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審開庭前,我們在曹溪門口見過一面。肖麗瘦得讓人心疼,遠遠叫我:“老魏,老魏!”我低頭不下來:“老魏,你老了,這麼多白頭髮!”我心裏一酸。
第二天在曹溪的簡易法庭宣讀判決,我當時就癱了。肖麗嗚嗚地哭:“老魏,別怕,我陪着你,我陪着你!”幾個武警拖着我踉蹌而出,快到門口了,肖麗突然撲了過來,緊緊箍住了我的腰。我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摟緊了她,肖麗仰起臉,像哭又像笑,説老魏,我終於抱到你了,我終於抱到你了!很多人同時圍了過來,武警喝令放手,我們不放,緊緊地抱在一起。警察像拔河一樣把我們往兩邊拽,我不放手,她也不放,兩條臂骨咔咔地響。眼看要分開了,她手一翻,飛快地把一個東西塞到我的掌心,我渾身戰慄,看見肖麗滿臉通紅,一路掙扎大叫:“不就是死嗎,老魏,我們不怕!我不怕,你也不怕!”
我緊緊地攥着那個東西,一直沒有鬆手。回倉後才發現,原來那是一支桂花牌香煙,很便宜,只值一毛多,不知道她從哪裏弄來的,但我清楚,在這黑暗的牢底,這一支煙所包含的情意,遠勝過我這一生送過和收過的千萬重厚禮。
那支煙我一直珍藏到死,始終放在貼身的衣袋,最後斷為幾截,煙絲全漏光了,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過濾嘴,被汗水和污垢染得烏黑,就像我骯髒而猙獰的一生。
夜深了,倉裏的人大多已經睡熟。我忽然清醒,滿身的汗都湧了出來,想不行,不能這麼死,一定要有個交代!想得熱血沸騰,騰地站起,把身邊的人全都踢醒,大聲下令:“你們幫我叫肖麗!”
滿倉犯人扯着喉嚨叫起來:“肖麗,你聽着,魏哥有話説!”
全監區的人都被吵醒了,一個微弱的聲音細細傳來:“我聽着呢,老魏,你好不好?”
牆頭的武警拉着槍栓走過來,我説:“不用理他!”22條漢子同時站起,齊聲大叫:“肖麗,你記住,明天到了刑場,你就説‘報告政府,我要立功’!”
武警大喝:“睡覺,都睡覺,不許説話!”接着是肖麗細不可聞的聲音:“我不,我不!”
包希仁喊一二三,犯人們同聲大叫:“魏哥説了,他死定了,你要活下來!”
話音未落,對面一羣女犯齊聲喊叫來:“老魏,肖麗説了,你不要怕,死活她都會陪着你!”
“魏哥説了,他不值得你這麼做,你才24歲!他一直都在騙你,從來都沒拿你當回事,也沒想過和你結婚!”
一羣女犯大聲嚷嚷:“老魏,你撒謊!肖麗問你:如果不想跟她結婚,為什麼給她買那麼貴的戒指?”
“那是假的,是玻璃,才35塊錢!”
“你撒謊!明明是鑽石!肖麗説了,要死一起死,你休想騙她一個人活着,你下去獨享清福!”
武警喊了幾聲都不停,轉身呼叫管教:“七倉,七倉有情況!”接着腳步聲咚咚響起,我右手一揮,一羣犯人厲聲呼喊:“肖麗,你一定要相信魏哥,一切都是假的,連你過生日他給你買的那個皮包也是假的!”
“你撒謊!明明是真的!你省省吧,要死一起死!”
一羣管教和武警衝了進來,把我死死地按在鋪上,我奮力掙扎,嘴裏連聲怒吼:“要活下來,一定要活下來!”
我終於哭了。在無數雙兇狠的手臂之下,我珍藏了一生的眼淚滾滾滑落,如此絕望,卻又如此幸福,如此温暖,卻又如此痛徹心肺……
天漸漸亮了,犯人們紛紛過來告別,拍我一下,或者握握我的手,有的説“一路走好”,有的説“再見了”。我慢慢走出,外面是明媚的陽光。正是暮春五月,北半球最美的時節,每一朵花都在熱烈綻放。
刑場設在蒼涼谷的河邊,遠望是首陽山金色的廟宇,梵唱隱隱,清露無聲滴落,白鳥飛越樹巔,濃蔭深處蟬聲忽起,剎那間滿山花開。我慢慢走下車,踏過暮春柔軟的草地,心中沒有恐懼,也不再憂愁。死亡姍姍而來,像一個身姿美妙的少女,我抱住它,就像握住一隻小小的酒杯,此生甘苦,都在一啜之間。
“魏達,你最後還有什麼話説?”
我搖搖頭,一個黑色的影子漸漸走近,我深吸一口氣,用力地昂起頭來。暮春五月,繁花盛開,一隻幼鶴振翼而起,直入青天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