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宮院中,一間靜室,韓芝佑剛剛將御醫送走,望着昏迷在榻上的黃英,心中思潮如湧。
“毒龍香,這是一種很難取得的迷香,蝴蝶紅是怎麼得來的?跟她一起的是些什麼人?
這個女孩子又是什麼人?”接着他又憶起今天在酒樓上的情景:
“蝴蝶紅與這個女孩子都不斷地提起‘神騎旅’,‘首領’,而且望着我,難道我是神騎旅的首領嗎?
“蝴蝶紅的主人也怪!他叫我紀湄,那聲音令我動心,使我覺得似曾相識,我好像聽過他的聲音似的。
“我跟紀湄兩個字有什麼關係呢?
“對了!神騎旅的首領不是叫韋紀湄嗎?他們都纏在一塊兒去了,我怎麼會是韋紀湄呢?韋紀湄已經死了。
“一定是我與韋紀湄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我是韓芝佑!我父親是韓方,他在五年前死了,奇怪!怎麼我連他的樣子都不記得了呢?
“韓家的人我怎麼一個都不認得了呢?
“我究竟是誰?
“誰又是我?
“還有那個老人,他也叫我紀湄,他是誰?怎麼我對他的形貌那麼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
“對了!那老人的樣子就是像我!除了鬍子比我白,他活脱脱是我的影子,他真是我的父親嗎?
“不可能,這一切都是巧合吧?
“可是這一切又大巧了,巧得令人難以相信!”
他紊亂的思緒被一陣雲板驚醒了!
深宮中傳來悠長的呼聲:“公主到……”
韓芝佑心中一驚:“這麼晚了,她來做什麼!”
事實不允許他多作考慮,因為在六對宮燈的前導下,盛妝的宇文瑤已經嫋嫋地走了過來。
韓芝佑站起身來迎上去,芸芸眾生中,只有這一張臉是他最熟悉的,因為她是他的妻子。
可是在他的內心深處,這一張臉又似乎比什麼人都陌生。
“這是一個多大的矛盾啊!”
他在心中又埋下了一個深長的嘆息。
宮裝下的宇文瑤特別美,她明皓如星的眸子,烏黑賽堆鴉的鬢髮,潔嫩欺玉的皮膚,鮮紅似櫻的嘴唇……
韓芝佑迎了上去,臉上掛着勉強的笑意道:“夫人,這麼晚了,你還沒睡?”
宇文瑤淡笑了一下,這又是一件異數,宮中共有四位公主,宇文瑤年紀最小,其餘三位自然結了親,可是韓芝佑一人是把公主叫做夫人的,宇文瑤聽得慣,其他人也習慣了,可見韓芝佑在宮中所受的重視。
默然片刻,宇文瑤又笑着道:“聽説你從外面帶了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回來了,我也想來看看,你最近很風流,在外面押伎飲酒……”
韓芝佑紅着臉道:“夫人別開玩笑了,這女孩子受了暗算,我是把她帶到宮中救治的,她的傷很麻煩,我正在作難呢!”
宇文瑤微笑着道:“你別賴!你在外面膩上了名歌伎蝴蝶紅,引得許多人眼紅嘴饞,狀子告到父王那裏,都是我替你壓下去了。”
韓芝佑微微一怔,繼而帶笑道:“謝謝夫人了,其實我跟蝴蝶紅也沒什麼。”
宇文瑤淺笑道:“我知道沒什麼,你們碰過三次面,未後替她找了個小夥子,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在父王面前擔了下來,你要真是不自愛,我就不饒你!”
韓芝佑微微一怔道:“夫人,你真厲害。”
宇文瑤笑道:“當然了!這批人原來都是我帶領的,雖然交給你了,他們的心還是向着我的,你任何行動,也別想瞞我!”
韓芝佑怔住了,宇文瑤也覺得説得太過分,連忙改成柔媚的聲氣,握住他的手低聲道:
“夫君!別生氣,我所作的一切還是為了你好。大丈夫只可風流莫下流,歌伎中有什麼好人物?我身邊的宮女多的是……”
韓芝佑將手一擺道:“夫人!你別想歪了,蝴蝶紅比宮女美多了,但絕不如你,我跟她接近是另有用意的!”
宇文瑤微微一動道:“什麼用意?”
韓芝佑淡然地道:“蝴蝶紅身懷絕技,隱身歌樓,顯然別有用心!”
宇文瑤訝聲道:“有這等事?那些報信的人簡直是飯桶!”
韓芝佑大笑道:“宮中養的飯桶本來就不少,你偏要相信他們!”
他説這句話時心中十分痛快,字文搖搖頭道:“一個歌伎也許會幾手,我就不信厲害到哪裏!”
韓芝佑大笑指着黃英道:“這就是我介紹給蝴蝶紅的小夥子,不知她們怎麼鬧翻了,她是在蝴蝶紅那兒受的傷,你自己去看吧!”
字文搖過去一摸黃英的脈象,驚道:“這小姑娘的任督二脈已經通了!”
韓芝佑微笑道:“夫人不愧高明,你再試試她受的傷吧!”
宇文瑤道:“不必試,王太醫已經告訴我了,她中了毒龍香,不為這個我還不過來呢,毒龍香是大內禁品,怎會流傳到民間的?”
韓芝佑哼了一聲,道:“聽説那蝴蝶紅從前是神騎旅的人,以神騎旅當年的聲勢,什麼東西找不到?她現在的這個主人尤其像個厲害的……”
宇文瑤猛然抬頭色變道:“你説什麼神騎旅?”
韓芝佑笑道:“神騎旅早就瓦解了,你還這麼緊張幹嗎?”
宇文瑤的臉色動了一下,立刻又恢復平靜道:“我不是緊張,是因為神騎旅在江湖上的勢力太大,雖然已經解散了,可是他們的殘部在京師出現,不知圖謀些什麼?”
韓芝佑淡笑道:“這些無須你來操心,我已經關照過他們不得輕舉妄動,這原是我的職責,你放心吧!”
宇文瑤也淡淡一笑道:“我沒什麼不放心的,這女孩子的傷勢要緊嗎?”
韓芝佑道:“王太醫已經給她調了解藥,等一會她醒過來的時候,再用個人替她引導導一下真氣,否則由糟蹋了一身好功力。”
宇文瑤望了黃英一眼,忽而抿嘴笑道:“她是陰體,必須要純陽真氣加以導引才行,這事情我替不了手,恐怕還得你自己多辛苦一點了!”
韓芝佑無可奈何地苦笑道:“是的,這種事本來諸葛鳳跟藍龍他們也能做,可是他們在內宮輪值分不開身,只有我自己來了。”
宇文瑤道:“這女孩子根基扎得很好,人也挺美,你不妨多用點心思,假若能將她留在宮中,未始不是一條好胳臂。”
韓芝佑眉頭一皺,莊容道:“夫人,這是什麼話?多年夫婦,你不該那樣不瞭解我,韓某豈是那種乘人之危的匹夫,何況我比她大得多。”
宇文瑤一面打手勢吩咐宮女離去,一面笑着道:“我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吃醋,得君為夫,終身無憾,我不在乎你身邊多個人,而且這是一種為己張本之策!”
