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警察找到父親時,他全身上下幾乎沒一處完好,除了幾張百元鈔票外,鑰匙和手上的兩枚戒指也未遺失,因此警察也無從判斷究竟是臨時起意,還是因為糾紛而有預謀。
父親手上戴着一枚戒指,另一枚不知是打哪來的戒指,就戴在他的中指上。
沒人知道那枚戒指怎會戴在父親手上,母親為了不想再將事情鬧大,也就沒再提出這個疑問;後來警察抓到人,剛好那時她和母親也在警局,確實有聽到對方大嚷着——
“誰教那老頭不肯把戒指交出來!交出來不就沒事了,對方又不是他的什麼人,居然還用性命護着,蠢!”
那人沒説明是哪一隻戒指,但她們母女卻很清楚知道絕不是一文不值的婚戒,而是那枚真金的戒指——原來是那隻戒指為父親帶來殺機,她也想替父親討回公道,可母親卻紅着眼眶説——
“小茵,我們終究沒能力做什麼,即使現在討了公道,萬一卻要賠上你的性命就不值得;媽只剩下你了,如果再失去你,媽也活不下去了,答應媽別去……”
因為母親的這席話,她只能紅着眼眶同意了。
她明白母親也想替父親討回公道,但黑道如果能惹,也不會又那麼多人情願息事寧人了,像他們這些無辜的人有着太多太多的無奈説不出口。
最後戒指由母親保管,無論是好是壞,父親總是因為這枚戒指而死,她們就當它是父親的遺物,直到今天,遺物的失主出現了,竟是——
賀英東!
為什麼……為什麼真的跟他有關聯?當時她傷心,所以遷怒於他,沒想到那時的憤怒之舉竟是對的——賀英東雖然不是打死她父親的兇手,卻也脱離不了關係。
“為什麼……他跟你無冤無仇啊……為什麼要牽連他?”她只清楚賀英東和黑道有關,卻不知他是幫派老大。
“對不起……”他別過臉,滿心無奈——他最想隱瞞的秘密終究曝光了。
莫子茵的淚水撲簌簌的滾落,她緊抓着賀英東的衣服,手背上的青筋隱隱浮現。“為什麼要害死他?”
他何嘗希望連累無辜的人,只是沒料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小茵,我不是存心要害死你父親,那時我受傷嚴重,剛好遇上他,他説要送我去醫院,那時追我的人就快追上了,我不想連累你父親,於是摘下戒指請他去通知我叔叔。
“那時我只能將這點希望放在你父親身上,無論報警或者就醫都無法改變我那天的下場,唯有叔叔才能幫我,即使我死了,我也想讓叔叔明白究竟出了什麼事……
“可是我真的沒想到會因此而害你父親喪命,你父親出殯時我有來,看見他的照片我才得知他是你的父親,對不起……”他哽咽的説,內心的愧疚未曾減少。
不是因為忙碌,而是因為心懷內疚,他很難正大光明的出現在她面前,只能請叔叔設法去幫助她們母女;他本以為過一陣子他便能到她面前坦誠,結果卻失去了她!
這次重逢,他因害怕會再失去她,因此遲遲不敢把此事説出口。
再多的對不起,父親也回不來了……
五年前解不開的秘密,好不容易攤在陽光下,為什麼她一點都不高興?
有的事追究得太清楚,我們又能改變結果嗎?她仍記得母親當時對她説過的話,清晰又刺耳。
當下,她也好恨為什麼要讓她發現這一切,倘若不清楚,或許她還比較快樂一點……
“小茵,請你原諒我好嗎?我一定會盡力保護你們兩個,不會再讓你們受委屈,讓我好好照顧你們好不好?”他幾乎絕望的懇求着。
莫子茵哭着跪了下去,賀英東也下跪想抱住她,卻遭到抗拒。“我答應不會再隱瞞你,這真的是最後一次……小茵,拜託你原諒我好嗎?我是真的不能失去你……”
莫子茵呆坐在地板上,怔怔的凝視着眼前的一幅畫——那是她當年準備送給父親的生日禮物,但卻再也沒機會送出去,成為她此生最大的遺憾。“五年了,我還記得父親的事,沒有一天敢忘記,因為我知道他有委屈,卻沒人能幫他爭取,連我……也做不到,我對不起他……
“媽也是因為這件事而悶悶不樂了好幾年……真的是太痛、太痛了……那天明明是我們全家最快樂的日子,我爸還説要早點回來慶祝我考上大學……結果、結果……”
賀英東緊緊摟着她,他自己也有親身經歷,因此非常能明白她的心情。
他説盡了話,倘若她聽不進去,他也無法勉強,只能交給時間沖淡,但他絕不放手,因為她是他最愛的人。
“你走吧!我現在腦袋很亂;你走吧!我們暫時別見面了。”
他閉上眼,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又重重地抱一抱她,才終於放開。“好,你自己凡事小心點,有什麼事一定要通知我。”
賀英東替她關上門,看見外頭的曾良鈺,見她神色凝重地端着一盤水果——剛才房門沒關,想必她應該是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媽……對不起。”他深深的朝曾良鈺一鞠躬。
曾良鈺定定的看着他,“你説的都是真的嗎?”
