冷冷地道:“文世怕難得前來,何不在此小坐片刻,我命人略備水酒,由爸爸陪你敍敍舊如何,你們有好久沒見了。”
文抄候十分窘急地道:“今天我實在有事,改天,改天!”
杜念遠冷笑道:“文世怕連水酒都不喝一杯,難道你今天是特別為罵我而來的。”
文抄候乾笑道:“哪裏,哪裏,這全是誤會,我是跟你開玩笑,你是個仁慈的女孩子,跟你在一起最安全不過,一點都不用擔心……”
口中在説話,眼睛卻望着梅姑,隱含否定自己活的意思!
話剛完,人已溜出門口,晃身就不見了。
任共棄呆了一下,才道:“十幾年不見,這傢伙越來越古怪了。”
杜念遠卻回頭對梅姑道:“妹妹!你認識這個人嗎?”
梅姑本來在呆呆地發愣,聽見杜念遠問到她,才紅着臉道:“不!不!我不認識。”
杜念遠哦了一聲,才淡淡地道:“奇怪!你們都是姓文,是不是?”
梅姑急道:“天下同姓之人太多了,我跟他毫無關係。”
杜念遠微微一笑,回頭對任共棄道:“爸爸!您怎麼到我這兒的?”
任共棄傷感地道:“我從天池奪寶之後,一直就沒有離開過長白。”
杜念遠道:“我曉得,你的行蹤我瞭如指掌,若不是您,誰也別想在長白耽上那麼久。”
任共棄感動地道:“我説喲,怎麼神騎旅的人對我都那麼客氣,遠遠地見了我就躲開了,孩子!你做得這麼有聲有色,真使我驕傲。”
杜念遠道:“別提那些了,爸爸,您老留在這兒做什麼?”
任共棄的聲音中充滿了感情:“沒有什麼?孩子!我只想再見你一面。”
杜念遠稍有感動,但仍控制住情緒的平靜道:“爸爸!您又怎麼我到這兒呢?”
任共棄道:“我在路上看見你,就跟了過來,可是為了你,我不敢露面……”
杜念遠笑着道:“可是後來您聽見有人罵我,您就忍不住了。”
任共棄道:“是的,普天之下,無論是誰,只要他敢對你不好,拼了我的命,也要懲戒他,不過我沒有想到會是文抄侯……”
杜念遠笑道:“謝謝您,爸爸!”
任共棄高興極了,眼眶都是濕濕的。
杜念遠忽而又笑道:“爸爸!您肯為女兒拼命,那文抄候卻不知是為了什麼?”
話對任共棄講,臉卻對着梅姑。
梅姑大驚失色地道:“遠姊姊,您別這樣望着我,我……我認識他。”
杜念遠微微一笑道:“是呀!你們非親非故,他怎麼好像對你很關心,恐怕你吃了我的虧,就像我爸爸對我一樣……”
梅姑急得哭出來道:“遠姊姊,您別逼我了,我告訴您吧,她是我的叔叔。”
杜念遠微微一笑道:“我早就看出來了,他一定跟你有關係。不過叔叔也沒什麼關係呀,為什麼你們大家都好像不敢承人呢。”
梅姑留着淚道:“他雖是我的叔,可是我跟娘都不願意認他了。”
杜念遠一驚道:“為什麼?”
梅姑遲疑了一下才道:“他……他不是好人。”
杜念遠微一點頭才和婉地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説出來吧,爸爸不是外人,我更發誓替你守秘密,即使紀湄也不讓他知道。”
梅姑想了一下才紅着臉道:“這件事娘跟我都不願重提,今天若不是碰到他,我也不會説出來的,事情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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