説着她靠近韓芝佑身畔,壓低了喉嚨道:“自從我將領導權交給你之後,宮中人都不大服氣,雖然他們不敢怎樣,你還是多延攬一些人手的好。”
韓芝佑將手連揮道:“別談了!我並不戀棧這份差使,人家愛怎麼都行,我絕不能對這女孩子怎麼樣,再者她心中已有所屬。”
宇文瑤還要開口,韓芝佑已催促道:“夜已深了,夫人請回去休息吧,我把這女孩子治好了就來,其他的事都不必談了,反正我心可明昭日月!”
宇文瑤有點感動,深情地望他一眼,攜着那批宮女離去了,韓芝佑親送她們走遠後,才輕吁了一口氣。
燈光下,黃英的臉上浮着一層紅暈,睡態特別動人,可是韓芝佑只輕輕地掃了一眼,走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椅旁的書案,漫漫的長夜裏只有更漏聲,翻書聲,以及黃英略帶急促的鼻息聲,點綴得夜更寂寞了。
金拆傳四鼓,粗如人臂的巨燭已經短下兩寸許,榻上的黃英翻了一個身,口中喃喃地低語道:“水!我渴死了,我要喝水……”
韓芝佑放下手中的書本,到更爐裏倒出一杯熱茶,扶起黃英的頭,喂她喝下去,肌膚觸手火熱。
這是毒龍香的反應,韓芝佑等她喝完了,雙手不敢停歇,立刻用兩指分按在她的太陽穴上,專心一志地用功。
黃英的身子在不安地扭動着,身上陣陣地冒着熱氣,毒龍香性奇暖,雖然解了毒性,若不將這股熱氣消化,縱然保下性命,那一身的功夫就全完了。
韓芝佑聽太醫説過這種厲害,所以絲毫不敢怠慢,雙手緊按住她的太陽穴,以本身的純陽功力在抵抗熱毒。
約摸有一盅茶的工夫,黃英身上的熱度更高了,而且她的體內也有了反應,雙手在胸前抓着。
她的雙眼依然緊閉,口中囈語連連,可是雙手抓的力量卻越來越大,她似乎耐不住胸頭的奇熱,要抓破衣服涼一下。
韓芝佑沒有想到這一層,可是他的手用功正緊,無法騰出手來阻止她,只好由着她活動。
“嘶,嚓!”
裂帛聲後,黃英終於抓破了厚厚的玄色緊身衣,露出潔白肌膚,汗水盈盈,夾以少女特有的體香,陣陣傳出。
韓芝佑心中不覺微微一動,這是人類自然的反應。
就是這一疏神之際,黃英的頭扭動了一下,韓芝佑吃了一驚,連忙整飭心神,將施蕩的神智穩定下來。
黃英也比較安靜一點了,可是她的身於卻起了一陣輕微的顫抖,她是斜倚在韓芝佑懷中的。
隔着衣衫,她的體熱,她的顫抖,依然能透過來,練武的女孩子多半發育得早,黃英已經十九歲了。
她裸露的胸懷,凹凸的線條,雪白的肌膚,一切都構成了男人最大的誘惑。
有一種異樣的激盪洶湧在韓芝佑的心頭,不過他的定力很深,還有壓制着這份屬於本能的激動。
突然,他聽見遠處有一點異響。
先是鐵器墜地聲,接着是重物倒地聲。
宮中有人闖進來了,而且是個絕頂的武林高手。
那兩種異聲正是值夜侍衞受到暗襲的音響。
他還來不及多作考慮,一條人影已飄到屋中。
韓芝佑抬頭一看,認得是在酒樓上與黃英作伴的莊泉。
莊泉也為目前的景象震住了,停了片刻厲聲喝道:“淫賊!把她放開!”
韓芝佑低頭一看黃英,知道這正是緊要關頭,千萬不能功虧一賞,因此繼續用功,沒有理會。
莊泉並沒有看清其中原委,他只看見韓芝佑摟着黃英,這情景令他血氣上衝。
韓芝佑的漠然神態更令他憤怒,怒叫道:“淫賊!你還不放手嗎?”
叫聲中一掌前推,勁力無禱。
韓芝佑的雙手無法騰開,又顧慮到他的掌力會誤傷到黃英,百忙中只得雙腿一用勁,整個身體凌空飛起。
黃英的身子也被他帶起,雖將掌力避開,可是他身下的木榻卻被那股巨力擊得粉碎,木屑橫飛!
韓芝佑的身子也帶着黃英,飄到另一處落下,由於他的手指在不自覺間多用了力氣,黃英也嚶然一聲驚醒了。
她第一個反應是將韓芝佑推開了,接着是感到胸前一陣涼意,低頭一看,不禁又是一聲驚叫。
叫聲中,她的身子像一道急箭,在門中急穿出去。
韓芝佑呆了一下,發覺黃英走了,連忙在後面追着,叫道:“黃姑娘,你等一下!”
叫聲中人剛提步,前面又是一股力量壓到。
韓芝佑百忙中無法再避,只得伸手推了一掌,砰然巨響中,他被震退了一步,對面發掌的莊泉也退了一步。
韓芝佑看見他臉上憤怒的表情,知道他誤會了。
可是莊泉卻不待他解釋,狠狠地又是一掌劈到,韓芝佑被迫再接一招,心頭卻忍不住一震。
“這年青人好深的功力!”
莊泉還待舉掌時,韓芝佑已喝止道:“莊兄,你誤會了!”
莊泉冷笑道:“誤會!我親眼看見的還會錯?”
韓芝佑耐着性子道:“你看見的是什麼?‘“莊泉的臉都氣紅了,咬牙切齒地道:“不堪人目。”
韓芝佑心平氣和地道:“莊見不明內情,自然難免會生氣,其實我是在替黃姑娘療傷,她在蝴蝶紅那兒受了重傷
莊泉瞪口大呼道:“你滿口胡言,我師妹的功力比蝴蝶紅高出多多,怎會在那兒受傷,你該扯個高明點的謊!”
韓芝估不禁也有點怒意,佛然道:“你若不信,不妨去問問蝴蝶紅!”
莊泉嘿嘿冷笑道:“不問蝴蝶紅我還不知道師妹在你這兒呢!”
韓芝佑微微一怔道:“蝴蝶紅對你説了些什麼?”
莊泉沉着臉道:“蝴蝶紅説你是個最無恥的淫賊,花言巧語將我師妹騙走了,虧你還有臉叫我問她去!”
韓芝佑沒想到蝴蝶紅會這樣咬他一口的,怒聲道:“這賤婦滿口胡説……”
莊泉寒着臉道:“本來我也不會信她的話!尤其在酒樓上,你慨贈歌伎,我對你還十分佩服,誰知道你早看出她是女扮男裝的……”
韓芝佑怒意更深道:“你也是胡説八道,你的眼睛更是如同無珠。”
莊泉怒叫道:“假若師妹真是受你療傷,她見了我幹嗎要躲?”