“是……我真的很抱歉連累到爸。”他無奈的表示。
“你是因為想彌補,才想對小茵好的嗎?”
“不是,絕對不是!我很早就喜歡上她了,我並不是因為想要彌補,我是真的很愛小茵。”
曾良鈺聞言,點了點頭,開導的説:“那就好……你先走吧!她對她父親的事一直耿耿於懷,不可能輕易釋懷,你就給她一點時間,她會想通的。”
“媽,真對不起。”無論説上幾百次也不足以表達他的愧疚。
曾良鈺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唉!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只能説是意外,既然他是為了救你,你也別放在心上了。”
“謝謝媽……我先走了,如果有任何事,請務必讓我知道。”賀英東説完又看了一眼莫子茵的房門後才離開。
曾良鈺隔了好一會兒才走進女兒的房間,莫子茵還坐在地板上,看着父親的畫像發愣。“小茵,你應該知道那不是阿東的錯,我們只能怪命運。”
“如果他殺了父親,我就真的沒辦法原諒他,但那時父親為了救他,我真的恨不了他……”
她拍拍女兒的肩膀安撫,“既然無法恨又何必恨?你爸是為了救人,是好事啊!”
“可是我好生氣,如果爸不遇上他,就不會死了……”父親是個好人,即使沒錢也要幫助人,這樣的好人為何沒好報?
“假如你爸爸今天是為了救別人而死,你會這麼生氣嗎?既然都是為了救人,對象是誰又有什麼差別?別對阿東太嚴苛,他有那樣的背景也不是他自願的,假如他能選擇,難道會選擇這條路嗎?
“媽之所以答應你們在一起,也是看得出來他不是什麼歹毒的人,而且他很愛你,所以你一定要想清楚。五年了,很多事情你要學着放下,不然我們怎麼繼續往前走?”
莫子茵立刻縮進母親的懷裏。“媽真的能忘記嗎?”
“你爸一直都在我心底,從沒離開過……況且媽還有你啊!有時候對別人寬容也是善待自己,懂嗎?”
莫子茵輕輕點了頭,她想試着去理清,無奈今晚太混亂了,她只期望等睡一覺後,思緒能稍微恢復些。
少了她,賀英東只覺孤枕難眠——他失眠了好幾夜。
他腦中滿滿都是莫子茵的身影,突然,他想起了父母過世時的心情,這讓他的心一冷,冷汗直流,他坐起身,望着滿室漆黑,湧上心頭的是無盡的絕望,就好像唯一的希望也幻滅了。
擺在牀頭上的手機此刻能聯絡希望的工具,他沒遲疑,立刻按下快撥鍵,傳來的是無聲的響應,不過她肯接電話已經是幸運了。
兩人就這樣依賴着手機傳遞着難以訴説的心情,這一夜,無法靠近的寂寞格外的深刻。
不知過了多久,賀英東幽幽開口,“我還不清楚黑道是怎麼一回事時,我的母親就離開了我,她的身體一直不好,經常出入醫院,她陪着我的時間很少,可是我始終記得她温柔的笑臉及温暖的雙手,無論我做錯了什麼事,她總是擁抱我,以鼓勵代替責罵。
“當我瞭解了黑道是怎麼一回事時,換我父親離開我,死因是心臟病,他總説如果能睡着死去是人生大事,上天對他很好,真的讓他在睡夢中過世,沒讓他受到任何折磨,但他留給我的卻是一個無法放下的重擔。
“我記得你曾説我可以選擇,倘若我真的能選擇,我真希望和你們一樣是平凡家庭,這樣我也會有人疼愛,無奈命運不是我能選擇的,我只能盡力走出自己的路……遇見你是我這一生中除了父母以外最美好的事。
“我母親是好人家的女兒,卻因對我父親一見鍾情而放棄了一切,我曾經笑過她的笨,可如今當自己遇上才能體會那樣的心情,‘一瞬間就是永恆’是真的存在,有些人不必説太多就很契合。
“你現在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為了你,我會不顧一切,連命都可以不要……可就算我説再多也難以抹去我曾犯下的過錯,但我是真心想要彌補——小茵,我愛你,這輩子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最愛的人就在手機那一頭,他真想擁抱她藉以感受温暖,可惜……所有的感情只能化為三個字。
期許她能懂,能原諒。
賀英東説了晚安後,莫子茵切斷電話,眼角的淚水已經緩緩滑落,她懂,只是仍需要一點時間去緩和她心底的衝擊。
她還需要一點時間……
無奈卻沒有時間思考了,因為隔天她就接到程曜昂打來的電話,説賀英東中彈躺在醫院,她沒多想立刻趕回台北直奔醫院。
莫子茵看着剛從加護病房推出來的賀英東,他的臉色蒼白,但還好的是人已平安,讓她北上時所承受的巨大不安終於能暫時放下。
“我本來不贊同通知莫小姐,怕你會擔心,但老闆交代我一定要通知你。”於是他盡責通知她,只是時間晚了一點。
“這是怎麼一回事?”她要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程曜昂簡潔有力的説明:“對方誤認蘇小姐是老闆的女友所以帶走她,老闆是為了救蘇小姐而捱了一槍,所幸兩人都平安歸來,老闆中槍的地方沒傷及內臟,更是不幸中的大幸。
“莫小姐,我不清楚你生老闆的什麼氣,可是我敢以我的人頭保證,老闆對你是真心真意的,我相信莫小姐想必也有感受到,或許老闆做錯事了,如果罪行不重大,我希望能替老闆求得第二次機會,好讓他安息!”