這句話可把韓芝佑問住了,他們兩個人都不明白少女心,黃英驟然發現自己袒懷時,羞愧難當,趨避本是常情。
韓芝佑一時無法解釋,莊泉則更認為自己所見不虛。
他板着臉怒道:“這下你沒話説了吧,淫賊!你給我拿命來。”
韓芝佑解釋半天,見莊泉仍是不信,不覺也生氣了,莊泉口口盧聲罵他淫賊,尤其令他難堪,遂沉下臉道:“混蛋!你當真以為我怕你不成?”
莊泉用手朝四周一指,冷笑道:“大內高手如雲,你當然不會怕我孤身一人!”
原來他們這一陣喧鬧,早將大內驚動,片刻之間,四周都站滿了手執武器的侍衞,將他們圍在核心。
韓芝佑用手一揮,喝道:“你們都走開,誰叫你們來的?”
那些侍衞都退後一步,卻沒有人離去。
韓芝佑怒形於色叫道:“你們敢不聽我的話?”
一個侍衞執劍躬身道:“回稟駙馬爺,屬下並非不聽命令,不過這兒是禁宮,這個人若是驚了聖駕,屬下們擔待不起!”
韓芝佑一聽,知道這是實情,遂寒着臉道:“好!那你們只可以站在旁邊,不許任何一人上前插手相助,否則我就以軍法論罪!”
那侍衞面有難色道:“啓稟駙馬爺,您是千金之軀,何必與這般江湖狂徒一般見識,還是由屬下們打發他算了。”
莊泉嘿嘿冷笑,韓芝佑臉色一沉道:“李玉!你居然敢駁我的話,自裁!”
未後兩個字説得斬金截鐵,那個侍衞呆了一下。
韓芝佑又厲聲道:“你還等什麼?”
那侍衞臉上一陣急變,未後還是舉起長劍,在自己的咽喉上抹了一下,立刻鮮血直冒,屍橫就地。
韓芝佑用眼四下一掃道:“誰再要違抗我的話,就以此為例!”
四周的侍衞都呆了一下,慢慢地都收劍歸鞘。
韓芝佑這才對莊泉道:“混賬!你上吧!只要你勝過我,就由你隨便離去!”
莊泉略露一絲欽色道:“你這一點還像個英雄!留神,我要出招了!”
韓芝佑全神貫注,莊泉已迎面一拳攻來,拳帶破風之聲,韓芝佑認出這是碎玉拳法的起招,不敢怠慢。
右腿猛收,一柱獨立,雙臂中分,用“烘雲托月”的手法,硬將他的拳勢化開,收起的右腿化“玄鳥劃沙”踢出。
莊泉猛喝一聲:“好招式!”
身軀一轉,搶至側面避過,反掌下切他的膝蓋,韓芝佑心頭一懼,連忙撤回攻勢,伸手改抓他的脈門。
兩個人的招式都是十分精奇,每一出手都是以攻搶攻,乘對方攻勢未竟之際還手,戰來十分激烈。
可是雙方又未接實一招,因為這種以快打快的招式,只要誰一落後手,就會吃大虧。
交手至六十多個回合,空中只聞呼呼的拳腳掠空聲,出招時的呼喝聲,卻未分出上下。
四周圍觀的恃衞都不禁呆了,他們都是行家,自然知道深淺,因此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尊敬之色。
韓芝佑是他們的領班,乍膺異遇,獲得公主青睞,手掌重權,多少有些人不服氣,這下子才見到他的真功夫。
這個二十剛出頭的年輕人,尤其令人驚異,他的一招一式,渾厚博大,完全是名家氣度……
又是幾十招過去,相搏已出百招,兩個人不但未見疲憊,反而精神抖擻,攻守更見凌厲。
韓芝佑越打對這年輕人的好感越深,在封開他一招“雷霆乍驚”之後,採取一個守勢,點手道:“莊兄!你年輕有力,修為尤見火候,我們別打下去了,剛才的一場誤會,日後自有機會澄清。”
莊泉怒道:“放屁!你侮辱我的師妹,豈能這樣輕易便了?今天我一定要殺了你這個淫賊,替師妹出氣!”
韓芝佑怒道:“你口口聲聲罵我淫賊,到底有什麼憑據?”
莊泉厲聲道:“證據俯拾即是,你身為駙馬,宮中有的是美女,你還要在外面押伎取樂,就是一個明證!”
韓芝佑紅着臉道:“胡説!我對蝴蝶紅不過是一番憐才之念,並無一絲苟且之事,我的妻子比她美多了!”
莊泉怒道:“家花不如野花香,你自甘下流都不關我的事,你對我師妹的那些行為卻不能原諒!”
韓芝佑怒道:“混賬東西!我念你這一身藝業習成非易,才處處對你容讓,你一定不知進退,逼得我要用殺手了!”
莊泉仰天長笑道:“淫賊!你有多少壓箱底的寶貝,儘管施出來好了,我有膽子一人入宮,就量定你不是敵手!”
韓芝佑臉色一沉,腳下連踩七星,驀而一掌斜揮,絲毫不見用力,掌勢徑取莊泉的前腰。
莊泉驟覺一股陰寒的勁道迫來,雙手自然一揚,在身前佈下一道無形的勁牆,一股陽和之氣,潮湧而出。
韓芝佑的掌力觸到勁牆上,立聞霹靂一聲巨響,火花閃耀中雙方各自震晃了一下,分退數步。
四周之人則被那聲巨響,震得步伐踉蹌,心神跳動。
韓芝佑臉色驚異不定,出聲相詢道:“你從哪兒學成的七陽神功?”
莊泉昂然道:“家學淵源!就是專為對付你們這些邪魔外道。”
韓芝佑怒道:“小子!你口中放乾淨些,誰是邪魔外道?”
莊泉鄙夷地一笑道:“我從未聽過正人君子去練九陰透骨掌的!”
韓芝佑臉上一紅,對面前的這個年輕人戒意更深,方才他用的確為九陰透骨掌,這種掌功極為陰毒。
在練功時,必須覓取大量新腐白骨,每日夜深對月練掌,直待掌發骨碎成粉,方算大成。
韓芝佑自己也不知道在何時練成這門功夫,因為他對往事十分模糊,方才發掌時也是隨心所至,根本未加考慮。
現在被莊泉一説,不禁被激起羞惡之心,大聲喝道:“狂妄匹夫!現在我給你領略一下正大光明的武學!”
喝聲中一掌平推出去,掌心中湧出一道白練,夾着無比的熱力,洶湧而出,恍若山洪驟崩。
莊泉一看他的掌心,立刻誠意正心,盤腿跌坐地下,雙手合併作拜揖狀,然後猛然開掌。
立刻也是一道濛濛的白氣湧出,這是七陽神功中最精粹的部分,兩股白氣在空中相接,立刻凝合不動。
這是兩股至剛的力量。由於接觸得很巧妙,所以才未作驚天動地的爆發,就像是四塊各以巨力推動的大石。
若是猝然相遇,一定會石破天驚,可是它們只輕輕的碰上了,立刻拼命地向前擠壓。表面上是平靜的,暗地裏卻隱伏着無比的衝激。
兩個人都拼上全力了,頭上蒸氣直冒,誰也沒把誰推後半步,不過莊泉是坐在地下的,所以他佔了一點便宜。
韓芝佑發招在先,也佔了一點便宜。
因此二人仍是不了之局。
可是他們腳下所踩的地面,卻起了一陣輕微的震動。
四周圍觀之人,莫不駭然色變,膽戰心驚。
韓芝佑下過命令,不准他們上前插手,其實讓他們上去,也幫不了一點忙,這股巨大的力量誰也禁受不起。
驚心,摒息,空中的兩道白氣開始發出炫目的光芒。
這是雙方在催動自己的掌力,強弱之分就要決定了!
就在兩個人都忘命作孤注一擲之際,圍觀的人牆突地紛紛讓開,一個宮裝高舍的美婦人嫋嫋地進來。
韓芝佑望了她一眼,卻是無法開口。
莊泉心中一涼,從裝束上。他知道這宮裝美婦一定是韓芝佑的妻子,大內第一高手,公主宇文瑤。
對一個韓芝佑已有力不從心之感,怎能再加上她?
宇文瑤走到白氣糾結之處,纖掌猛合朝中間劈下去,然後迅速無比地向旁邊一分,一手法巧妙己極!
韓芝佑與莊泉各覺得有一股柔勁將自己的掌力擋了一下,二人立刻將勁力收了回來,喘息不止。
宇文瑤微笑地對莊泉道:“小夥子功力不錯!就是血氣太剛,年紀輕輕的何苦自找死路?我要是不來解圍,你定是個粉身碎骨的死數!”
莊泉紅着臉喘息不語,心中對宇文瑤雖無感激之情,卻有佩服之意,他自己知道,在功力火候上是比韓芝佑差一籌,硬拼的結果,一定是他自己吃虧。可是少年的傲氣又逼着他不肯領情,將頭一偏道:“死就死吧!可是你丈夫也好不了多少!”
效瑤道:“不錯!外子也會脱力而受重傷。可是宮中有的是良醫靈藥,他不難復原,你卻要抱恨終天。”
莊泉語為之塞。半晌才倔強地道:“大丈夫有死而已,無論如何我要給這淫賊一點顏色!”
韓芝佑怒色又泛,宇文瑤擺手止住他發言,笑着再道:“你真冥頑不化,生命受之父母,養育之恩未報,何可輕易言死,你一心拼命到底是為着什麼?”
莊泉的怒氣上來了,抗聲道:“他侮辱我的師妹!”
宇文瑤笑道:“你親跟看見的?”
莊泉沉聲道:“就在這間屋子裏,我看得清清楚楚!”
宇文瑤又道:”‘你師妹怎麼會到宮中來的?”
莊泉手指着韓芝佑道:“被他騙來的!”
宇文瑤再問道:“你既是親眼看見,外子在與令師妹親熱之際,可曾用強?”
莊泉不禁一怔,初時的情景又浮現眼中,韓芝佑未曾使用暴力,黃英也沒有抗拒的表示。
宇文瑤見他不語,笑着再問道:“那黃姑娘僅只是你的師妹嗎?你們沒有嫁娶之約嗎?”
莊泉呆了一呆道:“沒有!我們自幼結識,情同手足……”
宇文瑤盈盈笑道:“這就是了,令師妹既非你的妻室,她又是自動願意隨外子進宮,可見外子並沒有多大的錯誤廠
莊泉急了道:“他是有婦之夫,我師妹還是個大姑娘韓芝佑幾次要想開口,俱被宇文瑤阻止,這時她又笑道:“男女相悦,在乎兩廂情願,外子一表人才,女子對他垂青的不在少數,我與外子雖為夫婦,也不干涉他……”
韓芝佑又想開口,宇文瑤卻搶着道:“你對黃姑娘怕是一往情深,可是女孩子的心最善變動,你要是真愛她,就應該儘量去取得她的好感,找外子拼命,實在不像個男子漢的行為!”
莊泉整個地怔住了,宇文瑤再娓娓地道:“你人品不劣,就是對女孩子的本事太差,無怪爭不過外子,我勸你今後要在這方面多作努力……”
莊泉長嘆一聲,拔起腳步,一言不發就走了。
韓芝佑急着追他叫道:“莊兄!你回來……”
莊泉理都不理,身形倏忽消失,韓芝佑急着對宇文瑤道:“你明知我是替姑娘療傷的,怎麼這樣説呢?”
宇文瑤微笑道:“我喜歡那女孩子,不這樣無法將她收羅過來。”
韓芝佑急了道:“那你也不能叫我背黑鍋,傳出去我怎麼做人?”
宇文瑤臉色一整道:“你名譽本來不好,不然你幹嗎要找蝴蝶紅?”
韓芝佑臉色一陣暴變,回頭就走,宇文瑤忙又追上去,拖着他的手,柔媚地笑道:“傻瓜!開句玩笑你就生氣了?”
韓芝佑將手一甩道:“你這個玩笑我受不了!”
宇文瑤笑着道:“我也不是完全開玩笑,你等着吧,不出一個月,那個女孩子一定會回來找你,那男的不會再理她,那女的也不會再要他。”
韓芝佑一愕道:“不可能吧!人家是青梅竹馬的情侶。”
宇文瑤道:“我知人最明!越是從小在一起的男女,越不容易結合,“因為相互的瞭解太深,缺少新鮮的刺激了。”
韓芝佑莊容道:“她來了我也不理她!”
宇文瑤微笑道:“那你是逼她上絕路了,她兩頭得不到温情,只有死路一條!”
韓芝佑佛然道:“你幹嗎要對一個女孩子這樣呢?”
宇文瑤淡然一笑道:“我要用她!這就是權術用人不擇手段,你生活在宮中,就必須懂得權術,人才難得呀!”
韓芝佑不禁默然了。
“天外天”酒樓上仍是歌舞喧天,蝴蝶紅也依舊在高張豔幟,由於那個令人側目的客人韓芝佑絕跡不來,所以一般王孫公子更加得意了。
今天是神武大將軍的公子孫世玉假花廳宴請一般詩文好友,所以花廳上熱鬧非凡,笑語不斷。
孫公子的父親因為為軍功彪炳,爵封一等候,他是個現成的侯爵,武學世家,文采風流,屬於京師第一佳公子。
他的客人也都是一時知名之士,所以這場酒會實屬一時之盛,蝴蝶紅今天的打扮也十分俏麗。
明眸皓齒,一身紅衣服,在席上飛來飛去,就像是一隻真的紅蝴蝶,那麼輕盈,那麼撩人!