“我還沒死!”賀英東突然沒好氣地冒出這句話。
“老闆的意志力真驚人,麻醉藥這麼快就退了,難怪連醫生都佩服不已,不過老闆每天茶飯不思,相信離死也不遠了。”程曜昂推推眼鏡,説完這句話就自動離開,免得待會兒受到波及——要知道老闆只有躺在牀上時才能欺負,這時不欺負更待何時?
程曜昂一離開,病房有着瞬間靜默。
不是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境界,而是兩個人都不知該怎麼開口,深怕一開口就會説錯話。
賀英東最後終於先説:“抱歉,讓你擔心了。”
“我沒擔心……程先生告訴我時,你已轉到普通病房好幾個小時了。”她淡淡的説,聲音裏卻有着藏不住的關心,“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賀英東的眼睛何其鋭利,自然有看見莫子茵眼底的不捨,馬上從毋需憐憫的硬漢變成很需要同情的落難英雄。“對方想置我於死地,當然下手要重,加上我又為了保護你朋友,自己就顧不得了。”
“幸好你朋友平安無事,不然我真的不知該怎麼賠給你……”話題不小心又兜回原處,令兩人都面有難色。
莫子茵原本還卡在胸口的一抹猶豫與難受,在聽見他中彈的消息後早就灰飛煙滅了,或許很老套,但——
有的時候,在生死交關之際,才能展現出一個人的真正想法。
她搭車北上時,腦裏想的全是賀英東——想到他對她的好,想到她是那麼的愛他,更想到父親的死確實不能全怪他,父親當時可以不要管賀英東,但還是插手了,那就表示父親想幫賀英東,只是無奈命運的捉弄……
倘若她一直記着這件事,並選擇遷怒,那麼他們就不會有未來;憎恨需要勇氣,而原諒更需要莫大的勇氣。
賀英東並沒有錯,他不需要被原諒,她只是必須要放下——
有時候對別人寬容,也是善待自己……
她愈來愈覺得母親的智慧有着太多地方需要她學習了。
莫子茵嘆了一口氣,眼眶又翻紅了,“小紛很重要……你也是啊……不是説不會讓我擔心嗎?”
她也不能失去他。
“小茵,別哭,對不起……”他想抬手拭去她的淚水卻無能為力——因為右肩的槍傷讓他抬不起手來。“我已經儘量小心了,真的,我發誓!”
莫子茵看見他着急發誓的模樣,痛苦的表情終於緩和了一點。“不要再有下次了,我只有一顆心臟,禁不起一再的刺激。”
“全都結束了,我保證不會再有下次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如果我騙你那就……”遲遲沒有下文。
莫子茵在一旁等了好久,愣愣的看着他,不知他為何接不下去?“怎麼不説了?”
“你不是應該捂住我的嘴巴,阻止我説出殘害自己的話嗎?”程曜昂明明説小茵會這樣阻止他,那就有理由能對她得寸進尺。
莫子茵歪了頭,破涕為笑。“我其實很期待你要怎麼詛咒自己耶!”因為她真的真的很不喜歡被騙。
賀英東一愣,不知該説什麼,無奈話都説出口,難道還能不認賬?
好吧——他牙一咬,正準備要用力的詛咒自己,莫子茵終於願意當個稱職的女主角,善良的捂住他的嘴。
“萬一你又出了什麼事,傷心難過的還是我,所以你不用説了。”她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你原諒我了嗎?”
“我想如果當年這件事發生在我身上,我也不會怪你,因為是我選擇的,所以沒什麼原諒不原諒,錯的不是你,是我們選擇這樣的命運,而選擇了就必須接受。”莫子茵熱淚盈眶的吸了一口氣説:“英東,我只剩下你和媽,拜託……不要再讓我擔心了。”
“我答應你……絕對絕對不會再有下次了。”
“我相信你。”莫子茵俯身親吻他的唇,然後彷彿像呼吸般自然的在他耳畔輕道:“我愛你。”