酒至半酣,孫世玉一把拖住她的手腕道:“紅兒!你實在太可人了,要不是怕父親不答應,我一定娶你回去,香花供奉,才不至辱沒佳人!”
蝴蝶紅嫣然一笑,奪回手腕道:“公子説得太客氣了,妾身這種蒲柳寒姿,哪裏配得上公子絕世神品?以公子這般身份才華,還怕娶不到嬌妻美妾嗎?”
孫世玉忘情地道:“紅兒!我不是説着玩的。京師美女多如沙,能及卿者有幾人?紅兒!你要是生在官宦人家多好。”
大家都湊熱鬧地附和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問個沒完,只有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隅沒作聲。
蝴蝶紅的眼光一掠那個人時,不禁臉色一變,但隨即恢復正常,執起面前的酒壺,施施然過及道:“先生怎麼不飲酒?”
那人輕輕地一笑道:“秀色可餐呀!我一見姑娘,未飲先醉。”
蝴蝶紅淺淺一笑道:“妾身敬先生一杯。”
那人舉起杯子道:“美人賜,不敢辭!這一杯就是穿腸毒藥,我也甘之如貽!”
由於蝴蝶紅這一番動作,使得全席的眼光,都注視到那個人身上,每個人在心中都打了個問號。
這個人的儀表不俗,簡直可以説是丰神秀逸,頷下的一部黑髯更增加了他的風度脱塵。
只是不知道他是誰,又是何時入席的!
孫公子身為主人,當然不能失禮,連忙上前一揖道:“這位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從容地道:“在下姓姚,草字聞愚,乃是陳御史公子的授業師,今日陳公子因為偶感風露,又不敢負卻主人盛邀,是以由在下代為赴宴。方才登樓時,見諸位正在熱鬧,在下不敢打攪諸位主興,只得悟自就座了!”
孫世玉見他不過是一個教書的,遂淡淡地道:“原來是姚先生,失迎!失迎!”別過頭去,又跟旁邊的人説話了。
不意那個姚聞愚卻佛然不悦地道:“天地君親師,乃人倫之綱,方才公子不知,可以不為罪,現在既知吾為陳公子業師,陳公子與公子誼屬同輩,公子便該對我尊敬些!”
孫世玉被教訓得面紅耳赤,怒也不是,氣也不是。
一旁魯翰林的二少爺立刻就發作了,指着姚聞愚道:“你這個窮酸好沒分寸,一個教書匠,孫公子讓你坐在這兒已經是客氣的,你倒擺起架子來了!”
翰林本是窮官,魯二少爺平時跟着吃喝,跟打秋風的清客差不多,這時正是用得着他的時候。
姚聞愚哼哼一笑道:“罵得好!你老子是這麼教你的嗎?只要你承認一聲,我立刻就向孫公子告罪,然後再去向尊大人請教!”
魯二少爺聞得一怔,僵在那兒作聲不得。
姚聞愚眉頭一皺,目中精光暴露,厲聲道:“你們這些世家子弟愈來愈不像話,平時家裏少管教,今天我倒要代勞一番,至少讓你們明白一些做人的道理。”
説時慢慢地站起來,走到魯二少爺跟前喝道:“跪下。”
魯二少爺接觸到他嚴峻的目光,身不由主地跪了下來。
姚聞愚信手開弓,打了他十幾個嘴巴,然後再道:“滾回去!把韓文正公那篇師説讀上兩百遍,不懂的問你老子,學會了尊師重道再出門!”
他的聲音不嚴自威,魯二少爺居然不敢違抗,乖乖地站了起來,像一隻喪家犬,低頭走下樓去。
其他人也被他的氣度懾住了,孫世玉訕訕地站起來,對他作了一個長揖,然後恭敬地道:“夫子別生氣,小子知罪了!”
姚聞愚冷冷地道:“小侯爺太客氣了,寒生不敢當!”
孫世玉知道他餘怒未歇,仍是一揖道:“夫子請上坐!小子執壺賠罪!”
説着拉開自己的座位,請姚聞愚坐下,又親自替他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一邊。
姚聞愚的臉上氣色才平了一點,點頭道:“公子不愧為京師第一佳子弟,聞過即改,善莫大焉!”
孫世玉恭身道:“請夫子多加賜海!”
姚聞愚將臉一板道:“既然公子這麼説,我倒是不客氣了,公子正在有為之年,不思努力上進,微逐酒色,不知是何道理?”
孫世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訥訥地道:“小子們不過是偶一為之,逢場作戲……”
姚聞恩將桌子一拍,滿臉寒霜怒道:“胡説,信陵近婦人,青蓮醉濁醒,不過是壯士暮年,聊以遣情,你有多大歲數,敢説這種話!”
孫世玉的頭更低了,姚聞愚又厲聲道:“尊大人一生為國,位居極品,也不敢像你如此荒唐,你仗着祖上餘蔭,居然就呼盧買笑,目空一切……”
孫世玉的臉上汗水浸浸訥訥地道:“是,是,小子知罪,小子一定悔改!”
姚聞愚輕哼一聲道:“那你還站在這兒做什麼?”
孫世玉如逢大赦,連忙作了一個躬道:“我承夫子棒喝,警痴發迷,小子告辭了,夫子請多用兩杯,權當小子的一番敬意,改日再到陳世兄府上,專誠拜謁夫子,多領一些教誨!”
姚聞愚淡淡地道:“教誨是不敢當,但願公子潔身自重,好自為之!”
孫世玉又答應了兩聲,慢慢地退下樓去,其他的一些客人也都一個個地溜之大吉,片刻之間,只剩下蝴蝶紅一人。
姚聞愚擲杯哈哈大笑,蝴蝶紅賠着一笑道:“先生罵得很好,痛快淋漓,可把我的生路打斷了!”
姚聞愚停住笑聲,含有深意地望着她道:“我以為今天之後,你也不會再操此業了!”
蝴蝶紅也深深地盯他一眼道:“不錯!駙馬爺是不會再來了,公主大概也是最後一次光顧,今後我自然無須迎來送往,操此賤業了!”
姚聞愚將頭上的儒巾一扯,露出如黛青絲,扯下頷邊的黑髯,一起丟在桌子上,微微一笑道:“你的眼睛真厲害,居然一眼就認出我來了!”
蝴蝶紅笑道:“六年前我一度識荊,對公主的印象十分模糊,方才也不過是覺得公主不同於流俗而已……”
恢復了女容的宇文瑤奇道:“那你是怎麼認出我來的?”
蝴蝶紅笑道:“從公主的儀態偶有所覺,一個倚人為生的教書先生斷無如此魄力,再一想公主所用的化名,自然不難猜天。”
宇文瑤笑了一下道:“我把名宇顛倒過來用一下,卻不想被你抓住破綻了!”
蝴蝶紅笑道:“公主方才一番痛罵,倒是大快人心,這批王孫公子,無一非朱門敗類,是該有人給他們一點教訓。”
宇文瑤鄭重地道:“嗯!這些人將來都要承繼爵位,成為國家柱石,為國家計,我不得不振發他們一下。”
蝴蝶紅仍是含笑道:“公主今天不是專為教訓人來的吧?”
宇文瑤哼了一聲道:“當然不是,我是要出來問問你,你留戀京師,居心何在?”
蝴蝶紅收起笑容道:“很簡單,探訪神騎旅韋首領的下落。”
宇文瑤笑道:“貴首領不是已經死了嗎?”
蝴蝶紅尖刻地道:“死不死只有公主自己明白。”
宇文瑤微微含笑道:“你認為拙夫就是從前的韋首領嗎7”。
蝴蝶紅更尖刻地道:“是不是公主自己也明白!”
宇文瑤哈哈一聲長笑道:“你已經見過他了,這問題我留待你自己去解答。”
這一句回答大出蝴蝶紅意料之外,怔着不知如何開口。
宇文瑤傲然地道:“憑你那點玄虛,跟我鬥還差得遠呢。”
蝴蝶紅未及回答,後面突有人接腔道:“不錯!她的確不是對手,我倒還可勉強湊趣!”
宇文瑤悚然回顧,她身後不知何時已坐着一箇中年文士,相貌陰森,口角含着玄秘的冷笑,正是恨天居士。
他對宇文瑤驚詫的神情頗為激賞,微笑道:“大家都是故人,公主何淡忘如許之速?”
宇文瑤變容道:“你是……”
恨天居士將手一擺道:“你知道了就好,對別人我都是以恨天居士的身份出現,惟獨對你不然,我要跟你在絕對公平的情況下一決勝負。”
宇文瑤大笑道:“你已失敗過了,敗得不可收拾!”
恨天居士淡淡地道:“我們是一項比耐性的鬥爭,只要有一口氣在,誰都不能誇言勝負,就是一方死了,活着的一方也不見得絕對勝利。”
宇文瑤愕然一下才道:“你還不服輸?”
恨天居士微笑道:“根本我就未曾輸,你雖能將他奪過去,安知我不能奪回來,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等到六年之久才出頭找你?”
宇文瑤偏着頭道:“為什麼?”
恨天居士道:“我給你一些時間,讓你去改造他,等他定了型,然後我再把他變回原來的形狀,這才是我所謂真正的勝利。”
宇文瑤默然片刻,突地縱聲大笑,笑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恨天居士詫然地望着她,出聲問道:“你笑些什麼?”
宇文瑤勉強地抑制笑聲道:“假若你以此作為勝負的依據,只怕我們兩個人都輸定了。”
恨天居士奇道:“此話怎説?”
宇文瑤思索了一下才道:“當年我佈下一個金蟬脱殼之計,原知道是瞞不過你的……”
恨天居士微笑道:“我知道那是你給我留下作為對外的交代,可是我不想領這份情,所以一掌將那個替身擊碎了。”
宇文瑤微笑道:“這一點我倒頗為佩服你,我用迷心大法將他擄過來之後,本來想改變他的,可是我失敗了。”
恨天居士道:“怎會失敗呢!他不是改變了嗎?”
宇文瑤輕輕一嘆道:“他是改變了,可是並沒有變成我希望的那一種,他依照自己的性情變了,變得我無法控制他。”
恨天居士微怔道:“這怎麼可能呢?”
宇文瑤道:“我也無法相信,可是事實俱在,不容我不承認,除了對身世無法記憶外,他完全成為另外的一個人。”
恨天居士默然片刻才低聲道:“我很奇怪你怎會讓他活到今天!”
宇文瑤含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突然低咽道:“我們實在太相像了,我們不該成為仇敵的,若是你我聯手,我該説放眼宇內而無餘子!”
恨天居士對她的這番話不感興趣,只是追問道:“我只想知道因何中止了殺他之念!”
宇文瑤雙眼下垂,以一種從所未有的聲調説道:“説來也許難以令人相信,他這一變,形成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性格;造成一種絕世難企的風標!”
恨天居士聽罷臉上一陣激動,片刻才道:“你為他的風度所折,便真地傾心於他了是不是?”
宇文瑤點頭道:“不錯,我毋庸諱言對他的感情,而且我發現他從前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所表現的一切,只是受你所影響的一切,這次並不是改變他,而是將他隱蔽的本性激揚了出來……”
宇文瑤頓了一頓,繼續道:“現在所表示的他,才是真正的他,這種本質,是一種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邪惡不能搖,艱困不能移的大丈夫,大英雄氣質,我改不了他,但我相信你也改不了他!”
恨天居士默然半晌,突發異聲道:“我也許改得了他,但是聽你這一説,我實在不願意去改變他,這件事姑且作罷,我在別的地方跟你較量吧!為了表示公平起見,我也在事先通知你,你靜候佳音吧。紅兒,咱們走吧!”
蝴蝶紅捧着琵琶,答應着站了起來,恨天居士對宇文搖擺擺手,就與蝴蝶紅一起離去了。
韓芝佑在宮中的生活是寂寞的,他一個人獨佔一幢精美的宮殿,也有許多的宮女侍候他,但他依然是寂寞的,宇文瑤不常來看他,即或是來了,也僅只寒暄一陣就離去了,這是種很不正常的夫婦關係,可是兩個人都很習慣。
宇文瑤很尊重他,職務上的權限整個都交給了他,大小事情的處理,也從不干涉。這一切都不能使他滿足。
他不知道自己還缺什麼,還需要什麼,這種不滿的感覺深深發自他的內心,莫可名狀……
良夜悄悄,夜寒似水,韓芝佑照例在書案前對着一枝巨燭,默默地翻閲着手中的一本厚書。
忽而他身前的燭火微微的跳了一下,韓芝佑心中突生異兆,便四周看了一遍,屋中空蕩蕩的不見半個人影。
可是他感覺到這屋中的確是多了一個人,因為他鼻中喚到了一股異樣的氣息。
忽而他眼角朝上一抬,身前別無異狀一可是在離他丈許的古銅鏡中卻似乎掠過一絲衣角。
韓芝佑心中一動,這屋中的確是有人潛進來了,那人就躲在他的身後,而且隨着他的頭轉,因此他瞧不見人臉。
這人是個女的!但不會是宇文瑤。
宇文瑤的氣息他聞慣了,這氣息很陌生。
也不會是其他宮女,因為她們沒有這麼好的功力,能無聲無息地掩至他身後而不被他發覺。
那麼這個人是誰呢?他在心中飛速地尋思了一下。
“這掩進來的女子必是外人,因為鏡中的衣角分明是黃色的,這在官中列為禁忌,黃者為帝王之色,連宇文瑤都不準穿着此色的……這女子對我也沒有惡意,她要暗算我的話,早就可以下手了……”
沉吟片刻,他忽而淡淡一笑道:“常聞古人説‘書中自有顏如玉’,只道是古人信口胡謅,不想今夜倒讓我親身體會了,只是驚鴻一瞥,為何不讓我看個真切呢?”
身後靜悄悄地沒有一絲迴音,韓芝佑身形微微一偏,鏡中的情影也跟着他偏過去,依然沒看清楚。
韓芝佑不動聲色地指着銅鏡笑道:“姑娘!出來吧!我看見你了,你躲得過我的眼睛,怎麼不注意這三尺銅鏡,已把你照得清清楚楚了。”
這原是一句試探之詞,事實上他並未看見身後的人影,只是在氣息中有股淡淡的幽香,使他判斷身後必非老婦。
不管是少婦或少女,叫聲姑娘總不會錯。
果然身後傳來幽幽的一聲輕嘆,鏡中顯出一個窈窕的身影,韓芝信看清了容顏時,不禁失聲驚呼道:“怎麼會是你?”
情影嫋嫋移前,卻是不日前在此匆促遁去的黃英,面容慘淡,神色已經憔悴了不少,珠淚盈盈。
韓芝佑急忙轉身過去又問道:“黃賢弟……不,黃姑娘,你怎麼來了?”
黃英悽楚地望着他不作聲。
韓芝佑等了一下才又改口道:“姑娘是一個人來的?”
黃英點點頭,韓之佑再問道:“姑娘進來時沒受到阻攔?”
黃英這時才輕輕地搖了一下頭低聲道:“沒有,我是藉着黑影掩護進來的,沒有人發覺……”
韓芝信點頭微笑道:“不錯!姑娘的輕身功夫的確高明,連我都沒有發覺姑娘來至身後,值班的那些飯桶更不用談了!”
黃英受了誇讚,擠落眼中的淚珠,呆呆地望着他,似怨艾又似凝視,情緒萬千……
韓芝佑覺得老是沉默相對不太像話,沉吟了一下才道:“我真眼拙,在酒樓上竟不知姑娘的易裝,後來在紅紅那兒才得知真相,那天我太冒昧了一點……”
黃英的臉上飛起一片紅暈,低聲道:“別説了,我很感謝你救了我。”
韓芝佑笑道:“那不算什麼,我不過是舉手之勞,只是姑娘走得太倉促,致使今師兄發生了誤會,我已經向他解釋過了。”
黃英板着臉道:“我們碰過頭了。”
韓芝佑高興地道:“這就好了!你們能把誤會解開,我也放了心。”
黃英臉容一緊道:“我們不過是師兄妹,沒什麼可誤會的,今後更不會了。”
韓芝佑一怔道:“姑娘這話怎麼説?”
黃英寒着喉嚨道:“我沒有賣給姓莊的,他管得我太多,我們吵翻了,從此他是他,我是我,連師兄妹的關係都不存在了!”
韓芝佑頗感意外,訥然莫知所答。
黃英冷笑一聲又道:“你別擔心,這事情跟你沒關係,今天我是為着兩件事來找你,希望你能給我個明白答覆!”
韓芝佑連忙道:“姑娘想知道些什麼?”
黃英目光轉為鋭利,沉聲道:“先説你是不是韋紀湄!”
韓芝佑心中一陣掇掇,暗自思忖道:“怎麼又是老調重彈了?大家都要説我是韋紀湄……”
沉思良久他才搖頭道:“不是,我叫韓芝佑!”
黃英逼視良久,目光漸轉温和,緩緩地道:“好吧,就算你是韓芝佑,現在我提第二個問題,你準備對我作何處置?你別裝糊塗,誠實地回答我!”
韓芝佑心中一動,覺得宇文瑤所料的事,半點不錯,可是這是他最傷腦筋的一件事,沉吟半刻才道:“我明白姑娘的意思,可是我希望姑娘亮察,前些日子所發生的乃是意外,我絕無其他心思!”
黃英咬着牙道:“我知道!模糊中我還有些知覺,衣服是我自己撕破的……”
韓芝佑高興地説道:“這就太好了,對着令師兄我實在不便説明,我只希望姑娘明白,我不是輕薄之徒……當然。這也不能怪姑娘……”
黃英哼了一聲道:“可是我的身體已被你看過了,我雖在江湖,可不是蝴蝶紅之流的歌伎,一個女子的清白之體,怎可輕易示人?”
韓芝佑皺眉道:“我明白!我心中對姑娘並無絲毫蔑視,就是莊兄……”
黃英突然變色道:“別提他!他是第一個該殺的男人!”
韓芝佑愕然。黃英又道:“你別想得大多,我跟他從小一起長大,並不一定就是有感情,要有也是兄妹之間的那種情誼……”
韓芝佑想了一下才道:“我很明白姑娘的心,若是我現時未當婚配,我一定不會辜負姑娘,現在我只好視姑娘為妹……”
黃英強忍着淚珠道:“這就解決問題了?”
韓芝佑急道:“我總不能停妻再娶……”
黃英冷笑道:“那我倒不敢妄想,我知道你現在貴為駙馬,權傾一時,我也不想叫你放棄這一切來娶一個江湖女子。”
韓芝佑佛然道:“我不是一個貪戀權勢的人,我不能負宇文瑤,並不因為她是公主,而是基於夫妻的情分與道義。”
黃英仍是冷笑地道:“我很清楚這一點,你毋需解釋……”
韓芝佑攤着手道:“那姑娘的意思是什麼?”
黃英道:“我是江湖人,並不在乎什麼嫁娶的形式,我只要你的一句話!”
韓芝佑急問道:“什麼話?”
黃英厲聲尖叫道:“你要是裝糊塗我就一劍劈了你!”
韓芝佑也沉下臉肅容道:“姑娘一定要問,我不妨説明白,我救姑娘之時基於做人的本分,我並不作其他的想法,姑娘也不該作……”
黃英臉容慘變,悽然良久,忽發哀聲道:“難道我留在這兒作個宮女也不成嗎?我別無所求,只想守着你,我相信你的妻子會同意的。”
韓芝佑愕然片刻才道:“姑娘何苦自屈如此,我只是個普通的男人……”
黃英這時似已把整個矜持都放棄了,哭着道:“我不管你是怎麼樣的人,我的心向着你定了。”
韓芝佑搖着手道:“姑娘這是為什麼呢?令師兄比我強多了!他比我……”
黃英已哭得像淚人似的,顫着喉嚨道:“是的!他比你年輕,他長得不錯,對我也是一片深情,本來我認為我愛着他的,可是見了你之後,我就變了,從酒樓上第一次見你時我就變了,所以我討厭他,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為什麼會這樣……”
韓芝佑柔聲道:“姑娘年紀大輕,或許以後還會遇上……”
黃英用手一拭淚珠道:“一個女人不管年紀多大,她絕對不會認錯什麼是真正的愛情,一生中她把這種感情只付給一個男人。”
韓芝佑愕然道:“姑娘認為我是這一個男人了?”
黃英點頭道:“是的!我們女子有一種本能,就是在千百人中能把這個人確定無誤。為了這種感情,她可以作任何犧牲,受任何的屈辱。你妻子要是不答應,我可以跪下來求她去!”
韓芝佑默然良久,方長嘆一聲道:“我真不明白你們女人,阿瑤説得一點不錯。”
黃英抬頭詫道:“你妻子怎麼説?”
韓芝佑仍是感嘆地道:“阿瑤早料定你會有這樣的一天。”
黃英緊張地道:“是嗎?她對我怎麼樣?”
韓芝佑道:“她很喜歡你。”
黃英喜笑顏開道:“真的?我太感激她了,我會像奴婢似的尊敬她。”
韓芝佑搖頭道:“姑娘!拙荊很喜歡你;她表示過要你留在官中,可是這事情仍是不可行,因為還有人反對……”
黃英的歡顏又變為緊張道:“誰?是蝴蝶紅?”
韓芝佑感慨地一笑道:“怎會是她呢?我跟她更不談上什麼關係了,這人是我自己。老實説我很感激姑娘的盛情,可是我不願意這樣做。”
黃英勉強控制住自己道:“為什麼?我醜嗎?我無恥嗎?我不值一顧嗎?”
韓芝佑搖頭道:“都不是!姑娘天人之姿,冰雪之品,一片純情,可是感情是無法勉強的,我無法對姑娘生出感情。”
黃英臉容上罩起一片寒霜,顫抖地道:“我連蝴蝶紅都比不上嗎?你對她還有些感情……”
韓芝佑微微搖頭道:“姑娘怎麼又扯上蝴蝶紅呢?你跟她不同,她是個歌伎,我不過付了纏頭之資,逢場作戲而已。”
黃英冷笑道:“你替她找歸宿,託良人,這份感情不像是個普通客人吧?”
韓芝佑搖手道:“那是因為我覺得她還不錯,我不希望她長此流落風尖,這種做法不是感情,而是一種助人向上的同情。”
黃英強忍住激動道:“我也只要一點同情就夠了。”
韓芝佑莊容道:“不!不行!對你這樣一個純潔的女孩子,要就是全心全力的愛你,事實既不可能,我就不能糟蹋你!”
黃英叫道:“我自甘受屈!”
韓芝佑正色道:“我不能屈己誤人!”
黃英默然片刻,忽變為冷漠地道:“這就是你的答覆了?”
韓芝佑堅定地道:“是的!我對姑娘很抱歉。”
黃英一言不發,突地抽出腰中長劍獰聲道:“我與你勢不兩立,不能承你之情,只有取你的命!”
語畢一劍挺刺,來勢十分兇猛,韓芝佑躲得快,可是仍被她劃破一點衣衫,急得高聲大叫道:“姑娘,你理智一點!”
黃英不理他,仍是一劍一劍地刺過來,招式很奧奇,腕力也很深厚,韓芝佑簡直無法躲避了,可是他仍不還手。
黃英接連攻了十幾劍,劍鋒將他的衣衫又劃破了好幾處,甚至有幾劍還劃破他的一點皮膚。
韓芝佑十分心涼,發現這女子的劍路居然都是從所未見的招式,詭奇中帶雄渾,要是他手中也有劍的話,或者可以佔點上風,即使是空手相搏,他不致於吃大大的虧,可是他實在無法對這樣的一個女子出手。
又是五六招過去後,黃英簡直跟瘋了一樣,劍尖每次都指着他的要害,勁風瑟瑟,連他的護身真氣都擋不住。
韓芝佑在受了一次皮傷之後,覺得再糾纏下去實在沒有多大意思,將心一橫,立定腳步道:“也罷!為了酬謝姑娘一番隆情,我把命給你吧!”
黃英一劍刺向心口時,他乾脆不躲,肅容閉目負手,泰然準備受劍,黃英劍鋒觸及肌膚時,反倒停止了,哭聲道:“你就是拼死也不能接受我的感情嗎?”
韓芝佑睜目望她一眼,臉上浮着湛然神光,朗聲吟道:“願能一死酬知己,愧無虛情答紅顏。”
黃英滿面都是淚痕,那隻握劍的手不住的顫抖,表露出她心中無限的激動,可是她無法再將劍向前進一分。
默然相對片刻,黃英似乎被他漠然的態度激怒,銀牙一咬,劍尖向前推去,可是她的手已經偏了。
“嗤!”一劍刺進韓芝佑的肋間,鮮血順着劍身滴下來。
黃英的眼睛已被淚水充滿,根本就看不清面前的情形,隔了半天,仍未聽見韓芝傷倒下的聲音。
淚水掉落了一部分,她才看清是刺歪了方向。
血染紅了韓芝佑的衣衫,他仍是漠然地站着。
黃英只覺得萬箭鑽心,慘聲哭叫道:“你……你不是人……”
一股熱血從她的口中猛射出來,身子已軟軟地向前歪倒下去,韓芝佑的助上還插着那枝長劍,卻伸手要去扶她。
就在這同一時候,門外飛速地躥進兩條人影,一條影子接住黃英的身子,另一條人影攙住了韓芝佑。
韓芝佑抬頭一看,攙住他的正是宇文瑤他的妻子。
宇文瑤首先替他拔出肋間的長劍,擲在地上,然後撕開他的衣襟,替他止血、裹傷。
她好像早就在外面了,因此在襄傷時,居然連金創藥都準備妥當,韓芝佑一言不發地由她處理。
宇文瑤忙碌了半天,才一一整理完畢,朝他悻悻地道:“願能一死酬知己,愧無虛情答紅顏。你真是天下第一狠心人,你輕易地死了,置我於何地?”
韓芝佑望她一眼道:“你不是全看見了嗎?我不該替她治傷,惹出這麼多麻煩,這個情形下,我只有以死報之。”
宇文瑤哼了一聲道:“我呢?你替我設想了沒有?”
韓芝佑望着她淡淡一笑道:“我留下一份完整無缺的感情給你,認為足夠了。”
宇文瑤望着他英俊的臉,眼睛漸漸地濕潤了,情不自禁地握起他的一隻手,放在嘴上吻着。
韓芝佑伸出另一隻手,輕撫着她的頭髮……
突然!在寂靜的空氣中傳來一陣異聲。
“篤!篤!篤!”
這陣異聲非常地清晰,入耳震人。
這是敲木魚的聲音!
在禁衞森嚴的深宮中,怎會有這種聲音呢?
兩個人的心神都還來不及應付這突來的變化時,門口已翩然站着一個淄衣女尼,她身披袈裟,頭上的青絲仍是盤成一堆高髻,足登麻鞋白襪,手持清磐,臂懸念珠。
論年齡不過三十餘,容貌清麗脱俗。
她突然地出現,她怪異的打扮,震住了所有的人。
尤其是韓芝佑,更是在震驚中透着一片迷惘。
這人從未見過,卻又是十分熟悉。
而且不知怎地,這人居然令他的內心深處,起了一種從所未有的莫可名狀的難以形容的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